두보칠률 杜甫七律.동하서당에서.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注解】:
却看:回看。
愁何在:不再愁。
漫卷:随手卷起。古代诗文皆写在卷子上。
青春句:意谓春光明媚,鸟语花香,还乡时并不寂寞。
即从两句:想像中还乡路线,即出峡东下,由水路抵襄阳,然后由陆路向洛阳。
此诗句末有自注云:“余有田园在东京。”(指洛阳)。
巴峡:四川东北部巴江中之峡。
巫峡:在今四川巫山县东,长江三峡之一。襄阳:今属湖北。
【韵译】:
在剑南忽然传说,收复蓟北的消息,
初听到悲喜交集,涕泪沾满了衣裳。
回头看看妻子儿女,忧愁不知去向?
胡乱收卷诗书,我高光得快要发狂!
白天我要开怀痛饮,放声纵情歌唱;
明媚春光和我作伴,我好启程还乡。
仿佛觉得,我已从巴峡穿过了巫峡;
很快便到了襄阳,旋即又奔向洛阳。
【评析】:
这是一首叙事抒情诗,代宗广德元年(763)春作于梓州。延续七年多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了。作者喜闻蓟北光复,想到可以挈眷还乡,喜极而涕,这种激情是人所共有的。全诗毫无半点饰,情真意切。读了这首诗,我们可以想象作者当时对着妻儿侃侃讲述捷报,手舞足蹈,惊喜欲狂的神态。因此,历代诗论家都极为推崇这首诗。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称赞它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诗。”
--引自"超纯斋诗词"bookbest.163.net 翻译、评析:刘建勋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元年(763)春天,作者五十二岁。宝应元年(762)冬季,唐军在洛阳附近的横水打了一个大胜仗,收复了洛阳和郑(今河南郑州)、汴(今河南开封)等州,叛军头领薛嵩、张忠志等纷纷投降。第二年,即广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其部将田承嗣、李怀仙等相继投降。正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过着飘泊生活的杜甫听到这个消息,以饱含激情的笔墨,写下了这篇脍炙人口的名作。
杜甫于此诗下自注:“余田园在东京”,诗的主题是抒写忽闻叛乱已平的捷报,急于奔回老家的喜悦。“剑外忽传收蓟北”,起势迅猛,恰切地表现了捷报的突然。“剑外”乃诗人所在之地,“蓟北”乃安史叛军的老巢,在今河北东北部一带。诗人多年飘泊“剑外”,艰苦备尝,想回故乡而不可能,就由于“蓟北”未收,安史之乱未平。如今“忽传收蓟北”,真如春雷乍响,山洪突发,惊喜的洪流,一下子冲开了郁积已久的情感闸门,喷薄而出,涛翻浪涌。“初闻涕泪满衣裳”,就是这惊喜的情感洪流涌起的第一个浪头。
“初闻”紧承“忽传”。“忽传”表现捷报来得太突然,“涕泪满衣裳”则以形传神,表现突然传来的捷报在“初闻”的一刹那所激发的感情波涛,这是喜极而悲、悲喜交集的逼真表现。“蓟北”已收,战乱将息,乾坤疮痍、黎元疾苦,都将得到疗救,个人颠沛流离、感时恨别的苦日子,总算熬过来了,怎能不喜!然而痛定思痛,回想八年来的重重苦难是怎样熬过来的,又不禁悲从中来,无法压抑。可是,这一场浩劫,终于象恶梦一般过去了,自己可以返回故乡了,人们将开始新的生活了,于是又转悲为喜,喜不自胜。这“初闻”捷报之时的心理变化、复杂感情,如果用散文的写法,必需很多笔墨,而诗人只用“涕泪满衣裳”五个字作形象的描绘,就足以概括这一切。
第二联以转作承,落脚于“喜欲狂”,这是惊喜的情感洪流涌起的更高洪峰。“却看妻子”、“漫卷诗书”,这是两个连续性的动作,带有一定的因果关系。当自己悲喜交集,“涕泪满衣裳”之时,自然想到多年来同受苦难的妻子儿女。“却看”就是“回头看”。“回头看”这个动作极富意蕴,诗人似乎想向家人说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其实,无需说什么了,多年笼罩全家的愁云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亲人们都不再是愁眉苦脸,而是笑逐颜开,喜气洋洋。亲人的喜反转来增加了自己的喜,再也无心伏案了,随手卷起诗书,大家同享胜利的欢乐。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联,就“喜欲狂”作进一步抒写。“白首”,点出人已到了老年。老年人难得“放歌”,也不宜“纵酒”;如今既要“放歌”,还须“纵酒”,正是“喜欲狂”的具体表现。这句写“狂”态,下句则写“狂”想。“青春”指春季,春天已经来临,在鸟语花香中与妻子儿女们“作伴”,正好“还乡”。想到这里,又怎能不“喜欲狂”!
尾联写“青春作伴好还乡”的狂想鼓翼而飞,身在梓州,而弹指之间,心已回到故乡。惊喜的感情洪流于洪峰迭起之后卷起连天高潮,全诗也至此结束。这一联,包涵四个地名。“巴峡”与“巫峡”,“襄阳”与“洛阳”,既各自对偶(句内对),又前后对偶,形成工整的地名对;而用“即从”、“便下”绾合,两句紧连,一气贯注,又是活泼流走的流水对。再加上“穿”、“向”的动态与两“峡”两“阳”的重复,文势、音调,迅急有如闪电,准确地表现了想象的飞驰。试想,“巴峡”、“巫峡”、“襄阳”、“洛阳”,这四个地方之间都有多么漫长的距离,而一用“即从”、“穿”、“便下”、“向”贯串起来,就出现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疾速飞驰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从眼前一闪而过。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诗人既展示想象,又描绘实境。从“巴峡”到“巫峡”,峡险而窄,舟行如梭,所以用“穿”;出“巫峡”到“襄阳”,顺流急驶,所以用“下”;从“襄阳”到“洛阳”,已换陆路,所以用“向”,用字高度准确。
这首诗,除第一句叙事点题外,其余各句,都是抒发忽闻胜利消息之后的惊喜之情。万斛泉源,出自胸臆,奔涌直泻。仇兆鳌在《杜少陵集详注》中引王嗣奭的话说:“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他人决不能道。”后代诗论家都极为推崇此诗,赞其为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也”(浦起龙《读杜心解》)。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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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广德元年春在梓州作。《唐书》:宝应元年冬十月,仆固怀恩等屡破史朝义兵,进克东京,其将薛嵩以相、卫等州降,张志忠以恒、赵等州降。次年春正月,朝义走至广阳自缢,其将田承嗣以莫州降,李怀仙以幽州降。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①,便下襄阳向洛阳②。
(原注:“余田园在东京。”上四,闻收复而喜。下思急还故乡也。初闻而涕,痛忆乱离。破愁而喜,归家有日也。纵酒,承狂喜。还乡,承妻子。未乃还乡所经之路。【顾注】忽传二字,惊喜欲绝。愁何在,不复愁矣。漫卷者,抛书而起也。【黄生注】此通首叙事之体。剑外见地,青春见时。曰作伴者,风和景明,能助行色也。)
①【旧注】巴县有巴峡,巫山县有巫峡,襄阳属楚,洛阳属河南。②【顾注】公先世为襄阳人,祖依艺,为巩令,徙河南。父闲,为奉天令,徙杜陵,而田园尚在洛阳。顾宸曰:杜诗之妙,有以命意胜者,有以篇法胜者,有以俚质胜者,有以仓卒造状胜者。此诗之忽传、初闻,却看、漫卷、即从、便下,于仓卒间写出欲歌欲哭之状,使人千载如见。王嗣奭日: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流注,而曲折尽情,绝无妆点,愈朴愈真,他人决不能道。朱瀚曰:涕泪,为收河北。狂喜,为收河南。此通章关键也。而河北则先点后发,河南则先发后点。详略顿挫,笔如游龙。又地名凡六见,主宾虚实,累累如贯珠。真善于将多者。
黄生曰:杜诗强半言愁,其言喜者,惟《寄弟》数首及此作而已。言愁者,使人对之欲哭。言喜者,使人对之欲笑。盖能以其性情达之纸墨,而后人之性情,类为之感动故也。使舍此而徒讨论其格调,剽拟其字句,抑末矣。
-----------仇兆鳌 《杜诗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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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27_42
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注释
这是杜甫上元元年(760)在成都写的一首七言律诗。作品抒发了诗人流落他乡的感慨和对故园、骨肉的怀念,表达了他希望早日平定叛乱的爱国思想,情真语挚,沉郁顿挫,扣人心弦。
首联领起“恨别”,点明思家、忧国的题旨。“四千里”,恨离家之远;“五六年”,伤战乱之久。个人的困苦经历,国家的艰难遭遇,都在这些数量词中体现出来。诗人于乾元二年(759)春别了故乡洛阳,返华州司功参军任所,不久弃官客秦州,寓同谷,至成都,辗转四千里。诗人写此诗时,距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已五六个年头。在这几年中,叛军铁蹄蹂躏中原各地,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这是诗人深为忧虑的事。
颔联两句描述诗人流落蜀中的情况。“草木变衰”,语出宋玉《九辩》“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里是指草木的盛衰变易,承上句的“五六年”,暗示入蜀已有多年,同时也与下一句的“老”相呼应,暗比自己的漂零憔悴。诗人到成都,多亏亲友帮助,过着比较安定的草堂生活,但思乡恋亲之情是念念不忘的。由于“兵戈阻绝”,他不能重返故土,只好老于锦江之边了。“老江边”的“老”字,悲凉沉郁,寻味不尽。
颈联通过“宵立昼眠,忧而反常”(《杜少陵集详注》)的生活细节描写,曲折地表达了思家忆弟的深情。杜甫有四弟,名为颖、观、丰、占,其中颖、观、丰散在各地,只有占随杜甫入蜀。此二句中的“思家”、“忆弟”为互文。月夜,思不能寐,忽步忽立;白昼,卧看行云,倦极而眠。诗人这种坐卧不宁的举动,正委婉曲折地表现了怀念亲人的无限情思,突出了题意的“恨别”。沈德潜评论此联说:“若说如何思,如何忆,情事易尽。‘步月’、‘看云’,有不言神伤之妙。”(《唐诗别裁集》)这就是说,它不是抽象言情,而是用具体生动的形象说话,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形象中所蕴含的忧伤之情。手法含蓄巧妙,诗味隽永,富有情致。
尾联回应次句,抒写诗人听到唐军连战皆捷的喜讯,盼望尽快破幽燕、平叛乱的急切心情。上元元年三月,检校司徒李光弼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四月,又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这就是诗中“乘胜”的史实。当时李光弼又急欲直捣叛军老巢幽燕,以打破相持局面。杜甫盼望国家复兴,自己亦可还乡,天下可喜可乐之事,孰有逾于此者乎?作品以充满希望之句作结,感情由悲凉转为欢快,显示诗人胸怀的开阔。
这首七律用简朴优美的语言叙事抒情,言近旨远,辞浅情深。诗人把个人的遭际和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写,每一句都蕴蓄着丰富的内涵,饱和着浓郁的诗情,值得反复吟味。
(傅思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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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诗中“长驱五六年”之说,当是上元元年在成都作。【顾注】公于乾元二年春,自东都回华州,客秦州,寓同谷,至成都,奔走四千里,自天宝十四载安史倡乱,至乾元之未上元之初,为五六年。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①。草木变衰行剑外②,兵戈阻绝老江边③。思家步月清宵立④,忆弟看云白日眠⑤。闻道河阳近乘胜⑥,司徒急为破幽燕⑦。
