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律 明‧王驥德
論曲源第一
曲,樂之支也。自康衢、擊壤、黃澤、白雲以降,於是越人、易水、大風、瓠子之
歌繼作,聲漸靡矣。〔樂府〕之名,昉於西漢,其屬有〔鼓吹〕、〔橫吹〕、〔相
和〕、〔清商〕、〔雜調〕諸曲。六代沿其聲調,稍加藻豔,於今曲略近。入唐而
以絕句為曲,如清平、鬱輪、涼州、水調之類;然不幾其變,而於是始創為〔憶秦
娥〕、〔菩薩蠻〕等曲,蓋太白、飛卿輩,實其作俑。入宋而詞始大振,暑曰〔詩
餘〕,於今曲益近,周待制柳屯田其最也;然單詞隻韻,歌止一闋,又不盡其變。
而金章宗時,漸更為北詞,如世所傳董解元西廂記者,其聲猶未純也。入元而益漫
衍其製,櫛調比聲,北曲遂擅盛一代;願未免滯於絃索,且多染胡語,其聲近澆以
殺,南人不習也。迨季世入我明,又變而為南曲,一唱三歎,於是美善兼至,極聲
調之致。始猶南北畫地相角,邇年以來,燕、趙之歌童、舞女,咸棄其捍撥,盡效
南聲,而北詞幾廢。何元朗謂:〔更數世後,北曲必且失傳〕。宇宙氣數,於此可
覘。至北之濫流而為〔粉紅蓮〕、〔銀紐絲〕、〔打棗竿〕,南之濫流而為吳之〔
山歌〕,越之〔採茶〕諸小曲,不啻鄭聲,然各有其致。由茲而往,吾不知其所終
矣。
總論南北曲第二
曲之有南、北,非始今日也。關西胡鴻臚侍《珍珠船》(其所著書名)引劉勰《文
心雕龍》,謂:塗山歌於〔候人〕,始為南音;有娥謠於〔飛燕〕,始為北聲。及
夏甲為東,殷整為西,古四方皆有音,而今歌曲但統為南、北。如擊壤、康衢、卿
雲、南風,《詩》之二南,漢之樂府,下逮關、鄭、白、馬之撰,詞有雅、鄭,皆
北音也;孺子、接輿、越人、紫玉、吳歈、楚豔,以及今之戲文,皆南音也。豫章
左克明《古樂府》載:晉馬南渡,音樂散亡,僅存江南吳歌,荊、楚西聲。自陳及
隋,皆以子夜、歡聞、前溪、阿子等曲屬吳,以石城、烏棲、估客、莫愁等曲屬西
。蓋吳音故統東南;而西曲則後之,人概目為北音矣。以辭而論,則宋胡翰所謂:
晉之東,其辭變為南、北;南音多豔曲,北俗雜胡戎。以地而論,則吳萊所謂:晉
、宋、六代以降,南朝之樂,多用吳音;北國之樂,僅襲夷虜。以聲而論,則關中
康德涵所謂:南詞主激越,其變也為流麗;北曲主慷慨,其變也為襆實。惟襆實故
聲有矩度而難借,惟流麗故唱得宛轉而易調。吳郡王元美謂:南、北二曲,譬之同
一師承,而頓、漸分教;俱為國臣,而文、武異科。北主勁切雄麗,南主清峭柔遠
。北字多而調促,促處見筋;南字少而調緩,緩處見眼。北辭情少而聲情多,南聲
情少而辭情多。北力在絃,南力在板。北宜和歌,南宜獨奏。北氣易粗,南氣易弱
。此其大較。康,北人,故差易南調,似不如王論為確;然陰陽、平仄之用,南、
北故絕不同,詳見後說。(北曲,《中原音韻》論最詳備,此後多論南曲。)
論調名第三
曲之調名,今俗曰〔牌名〕,始於漢之朱鷺、石流、艾如張、巫山高,梁、陳之折
楊柳、梅花落、雞鳴高樹巔、玉樹後庭花等篇,於是詞而為金荃、蘭畹、花間、草
堂諸調,曲而為金、元劇戲諸調。北調載天台陶九成《輟耕錄》及國朝涵虛子《太
和正音譜》,南調載毘陵蔣維忠(名孝,嘉靖中進士)《南九宮十三調詞譜》今吳
江詞隱先生(姓沈名璟,萬曆中進士)又釐正而增益之者,諸書臚列甚備。然詞之
與曲,實分兩途。間有采入南、北則於金而小令如【醉落魄】、【點絳唇】類,長
調如【滿江紅】、【沁園春】類,皆仍其調而易其聲,於元而小令如【青玉案】、
【搗練子】類,長調如【瑞鶴仙】、【賀新郎】、【滿庭芳】、【念奴嬌】類,或
稍易其字句,或止用其名而盡變其詞;南則小令如【卜算子】、【生查子】、【憶
秦娥】、【臨江仙】類,長調如【鵲橋仙】、【喜遷鶯】、【稱人心】、【意難忘
】類,止用作引曲,過曲如【八聲甘州】、【桂枝香】類,亦止用其名而盡變其調
。至南之於北,則如【金玉胞肚】、【豆葉黃】、【剔銀燈】、【繡帶兒】類,如
【元普天樂】、【石榴花】、【醉太平】、【節節高】類,名同而調與聲皆絕不同
。其名則自宋之詩餘,及金之變宋而為曲,元又變金而一為北曲,一為南曲,皆各
立一種名色,視古樂府,不知更幾滄桑矣。(以下專論南曲)其義則有取古人詩詞
句中語而名者,如【滿庭芳】則取吳融〔滿庭芳草易黃昏〕,【點絳唇】則取江淹
〔明珠點絳唇〕,【鷓鴣天】則取鄭嵎〔家在鷓鴣天〕,【西江月】則取衛萬〔只
今惟有西江月,曾照見吳王宮裡人〕,【浣溪沙】則取少陵詩意,【青玉案】則取
《四愁》詩語,【粉蝶兒】則取毛澤民〔粉蝶兒共花同活〕,【人月圓】則用王晉
卿〔年年此夜,華燈盛照,人月圓時〕之類。有以地而名者,如【梁州序】、【八
聲甘州】、【伊州令】之類。有以音節而名者,如【步步嬌】、【急板令】、【節
節高】、【滴溜子】、【雙聲子】之類。其他無所取義,或以時序,或以人物,或
以花鳥,或以寄托,或偶觸所見而名者,紛錯不可勝紀。而又有雜犯諸調而名者,
如兩調合成而為【錦堂月】,三調合成而為【醉羅歌】,四五調合成而為【金絡索
】,四五調全調連用而為【雁魚錦】;或明曰【二犯江兒水】、【四犯黃鶯兒】、
【六犯清音】、【七犯玉玲瓏】;又有八犯而為【八寶妝】,九犯而為【九疑山】
,十犯而為【十樣錦】,十二犯而為【十二紅】,十六犯而為【一秤金】,三十犯
而為【三十腔】類。又有取字義而二三調合為一調,如【皂袍罩黃鶯】、【鶯集御
林春】類;有每調只取一字,合為一調,如【醉歸花月渡】、【浣沙劉月蓮】類。
(見《新譜》詞隱自製)又有一調,分屬二宮,而聲各不同,如【小桃紅】一在正
宮,一在越調,【紅芍藥】一在南呂宮,一在中呂宮類;有一調二名,如【素帶兒
】又名【白練序】,【黃鶯兒】又名【金衣公子】類;有初本一調,後各傳而致句
字增減不同,如【普天樂】、【錦纏道】類;有古體無考,俗傳增減句字,至繁聲
過多,不可遵守,如【越恁好】、【雌雄畫眉】類;有其調存而宮調無可考,如【
三仙橋】、【勝如花】類;有調名傳訛,字義不通,無可考正,如【奉時春】、【
十破四】類;有其名存而本調無可考,如【小秀才】、【大夫娘】類;有其名存而
腔久不傳,如【四塊金】、【嬌鶯兒】類;有二調句字相似,無可分別,如【青衲
襖】、【紅衲襖】類;有各宮調有賺,而僅存一二,餘無可考類;有字面差訛,致
失本意,
如【生查子】:查,古槎字,用張騫乘槎事;
【玉胞肚】:唐人呼帶為抱肚,宋真宗賜王安石有玉抱肚,今訛為【玉胞肚】;
【醉公子】:唐人以詠公子,今訛為【醉翁子】;
【朝天紫】:本牡丹名,見陸游《牡丹譜》,今訛為【朝天子】類。
至古有所謂【纏令】、【入破】、【出破】之類,則按沈括《筆談》謂:〔古樂府
皆有聲有詞,連屬書之,如曰賀賀賀、何何何之類,皆相聲也。今絃管纏聲,亦其
遺法。〕則董解元古西廂記中所謂【醉落魄纏令】、【點絳唇纏令】,正此法,絃
索有和聲故也。《明皇雜錄》載:〔天寶中多以邊地名曲,如涼州、甘州、伊州之
類,其曲遍繁聲,名【入破】,後其地皆為西番破沒。〕則今曲所謂【入破】、【
出破】,蓋以國有繁聲故也。又古曲有〔豔〕,有〔趨〕,豔在曲之前,趨在曲之
後,楊用修謂豔在曲前,即今之〔引子〕;趨在曲後,即今之〔尾聲〕是也。沈括
又言:〔曲有犯聲、側聲、正殺、寄殺、偏字、傍字、雙字、半字之法‧〕《樂典
》言:〔相應謂之“犯”,歸宿謂之“煞”。〕今十三調譜中,每調有賺犯、攤犯
、二犯、三犯、四犯、五犯、六犯、七犯、賺、道和、傍拍,凡十一則,係六攝,
每調皆有因,其法今盡不傳,無可考索,蓋正括所謂〔犯聲〕以下諸法。然此所謂
〔犯〕,皆以聲言,非如今以此調犯他調之謂也。至有一調名而兩用,以此引曲,
即以此為過曲,如《琵琶記》之【念奴嬌】引曲〔楚天過雨〕云云,而下過曲〔長
空萬里〕,則省曰【本序】,言本上曲之【念奴嬌】也;《拜月亭》之【惜奴嬌】
引曲〔禍不單行〕云云,而下過曲〔自與相別〕,亦省曰【本序】,又【夜行船】
引曲〔六曲欄杆〕云云,而下過曲〔春思懨懨〕,亦省曰【本序】,亦言本上之【
惜奴嬌】果【夜行船】也。然則《琵琶記》之【祝英臺】、【尾犯】、【高陽臺】
三曲,皆以此引,以此過,皆可謂之【本序】,今卻不然,而或於〔新篁池閣〕一
曲,則亦署曰【本序】,不知前有【梁州令】引,則此可曰【本序】,今前引係他
曲,而亦以【本序】名之,則非也。又登場首曲,北曰〔楔子〕,南曰〔引子〕;
引子曰〔慢詞〕,過曲曰〔近詞〕。曲之第二調,北曰〔么〕,南曰〔前腔〕,曰
〔換頭〕。〔前腔〕者,連用二首,或四、五首,一字不易者是也。〔換頭〕者,
換其前曲之頭,而稍增減其字,如【錦堂月】、【念奴嬌序】,則換首句,【鎖南
枝】、【二郎神】則並換其腹之第四、第五句,(〔人別後〕散套,第二調〔爭奈
話別匆匆,雨散雲收〕,與首調〔夕陽影裡,見一簇寒蟬夜柳〕,下句六字不同。
)【朝元令】則第一、第二、第三、第四,通調各自全換,只〔合前〕兩句與首調
相同,【梁州序】則至第三、第四調而始換首二句之類是也。煞句曰〔尾聲〕,或
曰〔餘文〕,或曰〔意不盡〕或曰〔十二時〕,(以凡尾聲皆十二板,故名)其實
一也。為格句字,稍有不同,當各隨上用宮調;今多混用,非是,詳見後〔論尾聲
〕條中。大略南調之創,稍次北調。《拜月》之作,稍先《琵琶》。今二記調絕不
同,《拜月》諸調又絕不見他戲,是知創調之始,當不止如今譜中所載者,特時代
久遠,多玫湮沒,即其存者,而又腔調多不可考,惜哉!又世多以南之【點絳唇】
、【粉蝶兒】、【二犯江兒水】作北調唱者,詞隱辯之甚詳,見譜中。然【大迓鼓
】之〔迓〕改作〔呀〕,【感亭秋】之〔撼〕仍誤作〔感〕,殊未當也。北詞各調
,載《輟耕錄》、《中原音韻》、《太和正音譜》三書,迄今藉可考見。南詞舊有
蔣氏《九宮》《十三調》二譜,《九宮譜》有詞,《十三調》無詞。詞隱於《九宮
譜》參補新調,又並著平仄,考定訛謬,重刻以傳;卻削去《十三調》一譜,間取
有曲可查者,附入《九宮譜》後。今其書秘不大行,錄載於此,以便觀者。《九宮
詞譜》共六百八十五章(新增及雜調,皆收此譜。內方諸生新製,凡三十三章)仙
呂宮曲八十二章(十三調詞,另列在後)仙呂引子十六章:
(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仙呂過曲六十六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仙呂調慢詞五章(此係十三調譜,不列前《九宮譜》內,後同,共六十二章):
(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仙呂調近詞五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羽調近詞八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正宮曲六十二章正宮引子十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正宮過曲五十二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正宮調慢詞二章(十三調):(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正宮調近詞二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大石調曲十三章大石引子五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大石過曲八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大石調慢詞三章(十三調):(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大石調近詞一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中呂宮曲六十二章中呂引子十二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中呂過曲五十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中呂宮調慢詞四章(十三調):(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中呂調近詞七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般涉調慢詞一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南呂宮曲一百十八章南呂引子二十五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南呂過曲九十三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南呂調慢詞三章(十三調):(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南呂調近詞四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黃鐘宮曲五十二章黃鐘引子十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黃鐘過曲四十二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越調曲五十二章越調引子七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越調過曲四十五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越調慢詞一章(十三調):(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越調近詞四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商調曲六十九章商調引子九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商調過曲六十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商調慢詞五章(十三調):(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商調近詞一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商黃調詞五章(方諸生新製):
【二郎試畫眉】【集賢觀黃龍】【啼鶯捎啄木】【貓兒戲獅子】【御林轉隊子】小
石調近詞一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雙調曲三十二章雙調引子二十一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雙調過曲十一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仙呂入雙調過曲九十七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雙調慢詞二章(十三調):(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雙調近詞三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附錄不知宮調及犯各調曲四十六章附錄引子八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附錄過曲三十八章:(註:以下列舉曲牌名稱,略)
右合九宮十三調曲,共七百四十七章。蔣氏舊譜序云:《九宮》《十三譜》二譜,
得之陳氏白氏,僅有其目,而無其辭。蔣為輯古戲及散曲,合數十家,每調各譜一
曲。迨詞隱又增補新調之未收者,並署平仄音律,以廣其傳,益稱大備。蔣,毘陵
人,名孝。登嘉靖甲辰進士。蓋好古博雅士也。其書世多不傳,恐久而遂泯其人,
略志所自。詞隱校定新譜,較蔣氏舊譜,大約增益十之二三;即《十三調》諸曲,
有為世所通用者,亦間採並列其中矣。舊譜今既不傳,世將不復能睹《十三調》諸
曲名目,為別錄一過,以寄存餼羊之意。是譜,蔣氏原不譜曲,似不易悉為蒐輯,
世遠樂亡,陵夷漸爾,惜哉!《十三調南曲音節譜》仙呂(與羽詞互用。出入道宮
、高平、南呂。俱無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己上十一則,係六攝,每調皆有因。(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己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羽調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黃鐘(與商調、羽調出入)
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商調(與仙呂、羽調、黃鐘皆出入)
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商黃調此係合犯,乃商調、黃鐘各半隻,或各一隻合成者,皆是也。
但不許黃鐘居商調之前;曲無前高後低之理,古人無此式也。正宮(與大石、中呂
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已上俱係慢詞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大石調(與正宮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中呂調(與正宮、道宮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般涉調(與中呂出入,無曲)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右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道宮調(與南呂、仙呂、高平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南呂調(與道宮、仙呂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高平調與諸調皆可出入。其調曲名,皆就引各調曲名合入,不再錄出
。其六攝十一則,皆與諸調同。用賺,以取引曲為血脈而用也。其過割搭頭圓混,
自有妙處,試觀〔畫眉人遠〕、〔夢回風遶圍屏〕二套可見。越調(與小石調、高
平調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小石調(與越調、雙調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雙調(中有夾鐘宮俗歌,與小石出入)六攝十一則,見前仙呂調下。
(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已上俱係慢詞(註:以上列舉曲牌名稱,略)
已上俱係近詞。
論宮調第四
宮調之說,蓋微眇矣,周德清習矣而不察,詞隱語焉而不詳。或問曲何以謂宮調?
