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散文的发展变化与诗歌的发展变化并不同步。当诗歌已经高度繁荣的时候,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才开始。文体文风的改革,自内容言,是明道载道,把散文引向政教之用,和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密切的关系;自形式言,是由骈体而散体,是散文自身发展的一种要求。这是一次有目的、有理论主张、有广泛参与者并且有深远影响的文学革新,今人习惯上把它称为“古文运动”。
第一节 政治改革与文体文风改革
中唐士人的中兴愿望 儒学思潮和政治改革 由此所触发的文体文风改革
西魏的苏绰和隋的李谔,都提出过文体复古的主张,但都未尝产生实际的影响。初唐陈子昂提倡风雅兴寄,在唐代影响很大,但其时并未形成文体文风改革的普遍风气。文体的由骈而散,在开元时期已有相当的发展,而作为一种改革思潮出现,则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使盛唐时代强大繁荣、昂扬阔大的气象一去不返,代之而起的,是藩镇割据、佛老蕃滋、宦官专权、民贫政乱以及吏治日坏、士风浮薄等一系列问题,整个社会已处于一种表面稳定实则动荡不安的危险状态。
面对严峻的局面,一部分士人怀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慨然奋起,思欲变革,以期王朝中兴。元稹说他目睹混乱的政局:“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叙诗寄乐天书》)韩愈放言宣称:“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龊龊》)连那位以穷愁悲吟著名的孟郊,也发为 “壮士心是剑,为君射斗牛。朝思除国难,暮思除国仇”(《百忧》)的高唱。陆质、王叔文、吕温、韩愈、柳宗元、刘禹锡、裴垍、李绛、裴度等都在贞元、元和之际挺身而出,参政议政,研讨治国方略,与邪恶势力斗争,表现出改革现实的强烈愿望。
与强烈的中兴愿望相伴而来的,是复兴儒学的思潮。唐初修《五经正义》,重章句之学,而疏于义理之探讨。这对于儒学的发展与致用是有碍的。当时刘知几和王元感曾提出过批评,却未能改变此种守章句的学风。安史乱后,随着社会形势的急剧变化,儒学开始出现一种新倾向,就是重大义而轻章句。独孤及、柳冕、权德舆等都持这种主张,而这种新倾向的代表,是啖助、赵匡、陆质的《春秋》学派。他们对《经》的理解,是越过传注而回归《经》本义。这就从章句之学回到义理的探讨上来,促成了儒学的复兴和致用。
韩愈、柳宗元将复兴儒学思潮推向高峰。《旧唐书·韩愈传》说:“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韩愈最突出的主张是重新建立儒家的道统,越过西汉以后的经学而复归孔、孟。他以孔孟之道的继承者和捍卫者自居,声言:“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而万万无恨。”(《与孟尚书书》)当然,韩愈弘扬儒家道统的基本着眼点,不是想在理论上有大的建树,也不是想当孟子之后儒学的第一传人,而是在于“适于时,救其弊”(《进士策问》其二),解救现实危难。在韩愈看来,当时最大的现实危难乃是藩镇割据和佛老蕃滋,前者导致中央皇权的极大削弱;后者作为儒家思想的对立面,以紫乱朱,使得人心不古,同时寺庙广占良田,僧徒不纳赋税,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因而都在扫荡之列。围绕这一核心,韩愈撰写了以《原道》为代表的大量政治论文,明君臣之义,严华夷之防,对藩镇尤其是佛、老进行了不遗馀力的抨击。
柳宗元也是重新阐发儒家义理的重要理论家,与韩愈有所不同的是,他对所谓儒家“道统”没有多大兴趣,也不排斥佛教,他更重视的,乃是源于啖、赵学派不拘空名、从宜救乱的经世儒学。柳宗元、吕温等人都曾师事陆质,受到他的直接影响。吕温在《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中明言:“所曰《春秋》者,非战争攻伐之事,聘享盟会之仪也。必可以尊天子、讨诸侯、正华夷、绳贼乱者,某愿学焉。”柳宗元在《送徐从事北游序》中指出:“得位而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这些观点鲜明地体现了柳宗元等人通经以致用的治学特点。
由通经致用到改革现实,是此一时期的一大变局。早在肃宗、德宗朝,李泌、陆贽等人的整顿纲纪,杨炎、刘晏等人的财政税法改革已肇其端绪,此后杜佑以 “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针对时弊,提出节省开支、裁减冗员的主张。永贞元年亦即贞元二十一年(805),以王叔文为首,柳宗元、刘禹锡、吕温等为中坚的一批进步士人,发起了一场旨在打击宦官集团的政治革新运动,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使贞元弊政,廓然一清,“自天宝以至贞元,少有及此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七四)。这场运动在多种政治势力的联合打击下虽然很快就失败了,但它致力于王朝中兴的内在精神,却直接影响到此后元和一朝的政治方向。元和一朝,继续推行了永贞时期的一些改革措施,如禁止供奉、减免赋税、精简冗官,并在一定范围内抑制了宦官的权势;与此同时,倾全力解决藩镇问题。唐宪宗先是采纳宰相杜黄裳“以法度整顿诸侯”(《旧唐书·杜黄裳传》)的意见,大举出兵,在不长时间内,即讨平西川、夏绥、镇海诸处叛乱,后又倚重宰相裴度,经过长期战争,平定了淮西叛乱,迫使成德、卢龙诸藩相继归顺朝廷。 “当此之时,唐之威令,几于复振”(《新唐书·本纪第七》)。可以说,上述财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变革,既有力地促使唐王朝走向中兴,也极大地鼓舞了民心士气,而所有这一切,又无不与广大士人志在改变现状的强烈要求紧相关联。
中兴的愿望促成了儒学的复兴,促成了政治改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文体文风的改革得到了发展。换言之,是经世致用的需要促成了文体文风改革高潮的到来。
韩愈、柳宗元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张。韩愈一再说自己“修其辞以明其道”(《争臣论》),“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答李秀才书》),其主要目的,除了致力于建立儒家道统外,便是用“道”来充实文的内容,使文成为参预现实政治的强有力的舆论工具。柳宗元最初“以辅时及物为道”(《答吴武陵论非语书》),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更具实效性的政治改革运动中去,待到改革失败、被贬南荒之后,才不得已而主张以文来明其“道”。他说:“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同上)“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由此可见,出于相同的政治目的,韩、柳二人不约而同地走向了以文明道、反对不切实际的文体文风的路途。他们将文体文风的改革作为其政治实践的组成部分,赋予文以强烈的政治色彩和鲜明的现实品格,去其浮靡空洞而返归质实真切,创作了大量饱含政治激情、具有强烈针对性的感召力的古文杰作。李汉《昌黎先生集序》记载当时的情况是: “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但“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由此可见韩愈力倡古文宁为流俗所非也绝不改弦易辙的胆力和气魄。在这一过程中,韩愈还以文坛盟主的地位,对从事古文写作的人予以大力扶持和称赞,在他周围,聚集了张籍、李翱、李汉、皇甫湜、樊宗师、侯喜等一批古文作者,声势颇为强盛。柳宗元当时身在南方贬所,创作古文的声势和影响虽不及韩愈,却也不是默默无闻。据《旧唐书》本传载:“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著述之盛,名动于时。”至此,由儒学复兴和政治改革所触发、以复古为新变的文体文风改革高潮便到来了。