(首二领起恨别。四千里,言其远。五六年,言其久。行剑外,承四千里。老江边,承五六年。思家忆弟,伤洛城阻乱。乘胜破燕,望胡骑早平。剑外,剑门之外。江边,锦江之边。宵立昼眠,忧而反常也。)
①《汉书·周勃传》:“击胡骑平城下。”曹植诗:“长驱陷匈奴。”②《九辩》:“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③《魏志·田畴传》:“道路阻绝,寇虏纵横。”④薛道衡诗:“空庭聊步月,闲坐独临风。”潘尼《桑树赋》:“含溢露于清宵。”⑤王楙《野客丛谈》:梁瑄不归,弟璟每望东南白云,惨然久之。⑥【朱注】《李光弼传》:乾元二年冬十月,光弼悉军赴河阳,大破贼众。上元元年,进围怀州。《通鉴》:上元元年三月,光弼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夏四月,又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此河阳乘胜之事也。傅毅乐府:“乘胜席卷遂南征。”⑦至德二载,加李光弼检校司徒。顾宸曰:破幽燕之策,当时见及者不过数人。清河李萼告颜真卿,请分兵开崞口,讨汲、邺以北,至于幽陵。时哥舒翰守渔关,郭子仪、李光弼上言,请引兵直取范阳,覆其巢穴。此渔关未破前事也。又:李泌对肃宗,请令光弼自太原出井陉,子仪自冯翊入河东。来春,命建宁为范阳节度大使,并塞北出,与光弼南北犄角,以取范阳,破其巢穴。此禄山未死时事也。及禄山死,河东平,泌劝上如前策,遣安西及西域之众,并塞西北,自归檀南取范阳,永绝根本。此长安未复时事也。萼与李、郭之策不行,是以有灵武之奔。泌之策不行,是以有九节度之溃。至上元元年,光弼乘河阳之胜,遂平怀州。此时长安已复,庆绪已死,直捣幽燕,万万不容更缓,故下一“急”字,盖深惜前三策之不早用耳。
-----------仇兆鳌 《杜诗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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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诗:卷226_24
和贾舍人早朝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注释](1)贾舍人:贾至。舍人:官名,即中书舍人。(2)五夜:天之将晓。箭:漏箭。计时的工具。(3)九重:皇帝居住之地,(4)龙蛇:旌旗上的图象。(5)世长丝纶:世代掌握皇帝的诏书。贾至及其父皆担任过中书舍人,掌管拟诏敕,故称“世掌”。(6)凤毛:喻人有文采,不弱其父。
[译文]五更的刻漏箭催促着拂晓的到来;皇宫的春色盎然,桃花如醉人脸色一般鲜红。绣者龙蛇的旌旗在温暖的太阳下飘扬;宫殿周围微风习习,燕雀高高飞翔。早朝结束后,朝臣双袖携满了御炉的香烟,珠玉般美妙诗篇写出来。要想知道世代掌握为皇上起草诏书之人的荣耀,于今只要看看中书省的才子贾至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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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乾元元年春,在谏省作。《唐书》:贾曾,景云中擢中书舍人,开元中复拜中书舍人。子至,字幼邻,从玄宗幸蜀,拜起居舍人知制诰。帝传位,至当撰册,既进藁,帝曰:“昔先天诰命,乃父所为,今兹命册,又尔为之,可谓继美矣。”至顿首流涕。历中书舍人。《旧唐书》:东内大明宫,在禁苑之东南,本永安宫。贞观八年置,九年改大明宫,龙朔二年号蓬莱宫,咸亨元年改含元宫,寻复大明宫。正殿曰含元殿,天后改大明殿。《雍录》:唐都城有三大内:太极宫在西,故名西内;大明宫在东,故名东内;别有兴庆宫,号南内也。三内更迭受朝,而大明最数。
五夜漏声催晓箭①,九重春色醉仙桃②。旌旗日暖龙蛇动③,宫殿风微燕雀高④。朝罢香烟携满袖⑤,诗成珠玉在挥毫⑥。欲知世掌丝纶美⑦,池上于今有凤毛⑧。
(诗在四句分截,上咏早朝景,下和贾舍人。《演义》:初联,早朝之候;次联,大明宫景;三联,言退朝作诗,称贾至之才;结联,言父子继美,切舍人之事。上诗比诸公所作,格法尤为谨严。【朱注】春色之穠,桃红如醉,以在禁中,故曰仙桃,非用王母事也。【顾注】贾诗言凤池,公即用凤毛,贴贾氏父子,不可移赠他人,结语独胜。)
①卫宏《汉旧仪》:昼漏尽,夜漏起,省中黄门持五夜。五夜者,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陆倕《新刻漏铭》:六日无辩,五夜不分。【邵注】夜以五为节,起于甲,止于戊,又谓之五更,漏箭即更筹。《缃素杂记》:《梁武本纪》:帝燃烛恻光,常至戊夜。杜诗五漏声,正谓戊夜耳。殷夔《刻漏法》曰:铸金为司晨,具衣冠,以左手抱箭,右手指刻,以别天时早晚。吴思元诗:“愁逐漏声长。”②《楚辞》:“君之门以九重。”阴铿诗:“上林春色满。”唐时殿庭多植桃柳,故岑诗言柳拂旌旗,杜诗言春色仙桃,皆面前真景。张性谓天颜有喜,如醉仙桃,误矣。《西阳杂俎》:仙桃出郴州苏耽仙坛。庾肩吾诗:“御梨寒更紫,仙桃秋转红。”③燕雀配龙蛇,以实对虚。《周礼》:“析羽为旌,交龙为旂,熊虎为旗,龟蛇为旐。”《释名》:“旂,倚也。画作两龙,相依倚也。”《楚辞》:“仰观刻桷,画龙蛇些。”④《淮南子》:“大厦成而燕雀贺。”⑤庾信诗:“香烟龙口出。”《唐书·仪卫志》:凡朝日,殿上设黼■、蹑席、熏炉、香案。何逊诗:“还飘袖里香。”⑥曹植《与杨修书》:“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梁简文帝《答新渝侯书》:“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文选》:“摛文挥月毫。”⑦《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左传》:“世济其美。”唐人律格,多于五六作转语,结到七八句。杜《和早朝》诗,善于布格。《唐书》载玄宗曰:“两朝盛典,出卿家父子,可谓继美矣。”七句意本此。⑧晋王劭,风姿似其父导。桓温曰:“大奴固自有凤毛。”《宋书》:谢凤子超宗,有文词,作《殷淑妃诔》,帝大嗟赏,谓谢庄曰:“超宗殊有凤毛。”
朱瀚曰:作诗须知宾主,前半撮略宾意,后半重发主意,始见精神。王、岑宾太详,主太略,岑掉尾犹有力,王则迂缓不振矣,必如此诗,方见格律。
黄生曰:王元美嫌此诗后半意竭,不知自作诗与和人诗,体固不同。唐贤和诗,必见出和意。王、岑二首,结并归美于贾,少陵后半特全注之,此正公律格深老处,可反以此为病哉。且王结美掌纶,岑结美倡咏,惟杜兼及之,又显其世职,写意周到,更非二子所及。又曰:合观四作,贾首倡,殊平平,三和俱有夺席之意。就三诗论之,杜老气无前,王、岑秀色可揽,一则三春穠李,一则千尺乔松,结语用事,天然凑泊,故当推为擅场。
按:前人评此诗,谓其起语高华,三壮丽,四悠扬,无可议矣。颇嫌五六气弱而语俗,得结尾振救,便觉全体生动也。
苏轼曰:七言之伟丽者,子美云:“旌旂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后寂寞无闻。欧阳永叔云:“苍波万古流不尽,白鸟双飞意自闲。”又:“万马不嘶听号令,诸蕃无事乐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小生亦云:“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又:“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亦庶几焉尔。
今按,米南宫《浙江潮》诗:“天排云阵千军吼,地拥银山万马奔。”陆放翁诗:“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又:“云埋废苑呼鹰处,雪暗荒郊射虎天。”又云:“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皆雄伟激壮,可参唐人佳句。
-----------仇兆鳌 《杜诗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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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诗:卷225_19
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注解】:
永夜句:意谓长夜中唯闻号角声像在自作悲语。永夜:长夜。
风尘荏苒:喻战乱不绝。荏苒:犹辗转。
已忍句:指自天宝十四载(七五五)安禄山反至写此诗,已忍受了十年的伶俜生活。伶俜:飘零之意。
强移句:用《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意,喻自己之入严幕,原是勉强以求暂时的安居。
【韵译】:
深秋时节,幕府井边梧桐疏寒;
独宿江城,更深人静残烛暗淡。
长夜里,号角声有如人的悲语;
中天月色虽好,谁有心情仰看?
乱中四处漂泊,亲朋音书皆断,
关塞零落萧条,行路十分艰难。
忍受困苦,我颠沛流离了十年;
勉强栖息一枝,暂借幕府偷安。
【评析】:
这首诗是依人作客,抒写旅愁,有一种百无聊赖之情。前四句写景,后四名抒
情。首联写独宿江城,环境清寒;颔联写“独宿”的所闻所见;颈联写战乱未息,处
世艰难;末联写漂泊十年,如今暂且栖安。全诗表达了作者悲凉深沉的情感,流露了
怀才不遇的心绪。
--引自"超纯斋诗词"bookbest.163.net 翻译、评析:刘建勋
代宗广德二年(764)六月,新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保荐杜甫为节度使幕府的参谋。做这么个参谋,每天天刚亮就得上班,直到夜晚才能下班。杜甫家住成都城外的浣花溪,下班后来不及回家,只好长期住在府内。这首诗,就写于这一年的秋天。所谓“宿府”,就是留宿幕府的意思。因为别人都回家了,所以他常常是“独宿”。
首联倒装。按顺序说,第二句应在前。其中的“独宿”二字,是一诗之眼。“独宿”幕府,眼睁睁地看着“蜡炬残”,其夜不能寐的苦衷,已见于言外。而第一句“清秋幕府井梧寒”,则通过环境的“清”、“寒”,烘托心境的悲凉。未写“独宿”而先写“独宿”的氛围、感受和心情,意在笔先,起势峻耸。
颔联写“独宿”的所闻所见,诚如方东树所指出:“景中有情,万古奇警”。而造句之新颖,也令人叹服。七言律句,一般是上四下三,而这一联却是四、一、二的句式,每句读起来有三个停顿。翻译一下,就是:“长夜的角声啊,多悲凉!但只是自言自语地倾诉乱世的悲凉,没有人听;中天的明月啊,多美好!但尽管美好,在漫漫长夜里,又有谁看她呢?!”诗人就这样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以顿挫的句法,吞吐的语气,活托出一个看月听角、独宿不寐的人物形象,恰切地表现了无人共语、沉郁悲抑的复杂心情。
前两联写“独宿”之景,而情含景中。后两联则就“独宿”之景,直抒“独宿”之情。
“风尘”句紧承“永夜”句。“永夜角声”,意味着战乱未息。那悲凉的、自言自语的“永夜角声”,引起诗人许多感慨。“风尘荏苒音书绝”,就是那许多感慨的中心内容。“风尘荏苒”者,战乱侵寻也。诗人时常想回到故乡洛阳,却由于“风尘荏苒”,连故乡的音信都得不到啊!
“关塞”句紧承“中天”句。诗人早在《恨别》一诗里写道:“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好几年又过去了,却仍然流落剑外。一个人在这凄清的幕府里长夜不眠,仰望中天明月,怎能不心事重重!“关塞萧条行路难”,就是那重重心事之一。思家、忆弟之情有增无已,还是没法子回到洛阳啊!
这一联直抒“宿府”之情。但“宿府”时的心情很复杂,怎能用两句诗写完!于是用“伶俜十年事”加以概括,给读者留下了结合诗人的经历去驰骋想象的空间。
尾联照应首联。作为幕府的参谋而感到“幕府井梧寒”,这就会联想到《庄子·逍遥游》中所说的那个鹪鹩鸟来。“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自己从安史之乱以来,“支离东北风尘际,飘泊西南天地间”,那饱含辛酸的“伶俜十年事”都已经忍受过来了,如今为什么又要到这幕府里来忍受“井梧寒”呢?用“强移”二字,表明自己并不愿意来占这幕府中的“一枝”,而是严武拉来的。用一个“安”字,不过是自我解嘲。看看这一夜徘徊徬徨、辗转反侧的景况,能算是“安”吗?