何以有宮又復有調?何以宮之為六、調之為十一?既總之有十七宮調矣,何以今之
用者,北僅十三,南僅十一?又何以別有十三調之名也?曰:宮調之立,蓋本之十
二律、五聲,古極詳備,而今多散亡也。其說雜見歷代樂書:杜佑《通典》、鄭樵
《樂略》、沈括《筆談》、蔡元定《律呂新書》、歐陽之秀《律通》、陳暘《樂考
》、朱子《語類》、馬端臨《文獻通考》,及唐、宋諸賢樂論,近閩人李文利《律
呂元聲》、嶺南黃泰《樂典》、吾鄉季長沙《樂律纂要》、《律呂別書》諸書,宏
博浩繁,無暇殫述,第撮其要,則律之自黃鐘以下,凡十二也;聲之自宮、商、角
、徵、羽而外,有變宮、變徵凡七也。古有旋相為宮之法,以律為經,復以聲為緯
,乘之每律得十二調,合十二律得八十四調。此古法也,然不勝其繁,而後世省之
為四十八宮調。四十八宮調者,以律為經,以聲為緯,七聲之中,去徵聲及變宮、
變徵,僅省為四;以聲之四,乘律之十二,於是每律得五調,而合之為四十八調。
四十八調者,凡以宮聲乘律,皆呼曰宮,以商、角、羽三聲乘律,皆呼曰調。今列
其目:
黃鐘宮、俗呼正宮。
商、俗呼大石調。
角、俗呼大石角調。
羽、俗呼般涉調。
大呂宮、俗呼高宮。
商、俗呼高大石調。
角、俗呼高大石角。
羽、俗呼高般涉。
太簇宮、俗呼中管高宮。
商、俗呼中管高大石。
角、俗呼中管高大石角。
羽、俗呼中管高般涉。
夾鐘宮、俗呼中呂宮。
商、俗呼雙調。
角、俗呼雙角調。
羽、俗呼中呂調。
姑洗宮、俗呼中管中呂宮。
商、俗呼雙調。
角、俗呼中管雙角調。
羽、俗呼中呂調。
仲呂宮、俗呼道宮調。
商、俗呼小石調。
角、俗呼小石角調。
羽、俗呼正平調。
蕤賓宮、俗呼中管道宮調。
商、俗呼中管小石調。
角、俗呼中管小石角調。
羽、俗呼中管正平調。
林鐘宮、俗呼南呂宮。
商、俗呼歇指調。
角、俗呼歇指角調。
羽、俗呼高平調。
夷則宮、俗呼仙呂宮。
商、俗呼商調。
角、俗呼商角調。
羽、俗呼仙呂調。
南呂宮、俗呼中管仙呂宮。
商、俗呼中管商調。
角、俗呼中管商黃調。
羽、俗呼中管仙呂調。
無射宮、俗呼黃鐘宮。
商、俗呼越調。
角、俗呼越角調。
羽、俗呼羽調。
應鐘宮、俗呼中管黃鐘宮。
商、俗呼中管越調。
角、俗呼中管越角調。
羽、俗呼中管羽調。
此所謂四十八調也。自宋以來,四十八調者不能具存,而僅存《中原音韻》所載六
宮十一調,其所屬曲聲調,各自不同。仙呂宮、清新綿邈南呂宮、感歎悲傷中呂宮
、高下閃賺黃鐘宮、富貴纏綿正宮、惆悵雄壯道宮、飄逸清幽(以上皆屬宮)大石
調、風流蘊藉小石調、旖旎嫵媚高平調、條拗滉漾(〔拗〕舊作〔拘〕,誤)般涉
調、拾掇坑塹歇指調、急併虛歇商角調、悲傷宛轉雙調、健捷激裊商調、悽愴怨慕
角調、嗚咽悠揚宮調、典雅沈重越調、陶寫冷笑(以上皆屬調)此總之所謂十七宮
調也。自元以來,北又亡其四,(道宮、歇指調、角調、宮調)而南又亡其五。(
商角調、並前北之四)自十七宮調而外,又變為十三調。十三調者,蓋盡去宮聲不
用,其中所列仙呂、黃鐘、正宮、中呂、南呂、道宮,但可呼之為調,而不可呼之
為宮。(如曰仙呂調、正宮調之類)然惟南曲有之,變之最晚,調有出入,詞則略
同,而不妨與十七宮調並用者也。其宮調之中,有從古所不能解者:宮聲於黃鐘起
宮,不曰黃鐘宮,而曰正宮;於林鐘起宮,不曰林鐘宮,而曰南呂宮;於無射起宮
,不曰無射宮,而曰黃鐘宮;其餘諸宮,又各立名色。蓋今正宮,實黃鐘也,而黃
鐘實無射也。沈括亦以為今樂聲音出入,不全應古法,但略可配合,雖國工亦莫知
其所因者,此也。又古調聲之法,黃鐘之管最長,長則極濁;無射之管最短,(應
鐘又短於無射,以無調,故不論)。短則極清。又五音宮、商宜濁,徵、羽用清。
今正宮曰惆悵雄壯,近濁;越調曰陶寫冷笑,近清,似矣。獨無射之黃鐘,是清律
也,而曰富貴纏綿,又近濁聲,殊不可解。問各曲之分屬各宮調也,亦有說乎?曰
:此其法本之古歌詩者,而今不得悖也。蓋古譜曲之法,一均七聲(旋宮以七聲為
均。均,言韻也。古無韻字,猶言一韻聲也)。其五正聲(除去變宮、變徵而言也
)。皆可謂調,如協之樂章,則止以起調一聲為首、尾。其七聲(兼變宮、變徵而
言)則考其篇中上下之和,而以七律參錯用之,初無定位,非曰某句必用某律,某
字必用某聲,但所用止於本均,而他宮不與焉耳。唐、宋所遺樂譜,如《鹿鳴》三
章,皆以黃鐘清宮起音、畢曲,而總謂之正宮;《關睢》三章,皆以無射清商起音
、畢曲,而總謂之越調。今譜曲者,於北黃鐘【醉花陰】首一字,亦以黃鐘清六譜
之(六、樂家譜字。如凡、工、尺、合之類。凡清黃,皆曰六),下卻每字隨調以
協,而即為黃鐘宮曲,沈括所謂〔凡曲止是一聲,清濁高下,如縈縷然〕,正此意
也。然古樂先有詩而後有律,而今樂則先有律而後有詞,故各曲句之長短,字之多
寡,聲之平仄,又各準其所謂仙呂則清新綿邈,越調則陶寫冷笑者以分協之。各宮
各調,部署甚嚴,如卒徒之各有主帥,不得陵越,正所謂聲止一均,他宮不與者也
。宋之詩餘,亦自有宮調,姜堯章輩皆能自譜而自製之。其法相傳,至元益密,其
時作者踵起,家擅專門,今亡不可考矣。所沿而可守,以不墜古樂之一線者,僅今
日《九宮十三調》之一譜耳。南、北之律一轍。北之歌也,必和以絃索,曲不入律
,則與絃索相戾,故作北曲者,每凜凜遵其型範,至今不廢;南曲無問宮調,只按
之一拍足矣,故作者多孟浪其調,至泯淆錯亂,不可救藥。不知南曲未嘗不可被管
絃,實與北曲一律,而奈何議之?夫作法之始,定自毖窅,離之蓋自《琵琶》、《
拜月》始。以兩君之才,何所不可,而猥自貰於不尋宮數調之一語,以開千古厲端
,不無遺恨。吳人祝希哲謂:數十年前接賓客,尚有語及宮調者,今絕無之。由希
哲而今,又不止數十年矣。或問:予言各宮調皆不出一均,而奈何有云與某宮某調
出入而並用者也?曰:此所謂一均七聲,皆可為調,第易其首一字之律,而不必限
之一隅者,故北曲中呂、越調皆有【鬥鵪鶉】,中呂、雙調皆有【醉春風】,南曲
雙調多與仙呂出入,蓋其變也。此宮調之大略也。
論平仄第五
今之平仄,韻書所謂四聲也,而實本始反切。古無完韻,詩樂皆以協成,觀三百篇
可見。自西域梵教入,而始有反切。自沈約《類譜》作,而始有平仄。欲語曲者,
先須識字,識字先須反切。反切之法,經緯七音,旋轉六律,釋氏謂:七音一呼而
聚,四聲不召自來,言相通也。今無暇論切,第論四聲。四聲者,平、上、去、入
也。平謂之平,上、去、入總謂之仄。曲有宜於平者,而平有陰、陽(陰、陽說見
下條),有宜於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則曰拗嗓。蓋平聲尚含蓄,上
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則逼側而調不得自轉矣。故均一仄也,上自為上
,去自為去,獨入聲可出入互用。北音重濁,故北曲無入聲,轉派入平、上、去三
聲,而南曲不然。詞隱謂入可代平,為獨洩造化之秘。又欲令作南曲者,悉遵《中
原音韻》,入聲亦止許代平,餘以上,去相間,不知南曲與北曲正自不同,北則入
無正音,故派入平、上、去之三聲,且各有所屬,不得假借;南則入聲自有正音,
又施於平、上、去之三聲,無所不可。大抵詞曲之有入聲,正如藥中甘草,一遇缺
乏,或平、上、去三聲字而不妥,無可奈何之際,得一入聲,便可通融打諢過去,
是故可作平,可作上,可作去;而其作平也,可作陰,又可作陽,不得以北音為拘
;此則世之唱者由而不知,而論者又未敢拈而筆之紙上故耳。其用法,則宜平不得
用仄,宜仄不得用平(此仄兼上去)宜上不得用去,宜去不得用上,宜上去不得用
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去上二字尤重。如《琵琶》【三學士】首句〔謝得公公
意甚美〕,《玉玦》【集賢賓】首句〔青歸柳葉翠尚小〕,末二字皆須去上,一用
上去,則不可唱。若他曲有無開聚,不妨通用者,則上去亦可,去上亦可,不必混
此)。上上、去去、不得疊用(上上二字尤重。蓋去去即不美聽,然唱出尚是本音
;上上疊用,則第一字便似平聲。如《玉玦》【泣顏回】第九句〔想何如季布難歸
〕,〔季布〕兩去聲,雖帶勉強,仍是〔季布〕;【雁來紅】第五句〔奈李廣未侯
真數奇〕,〔李廣〕兩上聲,李字稍不調停,則開口便是〔離廣〕矣。故遇連綿現
成字,如宛轉、酩酊、嬝嬝、整整之類,不能盡避;凡一應生造字,只宜避之為妙
)。單句不得連用四平、四上、四去、四入,《運甕》【念奴嬌序】〔月下歸來飛
瓊〕,用四平聲字,此以中有截板間之故也,然終不可為法,觀上〔珠箔銀屏〕、
〔吾廬三徑〕,可見。若第四折【繡帶兒】〔難道是庭前森森丹桂〕,〔庭前森森
丹〕五字,連用平聲,真不可唱矣)。雙句合一不合二,合三不合四。押韻有宜平
亦可用仄者,有宜仄而亦可用平者,有宜平不得已而以上聲代之者。韻腳不宜多用
入聲代平上去字。一調中有數句連用仄聲者,宜一上、一去間用。詞隱謂:遇去聲
當高唱,遇上聲當低唱,平聲、入聲,又當斟酌其高低,不何令混。或又謂:平有
提音,上有頓音,去有送音。蓋大略平、去、入啟口便是其字,而獨上聲字,須從
平聲起音,漸揭而重以轉入,此自然之理。至調其清濁,協其高下,使律呂相宜,
金石錯應,此握管者之責,故作詞第一吃緊義也。
論陰陽第六
古之論曲者曰:聲分平、仄,字別陰、陽。陰、陽之說,北曲《中原音韻》論之甚
詳;南曲則久廢不講,其法亦淹沒不傳矣。近孫比部始發其義,蓋得之其諸父大司
馬月峰先生者。夫自五聲之有清、濁也,清則輕揚,濁則沈鬱。周氏以清者為陰,
濁者為陽,故於北曲中,凡揭起字皆曰陽,抑下字皆曰陰;而南曲正爾相反。南曲
凡清聲字皆揭而起,凡濁聲字皆抑而下。今借其所謂陰、陽二字而言,則曲之篇章
句字,既播之聲音,必高下抑揚,參差相錯,引始貫珠,而後可入律呂,可和管絃
。倘宜揭也而或用陰字,則聲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陽字,則字必欺聲。陰陽一欺
,則調必不和。欲詘調以就字,則聲非其聲;欲易字以就調,則字非其字矣!毋論
聽者迕耳,抑亦歌者棘喉。《中原音韻》載歌北曲【四塊玉】者,原是〔綵扇歌青
樓飲〕,而歌者歌〔青〕為〔晴〕,謂此一字欲揚其音,而〔青〕乃抑之,於是改
作〔買笑金纏頭錦〕而始協,正聲非其聲之謂也。(此上陰、陽,皆就北曲以揭為
陽,以抑為陰論。下文南曲陰陽反此,以揭者為陰,以抑者為陽論)。南調反此,
如《琵琶記》【尾犯序】首調末〔公婆沒主一旦冷清清〕句,〔冷〕字是掣板,唱
須抑下,宜上聲,〔清〕字須揭起,宜用陰字聲,今并下第二、第三調末句,一曰
〔眼睜睜〕,一曰〔語惺惺〕,〔冷〕〔眼〕〔語〕三字皆上字去聲,〔清清〕〔
睜睜〕〔惺惺〕皆陰字,協矣;末調末句,卻曰〔相思兩處一樣淚盈盈〕,〔淚〕
字去聲,既啟口便氣盡,不可宛轉,下〔盈盈〕又屬陽字,不便於揭,須唱作〔英
〕字音乃協;【玉芙蓉】末三字,正與此〔冷清清〕三字相同。南九宮用《拜月》
〔聖明天子詔賢書〕作譜,詞隱評云:〔子〕〔詔〕上、去妙,殊誤,蓋〔詔賢〕
二字,法用上、陰,而〔詔賢〕是去、陽,唱來卻似〔沼軒〕故也;兩平聲,則如
【高陽臺】〔宦海沈身〕句,〔沈〕字是陽,〔身〕字是陰,此句當作仄、仄、陰
、陽,(仄、仄,或作平、仄,亦可)。今曰〔沈身〕,則〔海〕字之上聲,與〔
沈〕之陽字相戾,須作〔身沈〕乃協之類。(此句用前引子〔夢遶親聞〕四字,則
正協)以此推之,他調可互而見。大略陰字宜搭上聲,陽字宜搭去聲,如〔長空萬
里〕換頭,〔孤影〕、〔光塋〕、〔愁聽〕,〔孤〕字以陰搭上,〔愁〕字以陽搭
去,唱來俱妙,獨〔光〕字唱來似〔狂〕字,則以陰搭去之故,若易〔光〕為陽字
,或易〔塋〕為上聲字,則又協矣。【祝英臺換頭】〔春臺〕、〔知否〕、〔今後
〕,上三字皆陰,而獨〔知否〕好聽,〔春〕字則似〔唇〕,〔今〕字則似〔禽〕
,正以下去上二聲不同之故;若為〔春〕、〔今〕為陽,或易〔晝〕、〔後〕為上
,則又無不協矣。此下字活法也。又平聲陰則揭起,而陽則抑下,固也,然亦有揭
起處,特以陽字為妙者,如【二郎神】第四句第一字亦是揭調,《琵琶》〔誰知別
後〕,《連環》〔繁華庭院〕、《浣紗》〔蹉跎到此〕、《明珠》〔徘徊燈側〕,
〔誰〕字、〔繁〕字、〔徘〕字,揭來俱妙;而〔蹉〕字揭來卻似〔矬〕字,蓋此
字之揭,其聲吸而入,其揭向內,所以陽字特妙,而陰字之揭,其聲吐而出,如去
聲之一往而不返故也。又【梁州序】第三句第三字,亦似揭起,而亦以陽為妙,如
〔日永紅塵〕與〔一點涉水〕,兩〔登〕字俱欠妙;餘可類推。此天地自然之妙,
呼吸抑揚,宛轉在幾微間,又不可盡謂揭處決不可用陽也。然古曲陰陽怕合者,亦
自無幾,即《西廂》音律之祖,開卷第一句〔遊藝中原〕之〔原〕,法當用陰字,
今〔原〕卻是陽,須作〔淵〕字唱乃協,他可知已。周氏以為陰、陽字惟平聲有之
,上、去俱無。夫〔東〕之為,而上則為〔董〕,去則為〔涷〕,〔籠〕之為陽,
而上則為〔隴〕,去則為〔弄〕,清、濁甚別。又以為入作平聲,皆陽。夫平之陽
字,欲揭起甚難,而用一入聲,反圓美而好聽者,何也?以入之有陰也。蓋字有四
聲,以清出者,亦以清收,以濁始者,亦以濁歛,以亦自然之理,惡得謂上、去之
無陰、陽,而入之作平者皆陽也!又言:凡字不屬陰則屬陽,無陰、陽兼屬者。余
家藏得元燕山卓從之《中原音韻類編》,與周韻凡類皆同,獨每韻有陰、有陽,又
有陰、陽通用之三類。如東鐘韻中,東之類為陰,戎之類為陽,而通、同之類并屬
陰、陽,或五音中有半清、半濁之故耶?夫理輕清上浮為陽,重濁下凝為陰,周氏
以清為陰,以濁為陽,所不可解。或以陰之字音屬清,陽之字音屬濁之故,然分析
倒置,殊自不妥。序《琵琶記》者為河間長君,至謂陽宜於男,陰宜於物,形用未
著,故字音常輕;重濁為陰,陰主成物,形用既著,故字音必重〕。此亦以清為陽
,以濁為陰之一證也。
論韻第七
韻書之夥也,作辭賦騷選則用古韻,有通韻,有協韻,有轉注;作近體則用今韻,
始沈約《類譜》,今裁於唐而為《禮部韻略》;作曲,則用元周德清《中原音韻》
。古樂府悉係古韻;宋詞尚沿用詩韻,入金未能盡變;至元人譜曲,用韻始嚴。德
清生最晚,始輯為此韻,作北曲者守之,兢兢無敢出入。獨南曲類多旁入他韻,如
支思之於齊微、魚模,魚模之於家麻、歌戈、車遮,真文之於庚青、侵尋,或又之
於寒山、桓歡、先天,寒山之於桓歡、先天、監咸、廉纖,或又甚而東鐘之於庚青
,混無分別,不啻亂麻,令曲之道盡亡,而識者每為掩口。北劇每折只用一韻。南
戲更韻,已非古法,至每韻復出入數韻,而恬不知怪,抑何窘也!古詞惟王實甫《
西廂記》,終軼不出入一字。今之偶有一二字失韻,皆後人傳訛;至〔眼橫秋水無
塵〕數語,原不用韻,元人故有此體,以其偶與侵尋本韻相近,何元朗遂訾為失韻
,世遂群然和之,實甫抱抑良久。余新刻《考正西廂記注》中,辯之甚詳,不特為
實甫洗冤,亦以為世之庸瞽而妄肆譏評者下一鍼砭耳。南曲自《玉玦記》出,而宮
調之筋,與押韻之嚴,始為反正之祖。邇詞隱大揚其瀾,世之赴的以趨者比比矣。
然《中原》之韻,亦大有說。古之為韻,如周顒、沈約、毛晃、劉淵、夏竦、吳棫
輩,皆博綜典籍,富有才情,一書之成,不知更幾許歲月,費幾許考索,猶不能盡
愜後世之口。德清淺士,韻中略疏數語,輒已文理不通,其所謂韻,不過雜採元前
賢詞曲,掇拾成編,非真有晰於五聲七音之旨,辨於諸子百氏之奧也。又周江右人
,率多土音,去中原甚遠,未必字字訂過,是欲憑影響之見,以著為不刊之典,安
保其無離而不協於正者哉!蓋周之為韻,其功不在於合而在於分;而分之中猶有未
盡然者。如江陽之於邦王,齊微之於歸回,魚居之於模吳,真親之於文門,先天之
於鵑元,試細呼之,殊自逕庭,皆所宜更析。而其合之不經者,平聲如肱、轟、兄
、崩、烹、盲、弘、鵬,舊屬庚、青、蒸三韻,而今兩收東鐘韻中;浮與蜉蝣之蝣
同音,在《說文》亦作縛牟切,今卻收入魚模韻中,音之為扶,而於尤侯本韻,竟
并其字削去。夫浮之讀作扶,此方言也。呼字須本之《六經》,即《詩》《菁莪》
曰:〔載沈載浮〕,下文曰〔我心則休〕協,《角弓》曰〔雨雪浮浮〕,下文以〔
我是用憂〕協,《生民》曰〔蒸之浮浮〕,上文以〔或簸或蹂〕協。夫三百篇吾宣
尼氏所刪而存者,不此之從,而欲區區以方言變亂雅音,何也?且周之韻,故為北
詞設也,今為南曲,則益有不可從者。蓋南曲自有南方之音,從其地也,如遵其所
為音且協者,而歌龍為驢東切,歌玉為御,歌綠為慮,歌宅為柴,歌落為潦,歌握
為杳,聽者不啻群起而唾矣!至每一聲之字,亦漫併太多,如《菽園雜記》所譏者
,各韻而是。吳興王文璧,嘗字為釐別,近欈李卜氏,復增校以行於世,於是南音
漸正,惜不能更定其類,而入聲之鴃舌,尚仍其舊耳。涵虛子有《瓊林雅韻》一編
,又與周韻略似,則亦五十步之走也。或謂周韻行之已久,今不宜易更;則漁模一
韻,《正韻》業已離之為二矣。德清可更沈約以下諸賢之詩韻,而今不可更一山人
之詞韻哉。且今之歌者,為德清所誤,抑復不淺,如橫之為紅,鵬之為蓬,止可於
韻腳偶押在東鐘韻中者,作如是歌可耳,若在句中,卻當仍作庚青韻之本音,今歌
者概作紅蓬之音,而遇有作庚青本音歌者,輒笑以為不識中州之音矣,敞至此哉!