第二节 倡导古文的理论主张与杂文学观念的复归
唐代的骈文 从萧颖士、梁肃、柳冕到韩愈、柳宗元的古文理论 古文理论 的政教目的 杂文学观念对散文发展的深远影响
文体文风的改革高潮一方面固然缘于前述儒学思潮和政治改革的触发,另一方面也与文章发展的内部规律密切相关。以骈文而论,它发端于先秦,形成于魏晋,至南北朝大盛,此后一直延续不衰。作为一种美文学,骈文十分重视对偶、声律、用典和辞采,重视美感。它的出现,突破了早期散文过于古朴简单的格局而向形式美方向发展。并且日益精致,日益华美,从散文的艺术特质说,这无疑是一种进步。但是发展到后来,弊端也随之而生。如对偶惟求其工,四六句型限制了内容的充分表达;用典惟求其繁,不少篇章晦涩难懂;一意追求华丽辞藻,内容空虚浮泛。华美的形式往往成了表达思想、反映现实的障碍。
骈文是唐代前期普遍使用的文章样式,大量的章、奏、表、启、书、记、论、说多用骈体写成,从贞观初至开元末的一百一十馀年间,如今可看到的策文全是骈体,无一例外。不过,唐代骈文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自初唐“四杰”始,不少作品已于工整的对偶、华丽的辞藻之外,展示出流走活泼的生气和注重骨力的刚健风格,如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其落霞孤鹜之景,一抷六尺之情,英思壮彩,珍词秀句,已为人千古传诵;杨炯的《王勃集序》、卢照邻的《释疾文》等也都情文并茂,灿然可观。进入盛唐以后,骈体文风有了更大的改变。首先是“燕许大手笔”张说、苏颋,在骈文写作中崇雅黜浮,运散入骈,展示出雍容雄浑的气势;接着是大诗人李白,将诗的笔法情调注入文中,破板滞为流动,变用典为白描,如其《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开篇数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说理抒情简洁明快,如行云流水。骈文发展到中唐陆贽手里,已达变化的极致。他的奏议较彻底地去除了此前骈文的丽辞浮藻,不用典,不征事,而代之以充分的散体文气,“真意笃挚,反复曲畅,不复见排偶之迹”(《四库会书简明目录》卷十五)。其《论裴延龄奸蠹书》长达六千馀字,言事详备,说理深刻,既纡曲宛转,又晓畅易懂。他的《奉天改元大赦制》是代避难奉天的德宗皇帝拟写的罪己诏,文中以痛切之辞,直书君过,文笔犀利,情感激烈。据载:诏书下达之日,“虽武人悍卒,无不挥涕激发”(权德舆《唐赠兵部尚书宣公陆贽翰苑集序》。可以说,陆贽的奏议在使骈文平易化、应用化的过程中,具有突出的贡献,“而义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气势之盛,亦堪方驾韩、苏”(曾国藩《鸣原堂论文》)。
骈文去赘典浮辞,走向平易流畅的过程,反映出文风正在不知不觉的变化之中,文风的这种变化,反映了散文领域中要求改革的愿望。这种愿望,也表现在理论批评上。从初唐以来,不断有人对骈体文风提出批评,如杨炯指斥龙朔文风是“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王勃集序》),陈子昂也明确提出应继承“汉魏风骨”,反对“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作品。天宝中期以后,元结、李华、萧颖士和继之而起的独孤及、梁肃、柳冕、权德舆等人,或友朋游从,或师生相继,形成了若干个文人群落。他们以复古宗经相号召,以古文创作为旨归,从文体的角度倡导改革。
萧颖士、李华都倡导宗经,因宗经而自然走向文学上的复古。萧颖士自称: “经术之外,略不婴心”,“平生属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赠韦司业书》)李华说:“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对屈、宋尤其是魏晋以后的文学予以否定,表现了他们追慕上古时风,希图由文返质的文学发展观。
独孤及在宗经之外,主张“先道德而后文学”(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引),对“饰其辞而遗其意”、“天下雷同,风驱云趋”的“俪偶章句”予以抨击(《赵郡李公中集序》)。其门人梁肃虽对佛学有甚深的修养,但论文却继承了老师的儒家观点,认为:“文之作,上所以发扬道德,正性命之纪;次所以财成典礼,厚人伦之义;又其次所以昭显义类,立天下之中。”强调文章要有利于教化,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文气说:“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盖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文斯败矣。”(《补阙李君前集序》)这一主张的重心是在强调文章的内容、气势和骨力,是对当时空洞浮靡文风的一种批判。它的提出,对其弟子韩愈的文气说显然具有直接影响。
比起上述诸人,柳冕的理论主张更为系统,更为集中,也更为绝对。他有大量的论文专篇,所说的意思概括来讲有两点:一是以文明道,极力突出文章的教化功用:“文章之道,不根教化,别是一枝耳。当时君子,耻为文人。”(《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君子之儒,学而为道,言而为经,行而为教。”(《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二是由教化论出发,对文学史上与教化无关的文学性作品一概否定:“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矣。”(《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究其实质,仍然是要由文返质,倡导复古。
从李华、萧颖士到独孤及、梁肃,再到柳冕,围绕文体文风的改革进行了反复的理论探讨,他们那些一味强调教化乃至否定一切文学性作品的态度,显然是偏颇的;他们的理论主张缺乏实践性品格,带着空言明道的性质,因而不可能难创作带来与现实紧密结合的鲜活的生命力;但他们提出的宗经复古、以道领文、充实文章内容而反对浮靡文风等观点,以当时却具有积极意义。也许是受到这些理论家们改革文体文风主张的影响,宝应二年(763),杨绾和贾至都提出了废诗赋、去帖经而重义旨的科举改革意见;建中元年(780),令狐峘知贡举,制策和对策开始用散体。自此以后,历年策问,皆散多而骈少。这说明文体的改革已为朝野所普遍接受。它的进一步发展和完成,只待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最后努力了。