杜甫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然而无数事实证明这理想难得实现,所以早在乾元二年(759),他就弃官不作,摆脱了“苦被微官缚,低头愧野人”的牢笼生活。这次作参谋,虽然并非出于自愿,但为了“酬知己”,还是写了《东西两川说》,为严武出谋划策。但到幕府不久,就受到幕僚们的嫉妒、诽谤和排挤,感到日子很不好过。因此,在《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里诉说了自己的苦况之后,就请求严武把他从“龟触网”、“鸟窥笼”的困境中解放出来。读到那首的结句“时放倚梧桐”,再回头来读这首的“清秋幕府井梧寒”,就会有更多的体会。诗人宁愿回到草堂去“倚梧桐”,而不愿“栖”那“幕府井梧”的“一枝”;因为“倚”草堂的“梧桐”,比较“安”,也不那么“寒”。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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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注】此广德二年在幕府作。
清秋幕府井梧寒①,独宿江城蜡炬残②。永夜角声悲自语③,中天月色好谁看④。风尘荏苒音书绝⑤,关塞萧条行路难⑥。已忍伶俜十年事⑦,强移栖息一枝安⑧。
(此秋夜宿府而有感也。上四叙景,下四言情。首句点府,次句点宿。角声惨栗,悲哉自语,月色分明,好与谁看,此独宿凄凉之况也。乡书阔绝,归路艰难,流落多年,借栖幕府,此独宿伤感之意也。玩“强移”二字,盖不得已而暂依幕下耳。按《杜臆》,悲自语,好谁看,下三字边读。悲字、好字,作活字用。测旨将角声悲、月色好连读于下两字,未妥。朱瀚曰:一枝应井梧,栖息应独宿,格意精妍。)
①殷仲文诗:“独有清秋日。”《汉书》:李广幕府省文书。庾肩吾诗:②《诗》:“敦彼独宿。”③王延诗:“霏云承永夜。”胡夏客曰:角本列宿,故借角声对月色,殊巧。庾信诗:“地迥角声长。”④梁武帝诗:“秋月出中天。”何逊诗:“月色临窗树。”⑤《诗》:“荏苒柔木。”【邵注】荏苒,侵寻也。张华诗:“荏苒日月。”庾信诗:“音书两俱绝。”⑥关塞,注别见。曹植诗:“中野何萧条。”蔡琰《笳曲》:“关山修阻兮行路难。”⑦古《猛虎行》:“伶俜到他乡。”《易》:“十年乃字。”邵宝云:自禄山初反,至此为十年。顾注谓自乾元初弃官至广德二年为七年,其云十年者,举成数言耳。两说不同,今从前说。⑧宋武帝教:“栖息阊阎,怀宝待耀。”左思诗:“巢林栖一枝。”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出处
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28_55
登高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注释
【注解】:
1、渚:水中的小洲。
2、回:回旋。
3、百年:犹言一生。
4、潦倒:犹言困顿,衰颓。
5、新停:这时杜甫正因病戒酒。
【简析】:
这首诗是大历二年(767)年杜甫在夔州时所作。萧瑟的秋天,在诗人的笔下被写得有声有色,而引发出来的感慨更是动人心弦。这不仅由于写了自然的秋,更由于诗人对人生之秋所描绘的强烈的感情色彩。颔联状景逼真,是后人传诵的名句。颈联两句,十四个字包含了多层含意,备述了人生的苦况,更令人寄予强烈的同情。
古人有农历九月九日登高的习俗,这首诗就是唐代宗大历二年(767)的重阳节时诗人登高抒怀之作。此时杜甫寓居长江畔的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患有严重的肺病,生活也很困顿。全诗通过对凄清的秋景的描写,抒发了诗人年迈多病、感时伤世和寄寓异乡的悲苦。
诗篇前四句描写登高闻见之景。首联连借风、天、猿、渚、沙、鸟六种景物,并以急、高、哀、清、白、飞等词修饰,指明了节序和环境,渲染了浓郁的秋意,风物具有鲜明的夔州地区特征。这两句不仅是工对的联语,而且句中自对,如“ 天高”对“风急”,“沙白”对“渚清”。句法严谨,语言锤炼,素来被视为佳句。颔联前句写山,上承首句;后句写水,上承次句。写山为远望 ,写水为俯瞰。落木而说“萧萧”,并以“无边”修饰,如闻秋风萧瑟,如见败叶纷扬;长江而说“ 滚滚”,并用“不尽”一词领起,如闻滚滚涛声,如见湍湍水势。两句诗,无论是描摹形态,还是形容气势,都极为生动传神。从萧瑟的景物和深远的意境中,可以体察出诗人壮志难酬的感慨之情和悲凉心境。诗篇后四句抒发登高所生之慨。颈联上句写羁旅之愁。“常作客”,表明诗人多年漂泊不定的处境;“万里”,说明夔州距离家乡非常遥远,是从距离上渲染愁苦之深;“悲秋”,又是从时令上烘托悲哀之重,“秋 ”字是在前两联写足秋意后,顺势带出,并应合着“ 登高 ”的节候。下句写孤病之态。“百年”,犹言一生;“百年多病”,迟暮之年百病缠身 ,痛苦之情可想而知;“独”字,写出举目无亲的孤独感 ;“登台”二字是明点题面,情才因景而生。这两句词意精炼,含意极为丰富,叙述自己远离故乡,长期漂泊,而暮年多病,举目无亲,秋季独自登高,不禁满怀愁绪。尾联进一步写国势艰危,仕途坎坷,年迈和忧愁引得须发皆白;而因疾病缠身,新来戒酒,所以虽有万般愁绪,也无以排遣。古人重阳节登高照例是要饮酒的,而诗人连这点欢乐也失去了。这一联分承五、六句 :“艰难”备尝是因“常作客”所致;“潦倒”日甚又是“多病”的结果。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在写法上各有错综之妙。首联着重刻画眼前具体景物 ,好比画家的工笔,形、声、色、态,一一得到表现。次联着重渲染整个秋天气氛,好比画家的写意,只宜传神会意,让读者用想象补充 。三联表现感情,从纵(时间)、横(空间)两方面着笔,由异乡飘泊写到多病残生。四联又从白发日多,护病断饮,归结到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这样,杜甫忧国伤时的情操,便跃然纸上。
此诗八句皆对。粗略一看,首尾好象“未尝有对”,胸腹好象“无意于对”,细细体味,“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无怪乎胡应麟盛誉其为“旷代之作”清代杨论推崇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 ”(杜诗镜铨)),明人胡应麟更说此诗“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 。”(《诗薮》)
出处
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27_76
姜葆夫、韦良成选注《常用古诗》
登楼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注释
【注释】:
玉垒:玉垒山,在今四川省汶川、茂县之间。北极:北极星。这里比喻唐王朝。后主:刘禅。刘备死后,刘禅继位,昏庸无能,宠信宦官,朝政腐败,终于亡国。梁甫吟:乐府篇名。《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
【简析】:
这首诗写于成都,时在代宗广德二年(764)春,诗人客蜀已是第五个年头。上年正月,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安史之乱平定;十月便有吐蕃陷长安、立傀儡、改年号,代宗奔陕州事;随后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年底吐蕃又破松、维、保等州(在今四川北部),继而再陷剑南、西山诸州。诗中“西山寇盗”即指吐蕃;“万方多难”也以吐蕃入侵为最烈,同时,也指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朝廷内外交困、灾患重重的日益衰败景象。
首联提挈全篇,“万方多难”,是全诗写景抒情的出发点。当此万方多难之际,流离他乡的诗人愁思满腹,登上此楼,虽是繁花触目,却叫人更加黯然心伤。花伤客心,以乐景写哀情,和“感时花溅泪”(《春望》)一样,同是反衬手法。在行文上,先写见花伤心的反常现象,再说是由于万方多难的缘故,因果倒装,起势突兀;“登临”二字,则以高屋建瓴之势,领起下面的种种观感。
颔联描述山河壮观,“锦江”、“玉垒”是登楼所见。锦江,源出灌县,自郫县流经成都入岷江;玉垒,山名,在今茂汶羌族自治县。凭楼远望,锦江流水挟着蓬勃的春色从天地的边际汹涌而来,玉垒山上的浮云飘忽起灭正象古今世势的风云变幻。上句向空间开拓视野,下句就时间驰骋遐思,天高地迥,古往今来,形成一个阔大悠远、囊括宇宙的境界,饱含着对祖国山河的赞美和对民族历史的追怀;而且,登高临远,视通八方,独向西北前线游目骋怀,也透露诗人忧国忧民的无限心事。
颈联议论天下大势,“朝廷”、“寇盗”,是登楼所想。北极,星名,居北天正中,这里象征大唐政权。上句“终不改”,反承第四句的“变古今”,是从去岁吐蕃陷京、代宗旋即复辟一事而来,明言大唐帝国气运久远;下句“寇盗”“相侵”,申说第二句的“万方多难”,针对吐蕃的觊觎寄语相告:莫再徒劳无益地前来侵扰!词严义正,浩气凛然,于如焚的焦虑之中透着坚定的信念。
尾联咏怀古迹,讽喻当朝昏君,寄托个人怀抱。后主,指蜀汉刘禅,宠信宦官,终于亡国;先主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有武侯祠,东有后主祠;《梁甫吟》是诸葛亮遇刘备前喜欢诵读的乐府诗篇,用来比喻这首《登楼》,含有对诸葛武侯的仰慕之意。伫立楼头,徘徊沉吟,忽忽日已西落,在苍茫的暮色中,城南先主庙、后主祠依稀可见。想到后主刘禅,诗人不禁喟然而叹:可怜那亡国昏君,竟也配和诸葛武侯一样,专居祠庙,歆享后人香火!这是以刘禅喻代宗李豫。李豫重用宦官程元振、鱼朝恩,造成国事维艰、吐蕃入侵的局面,同刘禅信任黄皓而亡国极其相似。所不同者,当今只有刘后主那样的昏君,却没有诸葛亮那样的贤相!而诗人自己,空怀济世之心,苦无献身之路,万里他乡,危楼落日,忧端难掇,聊吟诗以自遣,如斯而已!
全诗即景抒怀,写山川联系着古往今来社会的变化,谈人事又借助自然界的景物,互相渗透,互相包容;熔自然景象、国家灾难、个人情思为一体,语壮境阔,寄慨遥深,体现着诗人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
这首七律,格律严谨。中间两联,对仗工稳,颈联为流水对,读来有一种飞动流走的快感。在语言上,特别工于各句(末句例外)第五字的锤炼。首句的“伤”,为全诗点染一种悲怆气氛,而且突如其来,造成强烈的悬念。次句的“此”,兼有此时、此地、此人、此行等多重含义,也包含着只能如此而已的感慨。三句的“来”,烘托锦江春色逐人、气势浩大,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四句的“变”,浮云如白云变苍狗,世事如沧海变桑田,一字双关,引人作联翩无穷的想象。五句的“终”,是终于,是始终,也是终久;有庆幸,有祝愿,也有信心,从而使六句的“莫”字充满令寇盗闻而却步的威力。七句的“还”,是不当如此而居然如此的语气,表示对古今误国昏君的极大轻蔑。只有末句,炼字的重点放在第三字上,“聊”是不甘如此却只能如此的意思,抒写诗人无可奈何的伤感,与第二句的“此”字遥相呼应。
更值得注意的,是首句的“近”字和末句的“暮”字,这两个字在诗的构思方面起着突出的作用。全诗写登楼观感,俯仰瞻眺,山川古迹,都是从空间着眼;“日暮”,点明诗人徜徉时间已久。这样就兼顾了空间和时间,增强了意境的立体感。单就空间而论,无论西北的锦江、玉垒,或者城南的后主祠庙,都是远处的景物;开端的“花近高楼”却近在咫尺之间。远景近景互相配合,便使诗的境界阔大雄浑而无豁落空洞的遗憾。
历代诗家对于此诗评价极高。清人浦起龙评谓:“声宏势阔,自然杰作。”(《读杜心解》卷四)沈德潜更为推崇说:“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唐诗别裁》卷十三)
(赵庆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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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注】当是广德二年春初归成都之作。吐蕃去冬陷京师,郭子仪复京师乘兴反正,故曰“朝廷终下改”,王洙谓崔旰起兵西山者非。王粲有《登楼赋》。
花近高楼伤客心①,万方多难此登临②。锦江春色来天地③,玉垒浮云变古今④。北极朝廷终不改⑤,西山寇盗莫相侵⑥。可怜后主还祠庙⑦,日暮聊为《梁父吟》⑧。
(上四登楼所见之景,赋而兴也。下四登楼所感之怀,赋而比也。以天地春来,起朝廷不改,以古今云变,起寇盗相侵,所谓兴也。时郭子仪初复京师,而吐蕃又新陷三州,故有北极西山句,所谓赋也。代宗任用程元振、鱼朝恩,犹后主之信黄皓,故借祠托讽,所谓比也。《梁父吟》,思得诸葛以济世耳。伤心之故,由于多难。而多难之事,于后半发明之。其辞微婉而其意深切矣。)
①古诗:“西北有高楼。”陆机诗:“春芳伤客心。”②《书》:“嗟尔万方有众。”《诗》:“王事多难。”刘孝绰诗:“况在登临地。”③锦江,别见。梁简文帝诗:“春色映空来。”④《杜臆》:玉垒山在灌县西,唐贞观间设关于其下,乃叶蕃往来之冲。卢思道《蜀国弦》:云浮玉垒夕,日映锦城朝。《楚辞》:“怜浮云之相样。”左恩诗:“荒涂横古今。⑤《尔雅》:“北极谓之北辰。”【远注】终不改,所谓庙貌依然、钟簴无恙也。⑥【顾注】广德元年十月,吐蕃陷京师,立广武郡王承宏为帝。郭子仪收京,乘兴反正。是年十二月,吐蕃又陷松、维、保三州,高适不能救。西山近于维州。⑦吴曾《漫录》:蜀先主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挟即武侯祠,东挟即后主祠。蒋堂帅蜀,以禅不能保有土字,始去之。所谓“后主还祠庙”者,书所见以志慨也。⑧朱瀚曰:《蜀志》: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本传不载吟词,乐府所载,言二桃杀三士,其义殊鄙,何取而好吟之。且躬耕南阳而其辞则云“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于事不合。又云力排南山、文绝地纪,语气浮诞,岂武侯所屑道。尝考乐府解,曾子耕太山之下,天雨雪,旬日不得归思其父母而作《梁父歌》,本《琴操》也。武侯早孤力耕,为《梁甫吟》,意实本此。又陆机、沈约皆有作。一则云丰水零露,一则云秋色寒光,叹时暮而失志,正与雨雪思归有合,益征三士之说为不经矣。今按:旧注以《梁父吟》为欲去朝中谗佞,黄生谓即指登楼所咏之作,此另一说也。王嗣奭曰,首聊写登临所见,意极愤懑而词犹未露,此诗家急来缓受之法。锦江玉垒二句,俯视弘阔,气笼宇宙,人竞赏之,而佳不在是,止作过脉语耳。北极朝廷,如锦江春色,万古常新,而西山寇盗,如玉垒浮云,倏起倏灭。结语忽入后主,深思多难之故,无从发泄,而借后主以泄之。又及《梁甫吟》,伤当国无诸葛也,而自伤不用亦在其中。不然。登楼对花,何反作伤心之叹哉。
朱瀚曰:俯视江流,仰观山色,矫首而北,矫首而西,切登楼情事。又矫首以望荒祠,因念及卧龙一段忠勤,有功于后主,伤今无是人,以致三朝鼎沸,寇盗频仍,遂傍撞徙倚,至于日暮,犹为《梁父吟》,而不忍下楼,其自负亦可见矣。
申涵光曰:北极、西山二语,可抵一篇《王命论》。
叶梦得《石林诗话》: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贺裴晋公破蔡州回》诗“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语远而体大也。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出处
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28_39
阁夜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
注释
【注解】:
1、阴阳:指日月。
2、短景:指冬季日短。景:日光。
3、三峡: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瞿塘峡在夔州东。
4、星河:星辰与银河。
5、野哭句:意谓从几家野哭中听到战争的声音。几家:一作“千家”。
6、夷歌句:意谓渔人樵夫都唱着夷歌,见夔州之僻远。夷:指当地少数民族。
7、卧龙:指诸葛亮。《蜀书·诸葛亮传》:“徐庶……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
卧龙也。’”
8、跃马:指公孙述。述在西汉末曾乘乱据蜀,自称白帝。这里用晋左思《蜀都赋》
“公孙跃马而称帝”意。诸葛亮和公孙述在夔州都有祠庙,故诗中及之。这句是
贤愚同尽之意。
【韵译】:
时令到了寒冬,日子就越来越短;
浪迹天涯,在这霜雪初散的寒宵。
五更时听到战鼓号角,起伏悲壮;
山峡倒映着银河星辰,随波动摇。
野外几家哭声,传来战争的讯息;
数处渔人樵夫,唱起夷族的歌谣。
诸葛亮和公孙述,一样终成黄土;
人事变迁音书断绝,我寂寞无聊。
【评析】:
这首诗是诗人在大历元年(766)寓于夔州西阁作所。全诗写冬夜景色,有伤
乱思乡的意思。首联点明冬夜寒怆;颔联写夜中所闻所见;颈联写拂晓所闻;末联写
极目武侯、白帝两庙而引出的感慨。以诸葛亮和公孙述为例,说明贤愚忠逆都同归于
尽,个人的寂寞就更无所谓了。全诗气象雄阔,大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
--引自"超纯斋诗词"bookbest.163.net 翻译、评析:刘建勋
【简析】:
蜀中有崔盱、郭英义等互相残杀,百姓遭殃,诗中的“野哭千家”就是这次战祸的写照。杜甫经常情思诸葛亮,这是他从内心崇敬的一位贤臣,也留下他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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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大历元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阁时所作。当时西川军阀混战,连年不息;吐蕃也不断侵袭蜀地。而杜甫的好友郑虔、苏源明、李白、严武、高適等,都先后死去。感时忆旧,他写了这首诗,表现出异常沉重的心情。
开首二句点明时间。首句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一“催”字,形象地说明夜长昼短,使人觉得光阴荏苒,岁序逼人。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沦落天涯意。当此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昼,诗人对此凄凉寒怆的夜景,不由感慨万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写出了夜中所闻所见。上句鼓角,指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声。晴朗的夜空,鼓角声分外响亮,值五更欲曙之时,愁人不寐,那声音更显得悲壮感人。这就从侧面烘托出夔州一带也不太平,黎明前军队已在加紧活动。诗人用“鼓角”二字点示,再和“五更”、“声悲壮”等词语结合,兵革未息、战争频仍的气氛就自然地传达出来了。下句说雨后玉宇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景色是够美的。前人赞扬此联写得“伟丽”。它的妙处在于:通过对句,诗人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夜深美景的欣赏,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诗句气势苍凉恢廓,音调铿锵悦耳,辞采清丽夺目,“伟丽”中深蕴着诗人悲壮深沉的情怀。
“野哭”二句,写拂晓前所闻。一闻战伐之事,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彻四野,其景多么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夷歌”之声。“数处”言不只一起。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刻画得很真实:“野哭”、“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这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
“卧龙”二句,诗人极目远望夔州西郊的武侯庙和东南的白帝庙,而引出无限感慨。卧龙,指诸葛亮。跃马,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杜甫曾屡次咏到他:“公孙初据险,跃马意何长?”(《白帝城》)“勇略今何在?当年亦壮哉!”(《上白帝城二首》)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他们不都成了黄土中的枯骨吗!“人事音书”,词意平列。漫,任便。这句说,人事与音书,如今都只好任其寂寞了。结尾二句,流露出诗人极为忧愤感伤的情绪。沈德潜说:“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诗别裁》)象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不论他是贤是愚,都同归于尽了。现实生活中,征戍、诛掠更造成广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我眼前这点寂寥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这话看似自遣之词,实际上却充分反映出诗人感情上的矛盾与苦恼。“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古柏行》)“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上白帝城二首》)这些诗句正好传达出诗中某些未尽之意。卢世认为此诗“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是颇有见地的。
此诗向来被誉为杜律中的典范性作品。诗人围绕题目,从几个重要侧面抒写夜宿西阁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气象雄阔,仿佛把宇宙宠入毫端,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胡应麟称赞此诗:“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是很有道理的。
(陶道恕)
出处
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29_40
江村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注释
[注释](1)清江:清澈的江水。抱:围绕。(2)长夏:长长的夏夜。幽:幽静。(3)棋局:棋盘。(4)微躯:微*的身体。
[译文]清澈的江水曲折地绕村流过,长长的夏日里,村中的一切都显得幽雅。梁上的燕子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水中的鸥鸟互相追逐嬉戏,亲亲热热。妻子在纸上画着棋盘,小儿敲针作鱼钩。我老了,多病的身体需要的只是治病的药物,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什么奢求呢?
这首诗写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在几个月之前,诗人经过四年的流亡生活,从同州经由绵州,来到了这不曾遭到战乱骚扰的、暂时还保持安静的西南富庶之乡成都郊外浣花溪畔。他依靠亲友故旧的资助而辛苦经营的草堂已经初具规模;饱经离乡背井的苦楚、备尝颠沛流离的艰虞的诗人,终于获得了一个暂时安居的栖身之所。时值初夏,浣花溪畔,江流曲折,水木清华,一派恬静幽雅的田园景象。诗人拈来《江村》诗题,放笔咏怀,愉悦之情是可以想见的。
本诗首联第二句“事事幽”三字,是全诗关紧的话,提挈一篇旨意。中间四句,紧紧贴住“事事幽”,一路叙下。梁间燕子,时来时去,自由而自在;江上白鸥,忽远忽近,相伴而相随。从诗人眼里看来,燕子也罢,鸥鸟也罢,都有一种忘机不疑、乐群适性的意趣。物情如此幽静,人事的幽趣尤其使诗人惬心快意:老妻画纸为棋局的痴情憨态,望而可亲;稚子敲针作钓钩的天真无邪,弥觉可爱。棋局最宜消夏,清江正好垂钓,村居乐事,件件如意。经历长期离乱之后,重新获得家室儿女之乐,诗人怎么不感到欣喜和满足呢?结句“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虽然表面上是喜幸之词,而骨子里正包藏着不少悲苦之情。曰“但有”,就不能保证必有;曰“更何求”,正说明已有所求。杜甫确实没有忘记,自己眼前优游闲适的生活,是建筑在“故人供禄米”的基础之上的。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压痛点。一旦分禄赐米发生了问题,一切就都谈不到了。所以,我们无妨说,这结末两句,与其说是幸词,倒毋宁说是苦情。艰窭贫困、依人为活的一代诗宗,在暂得栖息,甫能安居的同时,便吐露这样悲酸的话语,实在是对封建统治阶级摧残人才的强烈控诉。
中联四句,从物态人情方面,写足了江村幽事,然后,在结句上,用“此外更何求”一句,关合“事事幽”,收足了一篇主题,最为简净,最为稳当。
《江村》一诗,在艺术处理上,也有独特之处。
一是复字不犯复。此诗首联的两句中,“江”字、“村”字皆两见。照一般做律诗的规矩,颔、颈两联同一联中忌有复字,首尾两联散行的句子,要求虽不那么严格,但也应该尽可能避复字。现在用一对复字,就有一种轻快俊逸的感觉,并不觉得是犯复了。这情况,很象律句中的拗救,拗句就要用拗句来救正,复字也要用复字来弥补。况且,第二句又安下了另外两个叠字“事事”,这样一来,头两句诗在读起来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枝撑之感了。
二是全诗前后啮合,照应紧凑。“梁上燕”属“村”,“水中鸥”属“江”;“棋局”正顶“长夏”,“钓钩”又暗寓“清江”。颔联“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两“自”字,两“相”字,当句自对;“去”“来”与“亲”“近”又上下句为对。自对而又互对,读起来轻快流荡。颈联的“画”字、“敲”字,字皆现成。且两句皆用朴直的语气,最能表达夫妻投老,相敬弥笃,稚子痴顽,不隔贤愚的意境。
三是结句,忽转凄婉,很有杜甫咏怀诗的特色。杜甫有两句诗自道其做诗的甘苦,说是“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此诗本是写闲适心境,但他写着写着,最后结末的地方,也不免吐露落寞不欢之情,使人有怅怅之感。杜甫很多登临即兴感怀的诗篇,几乎都是如此。前人谓杜诗“沉郁”,其契机恐怕就在此处。
(韩小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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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注】此当是上元元年夏作。谢朓诗:“暖暖江村见。”
清江一曲抱村流①,长夏江村事事幽②。自去自来梁上燕③,相亲相近水中鸥④。老妻画纸为棋局⑤,稚子敲针作钓钩⑥。但有故人供禄米⑦,微躯此外更何求⑧?
(江村幽事,起中四句。梁燕属村,水鸥属江,棋局属村,钓钩属江,所谓事事幽也。未则江村自适,有与世无求之意。燕鸥二句,见物我忘机。妻子二句,见老少各得。盖多年匍匐,至此始得少休也。)
①【周注】清江,指浣花溪。王台卿诗:“清江穷广深。”《世说》周顗曰:“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②沈佺期诗:“坐看长夏晚。”陶潜诗:“事事在中都。”③吴筠诗:“一燕海上来,一燕高梁息。”④何逊诗:“可怜双白鸥,朝夕水上游。”⑤晋李秀《四维赋序》:“四维戏者,卫尉挚侯所造也,画纸为局,截木为棋。”⑥东方朔《七谏》:“以直针而钓兮,又何鱼之能得。”惟直针不可以钓,故敲针钩也。汉乐府《乌生曲》:“钓钩尚得鲤鱼口。”⑦分禄米,亦指裴冕。此暗用公孙弘给俸禄于故人事。张华赋:“行药物以为娱”局字、物字、叠用人声,当从《英华》为是。且禄米分给,包得妻子在内。⑧谢灵运《山居赋》:“奉微躯以宴息。”陆云《逸民赋》:“淡浩然其何求。”申涵光曰:此诗起二语,尚是少陵本色,其余便以《千家诗》声口。选《千家诗》者,于茫茫杜集中,特简此首出来,亦是奇事。
王介甫《悼鄞江隐士王致》诗云:“老妻稻下收遗棅,稚子松间拾堕樵。”二语本此。杜能说出旅居闲适之情,王能说出高人隐逸之致,句同意异,各见工妙。
黄生曰:杜律不难于老健,而难于轻松。此诗见萧洒流逸之致。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出处
全唐诗:卷226_15
客至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注释
原注:喜崔明府相过。
【注解】:
1、盘飧:泛指菜肴。
2、旧醅:隔年的陈酒。
3、取:助词。
【简析】:
诗人久经离乱,草堂刚成,心中十分高兴,有客来访,更是情不自胜。题下原有自注:“喜崔明府相过”。明府即县令,意为邀请他先征求了他的同意。
这是一首洋溢着浓郁生活气息的纪事诗,表现诗人诚朴的性格和喜客的心情。作者自注:“喜崔明府相过”,简要说明了题意。
一、二两句先从户外的景色着笔,点明客人来访的时间、地点和来访前夕作者的心境。“舍南舍北皆春水”,把绿水缭绕、春意荡漾的环境表现得十分秀丽可爱。这就是临江近水的成都草堂。“皆”字暗示出春江水势涨溢的情景,给人以江波浩渺、茫茫一片之感。群鸥,在古人笔下常常作水边隐士的伴侣,它们“日日”到来,点出环境清幽僻静,为作者的生活增添了隐逸的色彩。“但见”,含弦外之音:群鸥固然可爱,而不见其他的来访者,不是也过于单调么!作者就这样寓情于景,表现了他在闲逸的江村中的寂寞心情。这就为贯串全诗的喜客心情,巧妙地作了铺垫。
颔联把笔触转向庭院,引出“客至”。作者采用与客谈话的口吻,增强了宾主接谈的生活实感。上句说,长满花草的庭院小路,还没有因为迎客打扫过。下句说,一向紧闭的家门,今天才第一次为你崔明府打开。寂寞之中,佳客临门,一向闲适恬淡的主人不由得喜出望外。这两句,前后映衬,情韵深厚。前句不仅说客不常来,还有主人不轻易延客意,今日“君”来,益见两人交情之深厚,使后面的酣畅欢快有了着落。后句的“今始为”又使前句之意显得更为超脱,补足了首联两句。
以上虚写客至,下面转入实写待客。作者舍弃了其他情节,专拈出最能显示宾主情份的生活场景,重笔浓墨,着意描画。“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使我们仿佛看到作者延客就餐、频频劝饮的情景,听到作者抱歉酒菜欠丰盛的话语:远离街市买东西真不方便,菜肴很简单,买不起高贵的酒,只好用家酿的陈酒,请随便进用吧!家常话语听来十分亲切,我们很容易从中感受到主人竭诚尽意的盛情和力不从心的歉仄,也可以体会到主客之间真诚相待的深厚情谊。字里行间充满了款曲相通的融洽气氛。
“客至”之情到此似已写足,如果再从正面描写欢悦的场面,显然露而无味,然而诗人却巧妙地以“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作结,把席间的气氛推向更热烈的高潮。诗人高声呼喊着,请邻翁共饮作陪。这一细节描写,细腻逼真。可以想见,两位挚友真是越喝酒意越浓,越喝兴致越高,兴奋、欢快,气氛相当热烈。就写法而言,结尾两句真可谓峰回路转,别开境界。
杜甫《宾至》、《有客》、《过客相寻》等诗中,都写到待客吃饭,但表情达意各不相同。在《宾至》中,作者对来客敬而远之,写到吃饭,只用“百年粗粝腐儒餐”一笔带过;在《有客》和《过客相寻》中说,“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表现出待客亲切、礼貌,但又不够隆重、热烈,都只用一两句诗交代,而且没有提到饮酒。反转来再看《客至》中的待客描写,却不惜以半首诗的篇幅,具体展现了酒菜款待的场面,还出人料想地突出了邀邻助兴的细节,写得那样情彩细腻,语态传神,表现了诚挚、真率的友情。这首诗,把门前景,家常话,身边情,编织成富有情趣的生活场景,以它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显出特点,吸引着后代的读者。
(范之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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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注:喜崔明府相过。
【邵氏注】公母崔氏。明府,其舅氏也。此是草堂既成后春景。黄鹤编在上元二年。【张綖注】前有《宾至》诗,而此云客至,前有敬之之意,此有亲之之意。客至二字,见于《世说》。
舍南舍北皆春水①,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②,蓬门今始为君开③。盘飧市远无兼味④,樽酒家贫只旧醅⑤。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⑥。
(黄生曰:上四,客至,有空谷足音之喜。下四,留客,见村家真率之情。前借鸥鸟引端,后将邻翁陪结,一时宾主忘机,亦可见矣。盘飧、樽酒,略读。市远,指南市津头。邻翁,即南邻北邻也。)
①【钱笺】杨慎引韦述《开元谱》,谓倡优之人,居于社南社北,杜诗正用此,后人改社作舍。按:舍南、舍北,公所居也。若社南、社北,倡优之居,安得取以自况乎?引据舛误,一至于此。朱瀚曰:首句用“在水一方”诗意,次句用海翁狎鸥故事。②庾信诗:“花径日相携。”谢朓诗:“安得扫蓬径,销此愁与疾。”③丘巨源诗:“蓬门长自寂。”④飧,熟食也。醅,酒之未漉者。《左传》:“盘飧加壁。”潘岳作《夏侯湛诔》:“重珍兼味。”⑤《易》:“樽酒簋贰。”《庄子》:颜渊曰:“回之家贫,不饮酒,不茹荤。”⑥《抱朴子》:“奇士硕儒,或隔篱而不接。”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出处
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26_38
蜀相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注释
【注解】:
1、蜀相:三国时蜀国丞相,指诸葛亮。
2、锦官城:现四川省城都市。
3、自:空。
4、三顾:指刘备三顾茅庐。
5、两朝:刘备、刘禅父子两朝。
6、开济:指帮助刘备开国和辅佐刘禅继位。
【韵译】:
何处去寻找武侯诸葛亮的祠堂?