即就其所謂東鐘二字,立作韻目,亦又自不通。夫詩韻之一東、二冬、止取一字;
今取二字作目,非以聲有陰、陽二字之故耶?則惟是取一於陰,取一於陽可也,乃
東鐘、支思、先天、歌戈、車遮、庚青則兩陰字,齊微、漁模、尤侯則兩陽字,寒
山、桓歡、廉纖則陰、陽兩倒;僅江陽、皆來、真文、蕭豪、家麻、侵尋、監咸七
韻不誤,要亦其偶合,而非真有涇渭於其間也。既兩取而曰江陽,則陰字當即首江
字,而今首姜字,又真文而首分鄰,侵尋而首鍼林,監咸而首菴南,則其所謂偶合
者,而目與韻,又自相矛盾也,亦何取而以二字目之也!至謂平聲之有上、下,皆
以字有陰、陽之故,遂以陰字屬下平,陽字屬上平,尤為可笑。詞隱先生欲創一韻
書,未就而卒。余之反周,蓋為南詞設也。而中多取聲《洪武正韻》,遂盡更其舊
,命曰《南詞正韻》,別有蠡見,載凡例中。
論閉口字第八
字之有開、閉口也。猶陽之有陰,男之有女。古之製韻者,以侵、覃、鹽、咸,次
諸韻之後,詩家謂之〔啞韻〕,言須閉口呼之,聲不得展也。詞曲禁之尤嚴,不許
開、閉并押。閉口者,非啟口即閉;從開口收入本字,卻從展其音於鼻中,則歌不
費力,而其音自閉,所謂〔鼻音〕是也。詞隱於此,尤多吃緊,至每字加圈。蓋吳
人無閉口字,每以侵為親,以監為奸,以廉為連,至十九韻中,遂缺其三。此弊相
沿,牢不可破,為害非淺。惟入聲之緝,若合、若葉、若洽等字,閉其口則聲不可
出,散協於齊微、歌戈、家麻、車遮四韻中,其勢不得不然。若平聲,則侵尋之與
監咸、廉纖,自可轉闢其聲,以還本韻,惟歌者調停其音,似開而實閉,似閉而未
嘗不開。此天地之元聲,自然之至理也,乃欲概無分別,混以鄉音,俾五聲中無一
閉口之字,不亦冤哉!
論務頭第九
務頭之說,《中原音韻》於北曲臚列甚詳,南曲則絕無人語及之者。然南、北一法
。係是調中最緊要句字,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宛轉其調,如俗之所謂〔做腔〕處,
每調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務頭。《墨娥小錄》載務頭
調侃曰〔喝采〕。又詞隱先生嘗為余言:吳中有〔唱了這高務〕語,意可想矣。舊
傳【黃鶯兒】第一七字句是務頭,以此類推,餘可想見。古人凡遇務頭,輒施俊語
,或古人成語一句其上,否則詆為不分務頭,非曲所貴,周氏所謂如眾星中顯一月
之孤明也。涵虛子有《務頭集韻》三卷,全摘古人好語輯以成之者。弇州嗤楊用修
謂務頭為〔部頭〕,蓋其時已絕此法。余嘗謂詞隱南譜中,不斟酌此一項事,故是
缺典。今大略令善歌者,取人間合律腔好曲,反復歌唱,諦其曲折,以詳定其句字
,此取務頭一法也。
論腔調第十
樂之筐格在曲,而色澤在唱。古四方之音不同,而為聲亦異,於是有秦聲,有趙曲
,有燕歌,有吳歈,有越唱,有楚調,有蜀音,有蔡謳。在南曲則但當以吳音為正
。古之語唱者曰:當使聲中無字;謂字則喉唇齒舌等音不同,當使字字輕圓,悉融
入聲中,令轉換處無磊塊,古人謂之〔如貫珠〕,今謂之〔善過度〕是也。又曰:
當使字中有聲;謂如宮聲字,而曲合用商聲,則能轉宮為商歌之也。又曰:有聲多
字少;謂唱一聲,而高下抑揚,宛轉其音,若包裹數字其間也。有字多聲少;謂搶
帶頓挫得好,字雖多如一聲也。又云:善歌者,謂之內裡聲;不善歌者,聲無抑揚
,謂之〔念曲〕;聲無含韞,謂之〔叫曲〕。元燕南芝菴先生有《唱論》甚詳,載
《輟耕錄》。今采其要。歌之格調:抑揚頓挫。頂疊垛換。縈紆牽結。敦拖嗚咽。
推題丸轉。捶欠遏透。歌之節奏:停聲。待拍。偷吹。拽棒。字真。句篤。依腔。
貼調。凡歌一句,句有聲韻:一聲平。一聲背。一聲圓。聲要圓熟。腔要徹滿。凡
一曲中,各有其聲:變聲。敦聲。杌聲。啀聲。困聲。三過聲:偷氣。取氣。換氣
。歇氣。就氣。有一口氣。歌聲變件(此惟北曲有之):三臺。破子。遍子。顛落
。實催。全篇尾聲。賺煞。隨煞。隔煞。羯煞。本調煞。三煞。十煞。拐子煞。唱
曲門戶:小唱。寸唱。慢唱。壇唱。步虛。道情。撒鍊。帶煩。瓢叫。凡唱聲病:
散散。焦焦。乾乾。冽冽。啞啞。嗄嗄。尖尖。低低。雌雌。雄雄。短短。憨憨。
濁濁。赸赸。格嗓。囊鼻。搖頭。歪口。合眼。張口。撮唇。撇口。昂頭。咳嗽。
添字。涵虛子論唱云:凡人聲音不等:有川嗓。有堂聲(皆合簫管)。有唱得雄的
。失之村沙。唱得蘊拭的,失之乜斜。唱得本分的,失之老實。唱得用意的,失之
穿鑿。唱得打搯的,失之本調。唱得輕巧的,失之閒賤。又云凡歌節病:有唱得困
的。灰的。涎的。叫的。大的。有樂府聲。撒錢聲。拽鋸聲。貓叫聲。不入耳。不
著人。不徹腔。不入調。工夫少。遍數少。步力少。官場少。字樣訛。文理差。無
叢林。無傳授。拗嗓。劣調。落架。漏氣。右係唱曲名言,皆所當玩。夫南曲之始
,不知作何腔調,沿至於今,可三百年。世之腔調,每三十年一變,由元至今,不
知經幾變更矣。大都創始之音,初變腔調,定自渾樸,漸變而之婉媚,而今之婉媚
極矣!舊凡唱南調者,皆曰〔海鹽〕,今〔海鹽〕不振,而曰〔崑山〕。〔崑山〕
之派,以太倉魏良輔為祖;今自蘇州而太倉、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聲各小變,
腔調略同,惟字泥土音,開閉不辨,反譏越人呼字明確者為〔浙氣〕,大為詞隱所
疵,詳見其所著《正吳編》中。甚如唱火作呵上聲,唱過為箇,尤為可笑!過之不
得為箇,已載編中,而火之不可為呵上聲,詞隱猶未之及也。然其腔調,故是南曲
正聲。數十年來,又有〔弋陽〕〔義烏〕〔青陽〕〔徽州〕〔樂平〕諸腔之出。今
則〔石臺〕〔太平〕梨園幾遍天下,蘇州不能與角什之二三。其聲淫哇妖靡,不分
調名,亦無板眼,又有錯出其間,流而為〔兩頭蠻〕者,皆鄭聲之最,而世爭羶趨
痂好,靡然和之,甘為大雅罪人,世道江河,不知變之所極矣。
論板眼第十一
古無拍,魏晉之代有宋纖者,善擊節,始製為拍。古用九板,今六板或五板。古拍
板無譜,唐明皇命黃番綽,始造為之。牛僧儒目拍板為〔樂句〕,言以句樂也。蓋
凡曲,句有長短,字有多寡,調有緊慢,一視板以為節制,故謂之〔板眼〕。初啟
聲即下者,為〔實板〕,又曰〔劈頭板〕;(遇緊調,隨字即下,細調亦俟聲出,
徐而下)。字半下者,為〔掣板〕,亦曰〔枵板〕(蓋腰板之誤)。聲盡而下者,
為〔截板〕,亦曰〔底板〕;場上前一人唱前調末一板,與後一人唱次調初一板齊
下,為〔合板〕。其板先於曲者,病曰〔促板〕;板後於曲者,病曰〔滯板〕,古
皆謂之〔(音祁)拍〕,言不中拍也。唐〔霓裳羽衣曲〕,初散聲六遍無拍,至中
序始有拍。今引曲無板,過曲始有板,蓋其遺法。古今之腔調既變,板亦不同,於
是有古板新板之說。詞隱於板眼,一以反古為事,其言謂:清唱,則板之長短,任
意按之,試以鼓板夾定,則錙銖可辨。又言:古腔古板,必不可增損,歌之善否,
正不在增損腔板間。又言:板必依清唱,而後為可守;至於搬演,或稍損益之,不
可為法。具屬名言。其所點板《南詞韻選》,及《唱曲當知南九宮譜》,皆古人程
法所在,當慎遵守。聞之先聲,有〔傳腔遞板〕之法,以數人暗中圍坐,將舊曲每
人歌一字,即以板輪流遞按,令數人歌之,如一聲按之;如一板稍有緊緩(腔)先
後(板)之誤,輒記字以罰,如此庶不致腔調參差,即古所謂〔纍纍如貫珠〕者。
今至〔弋陽〕〔太平〕之袞唱,而謂之〔流水板〕,此又拍板之一大厄也。
論須識字第十二
識字之法,須先習反切。蓋四方土音不同,其呼字亦異,故須本之中州,而中州之
音,復以土音呼之,字仍不正,惟反切能該天下正音,只以類韻中同音第一字,切
得不差,其下類從諸字,自無一字不正矣。至於字義,尤須考究,作曲者往往誤用
,致為識者訕笑,如梁伯龍《浣紗記》【金井水紅花】曲〔波冷濺芹芽,溼裙衩〕
,衩字法用平聲,然衩、箭袋也,若衣衩之衩屬去聲,唐李義山無題詩〔八歲偷照
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足為明證。此其失,亦自陳大聲散
套【節節高】之〔舟戲女娃露裙衩〕始。然伯龍不獨《浣紗》,散套【歸仙洞】〔
荊棘抓裙衩〕又爾。近日湯海若《還魂記》【懶畫眉】〔睡荼蘼抓住裙釵線〕,亦
以衩字作平音,皆誤;僅陳玉陽《詅癡符記》【玉胞肚】曲〔打毬回紛紛衩衣〕獨
是。又《浣紗》【劉潑帽】曲〔娘行聰俊還嬌倩,勝江南萬馬千兵〕,不知倩有二
音,一雇倩之倩,作清字去聲讀,一音茜,即〔巧笑倩兮〕之倩,言美也。此曲字
義,當作茜音,今卻押庚青韻中,即童習時《論語》亦不記憶,何淺陃至此?又車
字之有二音也,蓋此字本音尺遮切,隸《正韻》十六遮類中,至漢以後始有作居字
音者,《莊子》〔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此自當作尺遮切。《拜月》【玉芙蓉】
曲〔胸中書富五車,筆下句高千古〕此調法當兩句各押一韻,下曰〔高千古〕,則
上作居音乃協,而世無呼作〔五車居書〕之理,今歌者皆從尺遮切,寧韻不協,而
不唱作居音,是歌者不誤,而作者誤也。歎字之亦有二音也,一平聲作灘音,一去
聲作炭音。《琵琶記》《赴選》折,末曰〔仗劍對尊酒,恥為遊子顏,所志在功名
,離別何足歎〕,此歎字當作平音,與上顏字協。後【玉芙蓉】曲〔別離休歎〕,
此歎字當作去音,與下輕拆散之散字協。今優人於何足歎之歎皆作去聲白,是作者
不誤,而習者誤也。他若癭之音為穎,頸瘤也。鄭虛舟《玉玦記》〔卻教愧殺癭瘤
婦〕,是認作平聲矣。又《莊子》〔藐姑射山〕之射音亦,巾櫛之櫛音卒,而汪南
溟《高唐記》與雪滅同押。至以纖殲鹽三字,并押車遮韻中,是徽州土音也。又云
〔招魂未得空歌楚◎◎〕字,本宋玉《大招》,見《楚辭》,音蘇箇切,作梭字去
聲讀,惟些少之些乃作平聲,今亦作平,以與車遮同押,何也?伯龍又以〔盡道輕
盈略作胖些〕與〔三尺小腳走如飛〕同押,蓋認些字作西字音,又蘇州土音矣。至
婦字,世皆作負字音,惟詩韻作阜字音,《玉玦》〔癭瘤婦〕〔秋胡婦〕,押在尤
侯韻,音幾不可辨矣。又有舉世皆誤而為不可解之字,今列戲目而曰第一齣、第二
齣,問何字,則曰摺字,或曰悔字,問從何來,則默不能對也。蓋字書從無此字,
惟近《詅癡符傳》言:牛食已,復出嚼,曰齝,音笞。傳寫者,誤台為句,以齝作
齣,遂終帙作第幾齝、第幾齝,殊不知齝原作司,通作齝,以司作齣,在屈筆毫釐
之間,遂至轉展傳誤,然古劇亦絕無作第幾齣者,只作第幾折可也。影響之誤如此
,則作曲與唱曲者,可不以考文為首務耶?
論須讀書第十三
詞曲雖小道哉,然非多讀書,以博其見聞,發其旨趣,終非大雅。須自《國風》、
《離騷》、古樂府及漢、魏、六朝三唐諸詩,下迨《花間》、《草堂》諸詞,金、
元雜劇諸曲,又至古今諸部類書,俱博蒐精採,蓄之胸中,於抽毫時,掇取其神情
標韻,寫之律呂,令聲樂自肥腸滿腦中流出,自然縱橫該洽,與勦襲口耳者不同。
勝國諸賢,及實甫、則誠輩,皆讀書人,其下筆有許多典故,許多好語襯副,所以
其製作千古不磨;至賣弄學問,堆垛陳腐,以嚇三家村人,又是種種惡道!古云:
〔作詩原是讀書人,不用書中一個字〕。吾於詞曲亦云。
論家數第十四
曲之始,止本色一家,觀元劇及《琵琶》、《拜月》二記可見。自《香囊記》以儒
門手腳為之,遂濫觴而有文詞家一體。近鄭若庸《玉玦記》作,而益工修詞,質幾
蓋掩。夫曲以模寫物情,體貼人理,所取委曲宛轉,以代說詞,一涉藻績,便蔽本
來。然文人學士,積習未忘,不勝其靡,此體遂不能廢,猶古文六朝之於秦、漢也
。大抵純用本色,易覺寂寥;純用文調,復傷琱鏤。《拜月》質之尤者,《琵琶》
兼而用之,如小曲語語本色,大曲引子如〔翠減祥鶯羅幌〕、〔夢遶春闈〕,過曲
如〔新篁池閣〕、〔長空萬里〕等調,未嘗不綺繡滿眼,故是正體。《玉玦》大曲
,非無佳處;至小曲亦復填垛學問,則第令聽者憒憒矣!故作曲者須先認清路頭,
然後可徐議工拙。至本色之弊,易流俚腐;文詞之病,每苦太文。雅俗淺深之辨,
介在微茫,又在善用才者酌之而已。
論聲調第十五(與前腔調不同。前論唱,此專論曲)
夫曲之不美聽,以不識聲調故也。蓋曲之調,猶詩之調。詩惟初盛之唐,其音響宏
麗圓轉,稱大雅之聲。中、晚以後,降及宋、元,漸萎薾偏詖,以施於曲,便索然
卑下不振。故凡曲調,欲其清,不欲其濁;欲其圓,不欲其滯;欲其響,不欲其沈
;欲其俊,不欲其痴;欲其雅,不欲其麤;欲其和,不欲其殺;欲其流利輕滑而易
歌,不欲其乖刺艱而難吐。其法須先熟讀唐詩,諷其句字,繹其節拍,使長灌注融
液於心胸口吻之間,機括既熟,音律自譜,出之詞曲,必無沾唇拗嗓之病。昔人謂
孟浩然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秦少游詩,人謂其可入大石調,惟聲調之
美,故也。惟詩尚爾,而矧於曲,是故詩人之曲,與書生之曲、俗子之曲,可望而
知其概也。
論章法第十六
作曲,猶造宮室者然。工師之作室也,必先定規式,自前門而廳、而堂、而樓,或
三進、或五進、或七進,又自兩廂而及軒寮,以至廩庾、庖湢、藩垣、苑榭之類,
前後、左右、高低、遠近、尺寸無不了然胸中,而後可施斤斧。作曲者,亦必先分
段數,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後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後可
施結撰。此法,從古之為文、為辭賦、為歌詩者皆然;於曲,則在劇戲,其事頭原
有步驟;作套數曲,遂絕不聞有知此竅者,只漫然隨調,逐句湊泊,掇拾為之,非
不聞得一二好語,顛倒零碎,終是不成格局。古曲如《題柳》〔窺青眼〕,久膾炙
人口,然弇州亦訾為牽強而寡次序,他可知矣。至閨怨、麗情等曲,益紛錯乖迕,
如理亂絲,不見頭緒,無一可當合作者。是故修辭,當自鍊格始。
論句法第十七
句法,宜婉曲不宜直致,直藻豔不宜枯瘁,宜溜亮不宜艱澀,宜輕俊不宜重滯,宜
新采不宜陳腐,宜擺脫不宜堆垛,宜溫柔不宜激烈,宜細膩不宜粗率,宜芳潤不宜
焦殺;又總之,宜自然不宜生造。意常則造語貴新,語常則倒換須奇。他人所道,
我則引避;他人用拙,我獨用巧。平仄調停,陰陽諧協。上下引帶,減一句不得,
增一句不得。我本新語,而使人聞之,若是舊句,言機熟也;我本生曲,而使人歌
之,容易上口,言音調也。一調之中,句句琢鍊,毋令有敗筆語,毋令有欺嗓音,
積以成章,無遺恨矣。
論字法第十八
下字為句中之眼,古謂百鍊成字,千鍊成句,又謂前有浮聲,後須切響。要極新,
又要極熟;要極奇,又要極穩。虛句用實字鋪襯,實句用虛字點錣。務頭須下響字
,勿令提挈不起。押韻處,要妥貼天成,換不得他韻。照管上下文,恐有重字,須
逐一點勘換去。又閉口字少用,恐唱時費力。今人好奇,將劇戲標目,一一用經、
史隱晦字代之,夫列標目,欲令人開卷一覽,便見傳中大義,亦且便繙閱,卻用隱
晦字樣,彼庸眾人何以易解!此等奇字,何不用作古文?而施之劇戲,可付一笑也
!