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韩愈、柳宗元提出了更为明确、更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古文理论。概括来讲,韩、柳的古文理论有如下内容:其一,是“文以明道”。其二,在倡导“文以明道”的同时,也充分意识到“文”的作用,为写好文章而博采前人遗产。韩愈多次提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上兵部李侍郎书》)柳宗元也说:“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这种重道亦重文的态度,已与他们之前的古文家有了明显的区别。由此出发,他们进一步主张广泛学习经书以外的各种文化典籍,对《庄》、《骚》、《史记》、子云、相如之赋等“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 (韩愈《答侯继书》)。并借此“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即使对他们一再指斥的“骈四俪六,锦心绣口”(柳宗元《乞巧文》)的骈文,也未全予否定,而注意吸取其有益成分。这种文学观较之此前古文家将屈、宋以后文学一并排斥的极端态度来,无疑有了长足的进展。其三,为文宜“自树立,不因循”,贵在创新。韩愈认为:学习古文辞应“师其意不师其辞”,“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答刘正夫书》)。在文章体式上,他主张写“古文”,但在具体写法上,却坚决反对模仿因袭,指出:“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在《答李翊书》中,韩愈概括了他追求创新的三个阶段:开始学习古人时,虽欲力去“陈言”,却感到颇为不易;接下来渐有心得,对古书有所去取,“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如此坚持下去,对古人之言“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最后达到随心所欲、“浩乎其沛然”的自由境界。可以认为,倡导复古而能变古,反对因袭而志在创新,乃是韩愈古文理论超越前人的一大关键。柳宗元提倡创新的力度虽不及韩愈,但也一再反对“渔猎前作,戕贼文史”(《与友人论为文书》),这正说明他与韩愈的主张是一致的。其四,韩愈论文非常重视作家的道德修养和文章的情感力量,认为这是写好文章的关键。他一再指出:“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答尉迟生书》) “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答李翊书》) “有诸其中”、“养其根”,都是指道德修养,有了良好的道德修养,文章才能充实,才能光大。在此基础上,韩愈还发展了孟子的“养气说”和梁肃的“文气说”,提出了一条为文的普遍原则:“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答李翊书》)“气”是修养的结果,其中既有“仁义之途”、“诗书之源” 等道德因素的贯注,又有源于个性秉赋和社会实践的精神气质、情感力量,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讲,后者的比重要更大一些。当这种“气”极度充盈喷薄而出时,文章就会写得好,就有动人的力量。由此出发,韩愈进一步强调“郁于中而泄于外”的“不平之鸣”(《送孟东野序》),主张“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等“勃然不释”(《送高闲上人序》)之情的畅快渲泻。与韩相同,柳宗元也主张人的气质“独要谨充之”,情感要“引笔行墨,快意累累” (《复杜温夫书》)地尽兴抒发,并认为:“君子遭世之理,则呻吟踊跃以求知于世。……于是感激愤悱,思奋其志略以效于当世,必形于文字,伸于歌咏。” (《娄二十四秀才花下对酒唱和诗序》)这里的“感激愤悱”与韩愈的“不平则鸣”有着内在的同一性,作为一种高度重视个人情感的理论主张,二者均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和意义。
韩、柳理论主张的核心是“文以明道”说,他们倡导的文体文风改革也是以这个口号为主要标志的。从这一主张与现实政治紧相关联的实践性品格看,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就这一主张尤其是韩愈“明道”说的内涵来看,却没有比它之前的理论家提供更多的东西;而且一旦脱离了它产生的具体环境,作为一种普遍理论存在时,便会成为一种束缚,成为宣传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理论依据,常常使得文章缺乏真情实感,充满道学气。
韩、柳虽然规定了“明道”是为文的目的,“为文”只是明道的手段,但其古文理论的精华却在于对“文”的论述,也就是说,他们论“道”只关系到写什么,而论“文”则重在解决怎么写,怎样才能写好,相比之下,后者无疑凝聚了他们更多的心力。后世一些道学家对韩愈大为不满,指责他“第一义是去学文字,第二义方去穷究道理”(《朱子语类》卷百三十七),是把道德与文章“倒学了”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正反证了韩愈对“文”的重视程度。如果我们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来考察,便会发现,韩、柳的古文理论之所以重“道”亦重 “文”,甚至有时重“文”超过重“道”,实在是受到了自唐代以来逐渐复归了的杂文学观念的影响,同时也是杂文学观念在特定时期的集中表现。
所谓“杂文学”是相对于纯文学而言的。我们所说的纯文学,指非功利、重抒情的美文;混美文与非美文为一的,我们称为杂文学观念。我国早期文学与非文学是不分的。魏晋之后,文学逐渐独立成科,便美文与非美文还没有分开。南朝宋文帝立四学,其中的文学依然指文章之学,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不同。齐梁之际,有文、笔问题的讨论,各人看法不同,但一种要把美文与非美文区别开来的意向却清晰可见,这主要反映在萧绎的《金楼子·立言篇》里,他把是否有浓烈的感情和声律、词采之美作为区分文、笔的标准,萧统编《文选》亦将非抒情又乏文采的史传、诸子排除在外。这是一种新的文学观念,就文学自身的演进而言,这一观念更重视文学的特质,意在把“文学”从杂的境地纯化出来。
到了唐代,这一观念仍有相当影响,如初唐人编写的《梁书》、《陈书》、《周书》、《北齐书》等,在提到“文”“笔”时都分得很清楚。盛唐以后,这种观念逐渐消退,随着文体文风改革呼声的增高,文、笔之分又为文、笔未分之前的“文章”概念所取代。自陈子昂说“文章道弊五百年”之后,用“文章”包括一切文体的用法便成了古文家的习惯。在李阳冰、贾至、任华、独孤及、梁肃、柳冕等人笔下,“文章”一词频频出现,从而泯灭了魏、晋以来日趋扩大化了的不同文体间的差别。表现看来,以“文章”取代“文笔”,只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变化,但在这一现象的底层,却反映了唐人文学观念的重大变革,亦即杂文学观念的复归。这种似旧实新的观念,将南朝人想从“文”中排除出去的大量应用文体重又收罗进来,施以新的写法,从而极大地提高了古文的地位。