在成都城外那柏树茂密的地方。
碧草照映台阶呈现自然的春色,
树上的黄鹂隔枝空对婉啭鸣唱。
定夺天下先主曾三顾茅庐拜访,
辅佐两朝开国与继业忠诚满腔。
可惜出师伐魏未捷而病亡军中,
长使历代英雄们对此涕泪满裳!
【评析】:
这是一首咏史诗。作者借游览武侯祠,称颂丞相辅佐两朝,惋惜他出师未捷而身
死。既有尊蜀正统观念,又有才困时艰的感慨。
诗的前半首写祠堂的景色。首联自问自答,写祠堂的所在。颔联“草自春色”、
“鸟空好音”,写祠堂的荒凉,字里行间寄寓感物思人的情怀。后半首写丞相的为
人。颈联写他雄才大略(“天下计”)忠心报国(“老臣心”)。末联叹惜他壮志未
酬身先死的结局,引得千载英雄,事业未竟者的共鸣。
--引自"超纯斋诗词"bookbest.163.net 翻译、评析:刘建勋
【简析】:
怀着对三国时蜀丞相诸葛亮的深深敬意,缅怀他生前的显赫功勋,并寄予了无穷的感叹,也蕴藉着诗人匡时济世的抱负和失望心情。
题曰“蜀相”,而不曰“诸葛祠”,可知老杜此诗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诗又分明自祠写起。何也?盖人物千古,莫可亲承;庙貌数楹,临风结想。因武侯祠庙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学诗者,虚实宾主之间,诗笔文情之妙,人则祠乎?祠岂人耶?看他如何着墨,于此玩索,宜有会心。
开头一句,以问引起。祠堂何处?锦官城外,数里之遥,远远望去,早见翠柏成林,好一片葱葱郁郁,气象不凡那就是诸葛武侯祠所在了。这首一联,开门见山,洒洒落落,而两句又一问一答,自开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写到映阶草碧,隔叶禽鸣。
有人说:“那首联是起,此颔联是承,章法井然。”不错。又有人说:“从城外森森,到阶前碧色,迤迤逦逦,自远望而及近观,由寻途遂至入庙,笔路最清。”也不错。不过,倘若仅仅如此,谁个不能?老杜又在何处呢?
有人说:既然你说诗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为何八句中为碧草黄鹂、映阶隔叶就费去了两句?此岂不是正写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说法不确。
又有人说:杜意在人在祠,无须多论,只是律诗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题下,竟然设此二句,既无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写“走”了,岂不是老杜的一处败笔?
我说:哪里,哪里。莫拿八股时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题”,或是写成“不啻一篇孔明传”,谅他又有何难。如今他并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须看他,上句一个“自”字,下句一个“空”字。此二字适为拗格,即“自”本应平声,今故作仄;“空”本应仄声,今故作平。彼此互易,声调上的一种变换美。吾辈学诗之人,断不能于此等处失去心眼。
且说老杜风尘澒洞,流落西南,在锦城定居之后,大约头一件事就是走谒武侯祠庙。“丞相祠堂何处寻”?从写法说,是开门见山,更不纡曲;从心情说,祠堂何处,向往久矣!当日这位老诗人,怀着一腔崇仰钦慕之情,问路寻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一不观赏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凛凛,他“首先”注意的却是阶前的碧草,叶外的黄鹂!这是什么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游”,入祠以后,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他和普通人一样,自然也是看过了的。不过到他写诗之时(不一定即是初谒祠堂的当时),他感情上要写的绝不是这些形迹的外观。他要写的是内心的感受。写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参;更何况他本未真写祠堂之景?
换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凛凛,使得他百感中来,万端交集,然后才越发觉察到满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难言;才越发感受到数声呖呖黄鹂,荒凉之境无限。
在这里,你才看到一位老诗人,独自一个,满怀心事,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庙之间。
没有这一联两句,诗人何往?诗心安在?只因有了这一联两句,才读得出下面的腹联所说的三顾频烦(即屡屡、几次,不是频频烦请),两朝开济(启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终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图报之诚:这一切,老杜不知想过了几千百回,只是到面对着古庙荒庭,这才写出了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钧之重。莫说古人只讲一个“士为知己者死”,难道诗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计,果真是指“刘氏子孙万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岂不也怀着华夏河山,苍生水火?一生志业,六出祁山,五丈原头,秋风瑟瑟,大星遽陨,百姓失声……想到此间,那阶前林下徘徊的诗人老杜,不禁汍澜被面,老泪纵横了。
庭草自春,何关人事;新莺空啭,祗益伤情。老杜一片诗心,全在此处凝结,如何却说他是“败笔”?就是“过渡”云云(意思是说,杜诗此处颔联所以如此写,不过是为自然无迹地过渡到下一联正文),我看也还是只知正笔是文的错觉。
有人问:长使英雄泪满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为国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跃马横枪”“拿刀动斧”之类的简单解释。老杜一生,许身稷契,志在匡国,亦英雄之人也。说此句实包诗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实。
然而,老杜又绝不是单指个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于当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怀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后世,凡读他此篇的,无不流涕,岂偶然哉!
(周汝昌)
上元元年(760)春 ,诗人由秦州漂泊到成都,耕读浣花溪畔。成都是当年蜀汉建都的地方,城西北有诸葛亮庙,称武侯祠。诗人寻幽凭吊,写下这首七律《 蜀相》,抒发对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才智品德的崇敬和功业未遂的感慨。全诗熔情、景、议于一炉,既有对历史的评说,又有现实的寓托,在历代咏赞诸葛亮的诗篇中,堪称绝唱。
古典诗歌中常以问答起句,突出感情的起伏不平。这首诗的首联也是如此。“丞相祠堂何处寻 ?锦官城外柏森森 。”一问一答,一开始就形成浓重的感情氛围,笼罩全篇。上句“丞相祠堂”直切题意,语意亲切而又饱含崇敬 。“何处寻”,不疑而问,加强语势,并非到哪里去寻找的意思。诸葛亮在历史上颇受人民爱戴 ,尤其在四川成都,祭祀他的庙宇很容易找到。“寻”字之妙在于它刻画出诗人那追慕先贤的执著感情和虔诚造谒的悠悠我思。下句“锦官城外柏森森”,指出诗人凭吊的是成都郊外的武侯祠。这里柏树成荫,高大茂密,呈现出一派静谧肃穆的气氛。柏树生命长久,常年不凋,高大挺拔,有象征意义,常被用作祠庙中的观赏树木。作者抓住武侯祠的这一景物,展现出柏树那伟岸、葱郁、苍劲、朴质的形象特征,使人联想到诸葛亮的精神,不禁肃然起敬。接着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茵茵春草,铺展到石阶之下,映现出一片绿色;只只黄莺,在林叶之间穿行,发出宛转清脆的叫声。
第二联“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所描绘的这些景物,色彩鲜明,音韵浏亮,静动相衬,恬淡自然,无限美妙地表现出武侯祠内那春意盎然的景象 。然而,自然界的春天来了,祖国中兴的希望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不免又产生了一种哀愁怅惆的感觉,因此说是“自春色”、“空好音”。“自”和“空”互文,刻画出一种静态和静境。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意渗进了客观景物之中,使景中生意,把自己内心的忧伤从景物描写中传达出来,反映出诗人忧国忧民的爱国精神。透过这种爱国思想的折射,诗人眼中的诸葛亮形象就更加光彩照人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第三联浓墨重彩,高度概括了诸葛亮的一生。上句写出山之前,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隆中对策,指出诸葛亮在当时就能预见魏蜀吴鼎足三分的政治形势,并为刘备制定了一整套统一国家之策,足见其济世雄才。下句写出山之后,诸葛亮辅助刘备开创蜀汉,匡扶刘禅,颂扬他为国呕心沥血的耿耿忠心。两句十四个字,将人们带到战乱不已的三国时代,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刻划出一位忠君爱国、济世扶危的贤相形象。怀古为了伤今。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国家分崩离析,人民流离失所,使诗人忧心如焚。他渴望能有忠臣贤相匡扶社稷,整顿乾坤,恢复国家的和平统一。正是这种忧国思想凝聚成诗人对诸葛亮的敬慕之情;在这一历史人物身上,诗人寄托自己对国家命运的美好憧憬。诗的最后一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咏叹了诸葛亮病死军中功业未成的历史不幸。诸葛亮赍志以殁的悲剧性结局无疑又是一曲生命的赞歌,他以行动实践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使这位古代杰出政治家的精神境界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产生使人奋发兴起的力量。
总的说来,这首诗分两部分,前四句凭吊丞相祠堂,从景物描写中感怀现实,透露出诗人忧国忧民之心;后四句咏叹丞相才德,从历史追忆中缅怀先贤,又蕴含着诗人对祖国命运的许多期盼与憧憬。全诗蕴藉深厚,寄托遥深,造成深沉悲凉的意境。
在艺术表现上,设问自答,以实写虚,情景交融,叙议结合,结构起承转合、层次波澜,又有炼字琢句、音调和谐的语言魅力,使人一唱三叹,余味不绝。称杜诗“沉郁顿挫”,《蜀相》就是典型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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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公初至成都时作。先主建安二十六年即帝位,册亮为丞相,录尚书事。《方舆胜览》:庙在府西北二里。武侯初亡,百姓遇节朔,各私祭于道中。李雄称王,始为庙于少城内。桓温平蜀,夷少城,独存孔明庙。
丞相祠堂何处寻①?锦官城外柏森森②。映阶碧草自春色③,隔叶黄鹂空好音④。三顾频繁天下计⑤,两朝开济老臣心⑥。出师未捷身先死⑦,长使英雄泪满襟⑧。
(上四祠堂之景,下四丞相之事。首联,自为问答,记祠堂所在。草自春色,鸟空好音,此写祠庙荒凉,而感物思人之意,即在言外。天下计,见匡时雄略。老臣心,见报国苦衷。有此两句之沉挚悲壮,结作痛心酸鼻语,方有精神。宋宗忠简公临殁时诵此二语,千载英雄有同感也。)
①直书丞相,尊正统名臣也。朱子《纲目》大书丞相亮出师,先后同旨。题称蜀相,仍旧称耳。《寰宇记》:诸葛武侯祠,在先主庙西,府城西有故宅。王逸《楚辞注》:“公卿祠堂。”②《华阳国志》:成都西城,故锦官城也。锦江,织锦濯其中则鲜明,他江则不好,故命曰锦官。孙季昭曰:成都呼为锦官城,以江山明丽,错杂如锦也。【赵注】或以其地有锦官,如铜官、盐官之类。此更见官字取义。尝观范至能参政作诗,每官为一集,所著《锦官集》,盖镇成都时作,乃亲见成都为锦官城,故取以名之耳。【顾注】《儒林公议》曰:成都先主庙侧,有诸葛武侯祠,祠前有大柏,系孔明手植,围数丈,唐相段文昌有诗刻存焉。唐末渐枯,历王建、孟知祥二伪国不复生,然亦不敢伐。皇宋乾德五年丁卯夏五月,枯柯再生。余于皇祐初守成都,又八十年矣,新技耸云,枯干存者若老龙之形,正所谓柏森森也。潘岳《怀旧赋》:“柏森森以攒植。”③江淹诗:“幽冀生碧草。”谢朓诗:“春色满皇州。”④陆玑《诗疏》:“黄鸟,黄鹏留也,或谓之黄栗留,幽州人谓之黄莺,一名仓庚,一名商庚,一名鵹黄,一名楚雀,齐人谓之抟黍。”何逊诗:“黄鹏隐叶飞。”《诗》:“■睆黄鸟,载好其音。”何逊《行孙氏陵》诗:“山莺空树响,垄月自秋晖。”空字、自字,不胜寥落之感,此诗即用其意。⑤《出师表》:“三顾臣于草庐之中。”频繁,言频数繁多也。陆云诗:“黄鉞授征,锡命频繁。”庚亮《辞中书令表》:“频烦省闥,出总六军。”《韩非子》:“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非为天下计也,为其职也。”⑥两朝,指先主、后主。《杜臆》谓欲复高光旧业,似远。《贾谊传》:“搴两朝之器。”【朱瀚注】开济,谓章武开基,建兴济美。《谥法》:“开物济务。”《司马玮传》:“性开济好施。”又《桓宣传》:“开济笃素。”赵充国曰:“无逾于老臣矣。”⑦《诸葛亮传》:“亮悉大众,由斜谷出,据武功五丈原,与司马懿对于渭南,相持百余日,疾卒于军。⑧《蜀志》:“天下英雄,喁喁有望。”王筠诗:“泪满横波目。”周甸曰:薛逢《筹笔驿》诗:“出师表上留遗恨,犹自千年激壮夫。”罗隐《武侯祠》诗:“时来天地虽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吁!汉运告终,天啬其寿,使不能尽展其才,以光复大业。读二三君子之诗,未尝不流涕叹息也。
杨慎曰:正德戊寅,于武侯祠见壁间有诗云:“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暖。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此诗始终皆武侯事,虽子美或未过之,惜不知其姓氏耳。