論襯字第十九
古詩餘無襯字,襯字自南、北二曲始。北曲配絃索,雖繁聲稍多,不妨引帶。南曲
取按拍板,板眼緊慢有數,襯字太多,搶帶不及,則調中正字,反不分明。大凡對
口曲,不能不用襯字;各大曲及散套,只是不用為佳。細調板緩,多用二三字,尚
不妨;緊調板急,若用多字,便躲閃不迭。凡曲自一字句起,至二字、三字、四字
、五字、六字、七字句止。惟【虞美人】調有九字句,然是引曲。又非上二下七,
則上四下五,若八字、十字以外,皆是襯字。今人不解,將襯字多處,亦下實板,
致主客不分。如《古荊釵記》【錦纏道】〔說甚麼晉陶潛認作阮郎〕。〔說甚麼〕
三字,襯字也。《紅拂記》卻作〔我有屠龍劍釣鼇釣射雕寶弓〕,增了〔屠龍劍〕
三字,是以〔說甚麼〕三字作實字也。《拜月亭》【玉芙蓉】末句〔望當今聖明天
子詔賢書〕,本七字句,〔望當今〕三字係襯字,後人連襯字入句,如〔我為你數
歸期畫損掠兒梢〕,遂成十一字句。至〔金爐寶篆消〕曲末句,〔算人心不比往來
潮〕,此是正格,〔心〕字當疊。詞隱謂〔心〕字下缺去聲、平聲二字,以為此死
腔活板,故是大誤。又《琵琶記》【三換頭】,原無正腔可對,前調〔這其間只是
我不合來長安看花〕,後謂〔這其間只得把那壁廂且都拚捨〕,每句有十三字,以
為是本腔耶?不應有此長句;以為有襯字耶?不應於襯字上著板。《綄沙》卻字字
效之,亦是無可奈何。殊不知〔這其間只是我〕與〔這其間只得把〕是兩正句,以
我字、把字協韻。蓋東嘉此曲,原以歌戈、家麻二韻同用,他原音作拖,上我字與
調中鎖、挫、他、墮、何五字相協,下把字與調中駕、挂二字相協。歷查遠而《香
囊》、《明珠》、《雙珠》,近而《竊符》、《紫釵》、《南柯》,凡此二句皆韻
,皆可為《琵琶》用韻之證,故知《浣紗》之不韻,殊謬也。又如散套【越恁好】
〔鬧花深處〕一曲,純是襯字,無異【纏令】。今皆著板,至不可句讀。凡此類,
皆襯字太多之故,訛以傳訛,無所底止。周氏論樂府,以不重韻,無襯字,韻險、
語俊為上。世間惡曲,必拖泥帶水,難辨正腔,文人自寡此等病也。
論對偶第二十
凡曲遇有對偶處,得對立見整齊,方見富麗。有兩句對,(如〔簾幙風柔、庭闈晝
永〕,及〔惟願取百歲椿萱、長似他三春花柳〕類)。有三句對,(如【蝶戀花】
〔鳳棲梧鸞停竹〕類)。有四句對,(如〔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四段相對類)。
有隔句對,(如〔郎多福〕及〔娘介福〕兩段相對類)。有疊對,(如〔翠減祥鸞
羅幌〕二句一對,下〔楚館雲閑〕二句又一對,下〔目斷天涯雲山遠〕二句又一對
類)。有兩韻對,(如〔春花明綵樓,春酒滿金甌〕類)。有隔調對,(如〔書生
愚見〕二調,各末二句相對類)。當對不對,謂之草率;不當對而對,謂之矯張。
對句須要字字的確,斤兩相稱方好。上句工寧下句工,一句好一句不好,謂之〔偏
枯〕,須棄了另尋。借對得天成妙語方好,不然反見才窘,不可用也。
論用事第二十一
曲之佳處,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積;無事可用,失之枯寂。
要在多讀書,多識故實,引得的確,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隱事顯使,務使唱去人
人都曉,不須解說。又有一等,用在句中,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
乃知鹹味,方是妙手。《西廂》《琵琶》用事甚富,然無不恰好,所以動人。《玉
玦》句句用事,如盛書櫃子,翻使人厭惡,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
為愈也。又用得古人成語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許單用一句,要雙句,須別處另尋
一句對之。如《琵琶》【月雲高】曲末二句,第一調〔正是西出陽關無故人,須信
家貧不是貧〕,第二調〔他須記一夜夫妻百夜恩,怎做得區區陌路人〕,第三調〔
他不到得非親卻是親,我自須防人不仁〕,如此方不堆積,方不蹈襲,故知此老胸
中,別具一副爐錘也。
論過搭第二十二
過搭之法,雜見古人詞曲中,須各宮各調,自相為次。又須看其腔之粗細,板之緊
慢;前調尾與後調首要相配協,前調板與後調板要相連屬。古每宮調皆有賺,取作
過度而用。緣慢詞(即引子)止著底板。驟接過曲,血脈不貫,故賺曲前段,皆是
底板,至末二句始下實板。戲曲中已間賓白,故多不用。諸宮調惟仙呂許與雙調相
出入,其餘界限甚嚴,不得陵犯。惟《十三調譜》類多出入,中商黃調以商調、黃
鐘二調合成,高平調與諸調皆可出入;其餘各調出入,詳見《十三調譜》中。或謂
南曲原不配絃索,不必拘拘宮調,不知南人第取按板,然未嘗不可取配絃索。又譬
置目眉上,置鼻口下,亦何妨視嗅,但不成人面部位,終非造化生人意耳。凡一調
中,有取各調一二句合成,如【六犯清音】【七犯玲瓏】等曲,雖各調自有唱法,
然既合為一,須唱得接貼融化,令不見痕跡,乃妙。何元朗謂:北曲大和絃是慢板
,花和絃是緊板。如中呂【快活三】臨了來一句放慢來,接唱【朝天子】,皆大和
,又是慢板,緊慢相錯,何等節奏。南曲如【錦堂月】後【僥僥令】,【念奴嬌】
後【古輪台】,【梁州序】後【節節高】,一緊而不復收矣,然戲曲亦有中段卻放
緩唱者,不可一律論也。
論曲禁第二十三
曲律,以律曲也。律則有禁,具列以當約法:
※重韻。(一字二三押。長套及戲曲不拘)
※借韻。(雜押傍韻,如支思,又押齊微韻)
※犯韻。(有正犯:句中字,不得與押韻同音,如冬犯東類。有傍犯:句中即上去
聲不得與平聲相犯,如董東犯東類)
※犯聲。(即非韻腳。凡句中字同聲,俱不得犯,如上例)
※平頭。(第二句第一字,不得與第一句第一字同音)
※合腳。(第二句末一字,不得與第一句末一字同音)
※上上疊用。(上去字須間用,不得用兩上、兩去)
※上去、去上倒用。(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活法,見前論
平仄條中)
※入聲三用。(疊用三入聲)
※一聲四用。(不論平上去入,不得疊用四字)
※陰陽錯用。(宜陰用陽字;宜陽用陰字)
※閉口疊用。(凡閉口字,只許單用。如用侵,不得又用尋,或又用監咸、廉纖等
字。雙字如深深、穠穠、懨懨類,不禁)
※韻腳多以入代平。(此類不免,但不許多用。如純用入聲韻,及用在句中者,俱
不禁)
※疊用雙聲。(字母相同,如玲瓏、皎潔類,止許用二字,不許連用至四字)
※疊用疊韻。(二字同類,如逍遙、燦爛,亦止許用二字,不許連用至四字)
※開閉口韻同押。(凡閉口,如侵尋等韻,不許與開口同押)
※陳腐。(不新采)
※生造。(不現成)
※俚俗。(不文雅)
※蹇澀。(不順溜)
※粗鄙。(不細膩)
※蹈襲。(忌用舊曲語意。若成語,不妨)
※沾唇。(不脫口)
※拗嗓。(平仄不順)
※方言。(他方人不曉)
※語病。(聲不雅,如《中原音韻》所謂〔達不著主母機〕,或曰〔燒公鴉亦可〕
之類)
※請客。(如詠春而及夏,題柳而及花類)
※太文語。(不當行)
※太晦語。(費解說)
※經史語。(如《西廂》〔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類)
※學究語。(頭巾氣)
※書生語。(時文氣)
※重字多。(不論全套單隻,凡重字俱用檢去)
※襯字多。(襯至五六字)
※堆積學問。
※錯用故事。
※宮調亂用。
※緊慢失次。
※對偶不整。右諸禁,凡四十條。在知音高手,自然不犯。如不能盡免,須檢點去
其甚者,令不礙眼;不爾終難為識者,非法家曲也。
論套數第二十四
套數之曲,元人謂之〔樂府〕,與古之辭賦,今之時義,同一機軸。有起有止,有
開有闔。須先定下間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調,然後遣句,然後成章。切忌湊插,
切忌將就。務如常山之蛇,首尾相應,又如鮫人之錦,不著一絲紕顙。意新語俊,
字響調圓,增減一調不得,顛倒一調不得,有規有矩,有色有聲,眾美具矣!而其
妙處,政不在聲調之中,而在句字之外。又須煙波渺漫,姿態橫逸,攬之不得,挹
之不盡。摹歡則令人神蕩,寫怨則令人斷腸,不在快人,而在動人。此所謂〔風神
〕,所謂〔標韻〕,所謂〔動吾天機〕。不知所以然而然,方是神品,方是絕技。
即求之古人,亦不易得。金在衡謂古散套無佳者,僅北調〔萬種閒愁〕一曲。何元
朗以為秪得〔馬上抱雞三市鬥,袖中攜劍五陵遊〕二句差勝,乃用晚唐羅隱詩。其
餘蕪淺,殊不足觀。余謂北曲尚有佳者,惟南曲最不易得。弇州謂〔暗想當年羅帕
上把新詩寫〕,是元人作,學問、才情足冠諸本,是大不然。此曲首調第一七字句
,便下五襯字,既已非法;第三句多了一字,語亦無謂;第四五句〔軟玉溫香,嫩
枝柔葉〕,空無著落;末二句〔琴瑟正和協,不覺花影轉過梧桐月〕,意復不接;
第二調【沉醉東風】又起一頭。特此後語意頗佳,至末段,詞亦爛熳奔湧,然只是
一意敷演,又不當與前【忒忒令】〔燕山絕,湘江竭,斷魚封雁帖〕三語相妨,無
足取也。無已,則陳大聲〔因他消瘦〕一曲,又首調〔羞問花時還問柳〕數語只是
請客,次調【懶畫眉】〔繡戶輕寒透,十二珠簾不上鉤〕二句湊插,第三調【金索
掛梧桐】〔黃鶯似喚儔〕四句又是請客;只【浣溪沙】以下數調,語意流麗,頗自
可人,前段終非完璧;才難之歎,於斯益信。大略作長套曲,只是打成一片,將各
調臚列,待他來湊我機軸;不可做了一調,又尋一調意思。《西廂記》每套只是一
個頭腦,有前調末句牽搭後調做者,有後調首句補足前調做者,單槍匹馬,橫衝直
撞,無不可人,他調殊未能知此窾竅也。
論小令第二十五
作小令與五七言絕句同法,要醞藉,要無襯字,要言簡而趣味無窮。昔人謂:五言
律詩,如四十個賢人,著一個屠沽不得。小令亦須字字看得精細,著一戾句不得,
著一草率字不得。弇州論詞,所謂宛轉綿麗,淺至儇俏,正作小令至語。周氏謂樂
府小令兩途,樂府語可入小令,小令語不可入樂府,未必其然,渠所謂小令,蓋市
井所唱小曲也。
論詠物第二十六
詠物毋得罵題,卻要開口便見是何物。不貴說體,只貴說用。佛家所謂不即不離,
是相非相,只於牝牡驪黃之外,約略寫其風韻,令人髣彿中如燈鏡傳影,了然目中
,卻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元人王和卿《詠大蝴蝶》:〔掙破莊周夢,兩翅駕東風
。三百座名園,一採一個空。誰道風流種,諕殺尋芳的蜜蜂。輕輕飛動,把賣花人
搧過橋東〕。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勢如破竹,卻無一句不是俊語。古詞
《詠柳》〔窺青眼〕,開口便知是柳,下〔偏宜向朱門羽戟,畫橋游舫〕,又〔倚
欄凝望,消得幾番暮雨斜陽〕等,皆從柳外做去,所以渺茫多趣。他如祝京兆《詠
月》、陶陶區《詠雁》、梁伯龍《詠蛺蝶》等,非無一二佳語,只夾雜凡俗,便是
不成片段。小令北調,王西樓最佳,如《詠浴裙》《睡鞋》等曲,首首尖新。王渼
波、馮海浮《鞋杯》諸曲,亦多巧句。海浮〔月兒芽彎環在腮上,筍兒尖穿破了鼻
梁〕,及〔環兒腳一彎,花兒瓣兩邊〕,又〔心坎兒裡踢蹬,肚囊兒裡款行,腸貴
兒裡穿芳徑〕等,尤稱妙絕;亦未免間以粗豪語,不無遺恨耳。問:如何是說體?
如昔人《詠柳絮》〔一似半天飄粉,遶樹疑酥,不地飛瓊堵〕是也。如何是說用?
如《詠草》〔斜陽外,幾家斷橋村塢〕,又〔池塘雨歇,夢回南浦〕,又〔王孫何
事在長途,好歸去,又驚春暮〕是也。
論俳諧第二十七
俳諧之曲,東方滑稽之流也,非絕穎之姿,絕俊之筆,又運以絕聞之機,不得易作
。著不得一個太文字,又著不得一句張打油語。須以俗為雅,而一語之出,輒令人
絕倒,乃妙。元人《嘲禿指甲》詞:〔十指如枯筍,和袖棒金尊。搊殺銀爭字不真
。揉癢天生鈍。縱有相思淚痕,索把拳頭搵〕。《中原音韻》及弇州皆極賞之,然
首語及〔揉癢天生鈍〕句,尚覺著相。此證亦是西樓最佳,如《失雞》《轉五方》
等曲,皆極當行。吾鄉徐天池先生,生平諧謔小令極多,如《嘲少髮大腳妓黃鶯兒
》中二句〔妝臺上省油,廝打處省揪,未下妝樓,金蓮一步,佔著兩塊大磚頭〕,
《嘲瘦妓》〔四兩麵條搓,抹胸膛三寸羅,俏郎君一手撟(平聲)三個〕,《嘲歪
嘴妓》〔一個海螺兒在腮邊不住吹,面前說話倒與旁人對,未抹胭脂,櫻桃一點搓
(去聲)過鼻梁西〕等曲,大為士人傳誦,今未見其人也。
論險韻第二十八
作曲好用險韻,亦是一僻。須韻險而語極俊,又極穩妥,方妙。《西廂》之〔不念
法華經,不禮梁王懺〕,及〔彩筆題詩,迴文織綿〕,何語不俊,何韻不妥!又國
初人《蕭淑蘭》劇,全押廉纖、監咸、侵尋、桓歡四韻,亦字字穩俏。近見押此等
韻者,全無奇怪峭絕處,只是湊得韻來,便以為難事。夫欲借險韻以見難,而只是
平通趁韻,無以異於人也,亦何取此等韻耶!故知百尺竿頭逞技,非古所謂〔肉飛
仙〕手段不可,庸眾人故當以此為戒。
論巧體第二十九
古詩有離合、建除、人名、藥名、州名、數目、集句等體。元人以數目入曲,作者
甚多,句首自一至十,有順去逆回者。《輟耕錄》載【折桂令】起句〔博山銅細裊
香風〕,一句兩韻,名曰〔短柱〕,為極難作;虞邵菴作〔鑾輿三顧茅廬〕一曲擬
之,則二字一韻,蓋尤難矣。喬夢符有〔當時處士山祠〕一曲,亦用此證。嘉靖間
,北都有劉憲副效祖者用此體,凡平聲每韻各賦一首,可稱一癖。《詞林摘艷》有
【粉蝶兒】〔從東隴風動松呼〕長套,句句兩字一韻,然不見佳。藥名詩,須字則
正用,意卻假借,讀去不覺,詳看始見,方得作法,如所謂〔四海無遠志,一溪甘
遂心〕是也。陳大聲有《藥名》散套,首句〔今年牡丹開較遲〕,便是直用其名,
更無別意。又後多惜同音字為用,如借〔霜梅〕為〔雙眉〕,〔茴香〕為〔回鄉〕
,其語猶俏;至借〔白芨〕為〔北極〕,〔滑石〕為〔化石〕,政可發一胡盧矣。
今《紅蕖》用藥名、牌名、五色、五聲、八音及瀟湘八景、離合、集句等體,種種
皆備,然不甚合作。倘不能窮極妙境,不如毋添蛇足之為愈也。
論劇戲第三十
劇之與戲,南北故自異體。北劇僅一人唱,南戲則各唱。一人唱則意可舒展,而有
才者得盡其春容之致;各人唱則格有所拘,律有所限,即有才者,不能恣肆於三尺
之外也。於是,貴剪裁、貴鍛鍊:以全帙為大間架,以每折為折落,以曲白為粉堊
、為丹雘;勿落套,勿不經,勿太蔓,蔓則局懈,而優人多刪削,勿太促,促則氣
迫,而節奏不暢達;毋令一人無著落,毋令一折不照應。傳中緊要處,須重著精神
,極力發揮使透。如《浣紗》遣了越王嘗膽及夫人採葛事,紅拂私奔,如姬竊符,
皆本傳大頭腦,如何草草放過!若無緊要處,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厭憎;皆不審輕
重之故也。又用宮調,須稱事之悲歡苦樂,如遊賞則用仙呂、雙調等類;哀怨則用
商調、越調等類,以調合情,容易感動得人。其詞格俱妙,大雅與當行參間,可演
可傳,上之上也。詞藻工,句意妙,如不諧里耳,為案頭之書,已落第二義;既非
雅調,又非本色,掇拾陳言,湊插俚語,為學究、為張打油,勿作可也!