韩愈、柳宗元在文坛的崛起及其倡导的文体文风改革,除了现实政治等方面的原因外,正与这种杂文学观念的影响紧密相关。他们大量使用“古文”、“文章”之类词语,将经、史、子乃至碑、铭、杂说等一切有韵无韵之文统统包罗在内,并在理论上予以倡导,在写作实践中赋予这些应用文体以文学的物质。“二公者,实乃站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之地”(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杂文学事实上已起了某些变化。
从杂文学始,到“文”“笔”之分的讨论,最后以“文章”合一终,散文的发展似乎在绕了一个大圆圈后又回到了它的原点。这一现象,就文学自身的演进来说,无疑是一种倒退;但就杂文学观念在特定时期重建的意义而言,则是一种进步。因为这一观念蕴含着以复古为新变的充实内容,给予当时和此后的散文发展以深远影响。需要说明的是,杂文学观念的复归并没有影响到唐代诗歌的发展,因为在唐人那里,诗、文的界限并不混淆,有时,一些人则用“诗笔”来区分诗、文两种体类,如“杜诗韩笔”、“孟诗韩笔”之类。这里的“诗”,纯指诗歌, “笔”则与“文章”同义,包括诗以外的各种文体。
第三节 韩、柳散文的艺术成就
自初唐起散体文的缓慢发展过程 韩、柳的开拓 韩愈的论说文、杂文 与碑志 柳宗元的杂文与山水游记
散体文的创作高峰是在中唐时期,但这个高峰是建立在此前散体文不断发展的基础之上的。
唐初三四十年的文风仍延江左之旧,但在一些总结历史、议论时政的文章里,已较少浮词赘典了。李纲、孙伏伽、房玄龄、岑文本、颜师古等人的奏疏,大都质实可读;魏征的《论时政疏》、《论治道疏》、《十渐疏》等,虽为骈体,却多杂散语单句,用笔简劲,一扫浮华,显示了文风转变的契机。而王绩的《答冯子华处十书》、《无心子传》、《醉乡记》、《五斗先生传》等,用语更为明白晓畅,情感也真切自然。
陈子昂的出现,在唐代前期文风的转变上起了关键作用。他提倡风雅兴寄和汉魏风骨,使“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卢藏用《陈子昂文集序》)。他的一些章表奏疏,多用间有骈句的散体写成,绝去雕饰,“疏朴近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有名的《谏灵驾人京书》以激切的言词谏阻高宗灵驾西归,说理严密,气势逼人,文风颇似此后陆贽的奏议。从陈子昂开始,直至开元末,写散体文的人数开始增多,散体文的表现领域也日趋扩大。如姚崇的《十事要说》、张说的《并州论边事表》以及大量碑志,皆行文错落有致,明白晓畅。张说还在碑志的叙事中杂以议论,使得内容沉实厚重,这对后来韩愈碑志的写法是有影响的。
这一时期最有生气的散体之作,是那些出自诗人之手的书信和抒情小文。李白和王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们将诗人的激情和意绪注入文中,使文既具有诗的特点,又不失文的本色,形成了盛唐时期特有的“诗人之文”。李白《与韩荆州书》开篇即放言说道:“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也!”本为干谒之作,却说得洒脱磊落、气宇轩昂,展示出狂放不羁的诗人性格。《四六法海》评云:“太白文萧散流利,乃诗之馀。”正指出了其文的特色所在。他如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崔颢的《荐樊衡书》、《荐齐秀才书》,王昌龄的《上李侍郎书》,或言情写怀,简洁生动,或摹景绘色,妙造自然。与此前重说理、议论之文判然有别。
天宝中期以后,文章由骈而散已成不可阻挡之势,元结、李华等人已写出很好的散体文。如李华的《著作郎厅壁记》、《御史中丞厅壁记》,元结的《述命》、《述时》、《订古》、《七不如篇》,都能以简洁真切、不事华藻取胜。特别是元结,其《菊圃记》、《右溪记》诸篇,观察深刻,写景细致,于平易中寄寓感慨,发为议论,精警动人,已开后来柳宗元山水游记之先河。随着建中元年科举策问开始使用散体,文体改革的声势益发高涨,独孤及和他的学生梁肃、高参、崔元翰、唐次、陈京、齐抗等,都积极地加入了这一潮流,权德舆、柳冕等人也大量使用散体的形式来写作,影响所及,以至出现了陆贽那种已十分接近散体的骈体奏议,这说明以经过缓慢的发展之后,散体文已被普遍接受。
不过,除少数作者之外,这时的散体文似乎还不具备与骈体文一争高下的实力,主要原因在于缺乏艺术上的独创性,大都是对先秦两汉文体文风的模仿,语言和表现方法显得陈旧,生气不足而因袭有馀。清人赵翼所谓“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独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变骈体为散文,其胜处有先秦两汉遗风,但未自开生面耳”(《廿二史札记》卷二○),指的便是这种情况。此一情形的改变以及文体文风改革的成功,是在韩愈、柳宗元手中完成的。韩、柳的出现,便得散体文的创作生面别开,气象一变。苏轼认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 (《韩文公庙碑》),这是很深刻的看法。
韩、柳在散体文创作上有着众多的开拓,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在勇于创新的基础上建立新的散文美学规范。如前所述,他们在文学观念上否定了六朝的“文笔”之分,把散文引入了杂文学的发展路途;但在创作实践中却颇为重视辞采、语言和技巧,突破了一切文体的界限和陈规旧制,把大部分应用文写成了艺术性很强的文学散文。从辞采来说,韩、柳既一致反对“绣绘雕琢”、“类乎俳优者之词”的骈文末流,又在自己的文章中尽量吸收骈文的优长,用不少整齐有力的四字句夹杂于散体文句之间,造成长短错落、音调铿锵的声情效果,用韩愈的话说,就是“引物连类,穷情尽变,宫商相宣,金石谐和” (《送权秀才序)。清人刘开曾指出:“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 (《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这说明韩愈在破坏的同时,又十分重视散文的重建。从语言来看,韩愈既力倡“去陈言”,又强调“文从字顺”(《南阳樊诏述墓志铭》)和“体备”“词足”(《答尉迟生书》),其雕琢词语、匠心密运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骈文作家。他的散文语言准确、生动、凝练、独创,时而运用或长或短的连琐句造成一气直下的浑灏气势,时而兼收前人语言和时下词语,熔铸成精警独到、别具一格的新词,如“蝇营狗苟”、“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崭然见头角”、“入主出奴”、“弱肉强食”、“痛定思痛”、“大放厥词”等等,都是前人笔下所无的创造性成果。柳宗元也力主搏采众长而自铸伟词,在写作时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对遣词造句和文势的营造给予了极高的重视,并对一些常用助字的性质和作用予以辨析:“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复杜温夫书》)其主要目的乃在于严格语言文辞的使用标准,避免歧义。从技巧来看,韩愈善于用变化多端的构思方法组织文章,善于通过比喻、排比、细节描写来丰富文章的形象性和感染力,他的文章既“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变化,不可纪极”,又自有抑扬起伏开阖照应的规律可寻,“法度不可乱”(刘熙载《艺概·文概》引《姜白石诗说》语)。从而在无法与有法之间,创立了一种与上古文判然有别的新的散文规范和秩序。