今按:杜诗先祠庙而后吊古,此诗先吊古而后祠庙。其云春水,指当时出师之时;又云秋草,乃后人谒祠之日。结用“万古”、“三分”,亦本杜咏怀诸葛诗。但杜是以虚对实,此则以实对虚,尤为斟酌耳。此诗升庵阙其姓名,后阅《七修类稿》,载戴天锡集句,知是元人吴漳作也。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出处
全唐诗:卷226_1,唐诗三百首
姜葆夫、韦良成选注《常用古诗》
野望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
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
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注释
【注释】:
三城:在成都西部,指当时的松(今四川省松潘县)、维(今四川省理县西)、保(今四川省理县新保关西北)三洲。
【简析】:
诗人出城野望,表面上一派清旖景色,潜藏在下面的却是海内风尘。忧国伤时,想起诸弟们流离分散,自己孓然身在天涯,未来就更见艰危,表现出一种沉痛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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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西山终年积雪,三城都有重兵驻防; 南郊外的万里桥,跨过泱泱的锦江。 海内连年战乱,几个兄弟音讯阻隔;
彼此天涯海角,只我一人好不凄怆? 惟将迟暮的年光,交与多病的身躯; 至今无点滴功德,报答贤明的圣皇。
我独自地骑马郊游,常常极目远望, 世事一天天萧条,真叫人不堪想象。
注释
1、西山:在成都西,主峰雪岭终年积雪。
2、三城:指松(今四川松潘县)、维(故城在今四川理县西)、保(故城在理县新保关西北)三州。
3、戍:防守。三城为蜀边要镇,吐蕃时相侵犯,故驻军守之。
4、南浦:南郊外水边地。
5、清江:指锦江。
6、万里桥:在成都城南。蜀汉费访问吴国,临行时曾对诸葛亮说:“万里之行,始于此桥。”这两句写望。
7、迟暮:这时杜甫年五十。
8、供多病:交给多病之身了。
评析
这首诗作于上元二年(761)成都草堂。诗以“野望”为题 ,是诗人跃马出郊时感伤时局、怀念诸弟的自我写照。
首两句写野望时所见西山和锦江。“西山”在成都西 ,主峰终年积雪,因此以“白雪”形容。“三城”,松、维、保三州,(在今四川松潘、理县一带),此时驻军严防吐蕃入侵,是蜀地要镇。南浦,南郊外水滨。清江,锦江。万里桥,在成都城南。中间四句是野望时触发的有关家国和个人的感怀。三四句由战乱推出怀念诸弟,自伤流落的情思。“风尘”指安史之乱导致的连年战火。杜甫四弟:颖、观、丰、占。只杜占随他入蜀,其他三弟都散居各地。此时“一身遥”客西蜀,如在天之一涯。诗人怀念家国,不禁“涕泪”横流。真情实感尽皆吐露不由人不感动。
五六句又由“ 天涯”“一身”引出残年“多病”,“未”贡微力,无补“圣朝”的内愧。“供”,付托。“涓埃”,滴水、微尘,指毫末之微。杜甫时年五十,因此说已入“迟暮”之年。他叹息说:我只有将暮年付诸给“多病”之身,但“未有”丝毫贡献,报“答圣朝”,是很感惭愧的。
杜甫虽流落西蜀,而报效李唐王朝之心,却始终未改,足见他的爱国意识是很强烈的。中间四句,由于连用对偶尔将诗人的家国之忧,身世之感,特别是报效李唐王朝之心,艺术地得到有效概括。
七八句最后点出“野望”的方式和深沉的忧虑。“人事”,人世间的事。由于当时西山三城列兵防戍,蜀地百姓赋役负担沉重,杜甫深为民不堪命而对世事产生“日” 转“萧条”的隐忧。这是结句用意所在。诗人从草堂“跨马”,走“出”南“郊”,纵目四“望”。“ 南浦清江万里桥”是近望之景。“西山白雪三城戍 ”,是远望之景。他由“三城戍”引出成乱的感叹,由“万里桥”兴起出蜀之意。这是中间四句有关家国和个人忧念产生的原因。
杜甫“跨马出郊 ”,“极目”四“望”,原本为了排遣郁闷 。但爱国爱民的感情,却驱迫他由“望 ”到的自然景观引出对国家大事、弟兄离别和个人经历的种种反思。一时间,报效国家、怀念骨肉和伤感疾病等等思想感情,集结心头。尤其为“迟暮”“多病”发愁,为“涓埃”未“答”抱愧。
此诗前三联写野望时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即由向外观察转为向内审视。尾联才指出由外向到内向的原因。在艺术结构上,颇有控纵自如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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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注】此当是宝应元年成都作。
西山白雪三城戍①,南浦清江万里桥②。海内风尘诸弟隔③,天涯涕泪一身遥④。惟将迟暮供多病⑤。未有涓埃答圣朝⑥。跨马出郊时极目⑦,不堪人事日萧条⑧。
(此因野望而寄慨也。上四,野望感怀,思家之念。下四,野望抚时,忧国之情。临桥而望三城,近虑吐蕃。天涯而望海内,远愁河北也。五六属自慨。末句,乃慨世。出郊极目,点醒本题。朱瀚曰:国步多艰,皆由人事所致,结句感慨深长。)。
①【唐氏注】西山,在成都府西,一名雪岭。三城戍,即松、维、堡三城。《唐志》注:唐兴有羊灌、田朋、笮绳桥三城。《困学纪闻》:《唐·地理志》:彭州导江县,有三奇戍。《韦皋传》:大将陈垍等,出三奇西南。《备边录》:所谓三奇营也。【钱笺】西山三城,界于吐蕃,为蜀边要害,屡见杜诗,正不必作三奇也。②谢脁诗:“怅望南浦时。”《楚辞》:“隐玫山以清江。”《一统志》:万里桥,在成都府中和门外。③《汉·终军传》:“边境时有风尘之警。”《汉·宗室传》:王睦悉推财物与诸弟。④古诗:“各在天一涯。”蔡琰《胡笳》:“涕泪交垂。”孔融:“安能苦一身。”⑤《楚辞》:“恐美人之迟暮。”《史记》:留侯性多病。⑥《汉书》:使者谓龚胜曰,“圣朝未尝忘君。”⑦鲍照诗:“跨马出北门。”《世说》,王东亭尝春月乘马出郊,时彦同游者,连镳俱进。王景兴书:“想亦极目而迥望。”⑧嵇康诗:“何为人事间,自令心不夷。”《楚辞》:“山萧条而无兽。”朱鹤龄曰:按史:是时分剑南为两节度,而西山三城列戍,百姓疲于调役,高适尝上疏论之,不纳。公诗当为此作,故有人事萧条之叹。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出处
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27_16
咏怀古迹五首
年代:【唐】 作者:【杜甫】 体裁:【七律】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
翠华想像空山里,玉殿虚无野寺中。
古庙杉松巢水鹤,岁时伏腊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
福移汉祚难恢复,志决身歼军务劳。
注释
【注释】:
五溪:指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在今湘、黔、川边境。庾信:梁朝诗人。云雨:宋玉在《高唐赋》中述楚襄王游高唐,梦一妇人,自称巫山之女,临别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阳台,山名,在今四川省巫山县。明妃:即王昭君。据《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独不肯与,工人乃丑图之,遂不得见。”后画工毛延寿被杀。永安宫: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伊吕:指商朝伊尹,周朝吕尚,皆开国名相。萧曹:指萧何、曹参,均系辅佐刘邦建汉的名
臣。
【简析】:
这五首诗是诗人游江陵、归州一带,访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蜀先主庙、武侯祠,因古迹怀古人并自我伤感而作,一气贯成,为一组诗,亦可分首独咏。第一首写庾信。诗人一直是赞美庾信的,诗中由庾的遭遇联系起自己的境况。“且未还”既指自己不能从西南回长安,也指庾信不能从北朝回江陵。第二首写屈原弟子宋玉,既表明诗人崇拜他的词章,又深感同样的悲凉寂寞,感慨中对国运的兴衰怀有讽喻。第三首写王昭君,全诗从“怨”字落墨,并使发出无穷怨恨之声的琵琶作为昭君的化身,别具一格。第四首通过老百姓对刘备崩驾地的四时祭祀之勤,表达了对刘备和孔明君臣的崇敬,同时对诗人的飘泊生活不胜感慨,将荒凉的景象写得分外有情。第五首是对诸葛亮更高的评价,艺术感染力极强,不象是在发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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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落深知宋玉悲, 风流儒雅亦吾师。
怅望千秋一洒泪, 萧条异代不同时。
江山故宅空文藻, 云雨荒台岂梦思。
最是楚宫俱泯灭, 舟人指点到今疑。
《咏怀古迹五首》是杜甫大历元年(766)在夔州写成的一组诗。夔州和三峡一带本来就有宋玉、王昭君、刘备、诸葛亮、庚信等人留下的古迹,杜甫正是借这些古迹,怀念古人,同时也抒写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感。这首《咏怀古迹》是杜甫凭吊楚国著名辞赋作家宋玉的。宋玉的《高唐神女赋》写楚襄王和巫山神女梦中欢会故事,因而传为巫山佳话。又相传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甫暮年出蜀,过巫峡,至江陵,不禁怀念楚国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甫看来,宋玉既是词人,更是志士。而他生前身后却都只被视为词人,其政治上失志不遇,则遭误解,至于曲解。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处,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为伤心处。这诗便是瞩目江山,怅望古迹,吊宋玉,抒己怀;以千古知音写不遇之悲,体验深切;于精警议论见山光天色,艺术独到。
杜甫到江陵,在秋天。宋玉名篇《九辩》正以悲秋发端:“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其辞旨又在抒写“贫士失职而志不平”,与杜甫当时的情怀共鸣,因而便借以兴起本诗,简洁而深切地表示对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时又点出了时节天气。“风流儒雅”是庚信《枯树赋》中形容东晋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语,这里借以强调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负的志士。“亦吾师”用王逸说:“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闵惜其师忠而被逐,故作《九辩》以述其志。”这里借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师承宋玉,同时表明本诗旨意也在闵惜宋玉,“以述其志”。所以次联接着就说明自己虽与宋玉相距久远,不同朝代,不同时代,但萧条不遇,惆怅失志,其实相同。因而望其遗迹,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泪。
诗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后半则为其身后不平。这片大好江山里,还保存着宋玉故宅,世人总算没有遗忘他。但人们只欣赏他的文采词藻,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负和创作精神。这不符宋玉本心,也无补于后世,令人惘然,故曰“空”。就象眼前这巫山巫峡,使人想起宋玉的《高唐神女赋》。它的故事题材虽属荒诞梦想,但作家的用意却在讽谏君主淫惑。然而世人只把它看作荒诞梦想,欣赏风流艳事。这更从误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阉割成荒诞故事,把有志之士歪曲为无谓词人。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甫伤心。而最为叫人痛心的是,随着历史变迁,岁月消逝,楚国早已荡然无存,人们不再关心它的兴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负和创作精神,以至将曲解当史实,以讹传讹,以讹为是。到如今,江船经过巫山巫峡,船夫们津津有味,指指点点,谈论着哪个山峰荒台是楚王神女欢会处,哪片云雨是神女来临时。词人宋玉不灭,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获际遇,身后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为此。前人或说,此“言古人不可复作,而文采终能传也”,则恰与杜甫本意相违,似为非是。
显然,体验深切,议论精警,耐人寻味,是这诗的突出特点和成就。但这是一首咏怀古迹诗,诗人实到其地,亲吊古迹,因而山水风光自然显露。杜甫沿江出蜀,飘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计窘迫,境况萧条,情绪悲怆,本来无心欣赏风景,只为宋玉遗迹触发了满怀悲慨,才洒泪赋诗。诗中的草木摇落,景物萧条,江山云雨,故宅荒台,以及舟人指点的情景,都从感慨议论中出来,蒙着历史的迷雾,充满诗人的哀伤,仿佛确是泪眼看风景,隐约可见,实而却虚。从诗歌艺术上看,这样的表现手法富有独创性。它紧密围绕主题,显出古迹特征,却不独立予以描写,而使之溶于议论,化为情境,渲染着这诗的抒情气氛,增强了咏古的特色。
这是一首七律,要求谐声律,工对仗。但也由于诗人重在议论,深于思,精于义,伤心为宋玉写照,悲慨抒壮志不酬,因而通体用赋,铸词熔典,精警切实,不为律拘。它谐律从乎气,对仗顺乎势,写近体而有古体风味,却不失清丽。前人或讥其“首二句失粘”,只从形式批评,未为中肯。