論引子第三十一
引子,須以自己之腎腸,代他人之口吻。蓋一人登場,必有幾句緊要說話,我設以
身處其地,模寫其似,卻調停句法,點檢字面,使一折之事頭,先以數語該括盡之
,勿晦勿泛,此是上諦。《琵琶》引子,首首皆佳,所謂開門見山手段。《浣紗》
如范蠡而曰〔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施之越王則可,越夫人而曰〔金井轆轤鳴
,上苑笙歌度,簾外忽聞宣召聲,忙蹙金蓮步〕,是一宮人語耳!只苧羅山下一引
頗佳,中〔春風無那〕,卻不可解;餘俱非腐則漫。《玉玦》諸引,雖傷過文,然
語俊調雅,不失為才士之作。近惟《還魂》二夢之引,時有最俏而最當行者,以從
元人劇中打勘出來故也。《明珠》引子,時用詩餘;《寶劍》引子,多出已創,皆
不足為法。自來唱引子,皆於句盡處用一底板;詞隱於用韻句下板,其不韻句止以
鼓點之,譜中只加小圈讀斷,此是定論。
論過曲第三十二
過曲體有兩途:大曲宜施文藻,然忌太深;小曲宜用本色,然忌太俚。須奏之場上
,不論士人閨婦,以及村童野老,無不通曉,始稱通方。最要落韻穩當,如《琵琶
》〔手指上血痕尚在衣麻〕,〔衣麻〕是何話說?《紅拂》〔髻雲撩〕下無〔亂〕
字,是歇後語矣!皆謂趁韻。又不可令有敗筆語。《琵琶》【僥僥令】,既云〔但
願歲歲年年人長在,父母共夫妻相勸酬〕,下卻又云〔夫妻長廝守,父母願長久〕
,說過又說;至〔兩山排闥〕二句,與上何干?大是請客!尾聲〔惟有快活是良謀
〕,直張打油語矣。用韻,須是一韻到底方妙;屢屢換韻,畢竟才短之故,不得以
《琵琶》《拜月》藉口。若重韻,則正不必拘,古劇皆然。避而牽強,不若重而穩
俏之為愈也。
論尾聲第三十三
尾聲以結朿一篇之曲,須是愈著精神,末句更得一極俊語收之,方妙。凡北曲煞尾
,定佳。作南曲者,只是潦草收場,徒取完局,所以戲曲中絕無佳者,以不知此竅
耳。各宮調尾聲,或平煞,或仄煞,各有定格,詞隱雖臚列譜中,然只是檢舊曲訂
出。舊曲實未必皆是。必如《十三調譜》中舊定諸格,方是不差,惜原曲有不能盡
見者耳。今錄於後:情未斷然。(仙呂、羽調同此尾)〔衷腸悶損〕尾文是也。三
句兒然。(黃鐘尾)〔春容漸老〕尾文是也。尚輕圓煞。(正宮、大石同尾)〔祝
融南度〕尾文是也。尚遶梁煞。(商調尾)〔那日忽睹多情〕尾文是也。尚如縷煞
。(中呂有二樣,此係低一格尾)〔料峭東風〕尾文是也。(般涉同)喜無窮煞。
(中呂高一格尾)〔子規聲裡〕尾文是也。尚按節拍煞。(道宮尾)〔新篁池閣〕
尾文是也。不絕令煞。(南呂尾)〔明月雙溪〕尾文是也。有餘情煞。(越調尾)
〔炎光謝了〕尾文是也。收好姻煞。(小石尾)〔花底黃鸝〕尾文是也。有結果煞
。(雙調尾)〔簫聲喚起〕尾文是也。又有本音就煞,謂之隨煞。又有雙煞。又有
借音煞。又有和煞。一調作二曲,或四曲、六曲、八曲,及兩調各只一二曲者,俱
不用尾聲。
論賓白第三十四
賓白,亦曰〔說白〕。有〔定場白〕,初出場時,以四六飾句者是也。有〔對口白
〕,各人散語是也。定場白稍露才華,然不可深晦。《紫簫》諸白,皆絕好四六,
惜人不能識;《琵琶》黃門白,只是尋常話頭,略加貫串,人人曉得,所以至今不
廢。對口白須明白簡質,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者、也,俱非當家。《浣紗
》純是四六,寧不厭人!又凡〔者〕字,惟北劇有之,今人用在南曲中,大非體也
。句字長短平仄,須調停得好,令情意宛轉,音調鏗鏘,雖不是曲,卻要美聽。諸
戲曲之工者,白未必佳,其難不下於曲。《玉玦》諸白,潔淨文雅,又不深晦,與
曲不同,只稍欠波瀾。大要多則取厭,少則不達,蘇長公有言:〔行乎其所當行,
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則作白之法也。
論插科第三十五
插科打諢,須作得極巧,又下得恰好。如善說笑話者,不動聲色,而令人絕倒,方
妙。大略曲冷不鬧場處,得淨、丑間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劇戲眼目。若略涉
安排勉強,使人肌上生粟,不如安靜過去。古戲科諢,皆優人穿插,傳授為之,本
子上無甚佳者。惟近顧學憲《青衫記》,有一二語咄咄動人,以出之輕俏,不費一
毫做造力耳。黃山谷謂:〔作詩似作雜劇,臨了須打諢,方是出場〕。蓋在宋時已
然矣。
論落詩第三十六
落詩,亦惟《琵琶》得體。每折先定下古語二句,卻湊二語其前,不惟場下人易曉
,亦令優人易記。自《玉玦》易詩語為之,於是爭趨於文。還有集唐句以逞新奇者
,不知喃喃作何語矣。用得親切,較可。如《浣紗》范蠡連西施折,用〔芙蓉脂肉
綠雲鬟〕一詩,所謂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論部色第三十七
《夢遊錄》云:〔今教坊開場,先引一段尋常事,名曰〔豔段〕,次正雜劇,為兩
段。末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淨色發喬,副末色打諢;又或添一人裝孤。其次
曲破斷送者,謂之〔把香〕。〕《輟耕錄》云:〔傳奇出於唐,宋有戲曲。金有院
本、雜劇。院本,一人曰〔副淨〕,為〔參軍〕;一曰〔副末〕,謂之〔蒼鶻〕,
鶻能擊眾鳥,末可打副淨,故云:一曰引戲;一曰末泥,一曰裝孤。又謂之〔五花
爨弄〕。〕今南戲副淨同上。而末泥即生,裝孤即旦,引戲即末也。一說:曲貴熟
而曰〔生〕,婦宜夜而曰〔旦〕,末先出而曰〔末〕,淨喧鬧而曰〔淨〕,反言之
也;其貼則旦之佐,丑則淨之副,外則末之餘,明矣。按:丹丘先生謂雜劇、院本
有正末、副末、狃、孤、靚、鴇、猱、捷譏、引戲九色之名,又謂唐為傳奇,宋為
戲文,金時院本、雜劇合而為一,元分為二。雜劇者,雜戲也。院本者,行院之本
也。又按:元雜劇中,名色不同,末則有正末、副末、沖末(即副末)、砌末、小
末,旦則有正旦、副旦、貼旦(即副旦)、茶旦、外旦、小旦、旦兒(即小旦)。
卜旦,亦曰卜兒(即老旦)。又有外,有孤(裝官者),有細酸(亦裝生者),有
學老(即老雜)。小廝曰〔徠〕,從人曰〔祗從〕,雜腳曰〔雜當〕,裝賊曰〔邦
老〕。凡廝役,皆曰〔張千〕;有二人,則曰〔李萬〕。凡婢皆曰〔梅香〕。凡酒
保皆曰〔店小二〕。今之南戲,則有正生、貼生(或小生)、正旦、貼旦、老旦、
小旦、外、末、淨、丑(即中淨)、小丑(即小淨),共十二人,或十一人,與古
小異。古孤以裝官,《夢梁錄》所謂裝孤即旦,非也。又丹丘以狚、狐、鵑、猱並
列,即〔孤〕當亦是〔狐〕字之誤耳。嘗見元劇本,有於卷首列所用部色名目,並
署其冠服、器械,曰某人冠某冠,服某衣,執某器,是詳;然其所謂冠服,器械名
色,今皆不可復識矣。
論訛字第三十八
戲曲有相傳既久,致訛字間出,或係刻本之誤,或為俗子所改,致撰人叫屈,識者
貽嗤,不一而足。如《西廂》〔風欠酸丁〕之〔欠〕,俗子作〔耍〕字音,至去其
字之轉筆處一〔/〕並字形亦為改削,不知字書從無此字。元賈仲名《蕭淑蘭》劇
【寄生草】曲:〔改不了強文徹醋饑寒臉,斷不了《詩》云、子曰酸風欠,離不了
之乎者也腌窮儉〕以欠與上之〔臉〕、下之〔儉〕協韻,明白可證。蓋起於南人,
但知有〔風耍〕俗語,不知北音,遂妄倡是說。不意金在衡輩亦為所誤。筆之正訛
,夫使果為〔風耍〕之義,何不逕用〔耍〕字,而以〔欠〕字代之耶?其在《琵琶
記》都尤多。如《請糧》【普天樂】,原以家麻、戈歌二韻通用,其云〔豈忍見公
婆受饑〕,正與上〔弟和兄更沒一個〕,下〔直恁摧挫〕相協,卻改作〔受餒〕。
又有從而附和之者,以為避俗。夫《琵琶》久用本色語矣,餓字亦何俗之有,乃妄
改之,而反以不韻為快耶?《成親》【女冠子】引〔丈夫得志,佳婿乘龍〕,與上
下入聲簇、促韻全不協。或改作〔坦腹〕,於韻是矣,而與後之〔兀的東床,難教
我坦腹〕,又犯重複。直是難擇,則是東嘉自誤。【雙聲子】〔娘介福〕,用《詩
經》語。俗子改作〔分福〕,以不識〔介〕字義,又與〔分〕字字形相近之故;後
復改作〔萬福〕,又〔方〕與〔分〕相近之故也。《剪髮》【香羅帶】第三調〔堪
憐愚婦人〕,下當云〔單身又貧〕,卻易為〔窮〕,亦誤。記中每對偶甚整。向謂
〔孔雀屏開〕當作〔開屏〕,與下〔芙蓉隱褥〕相對,近詞隱於考誤已正之矣。又
嘗疑〔新篁池閣〕、〔槐陰庭院〕二語,〔槐陰〕與〔新篁〕不對,必有誤字。〔
新篁〕當以〔高槐〕為對,乃的。孟郊詩:〔高槐結浮陰〕,非無出也。即此曲前
云〔深院荷香滿〕,又〔只管打扇與燒香〕,又〔一架荼蘼滿院香〕,下又云〔香
肌無暑〕,又〔一點風來香滿〕,又〔香奩日永〕,又〔香消寶篆沈煙〕,又〔怎
遂得黃昏願〕,又〔猛然心地熱透香汙〕,又〔只見荷香十里〕,又〔清香瀉下瓊
珠濺〕,連用十一〔香〕字,重疊之甚;而香滿、香奩、香消三句疊用,尤為不妥
。有改〔香奩〕作〔湘簾〕者,與上〔薔薇簾幙〕又重,不可強為之解。本折落詩
:〔歡娛休問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幾何〕兩〔何〕字亦重。下〔何〕字,蓋〔多〕
字之誤耳。他如《明珠記》【二郎神】換頭〔果然是萍水相遭〕,與上之〔問分曉
〕、下之〔郎年少〕相協,因坊本誤刻而皆唱作〔相逢〕。又《紅拂記》【古輪台
】〔刺船陳孺〕,〔刺〕字或作〔次〕音,或作〔辣〕音,皆非。當音作〔戚〕。
陳孺,謂陳平也。刺船事,見《史記》,卻無正音。《莊子》〔漁父〕篇註〔音戚
〕,此可為證。【懶畫眉】〔只得顛倒衣裳試覷渠〕,〔倒〕字皆唱作上聲。夫去
聲則〔顛倒〕之義也,上聲則〔顛倒〕之〔倒〕,於義不協矣。此則起於朱子註《
詩》。此老執拗,甚不可解。《詩》言:〔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
召之〕下〔顛之倒之〕,即覆說上文〔顛倒〕二字之辭,其實一也,卻於上〔倒〕
字音作上聲,而下〔倒〕字音作去聲,此何說也?又〔撇道〕,北人調侃說〔腳〕
也。湯海若《還魂記》末折〔把那撇道兒客長舌查〕,是以〔撇道〕認作顠字也,
誤甚。又散套〔梅家莊水罐湯缾打為磁屑〕,當作〔謝家莊〕,正崔護乞漿處也。
又〔窺青眼〕曲,【白練序】【換頭】〔蕭郎信渺茫〕下,舊原作〔還追想當年處
士莊〕,《詞選》作〔漫留下當年繫馬椿〕,俚甚,非白語。〔眼望旌節旗,耳聽
好消息〕,出元人雜劇,今皆說作〔旌捷旗〕,然似不如〔捷旌旗〕與下〔好消息
〕對,為的。〔憑君走對夜摩天〕,〔夜摩天〕語出《藏經》,今皆訛作〔焰摩天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人無二三〕,謂可與語言之人難得也;今訛作〔可
與人言〕。〔兩葉浮萍歸大海〕,蓋本白樂天〔與君何處重相遇,兩葉浮萍大海中
〕詩語,詞隱《唱曲當知》以為非是,或偶未見此詩耳。大抵刻本中誤處,須以意
理會,不可便仍其誤。彼優人俗子,既不能曉,吾輩又不為是正,幾何不令千古之
聵聵耶!
雜論第三十九上
■詞曲小道。遏雲、落塵,遠不暇論。明皇製《春光好》曲而桃杏皆聞,世歌《虞
美人》曲而草能按節以舞,聲之所感,豈其微哉!
■南、北二調,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畫地而知也。北人工篇章,南
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氣骨勝;工句字,故以色澤勝。
■勝國諸賢,蓋氣數一時之盛。王、關、馬、白,皆大都人也,今求其鄉,不能措
一語矣。(大都,即今北京)。《正音譜》中所刻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憑。涵
虛子於文理原不甚通,其評語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評,後一百五人漫無可否
,筆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別其間也。
■胡鴻臚言:〔元時,臺省元臣、郡邑正官,皆其國人為之;中州人每沉抑下僚,
志不獲展,如關漢卿乃太醫院尹,馬致遠江浙行省務官,宮大用釣臺山長,鄭德輝
杭州路史,張小山首領官,於是多以有用之才,寓於聲歌,以紓其拂鬱成慨之懷,
所謂不得其平而鳴也。然其時如貫酸齋、白無香、楊西菴、胡紫山、盧疏齋、趙松
雪、虞邵菴輩,皆昔之宰執貴人也,而未嘗不工於詞。以今之宰執貴人,與酸齋諸
公角而不勝;以今之文人墨士,與漢卿諸君角而又不勝也。蓋勝國時,上下成風,
皆以詞為尚,於是業有專門;今吾輩操管為時文,既無暇染指,迨起家為大官,則
不勝功名之念,致仕居鄉,又不勝田宅子孫之念,何怪其不能角而勝之也!
■人才賦才,各有所近。馬東籬、王實甫,皆勝國名手。馬於《黃粱夢》《岳陽樓
》諸劇,種種妙絕,而一遇麗情,便傷雄勁;王於《西廂》《絲竹芙蓉亭》之外,
作他劇多草草不稱。尺有所短,信然。
■古戲不論事實,亦不論理之有無可否,於古人事多損益緣飾為之,然尚存梗概。
後稍就實,多本古史傳雜說略施丹墨,不欲脫空杜撰。還始有捏造無影響之事以欺
婦人、小兒看,然類皆優人及里巷小人所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
■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後。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呂純陽事也
。【寄生草】曲:這的是燒豬佛印待東坡,抵多少駒驢魏野逢灌園〕。俗子見之,
有不訾以為傳唐人用宋事耶?畫家謂王摩詰以牡丹、芙蓉、蓮花同畫一景,畫家安
高臥圖有雪裡芭蕉,此不可易與人道也。
■詞曲本文人能事,亦有不盡然者。周德清撰《中原音韻》,下筆便如葛藤;所作
〔宰金頭黑腳天鵝〕【折桂令】、〔燕子來海棠開〕【塞兒令】、〔臉霞鬢鴉〕【
朝天子】等曲,又特警策可喜,即文人無以勝之,是殊不可曉也。
■南、北二曲,用字不得相混。今南曲中有用〔者〕字、〔兀〕字、〔您〕字、〔
咱〕字,及南曲用北韻,以〔白〕為〔排〕,以〔壑〕為〔好〕之類,皆大非體也
。
■元人諸劇,為曲皆佳,而白則猥鄙俚褻,不似文人口吻。蓋由當時皆教坊樂工先
撰成間架說白,卻命供奉詞臣作曲,謂之〔填詞〕。凡樂工所撰,士流恥為更改,
故事款多悖理,辭句多不通。不似今作南曲者盡出一手,要不得為諸君子疵也。
■北曲方言時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語所被者廣,大略相通,而南則土音各省
、郡不同,入曲則不能通曉故也。
■元人雜劇,其體變幻者固多,一涉麗情,便關節大略相同,亦是一短。又古新奇
事跡,皆為人做過。今日欲作一傳奇,毋論好手難遇,即求新采可動人者,正亦不
易得耳。
■元詞選者甚多,然皆後人施手,醇疵不免。惟《太平樂府》係楊澹齋所選,首首
皆佳。蓋以元人選元詞,猶唐人之選《中興閒氣》《河洛英靈》二集,具眼故在也
。
■北人尚餘天巧,今所流傳《打棗竿》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學之,決不
能入。蓋北之《打棗竿》,與吳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俠,或閨閫之秀,
以無意得之,猶詩鄭、衛諸風,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世稱曲手,必曰關、鄭、白、馬,顧不及王,要非定論。稱戲曲曰荊、劉、拜、
殺,益不可曉,殆優人戲單語耳。
■唐三百年,詩人如林。元八十年,北詞名家亦不下二百人。明興二百四十年,作
南曲錚錚者,指不易多屈,何哉?
■古戲必以《西廂》《琵琶》稱首,遞為桓、文。然《琵琶》終以法讓《西廂》,
故當離為雙美,不得合為聯璧。《琵琶》遺意嘔心,造語刺骨,似非以漫得之者,
顧多蕪語、累字,何耶?
■《西廂》組豔,《琵琶》修質,其體固然。何元朗並訾之,以為〔西廂全帶脂粉
,琵琶專弄學問,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勝二氏者哉?過矣!
■《拜月》語似草草,然時露機趣;以望《琵琶》,尚隔兩麈;元朗以為勝之,亦
非公論。
■世傳《拜月》為施君美作,然《錄鬼簿》及《太和正音譜》皆載在漢卿所編八十
一本中,不曰君美。君美名惠,杭州人,吳山前坐賈也。南戲自來無三字作目者,
蓋漢卿所謂《拜月亭》,係是北劇,或君美演作南戲,遂仍其名不更易耳。
■古之優人,第以諧謔滑稽供人喜笑,未有並曲與白而歌舞登場如今之戲子者;又
皆優人自造科套,非如今日習現成本子,俟主人揀擇,而日日此伎倆也。如優孟、
優旃、後唐莊宗,以迨宋之靖康、紹興,史籍所記,不過〔葬馬〕〔漆城〕〔李天
下〕〔公冶長〕〔二聖環〕等諧語而已。即金章宗時,董解元所為《西廂記》,亦
第是一人倚絃索以唱,而間以說白。至元面始有劇戲,如今之所搬演者是。此竅由
天地開闢以來,不知越幾百千萬年,俟夷狄主中華,而於是語調人時林立,始稱作
者之聖,鳴呼異哉!