其二、韩、柳将浓郁的情感注入散文之中,大大加强了作品的抒情特征和艺术魅力,把古文提高到了真正的文学境地。读韩、柳的散文,会感到一股股迎面扑来的情感浪潮,会感到令人心悸魄动的鲜活灵魂和生命力。韩文如长江大河,澎湃流转,作者横绝奔放的气魄借其滔滔雄辩而溢诸行墨之间。更重要的是,韩愈在应用文中感怀言志,以感激怨怼奇怪之辞,发其穷苦愁思不平之声,既变 “笔”为“文”,又使“文”具备了源于现实的情感力度。与韩文相比,柳文则如崇山峻岭,简古峭拔,立意精警。他的书信,充溢着锥心泣血的身世之悲;他的游记,渗透了人与自然的亲和之情;他的不少论说文则具有“笔笔锋刃,无坚不摧”(林云铭《古文析义》)的特点,令人读来,如亲眼目睹他“隽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韩愈《柳子厚墓志铭》)那慷慨激切的英姿,而又领略到很强的艺术之美。要之,唐代散文到了韩、柳这里,可以说是坚起了一首明确的界碑,此前,文多平庸、苍白,较少感染力;至韩、柳而面目为之一变,于浑厚坚实中寓有一气贯注的精神气脉和情感力量,展现出异常鲜明的个性特征。
韩、柳二人先后创作了八百多篇散文,举凡政论、书启、赠序、杂说、传记、祭文、墓志、寓言、游记乃至传奇小说,应有尽有。这里择其要者予以介绍。
韩愈的论说文从内容上可分为两类,一类重在宣扬道统和儒家思想,如《原道》、《原性》、《原人》等,过去的评论家曾给以较高的评价,认为是“大有功名教之文”(吴楚材《古文观止评注》卷七),但今天看来,因其思想陈旧且少文学色彩,故价值不高;另一类也或多或少存在着明道倾向,但重在反映现实,揭露矛盾,作不平之鸣,而且不少篇章还有一种反流俗、反传统的力量,并在行文中夹杂着强烈的感情倾向,因而值得重视。
在这类论说文中,《师说》最有代表性。它针对当时士大夫阶层耻于从师、轻视学习的社会风气,开篇便提出“古之学者必有师”的中心论点,接着层层深入,借用古今、幼长、下层艺人与上层官僚等多方位的对比,从正反两方面申说 “必有师”的道理,提出了崭新的师道思想: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这一观点,强调能者为师,既赋予“师”以“传道、授业、解惑”的具体职责,又打破了传统师法森严的壁垒,把师弟子的关系社会化了。柳宗元读此文后说韩愈“抗颜为师”,以致被世俗目为“狂人”,可见此文所蕴含的勇力胆魄及其对流俗的冲击力量。
韩愈是一位善辩之士,而善辩又主要来源于他的胆壮气盛,二者结合在一起,遂使得他的议论文字往往惊世骇俗,极具震慑人的气势。《原毁》、《讳辩》、《争臣论》、《论佛骨表》,都是反映时代精神、抒发愤慨不平、对社会现实深刻批判的佳作,大气磅礴、笔力雄健、排宕顿挫、感情激烈是其共同特点。《讳辩》是为李贺鸣不平的文字。针对当时社会舆论认为李贺必须避父名之讳、不得参加进士考试一事,韩愈以极大的义愤尖锐指出: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凌厉斩截,笔无藏锋,在蓄积已久勃然喷发的情感浪潮推动下,文章援引古事,证以今典,追源溯流,横出锐入,步步紧逼,有力地抨击和嘲笑了“避讳” 的不合情理和提倡“避讳”者的可笑可怜亦复可恶。如果说,《讳辩》重在讥俗,那么《论佛骨表》便重在刺上,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都充溢着强烈的情感力量,相异处则在于后者有被杀头的危险,因而蕴含着常人绝难达到的勇力和胆魄。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
这是就唐宪宗从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入大内奉养一事而上的谏表,当满朝上下如醉如狂,奉佛骨如神明之际,韩愈敢于直斥佛骨为“朽秽之物”,并对宪宗亲临观之的行为表示“耻之”,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胆量!
有为而发,不平则鸣,本无意于塑造形象,而其自我形象在波涛翻卷的情感激流和气势夺人的滔滔雄辩中得以自然展现,这是韩愈论说文的一大特点,也是它近于文学性散文的主要原因。与此相比,韩愈的杂文更为自由随便一些,或长或短,或庄或谐,文随事异,各当其用。如《进学解》、《送穷文》重在发牢骚、泄怨气,前者写韩愈这位为人师者“恒兀兀以穷年”的勤勉和困厄,后者借五个穷鬼对主人的讥笑和侮弄,嘲骂当时社会。在写法上,两篇作品均采用问答对话体,将叙事、议论、抒情融于一炉,喜笑怒骂,怪怪奇奇,而赋的铺排和骈偶的杂用,更给文章增添了浓郁的文采,令人读来,别有一种新颖奇妙之感。
韩愈杂文中最可瞩目的是那些嘲讽现实、议论犀利的精悍短文,如《杂说》、《获麟解》、《伯夷颂》等,形式活泼,不拘一格,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世也颇有影响。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杂说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文章通篇以马喻人,表现作者对人材受压抑的悲愤,构思精巧,寄慨遥深。
韩愈不少序文言简意赅,形式多样,表达对现实社会的各种感慨,如《送李愿归盘谷序》用“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描摹奔走权门者的复杂心态,《送石处士序》用“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来形容文士之机敏善辩,都极形象生动。《送董邵南序》历来被人称赏,起首一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劈空而来,一股郁勃侠烈之气溢于毫端。全文仅15字,但其中笼罩着的悲怆情调和言而未尽的深长意绪,却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至于那篇历来为人称誉的《祭十二郎文》,则围绕家庭、身世和生活琐事,尽情抒写作者对亡侄的伤痛,缠绵悱恻,凄切无限。其中叙“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的孤苦境况,写“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彼苍者天,曷其有极”的无穷怅恨,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令人读后,为之泪下。
除了上述文体和特点外,韩愈还在传记、碑志中表现出状物叙事的杰出才能,其传记文《张中丞传后叙》记叙张巡、许远守睢阳事,杂以议论和抒情,其中写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援一段最为精彩:
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仅廖廖数语,人物声貌如见,其刚烈忠义之性格也在拔刀断指的动作描写中鲜明地展现出来。《毛颖传》则用传记体为毛笔立传,以戏谑滑稽的形式来讽刺现实;《石鼎联句诗序》更出之以传奇家的笔墨,将道士轩辕弥明与刘师服、侯喜联诗的情景给予戏剧化的表现。这两篇作品,已与当时流行的传奇小说没有什么差别了。
至于韩愈的碑志,则仿佛是一组组生动形象的人物画廊,历来为人所称赏。碑志早在汉代已开始流行,其主要特点是在不太长的篇幅内历叙传主德行、事迹,而多有谀美之词,久而久之,便形成空洞呆板的格套,令人读来生厌。韩愈所写75篇碑志中也有一小部分是“谀墓之文”,被人诟病,但在写法上却能不拘格套,别出手眼,或正写,或反写,或赞美,或讽刺,尤重细节描写,借一二琐事,即将传主的性格、心态巧妙地展现出来,使之成为一篇篇生动的人物传记,从而一举打破了传统碑志死气沉沉的局面。韩愈碑志的不拘格套从一些篇章的起笔即可看出,如《唐河中府法曹张君墓碣铭》开篇即云:“有女奴抱婴儿来,致其主夫人之语曰:‘妾,张圆之妻刘也……’”,《考功员外卢君墓铭》一上来写道: “愈之宗兄故起居舍人君以道德文学伏一世,其友四人,其一……”,这种写法,与先叙墓主姓名籍贯谱系的碑志贯例截然不同,而是着意于出奇变化,很有些破空而来的味道。在人物刻划上,韩愈诸碑志更是“一人一样,绝妙”(李涂《文章精义》)。如《殿中少监马君墓志》记传主幼时相貌:
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娟好静秀,瑶环瑜珥,兰茁其芽。
宛然一幅活灵活现的人物写真。《国子助教河东薛君墓志铭》选取薛公达一生的三件突出事例予以描述,力状传主“气高”、“务出于奇”和“不同俗”的性格特征。其中写他以竞射而技冠全军一段最为精彩:
一军尽射,莫能中。君执弓,腰二矢,指一矢以兴,揖其帅曰:“请以为公欢。”遂适射所,一座皆起,随之。射三发,连三中,的坏不可复射。中辄一军大呼以笑,连三大呼笑,帅益不喜,即自免去。
类似这种已极近小说笔法的文字在韩愈碑志中并不鲜见,《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就是较突出的一篇: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王适)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 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
叙写骗婚经过极形象生动,充满戏剧色彩。侯翁的迂直、媒妪的狡猾、王适的违俗不羁,都借助灵动的文字跳出纸外。这种写法,在韩愈之前从未有过,在韩愈之后也甚罕见,它只能出现在韩愈笔下,成为对墓志的一大创造。
韩愈碑志不惟叙墓主事迹,时亦借以发议论,寓讽刺,表现强烈的爱憎之情。如《柳子厚墓志铭》以大段议论之词表述他对浮薄世风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者的极度愤慨,对柳宗元与刘禹锡在危难中相扶持的义烈之风的由衷敬慕;《集贤院校理石君墓志铭》、《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等,则以议论的形式对那些假隐士以及服药“祈不死”者进行讽刺。诸如此类已将重心转向揭露现实社会弊端的写法,在此前墓志中也是不多见的。
明人吴讷说墓志铭文“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文章辨体序说》),堪称的评。但受墓志格局的限制,韩愈碑志仍属一种实用文体,上述诸篇生动的文学性描写也只是墓主生平行事的一个片断,从总的方面来看,尚不能将之归入文学散文的范畴。
当韩愈积极活动于政治文化中心、奋笔为文的时候,柳宗元正置身偏远的贬所,从别一角度冷静的思考着各类哲学、政治、社会、人生问题,写出了《贞符》、《封建论》、《时令论》、《断刑论》、《天说》等一系列哲学论文,也写出了一批闪耀着思想火花而又韵味隽永的短篇杂文。
柳宗元的杂文有两个显著的特征:一是正话反说,借问答体抒发自己被贬被弃的一怀幽愤,《答问》、《起废答》、《愚溪对》等均属此类作品。在《愚溪对》中,作者通过虚拟的梦境,写了他与溪神的一段辩论,将其哀怨全部包容于 “智者用,愚者状,用者宜迩,伏者宜远”的反语之中。在该文的姊妹篇《愚溪诗序》中,作者更将所遇到的溪、丘、泉、沟、池、堂、亭、岛统统冠以“愚” 名,先说它们“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进而申言:“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反说,正深刻地透露出作者对混浊世事的强烈不满。另一个特征是巧借形似之物,抨击政敌和现实。如《骂尸虫文》、《宥蝮蛇文》、《憎王孙文》、《斩曲几文》等,或以动物的阴险邪恶来比喻奸毒小人,或以物体的欹形诡状来象征现实社会,对“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的丑恶行径和“末代淫巧”之世予以指斥批判,语言辛辣,笔无藏锋,嘻笑怒骂,痛快淋漓。
柳宗元的寓言文大都结构短小而极富哲理意味。《三戒》借麋、驴、鼠的故事,写三件应该警戒的事情。其中《永某氏之鼠》写群鼠在旧房主纵容下横行无忌、干尽坏事,最后被新房主彻底消灭;《临江之麋》写一只惯受主人宠爱的小鹿常与家犬嬉戏,以犬为同类,后一出家门,立即被外面的狗吃掉;《黔之驴》的故事已广为人知,被贵州山中小老虎吃掉的那只蠢笨的驴子已成为某些外强中干者的绝妙象征,而“黔驴之技”、“庞然大物”也作为富有形象性的成语流传下来。这三则寓言用笔精到而细节刻划非常生动,其意在于讽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殆于祸” (《三戒序》)者,但作为一种人生哲理,它的意义还要广泛得多。《罴说》写一“能吹竹为百兽之音”的猎人,虽吹出罴、虎的声音吓退了虎和貙,但当最凶猛的罴到来时,他已无兽音可吹,只好被罴所食。故事有力地讽刺了那些无真实本领、虚张声势欺世惑众而终必败灭者。《蝜蝂传》先以简洁的文字勾勒出蝜蝂的形象: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己,至坠地死。
接着发为议论,将讽刺矛头直指“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智若小虫的贪得无厌者,用语精警,立意深刻,给人留下深长的思考和回味。
柳宗元的传记文与抒情文也颇有佳者,如《捕蛇者说》通过对蒋氏三代经历的描写,深刻揭示了蒋氏宁可死于毒蛇、也不愿承担赋税的内心痛苦,表现了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的主题,全文“含无限悲伤凄惋之态”(《古文观止》卷九)。《段太尉逸事状》记录了正直官吏段秀实的几件典型事例,予以生动的描写,作者曾自许此作“比画工传容貌尚差胜”(《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他如《童区寄传》、《宋清传》、《种树郭橐驼传》等,都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祭吕衡州温文》是柳氏抒情文中最动人的一篇。该文以沉痛的笔墨来抒发对亡友吕温的哀悼之情,一开篇就是“呜呼天乎,君子何厉,天实仇之!生人何罪,天实仇之!”以对天的责问领起全文,气势凌厉至极。文中反复呼天抢地,指责“苍苍之无信,漠漠之无神”,或叙或议,或骈或散,随着感情的起伏变化而跌宕有致,荡气回肠。文末以“幽明茫然,一恸肠绝” 收束全篇,但见泪痕,不睹文字,其艺术成就完全可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相媲美。