(倪其心)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珮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是《咏怀古迹五首》中的第三首,诗人借咏昭君村、怀念王昭君来抒写自己的怀抱。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诗的发端两句,首先点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据《一统志》说:“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归县的香溪。杜甫写这首诗的时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这是三峡西头,地势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处,东望三峡东口外的荆门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远隔数百里,本来是望不到的,但他发挥想象力,由近及远,构想出群山万壑随着险急的江流,奔赴荆门山的雄奇壮丽的图景。他就以这个图景作为本诗的首句,起势很不平凡。杜甫写三峡江流有“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长江二首》)的警句,用一个“争”字,突出了三峡水势之惊险。这里则用一个“赴”字突出了三峡山势的雄奇生动。这可说是一个有趣的对照。但是,诗的下一句,却落到一个小小的昭君村上,颇有点出人意外,因引起评论家一些不同的议论。明人胡震亨评注的《杜诗通》就说:“群山万壑赴荆门,当似生长英雄起句,此未为合作。”意思是这样气象雄伟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长英雄的地方才适当,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适合,不协调的。清人吴瞻泰的《杜诗提要》则又是另一种看法。他说:“发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谓山水逶迤,钟灵毓秀,始产一明妃。说得窈窕红颜,惊天动地。”意思是说,杜甫正是为了抬高昭君这个“窈窕红颜”,要把她写得“惊天动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伟气象来烘托她。杨伦《杜诗镜铨》说:“从地灵说入,多少郑重。”亦与此意相接近。究竟谁是谁非,如何体会诗人的构思,须要结合全诗的主题和中心才能说明白,所以留到后面再说。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前两句写昭君村,这两句才写到昭君本人。诗人只用这样简短而雄浑有力的两句诗,就写尽了昭君一生的悲剧。从这两句诗的构思和词语说,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赋》里的话:“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但是,仔细地对照一下之后,我们应该承认,杜甫这两句诗所概括的思想内容的丰富和深刻,大大超过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诗解意》说:“‘连’字写出塞之景,‘向’字写思汉之心,笔下有神。”说得很对。但是,有神的并不止这两个字。只看上句的紫台和朔漠,自然就会想到离别汉宫、远嫁匈奴的昭君在万里之外,在异国殊俗的环境中,一辈子所过的生活。而下句写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冢、黄昏这两个最简单而现成的词汇,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艺术匠心。在日常的语言里,黄昏两字都是指时间,而在这里,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间了,它指的是那和无边的大漠连在一起的、笼罩四野的黄昏的天幕,它是那样地大,仿佛能够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独有一个墓草长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这里,这句诗自然就给人一种天地无情、青冢有恨的无比广大而沉重之感。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这是紧接着前两句,更进一步写昭君的身世家国之情。画图句承前第三句,环珮句承前第四句。画图句是说,由于汉元帝的昏庸,对后妃宫人们,只看图画不看人,把她们的命运完全交给画工们来摆布。省识,是略识之意。说元帝从图画里略识昭君,实际上就是根本不识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剧。环珮句是写她怀念故国之心,永远不变,虽骨留青冢,魂灵还会在月夜回到生长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词人姜夔在他的咏梅名作《疏影》里曾经把杜甫这句诗从形象上进一步丰富提高:
昭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江南江北。
想珮环月夜归来,
化作此花幽独。
这里写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不是长安的汉宫特别动人。月夜归来的昭君幽灵,经过提炼,化身成为芬芳缟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是此诗的结尾,借千载作胡音的琵琶曲调,点明全诗写昭君“怨恨”的主题。据汉刘熙的《释名》说:“琵琶,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晋石崇《明君词序》说:“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琵琶本是从胡人传入中国的乐器,经常弹奏的是胡音胡调的塞外之曲,后来许多人同情昭君,又写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乐曲,于是琵琶和昭君在诗歌里就密切难分了。
前面已经反复说明,昭君的“怨恨”尽管也包含着“恨帝始不见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还是一个远嫁异域的女子永远怀念乡土,怀念故土的怨恨忧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积累和巩固起来的对自己的乡土和祖国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话又回到本诗开头两句上了。胡震亨说“群山万壑赴荆门”的诗句只能用于“生长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长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适当,正是因为他只从哀叹红颜薄命之类的狭隘感情来理解昭君,没有体会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吴瞻泰意识到杜甫要把昭君写得“惊天动地”,杨伦体会到杜甫下笔“郑重”的态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惊天动地”,何以值得“郑重”的道理说透。昭君虽然是一个女子,但她身行万里,冢留千秋,心与祖国同在,名随诗乐长存,为什么不值得用“群山万壑赴荆门”这样壮丽的诗句来郑重地写呢?
杜甫的诗题叫《咏怀古迹》,显然他在写昭君的怨恨之情时,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国之情的。他当时正“飘泊西南天地间”,远离故乡,处境和昭君相似。虽然他在夔州,距故乡洛阳偃师一带不象昭君出塞那样远隔万里,但是“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洛阳对他来说,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乡,正好借昭君当年相念故土、夜月魂归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乡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说:“只叙明妃,始终无一语涉议论,而意无不包。后来诸家,总不能及。”这个评语的确说出了这首诗最重要的艺术特色,它自始至终,全从形象落笔,不着半句抽象的议论,而“独留青冢向黄昏”、“环珮空归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剧形象,却在读者的心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廖仲安)
诸葛大名垂宇宙, 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 万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间见伊吕, 指挥若定失萧曹。
运移汉祚终难复, 志决身歼军务劳。
这是《咏怀古迹五首》中的最末一篇。当时诗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发而为诗。作品以激情昂扬的笔触,对其雄才大略进行了热烈的颂扬,对其壮志未遂叹惋不已!
“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曰宙,“垂于宙”,将时间空间共说,给人以“名满寰宇,万世不朽”的具体形象之感。首句如异峰突起,笔力雄放。次句“宗臣遗像肃清高”,进入祠堂,瞻望诸葛遗像,不由肃然起敬,遥想一代宗臣,高风亮节,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总领全诗。
接下去进一步具体写诸葛亮的才能、功绩。从艺术构思讲,它紧承首联的进庙、瞻像,到看了各种文物后,自然地对其丰功伟绩作出高度的评价:“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纡,屈也。纡策而成三国鼎立之势,此好比鸾凤高翔,独步青云,奇功伟业,历代敬仰。然而诗人用词精微,一“纡”字,突出诸葛亮屈处偏隅,经世怀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业,亦只雄凤一羽罢了。“万古云霄”句形象有力,议论达情,情托于形,自是议论中高于人之处。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胆略,使人如见其羽扇纶巾,一扫千军万马的潇洒风度。感情所至,诗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的赞语。伊尹是商代开国君主汤的大臣,吕尚辅佐周文王、武王灭商有功,萧何和曹参,都是汉高祖刘邦的谋臣,汉初的名相,诗人盛赞诸葛亮的人品与伊尹、吕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从容镇定的指挥才能却使萧何、曹参为之黯然失色。这,一则表现了对武侯的极度崇尚之情,同时也表现了作者不以事业成败持评的高人之见。刘克庄曰:“卧龙没已千载,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许之。此诗侪之伊吕伯仲间,而以萧曹为不足道,此论皆自子美发之。”黄生曰:此论出,“区区以成败持评者,皆可废矣。”可见诗人这一论断的深远影响。
最后,“运移汉祚终难复,志决身歼军务劳。”诗人抱恨汉朝“气数”已终,长叹尽管有武侯这样稀世杰出的人物,下决心恢复汉朝大业,但竟未成功,反而因军务繁忙,积劳成疾而死于征途。这既是对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尚品节的赞歌,也是对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叹惋。
这首诗,由于诗人以自身肝胆情志吊古,故能涤肠荡心,浩气炽情动人肺腑,成为咏古名篇。诗中除了“遗像”是咏古迹外,其余均是议论,不仅议论高妙,而且写得极有情韵。三分霸业,在后人看来已是赫赫功绩了,而对诸葛亮来说,轻若一羽耳;“萧曹”尚不足道,那区区“三分”就更不值挂齿。如此曲折回宕,处处都是抬高了诸葛亮。全诗议而不空,句句含情,层层推选:如果把首联比作一雷乍起,倾盆而下的暴雨,那么,颔联、颈联则如江河奔注,波涛翻卷,愈涨愈高,至尾联蓄势已足,突遇万丈绝壁,瀑布而下,空谷传响──“志决身歼军务劳”──全诗就结于这动人心弦的最强音上。
(傅经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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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注】此当是大历元年夔州作。《杜臆》:五首各一古迹,首章前六句,先发己怀,亦五章之总冒。其古迹,则庾信宅也。宅在荆州,公未到荆,而将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庾信,故咏怀而先及之。然五诗皆借古迹以见己怀,非专咏古迹也。又云:怀庾信、宋玉,以斯文为己任也,怀先主、武侯,叹君臣际会之难逢也,中间昭君一章,盖入宫见拓,与入朝见拓者,千古有同感焉。
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①。三峡楼台淹日月②,五溪衣服共云山③。羯胡事主终无赖④,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⑤。
(首章咏怀,以庾信自方也。上四,漂泊景况。下四,漂泊感怀。公避禄山之乱,故自东北而西南。淹日月,久留也。共云山,杂处也。五六,宾主双关,盖禄山叛唐,犹侯景叛梁,公思故国,犹信《哀江南》。末应词客哀时。后四章,皆依年代为先后。首章拈庾信,从自叙带言之耳。或因信曾居江陵宋玉故宅,遂通首指信。按子山自梁使周,被留不返,三峡五溪,踪迹未到,不当傅会。)
①《庄子》: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全其天年。注:支离,形体不全之貌。此诗作流离之意。《蜀志·许靖传》:“漂泊风波,绝粮茹草。”【顾注】东北纯是风尘,西南尚留天地,下字皆不苟。吴迈远诗:“西南穷天险,东北毕地关。”②鹤曰:《峡程记》:三峡,谓明月峡、巫山峡、广泽峡,其有瞿唐、滟滪、燕子、屏风之类,皆不在三峡之数。此云三峡,盖指巫山为第三峡,非兼明月、广泽而言。下章蜀主幸三峡,亦同此义。《杜臆》:楼台,指西阁言。萧懿诗:楼台自相隐。③《后汉·南蛮传》:武陵五溪蛮,皆盘瓠之后。盘瓠,犬也,得高辛氏少女,生六男六女,织绩衣皮,好五色衣服。《叙州图经》:五溪诸蛮,遥接益州西郡,故先主伐吴,使马良招五溪诸蛮,授以官爵。《水经注》: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溪、酉溪、沅溪、辰溪也,在今湖广辰州界。《左传》:“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蔡琰诗:“云山万里兮归路遐。”