■南戲曲,從來每人各唱一隻。自《拜月》以兩三人合唱,而詞隱諸戲遂多用此格
。畢竟是變體,偶一為之可耳。
■《琵琶》工處甚多,然時有語病,如第二折【引】〔風雲太平日〕,第三折【引
】〔春事已無有〕,三十一折【引】〔也只為我門楣〕,皆不成語。又蔡別後,趙
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減祥鸞羅幌,香消寶鴨金爐,楚館雲閒,秦樓月冷〕,後
又曰〔寶瑟塵埋,錦被羞鋪,寂寞瓊璁,簫條朱戶〕等語,皆過富貴,非趙所宜。
二十六折【駐馬聽】〔書寄鄉關〕二曲,皆本色語,中〔著啼痕緘處翠綃斑〕二語
,及〔銀鉤飛動綵雲牋〕二語,皆不搭色,不得為之護短。至後八折,具傖父語。
或以為朱教豫所續,頭巾之筆,當不經也。
■弇州謂〔琵琶“長空萬里”完麗而多蹈襲〕,似誠有之。元朗謂其〔無蒜語氣,
如王公大人之席,駝峰、熊掌,肥腯盈前,而無蔬、尹、蜆、蛤,遂欠風味〕。余
謂:使盡廢駝峰、熊掌,抑可以羞王公大人耶?此亦一偏之說也。
■古曲自《琵琶》《香囊》《連環》而外,如《荊釵》《白兔》《破窯》《金印》
《躍鯉》《牧羊》《殺狗勸夫》等記,其鄙俚淺近,若出一手。豈其時兵革孔棘,
人士流離,皆村儒野老塗歌巷詠之作耶?《殺狗》,頃吾太鬱藍生為釐韻以飭,而
整然就理也,蓋一幸矣。
■元初諸賢作北劇,佳手疊見。獨其時未有為今之南戲者,遂不及見其風概,此吾
生平一恨!
■作北曲者,如王、馬、關、鄭輩,創法甚嚴。終元之世,沿守惟謹,無敢踰越。
而作南曲者,如高如施,平仄聲韻,往往離錯。作法於涼,馴至今日,蕩然無復底
止,則南君不得辭作俑之罪,真有幸不幸也。
■元朗謂:〔《呂蒙正》內〔紅妝豔質,喜得功名遂〕,《王祥》內〔夏日炎炎,
今個最關情處,路遠迢遙〕,《殺狗》內〔千紅百翠〕,《江流》內〔崎嶇去路賒
〕,《南西廂》內〔團圓皎皎〕〔巴到西廂〕,《翫江樓》內〔花底黃鸝〕,《子
母冤家》內〔東野翠煙消〕,《詐妮子》內〔春來麗日長〕,皆上絃索,正以其辭
之工也。〕亦未必然。此數曲皆人偶打入絃索,非字字合律也。又謂:〔寧聲協而
辭不工,無寧辭工而聲不協〕,此有激之言。夫不工,奚以辭為也!
■《明珠記》本唐人小說,事極典麗,第曲白類多蕪葛。僅〔良宵杳〕一套,不特
詞句婉俏,而轉折亦委曲可念,弇州所謂〔其兄淩明給事助之者〕耶?然引曲用調
名殊不佳,《尾聲》及後《黃鶯兒》二曲俱俚率不稱,若出兩手,何耶?
■《中原音韻》十七宮調,所謂〔仙呂宮清新綿邈〕等類,蓋謂仙呂之調,其聲大
都清新綿邈云爾。其云〔十七宮調各應於律呂〕,〔於〕字以不嫻文理之故。《太
和正音譜》於仙呂等各宮調字下加一〔唱〕字,係是贅字。然猶可以〔唱〕代〔曲
〕字,謂某宮之曲,其聲云云也。至弇州加一〔宜〕字,則大拂理矣!豈作仙呂宮
曲與唱仙呂宮曲者,獨宜清新綿邈,而他宮調不必然。以是知蛇足之多,為本文累
也。
■論曲,當看其全體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韻偶合,而曰某人、某劇、某戲、某句
、某句似元人,遂執以概其高下。寸疏自不掩尺瑕也。
■曲之尚法固矣,若僅如下算子、畫格眼、垛死屍,則趙括之讀父書,故不如飛將
軍之橫行匈奴也。
■當行本色之說,非始於元,亦非始於曲,蓋本宋嚴滄浪之說詩。滄浪以禪喻詩,
其言:〔禪道在妙悟,詩道亦然。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有透徹之悟,有一知
半解之悟〕。又云:〔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又云:〔須
以大乘正法眼為宗,不可令墮入聲聞辟支之果〕。知此說者,可與語詞道矣。
■作詞守成法,尺尺寸寸,句覈字研,俾無累功令,易耳。然其至爾力,其中有非
爾力,故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
■唱曲欲其無字。即作曲者用綺麗字面,亦須下得恰好,全不見痕跡礙眼,方為合
作。若讀去而煙雲花鳥、金碧丹翠、橫垛直堆,如攤賣古董,鋪綴百家衣,使人種
種可厭,此小家生活,大雅之士所深鄙也。
■上去、去上之間,用有其字必不可易而強為避忌,如易〔地〕為〔土〕,改〔宇
〕為〔廈〕,致與上下文生拗不協,甚至文理不通,不若順其自然之為貴耳。
■南曲之有陰陽也,其竅今日始開。然此義微之又微,所不易辨,不能字字研其至
當。當亦如前取務頭法,將舊曲子令優人唱過,但有其字是而唱來卻非其字本音者
,即是宜陰用陽、宜陽用陰之故,較可尋繹而得之也。
■揭調之說,不特今曲為然。楊用修《詩話》云:〔樂府家謂揭調者,高調也。高
駢詩:“公子邀歡月滿樓,佳人揭調唱《伊州》。便從席上西風起,直到蕭關水盡
頭〕。則唐時之歌曲,可想見矣。
■凡曲之調,聲各不同,已備載前十七宮調下。至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鐘之
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相,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
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車遮之用雜
入聲,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聽之令人不爽。至侵尋、監咸、廉纖,開之則非
其字,閉之則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作散套較傳奇更難。傳奇各有本等事頭鋪襯,散套鑿空為之。散套中登臨、遊賞
之詞較易,閨情尤難,蓋閨情古之作者甚多,好意、好語,皆為人所道,不易脫此
窠臼故也。白樂天作詩,必令老嫗聽之,問曰:〔解否?〕曰〔解〕,則錄之;〔
不解〕,則易。作劇戲,亦須令老嫗解得,方入眾耳,此即本色之說也。
■劇戲之道,出之貴實,而用之貴虛。《明珠》《浣紗》《紅拂》《玉合》,以實
而用實者也;《還魂》、二夢,以虛而用實者也。以實而用實也易,以虛而用實也
難。
■劇戲之行與不行,良有其故。庸下優人,遇文人之作,不惟不曉,亦不易入口。
村俗戲本,正與其見識不相上下,又鄙猥之曲,可令不識字人口授而得,故爭相演
習,以適從其便。以是知過施文彩,以供案頭之積,亦非計也。
■世多歌之曲,而難可讀之曲。歌則易以聲掩詞,而讀則不能掩也。
■世有不可解之詩,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之不可解,非入方言,則用僻之故
也。〔胡廝巠〕〔兩喬才〕,此方言也。〔韓景陽〕〔大來頭〕,此僻事也。作南
戲,而兩語皆南人所不識,皆曲之病也。
■古戲如《荊》《劉》《拜》《殺》等,傳之幾二三百年,至今不廢。以其時作者
少,又優人戲眾,無此等名目便以為缺典,故幸而久傳。若今新戲日出,人情復厭
常喜新,故不過數年,即棄閣不行,此世數之變也。
■作曲如生人耳目口鼻,非不犁然各具,然西施、蟆母,妍醜殊觀,王公、廝養,
貴賤異等,墮地以來,根器區別,欲勉強一分,幾而及之,必不可得也。
■唐之絕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傳。宋之詞,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傳。
以至金、元人之北詞也,而其法今復不能悉傳。是何以故哉?國家經一番變遷,則
兵焚流離,性命不保,遑習此太平娛樂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傳否,又不
知作何底止也!為慨!且懼!
雜論第三十九下
■李中麓序刻元喬夢符、張小山二家小令,以方唐之李、杜。夫李則實甫,杜則東
籬,始當;喬、張,蓋長吉、義山之流。然喬多凡語,似又不如小山更勝也。
■《關睢》《鹿鳴》,今歌法尚存,大都以兩字抑揚成聲,不易入里耳。漢之《朱
鷺》《石流》,讀尚聱牙,聲定椎樸。晉之《子夜》《莫愁》,六朝之《玉樹》《
金釵》,唐之《霓裳》《水調》,即日趨冶豔,然只是五七詩句,必不能縱橫如意
。宋詞句有長短,聲有次第矣,亦尚限邊幅,未暢人情。至金、元之南北曲,而極
之長套,歛之小令,能令聽者色飛,觸者腸靡,洋洋纚纚,聲蔑以加矣!此豈人事
,抑天運之使然哉。
■予在都門日,一友人撰文淵閣所藏刻本《樂府大全》(又名《樂府渾成》)一本
見示,蓋宋、元時詞譜。(即宋詞,非曲譜)止林鐘一調,中所載詞至二百餘闋,
皆生平所未見。以樂律推之,其書尚多,當得數十本。所列凡目,亦世所不傳。所
畫譜,絕與今樂家不同。有【卜算子】【浪淘沙】【鵲橋仙】【摸魚兒】【西江月
】等,皆長調,又與詩餘不同。有【嬌木笪】,則元人曲所謂【喬木查】,蓋沿其
名而誤其字者也。中佳句有〔酒入愁腸,誰信道都做淚珠兒滴〕,又〔怎知道恁地
憶,再相逢瘦了才信得〕,皆前人所未道。以是知詞曲之書,原自浩瀚。即今曲,
當亦有詳備之譜,一經散逸,遂并其法不傳,殊為可惜!今列其目并譜於後,以存
典刑一斑。
林鐘商目:隋呼歇指調。肖聲/品(有大品小品)/歌曲子/唱歌/中路踏歌/引
/三臺/傾盃樂/慢曲子促拍/令/序/破子/急曲子木笪/丁聲長行/大曲/曲
破肖聲譜(註:以下是古譜例,略)
小品譜(註:以下是古譜例,略)又:(註:以下是古譜例,略)
■元時北虜達達所用樂器,如箏、秦、琵琶、胡琴、渾不似之類,其所彈之曲,亦
與漢人不同。見《輟耕錄》。不知其音調詞義如何,然亦各具一方之製,誰謂胡無
人哉。今並識於此,以廣異聞。
大曲:【哈八兒圖】【口溫】【也葛倘兀】【畏兀兒】【閔古里】【起土苦里】【
跋四土魯海】【舍舍弼】【搖落四】【蒙古搖落四】【門嬋搖落四】【阿耶兒虎】
【桑哥兒苦不丁】(江湳謂之〔孔雀雙手彈〕)
小曲:【哈兒火失哈赤】(〔黑雀兒叫〕)【阿林捺】(〔花紅〕)【曲律買】【
者歸】【洞洞伯】【扎疇兀兒】【把擔葛失】【削浪沙】【馬哈】【相公】【仙鶴
】【阿丁水花】回回曲:【伉俚】【馬黑某當當】【清泉當當】詞之異於詩也,曲
之異於詞也,道迥不侔也。詩人而以詩為曲也,文人而以詞為曲也,誤矣,必不可
言曲也。
■嘗戲以傳奇配部色,則《西廂》如正旦,色聲俱絕,不可思議;《琵琶》如正生
,或峨冠博帶,或敝衣敗衫,俱嘖嘖動人;《拜月》如小丑,時得一二調笑語,令
人絕倒;《還魂》二夢如新出小旦,妖冶風流,令人魂銷腸斷,第未免有誤字錯步
;《荊釵》《破窯》等如淨,不繫物色,然不可廢;吳江諸傳如老教師登場,板眼
場步,略無破綻,然不能使人喝采。《浣紗》《紅拂》等如老旦、貼生,看不原不
苛責;其餘卑下諸戲,如雜腳備員,第可供把盞執旗而已。
■作閏情曲,而多及景語,吾知其窘矣。此在高手,待一〔情〕字,摸索洗發,方
挹之不盡,寫之不窮,淋漓渺漫,自有餘力,何暇及眼前與我相二之花鳥煙雲,俾
掩我真性,混我寸管哉。世之曲,詠情者強半,持此律之,品力可立見矣。
■北劇之於南戲,故自不同。北詞連篇,南詞獨限。北詞如沙場走馬,馳騁自由;
南詞如揖遜賓筵,折旋有度。連篇而蕪蔓,獨限而跼蹐,均非高手。韓淮陰之多多
益善,岳武穆之五百騎破兀朮十萬眾,存乎其人而已。
■晉人言:〔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以為漸近自然。吾謂:詩不如詞,詞不如曲
,故是漸近人情。夫詩之限於律與絕也,即不盡於意,欲為一字之益,不可得也。
詞之限於調也,即不盡於吻,欲為一語之益,不可得也。若曲,則調可累用,字可
襯增。詩與詞,不得以諧語方言入,而曲則惟吾意之欲至,口之欲宣,縱橫出入,
無之而無不可也。故吾謂:快人情者,要毋過於曲也。
■曲以婉俏俊為上。詞隱譜曲,於平仄合調處,曰〔某句上去妙甚〕。〔某句去上
妙甚〕。是取其聲,而不論其義可耳。至庸拙俚俗之曲,如《臥冰》【古皂羅袍】
〔理合敬我哥哥〕一曲,而曰〔質古之極,可愛可愛〕。《王煥傳奇》【黃薔薇〕
〔三十哥央你不來〕一引,而曰〔大有元人遺意,可愛〕。此皆打油之最者,而極
口贊美。其認路頭一差,所以已作諸曲,略墮此一劫,為後來之誤甚矣,不得不為
拈出。
■古人往矣,吾取古事,麗今聲,華袞其賢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場上,令觀者藉
為勸懲興起,甚或扼腕裂此,涕泗交下而不為己,此方為有關世教文字。若徒取漫
言,既已造化在手,而又未必其新奇可喜,亦何貴漫言為耶?此非腐談,要是確風
化,縱好徒然,此《琵琶》詩大頭惱處,《拜月》只是宣淫,端士所不與也。
■各調有遵古以正今之訛者,有不妨從俗以就今之便者。《九宮新譜》所載【步步
嬌】之第一句、【玉交枝】之第五句、【好姐姐】之第五句、【江兒水】之第四句
、【啄木兒】之第六句、【懶畫眉】之第一句、【醉扶歸】之第三句,其所署平仄
,正今失調,斷所宜遵。至【皂羅袍】第三句之平仄平平、【解三酲】之第四六字
句與第五七字句下三字之平仄平、【一江風】之第五六重用四字句、【瑣窗寒】之
第八七字句、【山坡羊】之第七七字句、【步步嬌】之第五句第二字用仄聲,從古
可也;即從俗,亦不害其為失調也。若【玉芙蓉】之第六句用平平仄平、【白練序
】之首句作四字、【畫眉序】之首句作三字、【石榴花】之首四句盡作七字、【梁
州序犯】之第九句作七字、【劉潑帽】之第四句作四字、【駐雲飛】之第六句作三
字、【綿搭絮】首句七字與第三句之六字、【鎖南枝】之第三句六字,與【換頭】
第一二句之五字、第三句下之多六字一句,則世俗之以新調相沿舊矣,一旦盡返之
古,必群駭不從。又【水底魚兒】之八句,即剖為二人唱,似亦無妨。【風入松】
之每調繼以兩【急三槍】,與末調之單用本調,雖古有此格,然《琵琶》後八折耳
,安在其必當而拘拘以此為法也,拈出與秉筆者商之。
■詞隱論北詞,謂【朝天子】一調,自《龍泉記》,出而此曲失真。《浣紗》〔往
江干水鄉〕盛行,而此曲盡晦。卻取《太和正音譜》所收張小山〔癭杯玉醅〕一首
為譜。其詞〔飽似伯夷〕一句係失調,不如《中原音韻》所收〔早霞晚霞〕一首為
確。蓋《浣紗》實傲《龍泉》,較原調多著襯字,其聲尚可考見也。今並列於此。
元人《題廬山》【朝天子】云:〔早霞晚霞,妝點廬山晝。仙翁何處鍊丹砂。一摟
白雲下。客去齋餘,人來茶罷。歎浮生,指落花。楚家,漢家,做了漁樵話〕。《
浣紗》【朝天子】云:
往江干水鄉,遙花溪柳塘,看齊齊綵鷁波心放。
鼕鼕疊鼓起鴛鴦,一雙戲清波浮輕浪。
青山兒幾行,綠波兒千狀,渺茫渺茫渺渺茫。
趁東風蘭橈畫槳,蘭橈畫槳,採蓮歌齊聲唱。
南人為北詞,而失其本調者,即此曲可類見矣。余頃與孫比部談及此調,比部指摘
《浣紗》陰陽之舛。余因字字分別陰陽,並盡用律中諸禁,作《春遊詞》一闋。鬱
藍生序刻以傳好事者,今存別本。然為法苛刻,益難中之難。要以遊三尺之中,而
不見一毫勉強,乃佳;若一為界限所拘,讀去礙口,便非高手也。
■曲與詩原是兩腸,故近時才士輩出,而一搦管作曲,便非當家。汪司馬曲,是下
膠漆詞。弇州曲不多見,特《四部稿》中有一【塞鴻秋】、兩【畫眉序】,用韻既
雜,亦詞家語,非當行曲。【畫眉序】和頭第一字,法用去聲,卻云〔濃霜畫角遼
陽近,知他夢裡何如〕。濃字平聲,不可唱也。
■近之為詞者,北詞則關中康狀元對山、王太史渼陂,蜀則楊狀元升庵,金陵則陳
太史石亭、胡太史秋宇、徐山人髯仙,山東則李當寶伯華、馮別駕海浮,山西則常
延評樓居,維陽則王山人西樓,濟南則王邑佐舜耕,吳中則楊儀部南峰。康富而蕪
;王豔而整;楊俊而葩;陳、胡爽而族;徐暢而未汰,李豪而率,馮才氣勃勃,時
見紕纇;常多俠而寡馴,西樓工短調,翩翩都雅;舜耕多近人情,兼善諧謔;楊較
粗莽。諸君子間作南調,則皆非當家也。南則金陵陳大聲、金在衡,武林沈青門,
吳唐伯虎、祝希哲、梁伯龍,而陳、梁最著。唐、金、沈小令,並斐聲有致;祝小
令亦佳,吳則草草,陳、梁多大套,頗著才情,然多俗意陳語,伯仲間耳。餘未悉
見,不敢定其甲乙也。
■王渼陂詞固多佳者。何元朗摘其小詞中〔鶯巢濕春隱花梢〕,以為金、元人無此
一句。然此詞全文:〔泠泠象板粉兒敲,小小金杯綠蟻飄,重重畫閣紅塵落。喜豐
年恰遇著,幾般兒景致蹊蹺。鳳團小茶烹銀罐,驢背穩詩吟野橋〕。除鶯巢句,下
皆陳語。後三句對復不整。又云:〔《杜甫遊春》劇,金、元人猶當北面〕。此劇
蓋借李林甫以罵時相者,其詞氣雄宕,固陵厲一時,然亦多雜凡語,何得便與元人
抗衡。王元美復謂其聲價不在關、馬之下,皆過情之論也。
■對山亦忤於時,放情自廢,與渼陂皆以聲樂相尚,彼此酬和不輟。康所作尤多,
非不莽具才氣,然喜生造,喜堆積,喜多用老生語,不得與王並驅。所著《沂東樂
府》。可數百首。《中元夜》【落梅風】:〔春雲澹,月色昏。坐空齋餘風雨潤。
若嫦娥肯饒春幾分,向朱簾且收寒暈〕。《效自君之出矣〕【沈醉東風】:〔掃萬
里龍沙未返,怨深閏蛾尾空彎。泣相思柳未勻,待好會梅初綻。隔魂臺水水山山,
也要尋君到玉關,路比天涯近遠〕。僅此二詞,頗饒風韻,餘未足取。第易蛾眉為
蛾尾,亦不妥耳。
■升庵北調,未盡閑律,然最有佳者。余最愛其【沈醉東風】小令云:〔也不是石
家的綠珠風韻,也不是喬家的碧玉青春。合雙鬟夢裡來行,萬里雲南近,似蘇家過
嶺朝雲。休索我花柳鈿與繡裙,窮秀才床頭金盡〕。風流旖旎,即實甫能加之哉!