山水游记是柳宗元散文中的精品,也是作者悲剧人生的审美情趣的结晶。身世遭遇和环境的压迫,造成心理的变异,长歌当哭,强颜为欢,聊为优游,乐而复悲。郁愤填膺时,憎山恶水,以山水为“狴牢”(《囚人赋》);一人独游时,又与之同病相怜,并借山水之“幽幽”“窅窅”以“处休”、“观妙”(《永州龙兴寺东丘记》)。由意在渲泻悲情到艺术地表现自然,将悲情沉潜于作品之中,形成了柳氏山水游记“凄神寒骨”之美的特色。
翻阅这些主要写于永州贬所的记游之作,会突出地感觉到,其中呈现的大都是奇异美丽却遭人忽视、为世所弃的自然山水。在描写过程中,作者有时采用直接象征手法,借“弃地”来表现自己虽才华卓荦却不为世用而被远弃遐荒的悲剧命运,如《小石城山记》对小石城山的被冷落深表惋惜和不平,《钴鉧潭西小丘记》直接抒写对“唐氏之弃地”的同情,都具有“借题感慨”(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五)的特点;但多数情况下,作者则是将表现与再现两种手法结合起来,既重自然景物的真实描摹,又将主体情感不露痕迹地融注其中,令人于意会中领略作者的情感指向。如“永州八记”中最为人称道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记游文字,其中不独写景状物绘声绘色,生动传神,而且可以见出作者观察之细,用笔之妙。开篇未见小潭,先闻水声,因闻水声,转觅小潭,即表现出行文的曲折变化;篇中写水之清却于水着墨不多,而是借石之底、鱼之游、日光之影来表现,可谓匠心独具;至于篇末对清冷寂寥之境的描摹和气氛的渲染,更隐然展示出被贬者凄楚悲苦的心态,令人读后为之怦然心动。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是真正的艺术性的文学,美的文学。他善于选取深奥幽美型的小景物,经过一丝不苟的精心刻划,展现出高于自然原型的艺术之美。用他的话说,就是“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即通过文学家的发掘、加工和再创造,将那些罕见的胜境传给世人,以免“贻林涧之愧”(《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他要用自己的全副精力和才情,去“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愚溪诗序》),借以安顿他那颗悲哀苦闷的灵魂,并从中获得些许凄美的怡悦。在他笔下,自然山水是那么纯净,那么奇特,那么多彩多姿,那么富有灵性!水,有涧水,有潭水,也有溪水。这些水或平布石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石涧记》);或奔流而下,“流沫成轮,然后徐行”(《钴鉧潭记》);或因地势、流速的差异,呈现出“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袁家渴记》)的特点。石,有横亘水底之石,有负土而出之石,园林之石“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山野之石则“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鸟厉”(《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形貌态势各各不同。至于林木山风,更是生气勃勃,气象万千,“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袁家渴记》)。这里,有动有静,有形有色,有疾有缓,有点有面,刻划细致而不琐碎,语言精炼而极富变化,文势则严整劲峭而不乏参差舒缓,用刘熙载的话说,就是: “如奇峰异嶂,层见叠出”,“柳州记山水……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艺概·文概》)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水经注》的成就,而又有了突破性的提高,它不是对山水的纯客观描写,而是在描写中贯注了一股浓烈的寂寥心境,且借对山水的传神写照来表现一种永恒的宇宙情怀。在《钴鉧潭西小丘记》中,他这样写道:
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深邃幽寂的环境,适足以安放作者凄苦的心地,使他在自然美中获得暂时的忘却,以虚静的心神,达到与自然的合一,展现出一种如雪天琼枝般的清冷晶莹之美。
第四节 晚唐古文的衰落与骈文的复兴
古文的衰落 晚唐小品 李商隐等人的骈文
在韩愈、柳宗元倡导文体文风改革并从事散体文创作的同时,中唐文坛还活跃着一大批古文作家。他们或自出机抒,或受韩、柳影响,纷纷投入散体文的写作。如刘禹锡早在贞元十年之前,即已写了不少散体之作,被贬之后,所作益夥,他的文章富于才辩,批判性甚强。白居易、元稹之文以平易畅达为特色,在元和、长庆年间自树一帜。他如李观、张籍、吕温、裴度、欧阳詹等人都预身其列,知名当世。一时间作手如林,云蒸霞蔚,古文声势大振。然而,随着韩愈及其同道们的相继谢世,古文领域已没有力能扛鼎的领袖人物了,剩下的一些韩门弟子如李翱、皇甫湜、孙樵等人,则片面地发展了韩愈提倡的创新主张,追求奇异怪僻,使得散体文创作的道路越走越窄,逐渐丧失了内在的生命力。尽管在宣宗、懿宗年间及以后的文坛上,还有杜牧、刘蜕等少数作家敢于藐视末俗,继续创作散体文,并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古文渐趋衰落的大趋势却是难以逆转的了。
在古文走向衰落的过程中,晚唐小品却异军突起,大放光彩。这是韩、柳杂说、寓言小品等类文体在新形势下的继续和发展,也是晚唐日趋尖锐的各种社会矛盾下的产物。晚唐小品有三个基本特点:一是篇幅短小精悍,“随所著立名,而无一定之体(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杂著》);二是多为刺时之作,有的放矢,批判性强;三是情感炽烈,生气贯注。其代表作家有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人。
皮日休(834?~883?),字逸少,后改袭美;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早年隐居襄阳鹿门。咸通八年(867)登进士第。曾官太学博士、毗陵副使。乾符末年,卷入黄巢起义军中。巢入长安,任日休为翰林学士,后不知所终。他胆识过人,声称要“上剥远非,下补近失”(《皮子文薮序》),往往发前人所未发或不敢发,使得他的小品文如弹丸脱手,字字见血。如《读司马法》开篇明义:“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进而指出:“由是编之为术,术愈精而杀人愈多,法益切而害物益甚。”《原谤》则激切声言: “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这里表现的对统治者的强烈不满和叛逆情绪,在明代以前的封建文人中不似乎还找不出第二位。
陆龟蒙(?~881?),字鲁望,姑苏(今浙江苏州)人,举进士不第;曾做过苏湖二郡从事,后隐居甫里,自号甫里先生。他的小品文主要收在《笠泽丛书》中,现实针对性强,议论也颇精切,如《野庙碑》借描述土木偶像的形象和评议鬼神的罪过,来揭露、抨击封建官吏,说他们“平居无事,指为贤良,一旦有天下之忧,当报国之日,则恇挠脆怯,颠踬窜踣,乞为囚虏之不暇”。《记稻鼠》上承《诗经·硕鼠》的主题,指出老百姓要对付大贪官和小贪官两种老鼠,则民“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这里展示的,已经是晚唐人民在沉重压抑下忍无可忍、准备揭竿而起的先声了。