④《史记注》:江湖间,谓小儿多作狡猾为无赖。⑤《庾信传》:信在周,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其辞曰:“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乱离,至于没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又云:“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提挚老幼,关河累年。”又《伤心赋》:“对玉关而羁旋,坐长河而暮年。”末二句,即用其赋语。庾信初在江南,江关正其地也。《后汉书》:岑彭破荆门,长驱入江关。
其二
摇落深知宋玉悲①,风流儒雅亦吾师②。怅望千秋一洒泪③,萧条异代不同时④。江山故宅空文藻⑤,云雨荒台岂梦思⑥?最是楚宫俱泯灭⑦,舟人指点到今疑⑧。
(此怀宋玉宅也。亦四句分截。言古人不可复作,而文彩终能传世。望而洒泪,恨不同时也,二句乃流对。《杜臆》:玉之故宅已亡,而文传后世。其所赋阳台之事,本托梦思以讽君,至今楚宫久没,而舟人过此,尚有行云行雨之疑。总因文藻所留,足以感动后人耳。凤流儒雅,真足为师矣。一说,宋宅虽亡,其文藻犹存,若楚宫泯灭,指点一无可凭矣。然则富贵而名湮没者,乌足与词人争千古哉。此作言外感慨之词,亦见姿致。黄生曰:前半怀宋玉,所以悼屈原,悼屈原者,所以自悼也。后半抑楚王,所以扬宋玉,扬宋玉者,亦所以自扬也。是之谓咏怀古迹也。此诗起二句失粘。)
①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②庾信《枯树赋》:“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邵注】风流,言其标格。儒雅,言其文学。宋玉以屈原为师,杜公又以宋玉为师,故曰亦吾师。《庄子》:“吾师乎?”③谢脁诗:“寒烟怅望心。”曹植诗:“洒泪满祎抱。”④李陵书:“悲风萧条。”萧条,叹人亡也。太白《怀张子房》诗:“叹息此人去,萧条徐泗空。”谢灵运诗:“异代可同调。”汉武帝读相如《子虚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⑤陶潜诗:“江山岂不险。”《楚辞》:“尔何怀乎故宅。”赵曰:归州荆州皆有来玉宅,此言归州宅也。曹植论:“耽思乎文藻之场圃。”⑥宋玉《高唐赋》:昔先王常游高唐,梦见一妇人,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谢脁诗:“归梦相思夕。”岂梦思,言本无此梦。⑦俱泯灭,与故宅俱亡矣。《世说》:王大将军云:“最是臣少所知拔。”《寰宇记》:楚宫,在巫山县西二百步阳台古城内,即襄王所游之地。阳云台,高一百二十丈,南枕长江。张正见诗:“忽听晨鸡曙,非复楚宫歌。”钟会檄文:“生民之命,几于泯灭。”⑧《抱朴子》:“莫不指点之。”宋玉《钓赋》:“历载数百,到今不废。”按《汉书注》:宋玉作赋,盖假设其事,讽谏淫惑也。张綖云:赋称先王梦神女,盖以怀王之亡国警襄王也。朱注云:岂梦思,明其为子虚亡是之说。顾宸曰:宋玉述怀王梦神女,作《高唐赋》,又自述己梦,作《神女赋》,本托讽谏襄王耳。《国风》以《关雎》为思贤,《离骚》比湘妃於君王,玉之两赋,正合此旨。李义山诗云“襄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是也。后人皆云襄王梦神女,非矣。《文选》刻本沿讹已久,王玉二字互混到底,今只改正数字,文义自明。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玉寝,梦与神女遇,其状甚丽,玉异之,明日以白王,王曰其梦若何?玉对云云。王曰状如何也?玉曰茂矣美矣云云。王曰:“若此甚矣,试为寡人赋之。”今按:必如修远说,于王曰盛矣句,方有着落,其赋中王览其状,亦当改作玉览其状。又尾末所云颠倒失据,惆怅垂涕者,亦属自述语,不似代王赋梦之词。
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①,生长明妃尚有村②。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③。画图省识春风面④,环佩空归夜月魂⑤。千载琵琶作胡语⑥,分明怨恨曲中论⑦。
(此怀昭君村也。上四记叙遗事,下乃伤吊之词。生长名邦,而殁身塞外,比足该举明妃始末。五六,承上作转语,言生前未经识面,则殁后魂归亦徒然耳,唯有琵琶写意,千载留恨而已。朱瀚曰:起处,见钟灵毓秀而出佳人,有几许珍惜。结处,言托身绝域而作胡语,含许多悲愤。曲中诉论,正指昭君怨诗,不作后人词曲。黄生曰:怨恨者,怨己之远嫁,恨汉之无恩也。陶开虞曰:此诗风流摇曳,杜诗之极有韵致者。)
①鲍照《舞鹤赋》:“雪满群山。”《世说》:“千岩竟秀,万壑争流。”②《汉书注》:文颖曰:昭君,本蜀郡秭归人也。《汉书》:王嫱,字昭君。石崇《明君词序》:“明君,本昭君,触晋文帝讳改焉。”《一统志》:昭君村,在荆州府归州东北四十里。③薛道衡诗:“一去无消息。”《别赋》:“明君去时,仰天太息,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李善注:“紫台,即紫宫也。”【邵注】汉宫名。朱瀚曰:此诗连字,即无极意。青冢句,即芜绝意。谢惠连《雪赋》:“朔漠飞沙。”《尔雅》:“朔,北方也。”《说文》:“漠,北方流沙也。”《归州图经》边地多白草,昭君冢独青,乡人思之,为立庙香溪。《一统志》:昭君墓,在古丰州西六十里。《琴操》:昭君有子曰世违,单于死,世违继立。凡为胡者,父死妻母,昭君问世违曰:“汝为汉也,为胡也?”世违曰:“欲为胡耳。”昭君乃吞药自杀。《淮南子》日至虞渊,是谓黄昏。④《庄子》:“宋元君将画图。”《西京杂记》:元帝后宫既多,使画工图形,按图召幸之。宫入皆赂画工,昭君自恃其貌、独不与,乃恶图之,遂不得见。后匈奴来朝,求美人为阏氏,上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穷按其事,画工韩延寿弃市。瀚曰:省,乃省约之省,言但于画图中略识其面也。⑤江总《和东宫故妃》诗:“犹忆窥窗处,还如解佩时。若令归就月,照见不须疑。”瀚曰,环佩句,乃总括其语。《史记》:“南子环佩,玉声璆然。”汉章帝诏:“想望归魂于沙漠之表。”⑥庾信《昭君词》:“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瀚曰:琵琶句,乃融化其语。《释名》“琵琶,本边人马上所鼓也,推于前曰琵,引却曰琶。”石崇《明君词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琴操》:“昭君在外,恨帝始不见遇,乃作怨思之歌,后人名为《昭君怨》。”《昭君怨》诗云:“秋木凄凄,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沉,不得颉颃。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来往变常。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优心恻伤。”⑦《史记·始皇纪》:“贵贱分明。”《前汉·郊祀志》:“天下怨恨。”庾信诗:“终是曲中啼。”韩子苍《昭君图叙》:《汉书》:竟宁元年,呼韩邪来朝,言愿婿汉氏,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昭君字嫱妃之,生一子株累,立,复妻之,生二女。至范氏书,始言入宫久不见御,积怨,因掖庭令请行单于。临辞,大会,昭君丰容靓饰,顾影裴徊,辣动左右。帝惊悔,欲复留,而重失信外夷。然范不言呼韩邪愿婿,而言四五宫女,又言字昭君,生二子,与前书皆不合。其言不愿妻其子,而诏使从胡俗,此自乌孙公主,非昭君也。《西京杂记》又言:元帝使画工图宫人,皆赂画工,而昭君独不赂,乃恶图之。既行,遂按诛毛延寿。《琴操》又言:本齐国王穰女,端正闲丽,未尝窥看门户。穰以其有异,人来之,不与。年十七,进之,帝以地远,不幸。欲赐单于美人,嫱对使者,越席请往。后不愿妻其子,吞药而卒。盖其事杂出,无所考证。自信史尚不同,况传记乎。要之,《琴操》最牴牾矣。按:昭君,南郡人,今秭归县有昭君村,人生女,必灼艾灸其面,虑以色选故也。
张綖曰:代宗尝以仆固怀恩之女,号崇徽公主,下嫁回纥,欧阳公咏其手痕云:“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青冢理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朱文公谓玉颜肉食一联,以诗言之,第一等诗,以议论言之,第一等议论。文公盖亦感伤时事,故有契于欧公之作耳。
钱塘瞿佑《诗话》:诗人咏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叙其离别怨恨而已。唯白乐天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苦问妄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此不言怨恨,而倦倦旧主之思,过人远甚。
其四
蜀主窥吴幸三峡,崩年亦在永安宫①。翠华想像空山里②,玉殿虚无野寺中③。古庙杉松巢水鹤④,岁时伏腊走村翁⑤。武侯祠屋长邻近,一体君臣祭祀同⑥。
(此怀先主庙也。上四,记永安遗迹。下四,叙庙中景事。幸峡崩年,溯庙祀之由。君臣同祭,见余泽未泯。【卢注】曰幸、曰崩、曰翠华、曰玉殿,尊昭烈为正统,若《春秋》之笔。首称蜀主,因旧号耳。后篇又称汉祚,其帝蜀可见矣。今按:若论书法,当云“汉主征吴幸三峡”,尤见正大。【顾注】巢水鹤,见庙之久。走村翁,见祭之勤。又曰:《出师表》:“官中府中,俱为一体。”言平日抱一体之诚,千秋享一体之报。朱瀚曰:先主崩于白帝城,其立庙宜也。武侯祠自在沔阳,而此处亦为立祠,实以君臣一体之故,陪享正合典礼,见后主不允臣民之请为阙失矣。)
①【钱笺】《水经注》:石门滩北岸有山,山上合下开,洞达东西,缘江步路所由。先主为陆逊所败,走径此门,追者甚急,乃烧铠断道。孙桓为逊前驱,斩上夔道,截其要径。先主踰山越险,仅乃得免,忿恚而叹曰:“吾昔至京,桓尚小儿,而今迫孤乃至于此。“遂发愤而薨。《华阳国志》,先主战败,委舟舫,由步道还鱼复,改鱼复为永安。明年正月,召丞相亮于成都。四月,殂于永安宫。《寰宇记》:先主改鱼复为永安,仍于州之西七里别置永安宫。梁简文帝《蜀道篇》:“建平督邮道,鱼复永安宫。”②《楚辞》:“思故旧以想像兮。”③【原注】殿今为卧龙寺,庙在宫东。谢庄《送神歌》:“璇庭寂,玉殿虚。”《上林赋》:“乘虚无,与神俱。”④《西京杂记》:高松植。应玚《灵河赋》:“长杉峻槚。”《抱朴子》:“千岁之鹤,随时而鸣,能登于木,其未干岁者,终不能集于树上。”《春秋繁露》:“白鹤知夜半。”注:“鹤,水鸟也,夜半,水位感其生气,则益喜而鸣。”
⑤杨恽《报孙会宗书》:“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⑥内宫外殿,君庙臣祠,有次第。王褒《四子讲德论》:“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待而成。”
其五
诸葛大名垂宇宙①,宗臣遗像肃清高②。三分割据纡筹策③,万古云霄一羽毛④。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⑤。运移汉祚终难复⑥,志决身歼军务劳。
(此怀武侯也。上四,称其大名之不朽。下四,惜其大功之不成。三分割据,见时势难为。万古云宵,见才品杰出。俞浙曰:孔明人品,足上方伊吕,使得尽其指挥,以底定吴魏,则萧曹何足比论乎?无如汉祚将移,志虽决于恢复,而身则歼于军务,此天也,而非人也。五六,承万古云霄。七八,承三分割据。【泽州陈家宰注】武侯在军,尝纶巾羽扇。遗像清高,其气象犹可想见。按:俞氏云:一羽毛,如鸾凤高翔,独步云霄,无与为匹也。焦竑则云:昔人以三分割据为孔明功业,不知此乃其所轻为,正如云霄间一羽毛耳。此说非是。当年汉军杂耕渭滨,魏人畏蜀如虎,孔明一死,而汉事遂不可为,此真天运之无可如何者。志决身歼,即《出师表》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军务劳,即《蜀志》所云“巨细咸决”及“南征北伐”之类。纡,屈也。一,独也。歼,尽也。
①《一统志》:武侯庙,在夔州府治八阵台下。《史记·越世家》: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庄子》:外不观乎宇宙。《文子》:“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②《汉书》赞:“萧何、曹参,位冠群后,声为一代之宗臣。”注:“言为后世之所尊仰。”《蜀志·武侯传》注:张俨曰:一国之宗臣,伯主之贤佐。夏侯湛《东方朔画赞序》:“徘徊路寝,见先生之遗像。”《高士传》:郑朴修道静默,世服其清高。③诸葛亮《出师表》:“今天下三分,益州罢弊。”陆机《辩亡论》:“割据山川,跨制荆吴。”是言偏霸一方。又班固《汉·高帝赞》:割据河山,保此怀民。亦可言兴王事业矣。《老子》:“善计不用筹策。”《史记》:高帝曰:“运筹策帷幄中。”④陆倕诗:“万古信为俦。”《晋书·陶侃传》:志凌云霄,神机独断。蒋氏曰:云霄羽毛,正与清高相应。梁简文帝《与刘孝仪令》:“威风一毛。”《广绝交论》:“竞羽毛之轻。”
⑤魏文帝《典论》:“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彭羕《狱中与诸葛亮书》:“足下乃当世伊吕。”《陈平传》:诚能去两短,集两长,天下指挥即定矣。《丙吉传赞》:高祖开基,萧曹为冠。【钱笺】张辅《葛乐优劣论》:也明包文武之德,殆将与伊吕争俦,岂徒乐毅为伍?后魏崔浩著论:“亮不能为萧曹亚匹。”谓陈寿贬亮,非为失实。公以伊吕相提而论,乃伸张辅之说,而抑崔浩之党陈寿也。⑥宋文帝诗:“运移矜物化。”蔡琰《胡笳曲》:“我生之后汉祚衰。”金郝居中《题五丈原武侯庙》诗:“筹笔无功事可哀,长星飞堕蜀山摧。三分岂是平生志,十倍宁论盖世才。坏壁丹青仍白羽,断碑文字只苍苔。夜深老木风声恶,犹想褒斜万马来。”按:三分万古,以虚对实,郝氏将十倍对三分,全用实事,乃仿公意而参酌者。
刘克庄曰:卧龙没已千载,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许之。此诗侪之伊吕伯仲间,而以萧曹为不足道,此论皆自子美发之。考亭、南轩,近代大儒,不能废也。
张綖曰:见伊吕而失萧曹,称之无乃过乎?曰:此少陵有见之言也。萧曹佐汉开基,不能致主王道,建万世之长策,使帝王以来之制度,荡然而不复见,至今有遗憾焉。孔明高卧隆中,三顾而起,固耕莘钓渭之遗风也。文中子称其无死,礼乐其有兴乎?然则指挥若定,诚非萧曹所能班矣,夫岂过哉。
黄生曰:此诗先表其才之挺出,后惜其志之不成,武候平生出处,直以五十六字论定。前后诸人,区区以成败持评者,皆可废矣。
卢世曰:杜诗《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此乃七言律命脈根柢。子美既竭心思,以一身之全力,为庙算运筹,为古人写照,一腔血悃,万遍水磨,不唯不可轻议,抑且不可轻读,养气涤肠,方能领略。人知有《秋兴》八首,不知尚有此十首,则杜诗之所以为杜诗,行之不著,习矣不察者,其埋没亦不少矣。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出处
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卷230_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