■於陵詞隱沈寧菴先生,諱璟。其於曲學、法律甚精,汎瀾極博。斤斤返古,力障
狂瀾,中興之功,良不可沒。先生能詩,工行、草書。弱冠魁南宮,風標白皙如晝
。仕由吏部郎轉丞光祿,值有忌者,遂屏跡郊居,放情詞曲,精心考索者垂三十年
。雅善歌。與同里顧學憲道行先生,並畜聲伎,為香山、洛社之游。所著詞曲甚富
,有《紅蕖》《分錢》《埋劍》《十孝》《雙魚》《合衫》《義俠》《分柑》《鴛
衾》《桃符》《珠串》《奇節》《鑿井》《四異》《結髮》《墜釵》《博笑》等十
七記。散曲曰《情癡寱語》、曰《詞隱新詞》二卷;取元人詞,易為南詞,曰《曲
海青冰》二卷。《紅蕖》蔚多藻語,《雙魚》而後,專尚本色,蓋詞林之哲匠,後
學之師模也。又嘗增定《南曲全譜》二十一卷,別輯《南詞韻選》十九卷。又有《
論詞六則》、《唱曲當知》、《正吳編》及《考定琵琶記》等書,半已盛行於世;
未刻者,存吾友鬱藍生處。生平故有詞辯,每客至,談及聲律,輒娓娓剖析,終日
不置。嘗一命余序《南九宮譜》,既就梓,誤以均為韻。余請改正,先生復札,巽
辭為謝。比札至,而先生已損館舍矣。先是數年,道行先生亦卒。自兩先生歿,而
吳中遂無復有繼其跡者,悲夫!
■詞隱傳奇,要當以《紅蕖》稱首。其餘諸作,出之頗易,未免庸率。然嘗與余言
,歉以《紅蕖》為非本色,殊不其然。生平於聲韻、宮調,言之甚毖,顧於己作,
更韻、更調,每折而是,良多自恕,殆不可曉耳。
■顧道行先生,亦美風儀,登第甚少。曾一就教吾越。以閩中督學使者棄官歸田。
工書、畫,侈姬侍,兼有顧曲之嗜。所畜家樂,皆自教之。所著有《青衫》《葛衣
》《義乳》三記,略尚標韻,第傷文弱。余嘗一訪先生園亭,先生論詞,亦傾倒不
輟。晚年無疾,為人作一套兼群公,投筆而逝,亦一奇也。
■臨川湯奉常之曲,當置〔法〕字無論,盡是案頭異書。所作五傳,《紫簫》《紫
釵》第脩藻豔,語多瑣屑,不成篇章;《還魂》妙處種種,奇麗動人,然無奈腐木
敗草,時時纏繞筆端;至《南柯》《邯鄲》二記,則漸削蕪纇,俛就矩度,布格既
新,遣詞復俊,其掇拾本色,參錯麗語,境往神來,巧湊妙合,又視元人別一谿陘
,技出天縱,匪由人造。使其約束和鸞,稍閑聲律,汰其賸字累語,規之全瑜,可
令前無作者,後鮮來者,二百年來,一人而已。
■臨川之於吳江,故自冰炭。吳江守法,斤斤三尺,不欲令一字乖律,而毫鋒殊拙
;臨川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乍舌。吳
江嘗謂:〔寧協律而不工。讀之不成句,而謳之始協,是為中之之巧〕。曾為臨川
改易《還魂》字句之不協者,呂吏部玉繩(鬱藍生尊人)以致臨川,臨川不懌,復
書吏部曰:〔彼惡知曲意哉!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其志趣不同如此
。鬱藍生謂臨川近狂,而吳江近狷,信然哉!
■自詞隱作詞語,而海內徒然向風。衣缽相承,尺尺寸寸守其矩矱者二人:曰吾越
鬱藍生,曰檇李大荒逋客。鬱藍《神劍》《二媱》等記,並其科段轉折似之;而大
荒《乞麾》至終帙不用上去疊字,然其境遂苦而不甘矣。
■詞隱之持法也,可學而知也;臨川之脩辭也,不可勉而能也。大匠能與人規矩,
不能使人巧也。其所能者,人也;所不能者,天也。
■詞隱所著散曲《情癡寱語》及《詞隱新詞》各一卷,大都法勝於詞。《曲海青冰
》二卷,易北為南,用工良苦。前二種,呂勤之己為刻行;後一種,勤之既逝,不
知流落何處,惜哉!
■詞隱《墜釵記》,蓋因《牡丹亭記》而興起者,中轉折儘佳,特何興娘鬼魂別後
,更不一見,至末折忽以成仙會合,似缺針線。余嘗因鬱藍之請,為補又二十七盧
二舅指點脩煉一折,始覺完全。今金陵已補刻。
■詞隱生平,為挽回曲調計,可謂苦心。嘗賦【二郎神】一套,又雪夜賦【鶯啼序
】一套,皆極論作詞之法。中【黃鶯兒】調,有:〔自心傷蕭蕭,白首誰與共雌黃
〕。【尾聲】:〔吾言料沒知音賞,這流水、高山逸響,直待後世鐘期也不妨〕。
二詞見勤之刻中。至今讀之,猶為悵然。蘇長公有言:〔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吾於詞隱亦云。
■宛陵以詞為曲,才情綺合,故是文人麗裁。四明新采豐縟,下筆不休,然於此道
,本無解處。崑山時得一二致語,陳陳相因,不免紅腐。長洲體裁輕俊,快於登場
,言言襪線,不成科段。其餘人珠家璧,各擅所長,不能枚舉,第尚達者或跳浪而
寡馴,守法者或跼蹐而不化。若夫不廢繩檢,兼妙神情,甘苦匠心,丹護應度,劑
眾長於一冶,成五色之斐然者,則李于麟有言:〔亦惟天實生才,不盡後之君子〕
。
■吾越故有詞派,古則越人鄂君,越夫人烏鳶,越婦采葛,西施采蓮,夏統慕歌,
小海河女尚己。迨宋,而有青梅之歌,志稱其聲調宛轉,有巴峽、竹枝之麗。陸放
翁小詞閒豔,與秦、黃並驅。元之季有楊鐵崖者,風流為後進之冠,今【伯業艱危
】一曲,猶膾炙人口。近則謝泰興海門之《四喜》,陳山人鳴野之《息柯餘韻》,
皆入逸品。至吾師除天池先生所為《四聲猿》,而高華爽俊,穠麗奇偉,無所不有
,稱詞人極則,追躅元人。今則自縉紳、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為新聲,不
可勝紀。以余所善,史叔考撰《合紗》《櫻桃》《鶼釵》《雙鴛》《孿甌》《瓊花
》《青蟬》《雙梅》《夢磊》《檀扇》《梵書》,又散曲曰《齒雪餘香》,凡十二
種;王澹翁撰《雙合》《金碗》《紫袍》《蘭佩》《櫻桃園》,散曲曰《欸乃編》
,凡六種。二君皆自能度品登場,體調流麗,優人便之,一出而搬演幾遍國中。姚
江有葉美度進士者,工雋摹古,撰《玉麟》《雙卿》《鷥毚》《四豔》《金鎖》,
以及諸雜劇,共十餘種。同舍有呂公子勤之,曰鬱藍生者,從髫年便解摛掞,如《
神女》《金合》《戒珠》《神鏡》《三星》《雙棲》《雙閣》《四相》《四元》《
二媱》《神劍》,以迨小劇,共二三十種。惜玉樹早摧,齎志未竟。自餘獨本單行
,如錢海屋輩,不下一二十人。一時風尚。
■徐天池先生《四聲猿》,故是天地間一種奇絕文字。《木蘭》之北,與《黃崇嘏
》之南,尤奇中之奇。先生居,與余僅隔一垣,作時每了一劇,輒呼過齋頭,朗歌
一過,津津意得。余拈所著警絕以復,則舉大白以釂,賞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
》一劇,係先生早年之筆;《木蘭》《禰衡》,得之新創;而《女狀元》則令余更
覓一事,以足四聲之數。余舉楊用脩所稱《黃崇嘏春桃記》為對,先生遂以春桃名
嘏。今好事者以《女狀元》並余所譜《陳子高傳》稱為《男皇后》,並刻以傳,亦
一的對,特余不敢與先生匹耳。先生好談詞曲,每右本色,於《西廂》《琵琶》皆
有口授心解;獨不喜《玉玦》,自為板漢。先生逝矣,邈成千古,以方古人,蓋真
曲子中縛不住者,則蘇長公其流哉。
■陳鳴野先生,以詩、畫、書翰推重一時。生平好游狹斜,故多贈青樓之作,儇俏
清便,亦一詞場駿足。余生晚,不及識先生。今相國朱文懿公,先生婿也,嘗謂余
言:〔先生風流跌宕,喜游揚後進。兼妙聲歌,故諸作絕無累字。今不可復見矣〕
!董少宰中峰先生,亦吾邑人也,幼舉神童,年十九魁南宮第一。在翰苑時,曾有
應制《駕幸西湖》南北調詞一闋,今在集中,即限於體栽,亦勝楊南峰數等。
■余大父爐峰公博學高才,著述甚富,有集數十卷。往與王方湖、王真翁兩先生齊
名。鄉人士稱為〔於越三王〕。少時曾草《紅葉》一記,都雅婉逸,翩翩有風人之
致。遺命秘不令傳。今爽家塾。余弱歲臥病,先君子命稍更其語,別為一傳,易名
《題紅》,為屠緯真儀部強序入梓。然其時所窺淺近,遺聲署瀾,間有出入;今輒
大悔,懼人齒及。顧傳播已多,不可禁止。昨入都,一中貴為余言:〔頃業曾進御
〕,可發一大笑矣。
■南九宮蔣氏舊譜,每調各輯一曲,功不可誣。然似集時義,只是偶一題,便檢一
文備數,不問其佳否何如,故率多鄙俚及失調之曲。詞隱又多仍其舊,便注了平仄
,作譜其間,是者固多,而亦有不能盡合處。故作詞者遇有杌隉,須別尋數調,仔
細參酌,務求字字合律,方可下手,不宜盡泥舊文。余非敢以翹先生之過,蓋先生
雅意,原欲世人共守畫一,以成雅道,余稍參一隙,亦為先生作忠臣意也。作譜,
余實慫恿先生為之,其時恨不曾請於先生,將各宮調曲,分細、中、緊三等,類置
卷中,似更有次第,今無及矣。
■金、元雜劇甚多,《輟耕錄》載七百餘種,《錄鬼簿》及《太和正音譜》載六百
餘種。康太史謂於館閣中見幾千百種,何元朗謂家藏三百種,今吾姚孫司馬家藏亦
三百種。余家舊藏,及見沈光祿、毛孝廉所,可二三百種。《輟耕錄》所刻,有其
目而無其書;《正音譜》所列,今存者尚半,其餘皆散逸湮沒,不可復見,然尚得
因諸書所載,略知梗概。今南戲繁多,不可勝計。舊有集諸戲名目為曲者。今之新
編,多舊己做過,以其本不傳,遂人不及見;更稍稽歲月,益滅沒不可考矣。余欲
於暇中,傲《輟耕》《正音》二書例,盡籍記今之戲曲,且甄別美惡,次第甲乙,
以傳示將來,恨未能悉所有。又散套曲,古所傳不能盡識其人,尚有因舊刻而得其
二三者。坊間射利,每偽標其名,又並時曲亦盡題作古人名氏,以欺世人,不可勝
紀。得並古曲,亦一一署所知者,以存一代典刑,似亦佳筆。頃南戲鬱藍生己作《
曲品》,行之金陵,散曲尚未及耳。
■近吳興臧博士晉叔校刻元劇,上下部共百種。自有雜劇以來,選刻之富,無踰此
。讀其二序,自言蒐選之勤,多從秘本中遴出。至其雌黃評駁,兼及南詞,於曲家
儼任賞音;獨其躋《拜月》於《琵琶》,故是何元朗一偏之說。又謂:〔臨川南曲
,絕無才情〕。夫臨川所詘者,法耳,若才情,正是其勝場,此言亦非公論。其百
種之中,諸上乘從來膾炙人口者,已十備七八;第期於滿百,頗參中駟,不免魚目
、夜光之混。又句字多所竄易,稍失本來,即音調亦間有未協,不無遺憾。晉叔故
雋才,詩文並楚楚,乃津津曲學,而未見其一染指,豈亦不敢輕涉其藩耶?要之,
此舉蒐奇萃渙,典刑斯備,厥勩居多,即時露疵繆,未稱合作,功過自不相掩。若
其妍媸差等,吾友吳郡毛允遂每種列為關目、曲、白三則,自一至十,各以分數等
之,功令犁然,錙銖畢析。其間全具足數者,十不得一,既嚴且確,不愧其家董狐
。行當縣之國門,毋庸贅一辭矣。
■客問今日詞人之冠,余曰:〔於北詞得一人,曰高郵王西樓,俊豔工鍊,字字精
琢,惜不見長篇。於南詞得二人:曰吾師山陰徐天池先生,瑰瑋濃郁,超邁絕塵。
《木蘭》《崇嘏》二劇,刳腸嘔心,可泣鬼神。惜不多作。曰臨川湯若士,婉麗妖
冶,語勸刺骨,獨字句平仄,多逸三尺,然其妙處,往往非詞人工力所及。惜不見
散套耳〕。
■問體孰近?曰:〔於文辭一家得一人,曰宣城梅禹金,摘華淡藻,斐亶有致;於
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一人,其才情在淺深、濃淡、雅俗之間,為獨得三味。餘則
脩綺而非垛則陳,尚質而非腐則俚矣。若未見者,則未敢限其工拙也〕。
■孫比部諱如法,字世行,別號俟居,吾郡之餘姚人,忠烈公曾孫,而清簡公冢子
也。早穎。甫髫,舉於順天,以進士高等授官比部。上疏請建皇太子,及論鄭貴妃
不宜先王恭妃冊封,神廟震怒,擬賜杖。賴政府疏救,謫尉潮陽,遂杜門不出。時
居柳城(先生別墅),以圖史自娛。雅精字學,喜校讎。自經史諸子而外,尤加意
聲律。詞曲一道,詞隱專釐平仄;而陰陽之辨,則先生諸父大司馬月峰公始抉其竅
,已授先生,益加精竅。嘗悉取新舊傳奇,為更正其韻之訛者,平仄之舛者,與陰
陽之乖錯者,可數十種,藏於家塾。時為鬱藍生言:〔吾於諸傳奇,咸不難矢筆更
定;獨於《玉合》《題紅》二記,欲稍更一二字,不能施手,以其詞佳,勉更之便
失故吾耳〕。又與湯奉常為同年友。湯令遂昌日,會先生謬賞余《題紅》不置,因
問先生〔此君謂余《紫簫》何?〕(時《紫釵》以下,俱未出)先生言:〔嘗聞伯
良豔稱公才,而略短公法〕。湯曰:〔良然。吾茲以報滿抵會城,當邀此君共削正
之〕。既以罷歸,不果,故後《還魂記》中《警夢》折白,有〔韓夫人得遇于郎,
曾有《題紅記》〕語,以此。先生自謫歸,人士罕見其面,獨時招余及鬱藍生,把
酒商榷詞學,娓娓不倦。嘗慫恿余作《曲律》及南韻,曰:〔此絕學,非君其誰任
之〕。頃余考注《西廂》,相與訂定疑竇,往復手札,蓋盈笥篋。竟以目苦誤醫,
病卒,底今時時有西州之愴。余於陰、陽二字之旨,實大司馬暨先生指授為多,不
敢忘所自得,於其歿也,識以寄痛!
■鬱藍生呂姓,諱天成,字勤之,別號棘津,亦餘姚人,太傅文安公曾孫,吏部姜
山公子;而吏部太夫人孫,則大司馬公姊氏,於比部稱表伯父,其於詞學,故有淵
源。勤之童年便有聲律之嗜。既為諸生,有名,兼工古文詞。與余稱文字交垂二十
年,每抵掌談詞,日昃不休。孫太夫人好儲書,於古今劇戲,靡不購存,故勤之汎
瀾極博。所著傳奇,始工綺麗,才藻燁然;後最服膺詞隱,改轍從之,稍流質易,
然宮調、字句、平仄,兢兢毖督,不少假借。詞隱生平著述,悉授勤之,並為刻播
,可謂尊信之極,不負相知耳。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寫麗情褻語,尤稱絕技。世所
傳《繡榻野史》《閒情別傳》,皆其少年遊戲之筆。余所恃為詞學麗澤者四人,謂
詞隱先生、孫大司馬、比部俟居及勤之,而勤之尤密邇旦夕,方以千秋交易。人咸
謂勤之風貌玉立,才名籍甚,青雲在襟袖間,而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一夕溘先,
風流頓盡,悲夫!余頃賦《四君詠》,別刻《方諸館集》中。《曲律》故勤之及比
部促成,嘗為余序,階有餘悵,遂並比部梗概,識之後簡。
■勤之《曲品》所載,蒐羅頗博,而門戶太多。舊曲列品有四:曰神,曰妙,曰能
,曰具。而神品以屬《琵琶》《拜月》。夫曰神品,必法與詞兩擅其極,惟實甫《
西廂》可當之耳。《琵琶》尚多拗字纇句,可列妙品;《拜月》稍見俊語,原非大
家,可列能品,不得言神。《荊釵》《牧羊》《孤兒》《金印》,可列具品,不得
言妙。新曲列為九品。以上之上屬沈、湯二君,而以沈先湯,蓋以法論;然二君既
屬偏長,不能合一,則上之上尚當虛左,至後八品,亦似多可商略。復於諸人,概
飾四六美辭,如鄉會舉主批評舉子卷牘,人人珠玉,略無甄別。蓋勤之雅欲獎飾此
道,誇炫一時,故多和光之論。余謂品中止宜取傳奇之佳者,次及詞曲略工、搬演
可觀者,總以上中下三等第之,不必多立名目。其餘俚腐諸本,竟黜不存,或盡攛
人間所有之本,另列諸品之外,以備查考,未為不可。至散曲,又當別置一番品題
,始為完局。故夫目具蕭統,筆嚴董孤,勒成不刊之書,以傳信將來,吾則不暇,
以俟後之君子。夏交彥《論畫三品》,曰:〔氣韻生動,出於天成,人莫窺其巧者
,謂之神品〕。謝赫品畫,以陸探微居第一,謂〔窮理盡性,事絕言象,包前孕後
,古今獨立,非復激揚所能稱贊;但價重之極,於上上品之外,無他寄言,故屈標
第一〕。以之方曲,神品與第一,可易言哉!
■散曲絕筆難佳者。北詞載《太平樂府》《雍熙樂府》《詞林摘豔》,小令及長套
多有妙絕可喜者,而南詞獨否,勤之第載其名,不及列曲。詞隱《南詞韻選》,列
上上、次上二等。所謂上上,亦第取平仄不訛,及遵用周韻者而已,原不曾較其詞
之工拙,又只是無中生有,走馬看錦,子細著鍼砭不得。中小令間有佳者,而長套
無一中窾。頃友人吳興仲通同諸君過集齋頭,商搉其較。余為言:小令如唐六如、
祝枝山輩,皆小有致,而祝多漫語。康對山、王渼陂、馮海浮直是粗豪,原非本色
。陳秋碧、沈青門、梁少白、李日華、金白嶼時有合作處,然較之元人,則彼以工
勝,而此以趣合。長套亦惟是陳秋碧、梁少白最稱爛熳。陳起句〔兜的上心來〕〔
薄倖太情難〕等,皆不成語。梁無此等累句,而陳時得一二致語。顧二君疪纇,自
爾不少。他即稍有可觀,而腔韻不合者,又不足數也。仲通謂:如子言,良雅。然
究竟彼善,寧無一長?因舉軼中人所常唱而世皆賞以為好曲者,如〔窺青眼〕〔暗
想當年羅帕上曾把新詩寫〕〔因他消瘦〕〔樓閣重重東風曉〕〔人別後〕諸曲為問
,余謂:前三曲,己載前論第十六、第二十四篇中;即後二曲,毋論意庸語腐,不
足言曲,亦疪病種種,不可勝舉。
如〔樓閣重重〕一曲,前曰〔東風曉〕,後又曰〔風雨清明到〕,
又曰〔東風畫橋〕;前曰〔垂楊金粉消〕,後又曰〔柳絲暗約玉肌消〕;
前曰〔綠映河橋〕,後又曰〔東風畫橋〕;
前曰〔燕子剛來到〕,又曰〔畫棟梁空落燕巢〕;
前曰〔心事上眉梢〕,後又曰〔心牽意掛〕,又曰〔我心中恨著〕;
前曰〔恨人歸不比春歸早〕,後又曰〔那人何事還不到〕;
前曰〔病懨懨難禁這兩朝〕,後又曰〔悶懨懨離情懊惱〕;
前曰〔落紅惹得朱顏惱〕,後又曰〔落花和淚都做一樣飄〕,
而〔朱顏惱〕又與〔離情懊惱〕重;
前曰〔柳絲暗約玉肌消〕,後又曰〔如今瘦添楚腰〕;
前曰〔繡戶生芳草〕,後又曰〔別離一旦如秋草〕,
而〔別離〕句又與〔離情懊惱〕重。又一曲而押二〔曉〕字,三〔消〕字,二〔橋
〕字,二〔到〕字,二〔早〕字,二〔惱〕字。又〔綠映河橋〕〔月明古驛〕,非
閨中語。又【醉扶歸】首二句、【皂羅袍】中四字句,俱宜對而不對。中僅〔恨人
歸不比春還早〕及〔落花和淚都做一樣飄〕二語稍俊,至末〔可惜妝臺人易老〕又
不成語。詞隱亦以為〔不思量寶髻〕五字當改作仄仄仄平平,〔花堆錦砌〕當改作
去上去平,〔怕今宵琴瑟〕琴字當改作仄聲,故止列次上。〔人別後〕曲,蔣氏舊
譜謂其高則誠作,亦未必然。首調以七夕起,而〔寒蟬〕〔衰柳〕〔水綠〕〔蘋香
〕,非七夕語。〔得成就〕句與上文不接。〔真個勝腰纏跨鶴揚州〕,俚甚;又〔
腰纏〕下無十萬貫語,所纏何物?又曰〔滿城風雨還重九〕。【集賢賓】首調言中
秋,而〔聽寒蛩聲滿床頭〕,非中秋語。次調起句用八字,非體。
既曰〔虛度中秋〕,又曰〔見池塘已暮秋〕,又曰〔對景傷秋〕,又曰〔傍水芙蓉
兩岸秋〕,又曰〔強把金尊斷送秋〕;
既曰〔水綠蘋香人自愁〕,又曰〔一種相思分做兩處愁〕,又曰〔遮不斷許多愁〕
,又曰〔添愁〕;既曰〔如病酒〕,又曰〔白衣人送酒〕,又曰〔惟酒可消憂〕,
又曰〔強把金尊斷送秋〕;
既曰〔水綠蘋香〕,又曰〔相映合蘋洲〕;既曰〔綠荷〕,又曰〔橘綠〕;
既曰〔一種相思〕,又曰〔相思未休〕;
既曰〔水綠蘋香〕,又曰〔霜降水痕收〕,又曰〔傍水芙蓉兩岸秋〕;
既曰〔空房自守〕,又曰〔悽涼怎守〕;
既曰〔滿城風雨還重九〕,又曰〔一年好景還重九〕。
一曲押二〔柳〕字,四〔愁〕字,五〔秋〕字,二〔收〕字,三〔酒〕字,二〔頭
〕字,三〔九〕字;惟二〔瘦〕字,則同句可並押,稍不妨。中〔怕朱顏去也〕三
句,語意俱不相蒙;〔白衣送酒〕二句,無謂;〔幾番血淚〕句,與上不相接;〔
羈人無力〕,〔無力〕不通。〔綠荷〕〔紅蓼〕〔白蘋〕〔芙蓉〕〔橘綠〕〔橙黃
〕,何堆積至此!末句〔斷送秋〕,復不成語。弇州評此曲,謂不免雜以凡語。疪
病如此,詎止凡語已耶?總之,二曲無大學問,一也;無大見識,二也;無巧思,
三也;無俊語,四也;無次第,五也;無貫串,六也。只是餖飣一二膚淺話頭,強
作嚎嗄,令盲小唱持堅木拍板,酒筵上嚇不識字人可耳,何能當具眼繩以三尺?舉
此一班,他可知矣!仲通曰〔善!子論如倉公按脈,百病皆見,勝不敢復相士矣。
然請從末減,略取備員〕。曰:無已,則舊譜所載古詞《詠赤壁》〔大江逝水〕【
念奴嬌】五調,及楊鐵崖《蘇臺弔古》〔霸業艱危〕【夜行船序】六調。二詞頗具
作意,惜皆用韻龐雜,前詞更甚,故詞隱《韻選》不收。此外,自無可取矣。仲通
擊節謂:子殊深文。然不如此,不足論曲。
■一日,復取鐵崖詞諦觀之,殊不勝指摘。此詞出入三韻。起語〔霸業艱危〕句,
便腐而迂;下〔玉液金莖〕二語,事既纖細,語亦湊插。第二調,自〔勾踐雄徒〕
起,至下〔身國俱亡十許〕語,句句老生陳唾,且雄徒不雅,靈胥生造。【鬥黑麻
】次調〔檇李亭荒〕三語,與下【錦衣香】起〔館娃宮荊榛蔽〕四語,又下【漿水
令】起〔採蓮涇紅芳盡死〕四語,俱是一意。又〔煙花山水〕、〔楊柳水殿欹〕、
〔剩水殘山〕、〔香水鴛鴦去〕、〔無邊秋水〕、五〔水〕字重用。又下〔蒼煙蔽
〕與〔荊榛蔽〕,二〔蔽〕字重。〔高臺〕、〔郊臺〕、〔臺城〕、〔層臺〕,四
〔臺〕字重。〔綠樹〕、〔雪樹〕,二〔樹〕字重。〔走狗鬥雞〕,鬥字當用平聲
。〔黍離故墟〕,墟字當用仄聲。【漿水令〕首末二段宜對不對。末句復少一字。
蓋此曲之病,用韻雜出,一也;對偶不整,二也;塵語、俗語、生語、重語疊出,
三也。此老故以詞曲自豪,今其伎倆乃止如此。吾非好為刻覈,就曲論曲,不得不
爾。至〔大江逝水〕一曲,則與此不同。其詞第檃括蘇語,及參人《赤壁》二賦語
,不必己創,無多瑕隙。特蘇詞元用古韻,假借太甚,不美歌聽。又起處〔悠悠萬
頃〕與〔茫茫東去〕接用,〔古城石礨〕、〔水落石出〕、〔穿空亂石〕三〔石〕
字疊用,終非作法,為足恨耳。以是知曲之為道,其詣良苦,其境轉深。良工不示
人以璞,一時草草,掩護無從,可不慎諸!
■世所傳【黃鶯兒】〔寒食杏花天〕,唐伯虎詞也;【二犯桂枝香】〔韶光似酒〕
,秦憲副詞也;【玉芙蓉】〔殘紅水上飄〕,李日華詞也;【金索掛梧桐】〔東風
轉歲華〕,【七犯玉玲瓏】〔新紅上海棠〕,祝京兆詞也:瑕瑜自不相掩。【畫眉
序】〔一見杜韋娘〕,【夜行船序】〔堪賞花朝〕,【泣顏回】〔東野翠煙消〕,
【普天樂】〔四時歡千金笑〕等曲,則學究之作,自然紅腐滿耳。南北調〔小窗低
臥日三竿〕,【步步嬌】〔宦海茫茫京塵渺〕,又儒先大老之筆,不得以曲道繩之
耳。
■今世所傳《西樓樂府》有二:一為王磐,字鴻漸,高郵人;一為王田,字舜耕,
濟南人。二人俱號西樓。舜耕之詞較鴻漸頗富,然大不如鴻漸精鍊。如《浴裙》《
睡鞋》《閏元宵》《轉五方》等曲,皆鴻漸作。弇州所謂〔頗警健,工題贈而淺於
風人之致〕者,蓋指舜耕,非鴻漸也。鴻漸樂府,曾見太學所存書籍亦刻其目,為
時所重可知已。
■弇州所謂趙王之〔紅殘驛使梅〕、楊遂菴之〔寂寞過花朝〕、李空同之〔指冷鳳
凰笙〕、陳石亭之《梅花序》、顧未齋之《單題梅》、王威寧之《黃鶯兒》,今惟
〔寂寞過花朝〕一曲尚有傳者,自餘皆不及見,不知其工拙如何,要皆坊間盲賈棄
擲不存之故,殊可惜也!
■李空同、何大復必不能曲,其時康對山、王渼陂皆以曲名,世爭傳播,而二公絕
然不聞,以是知之。即弇州所稱空同〔指冷鳳凰笙〕句,亦詞家語,非曲家語也。
■甬東薛千《仞遺》筆餘二卷中載:王渼陂好為詞曲,客有規之者曰:〔聞之太上
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公何不留意經世文章?〕渼陂應聲曰:〔子不聞其次
致曲?〕足稱雅謔。
■天之生一曲才,與生一曲喉,一也。天茍不賦,即舉世拈弄,終日咿呀,拙者仍
拙,求一語之似,不可幾而及也。然曲喉易得,而曲才不易得,則德成而上與藝成
而下之殊科也。吾友季賓王,與余同筆研最久,讀書好古。作文、賦詩,事事頡頏
爭先,獨不能為詞曲。嘗謂:我甘北面,子幸教我。余謂:天實不曾賦子此一副腎
腸,姑勿妄想。賓王撫然。
■一日席間,柳元穀舉王西樓《走失雞滿庭芳》:
平生淡薄,雞兒不見,童子休焦。家家都有閒鍋櫂灶,任意烹炮。
煮湯的貼他三枚火燒,穿炒的助他一把胡椒,
倒省得我門東道。免終朝報曉,直睡到日頭高。
《瓶中杏花為鼠嚙倒朝天子》:
斜插,杏花,當一幅橫披畫。毛詩中誰遣鼠無牙,卻怎生咬倒了金瓶架?
水流向床頭,春拖在墻下。這情理寧甘罷?那裡去告他?
何處去訴他?也只索細數著貓兒罵。
二曲,以為妙絕。余謂:良然。然吾嘗欲為此君更易數字。元穀曰:〔何謂?〕余
曰:〔前一曲穿炒而用胡椒,毋太熱乎?欲更作“花椒”。後一曲插花瓶中,而曰
當一幅橫披畫,毋太矮而闊乎?欲更作“單條下”。“毛詩中誰遣鼠無牙”,使村
人聽之,不以為“茅司中杏花”乎?是為病語,欲更作“笑詩人浪說鼠無牙”,乃
妥耳。元穀鼓掌大快,曰:〔恨不令西樓聞之,定當兆首稱服〕。舉座為之哄堂。
■作曲如美人,須自眉目齒髮,以至十筍雙鉤,色色妍麗,又自笄黛衣履,以至語
笑行動,事事襯副,始可言曲。是故以是繩曲,而世遂無曲也。
■詞曲不尚雄勁險峻,只一味嫵媚閒豔,便稱合作,是故蘇長公、辛幼安並寘兩廡
,不得入室。曲之道,廣矣!大矣!自王公士人,以迨山林閨秀,人人許作,而特
不許僧人插手。
■余昔譜男后劇,曲用北調,而白不純用北體,為南人設也。己為《離魂》,並用
南調。鬱藍生謂:自爾作祖,當一變劇體。既遂有相繼以南詞作劇者。後為穆考功
作《救友》,又於燕中作《雙環》及《招魂》二劇,悉用南體,知北劇之不復行於
今日也。
■宋詞如李易安、孫夫人、阮逸女,皆稱佳手。元人北詞,二三青樓人尚能染指。
今南詞僅楊用修夫人【黃鶯兒】,所謂〔積雨釀春寒,見繁花樹樹殘,泥塗滿眼登
臨倦。江流幾灣?雲山幾盤?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
一詞稍傳,第用韻出入,亦恨無閨閣婉媚之致。余疑以為升庵代作。自餘皆不聞之
,豈真古今人不相及耶?
■山東李伯華所作百闋【傍妝臺】,為康德涵所賞。余購讀之,盡傖父語耳,一字
不足采也。
■世所謂才士之曲,如王弇州、汪南溟、屠赤水輩,皆非當行。僅一湯海若稱射鵰
手,而音律復不諧。曲豈易哉!
■今之詞曲,即古之樂府也。吾友桐柏生嘗取古樂府中所列百餘題,盡易今調,為
各譜一曲。其詞亦雅麗可喜,大是佳事,勤之已為刻行。
■宋詞見《草堂詩餘》者,往往妙絕;而歌法不傳,殊有遺恨!余客燕日,亦嘗即
其詞為各譜今調,凡百餘曲,刻見《方諸館樂府》。
■余考索甚勤,而舉筆甚懶。每欲取古今一佳事,作一傳奇,尺寸古法,兼用新韻
,勒成一家言,倥傯不果。即《冬青》一事,係吾家王修竹監簿,以故宋戚畹,不
勝痛憤,捐重貲,命家客唐、林二君為之,而己諱其事,世遂泯泯不白,然見他書
可考。大荒逋客嘗一為《冬青記》,然亦擬舊聞。余擬另為一傳,署曰〔義陵〕,
以洗發先烈。尚爾缺然,他日終當一酬此夙願耳。
■南曲之必用南韻也,猶北曲之必用北韻也,亦由丈夫之必冠幘而婦人之必笄珥也
。作南曲而仍紐北韻,幾何不以丈夫而婦人哉!吾之為南韻,自有南曲以來,未之
或省也。吾之分姜、光、堅、涓諸韻,自有聲韻以來,未之敢倡也。吾又嘗作聲韻
分合之圖,蓋以洩天地元聲之秘,聖人復起,不能易吾言矣。
■吾友王澹翁,好為傳奇。余嘗謂澹翁:若毋更詩為,第月染指一傳奇,便足持自
愉快,無異南面王樂。澹翁曰:〔何謂?〕余謂:即若詩而青蓮、少陵,能令豔冠
裳而麗粉黛者日日《渭城》唱乎?澹翁大笑,鼓掌以為良然。一時戲語,然亦不失
為千古快談也。
■《西廂》《琵琶》二記,一為優人、俗子妄加竄易,又一為村學究謬施句解,遂
成千古煩冤。余嘗取前元舊本,悉為釐正,且並疏意指其後,目曰〔方諸館校注〕
。二記並行於世。吾友袁九齡嘗謂:屈子抱石沈淵,幾二千年,今得漁人一網打起
。聞者絕倒。蓋二傳之刻,實多九齡慫恿成之云。
■實甫《西廂》,千古絕技,微詞奧旨,未易窺測。余之注釋,筆之所錄,總不逮
口之所宣。頃在都門日,吳文仲、莊冠甫諸君,合三十餘人,於米仲詔繕部湛園邀
余擁皋比,為口悉其義,諸君莫不解頤,擊節稱快。冠甫謂:實甫有知,當含笑地
下。醉後分韻,各賦一詩,黃中宜繕錄成帙,仲詔為作序,題曰:〔豔情詩〕以傳
,一時目為奇事。今四方好事者,往往購去以當談資云。
■小曲【掛枝兒】,即【打棗竿】,是北人長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貽我吳
中新刻一帙,中如【噴嚏】【枕頭】等曲,皆吳人所擬,即韻稍出入,然措意俊妙
,雖北人無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遠也。余為雜論,每得數語,輒拈管書之,積
且盈帙。因自笑無稗大道,不如且已,遂為閣筆。
■《律》成,吳郡毛允遂謂:子信多聞,曷不律文、律詩,而以律曲何居?余謂:
吾姑從世界闕陷者一修補之耳!曰:謂卑者苦不入,而高者訾不急,奈何?余謂;
吾故不為擔菜傭若咬菜根輩設也。既取余故所賦曲曰《方諸館樂府》者卒業,輒拍
几叫絕,謂:說法惟爾,成佛作祖亦惟爾!莊生有言:〔道在荑稗,在螻螘〕信哉
!其識吾言簡末,戲為筆此。
論曲亨屯第四十
迂愚叟之志牡丹也,有榮辱籍焉。夫曲曷嘗不藉所遇為幸不幸哉,遇則亨,而不遇
則屯也。戲次其事,各得四十則,附志於後,以當好事者一噱。曲之亨:華堂、青
樓、名園、水亭、雪閣、畫舫、花下、柳邊、佳風日、清宵、皎月、嬌喉、佳拍、
美人歌、孌童唱、名優、姣旦、伶人解文義、豔衣裝、名士集、座有麗人、佳公子
、知音客、鑒賞家、詩人賦贈篇、座客能走筆度新聲、閨人繡幕中聽、玉扈、美醞
、佳茗、好香、明燭、珠箔障、繡履點拍、倚簫、合笙、主婦不惜纏頭、廝僕勤給
事、精刻本、新翻豔詞出。曲之屯:賽社、醵錢、酬願、和爭、公府會、家宴、酒
樓、村落、炎日、淒風、苦雨、老醜伶人、弋陽調、窮行頭、演惡劇、唱猥詞、沙
喉、訛字、錯拍、刪落、鬧鑼鼓、傖父與席、下妓侑尊、新舊酒敗喉、惡客闖塵、
客至大嚎、酗酒人、罵座、席上行酒政、將軍作調笑人、三腳貓人妄譏談、村人喝
采、鄰家哭聲、僧道觀場、村婦列座、小兒啼、場下人廝打、主人惜燭、家僮告酒
竭、田父舟人作勞、沿街覓錢。
(本文轉載自文郎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