罗隐(833~909),字昭谏,馀杭(今属浙江)人,曾十举进士而不第,后依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历任钱塘令、著作令等职。其文集名《谗书》,其中多为“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方回《谗书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谗书重序》)。罗隐好谐谑,遇感辄发,其文多取寓言形式,要言不烦,一针见血。《说天鸡》是一篇短小精练的寓言,借两种“天鸡”外观和技能的不同,巧妙地讽刺了那些“峨冠高步”却无甚德能的达官贵人,表述了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英雄之言》则直斥刘邦、项羽盗取国家,与强盗无异,毫不留情地剥下了他们 “救民涂炭”的伪装。他如《蒙叟遗意》、《越妇言》、《辨害》等,或寓言托意,或借古讽今,无不文笔犀利,情绪愤激,给人留下广泛的回味馀地,堪称小品佳作。
晚唐小品以其鲜明的时代特征受到后人的喜爱和称赞。鲁迅指出:“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小品文的危机》)这段话,似可作为晚唐小品的定评。
由于晚唐社会矛盾日趋突出,文人分化更加明显,有的仍热衷于政治,有的置身局外,冷眼旁观,但更多的人则走上消极颓废一途,胸襟既狭,视野复窄,寄情声色之乐,追求形式之美,于是骈文卷土重来,取早已内力不济的古文而代之,整个文坛再度为骈体文风所笼罩,文学史至此也发生了又一次大的回环,呈现出复归式演进的形貌。
晚唐令狐楚、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等人都擅长骈体文,其中李、温、段三人齐名,时号“三十六体”(三人在其从兄弟中皆排行第十六,故有此称)。他们大力提倡以四字、六字相间为句的四六文,重辞藻、典故、声韵、偶对,向唯美主义方向发展,并将骈文广泛应用到书信、公文、表奏等各种文体中,不少作品无异于文字游戏。在创作技巧和文风上,他们的骈文则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大都雕镂精工,用典深僻,词采繁缛,偶对切当,风格更为华丽浓艳,就中以李商隐的骈文最具代表性。
李商隐早期致力于古文写作,其《李贺小传》、《刘叉》等传记记散文生动传神,简洁隽永;后因投入骈文大家令狐楚门下,遂通习四六之文,并以此著称。他所作骈文除具上述骈四俪六、重形式美的特点外,还呈现出既宛转流畅又典丽清峻的风神。《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说“李商隐骈偶之文,婉约雅饬,于唐人为别格”,大致不错。如他的《为濮阳公檄刘稹文》、《为濮阳公陈情表》、《上河东公启》等文,皆属对精工而不害文意,或以折理精微见长,或以婉曲达情取胜;时于骈句中杂以散句,转换自如,文气飞扬,声韵铿锵,灿然可诵。相比之下,李商隐“尤善为诔奠之辞”(《旧唐书》本传),他的《奠相国令狐公文》、《祭外舅赠司徒公文》、《祭裴氏姊文》等都写得很有特色,而他的《祭小侄女寄寄文》成就尤为突出。该文通篇不用一典,只用白描手法缕述小女琐事,情真意切,凄婉动人。如文章开篇即痛切抒怀:
尔生四年,方复本族;既复数月,奄然归无。于鞠育而未深,结悲伤而何极!来也何故?去也何缘?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
文章中幅更点染景物,烘托气氛,对逝者反复致意:
白草枯荄,荒涂古陌,朝饥谁饱?夜渴谁怜?尔之栖栖,吾有罪矣!
寥寥数语,简洁真切,怜惜自责之情溢于墨之外。论者谓“义山骈文,断以此篇为压卷之作”(姜书阁《骈文史论·唐骈衰变第十三》),信然。
当然,李商隐还有不少章、表、书、启类作品,“以磔裂为工,以纤妍为态” (朱鹤龄《新编李商隐文集序》),一味用典,文意晦涩,过于重视词采,缺乏动人的情感力量。这种文风,在北宋初期曾风靡一时,形成所谓“西昆体”,直至欧阳修等诗文革新主将出来后,柔靡的文风才为之一变。
在诗歌发展取得辉煌成就,散文文体文风进行了影响深远的改革的同时,唐代在其他文体的发展上也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小说出现了新的体式唐传奇。唐传奇的出现,标志着我国文言小说发展以了成熟的阶段。它的发展与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大致同步,中唐达于极盛,至晚唐而稍衰。除唐传奇之外,此时还出现了通俗文体俗讲和变文。俗讲和变文,不仅扩大了文学的传播与影响,而且在文学渐渐由雅而俗的发展过程中,有其不容忽视的意义。
第一节 唐传奇
由发轫到高潮再到低潮的发展过程 作意与虚构性情节结构、人物描写、修 辞
唐传奇是指唐代流行的文言小说,作者大多以记、传名篇,以史家笔法,传奇闻异事。
“传奇”之名,似起于晚唐裴铏小说集《传奇》,宋人尹师鲁也将“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的《岳阳楼记》称为“传奇体”。发展到后来,传奇才逐渐被认为是一种小说的体裁,如元代陶宗仪《辍耕录》即将唐传奇与宋、金戏曲、院本等相并列,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更将所分六类小说的第二类亦即《莺莺传》、《霍小玉传》等定名为“传奇”,于是,传奇作为唐人文言小说的通称,便约定俗成地沿用下来。
唐传奇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时期。初、盛唐时代为发轫期,也是由六朝志怪到成熟的唐传奇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作品数量少,艺术表现上也不够成熟。在现存的几篇主要作品中,王度的《古镜记》以古镜为线,将12个小故事连缀在一起,记此镜伏妖等灵异事迹。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写梁将欧阳纥之妻被白猿掠去,纥入山历险,杀死白猿,救回妻子,后其妻生子类猿,长大后“文学善书,知名于时”。或以为这是影射唐书法家欧阳询的。从故事内容看,这两篇作品还明显残存着搜奇志怪的倾向,但在人物刻划和结构安排上却已有了较大提高,描写也更为生动。《游仙窟》是唐人传奇中字数最多的一篇,也是此期传奇作品中艺术成就较高的一篇。作者张鷟,字文成,高宗调露初进士,卒于开元中。该文以第一人称自述奉使河源,途中投宿神仙窟,与女主人十娘、五嫂宴饮欢乐的情事,所谓“神仙窟”不过是妓院的代称而已。文中诗文交错,韵散相间,于华丽的文风中杂有俚俗气息,已经颇具后来成熟期传奇作品的体貌了。这篇小说在作者生前即已传入日本,后在国内失传,直至近代学者从日本抄回,国内始有传本。
中唐时代是传奇发展的兴盛期,从唐代宗到宣宗这100年间,名家名作蔚起,唐传奇的大部分作品都产生在这个时期。这一现象,一方面固然是小说本身由低级向高级不断演进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蓬勃昌盛的各体文学在表现手法上所提供的丰富借鉴,如诗歌的抒情写意、散文的叙事状物、辞赋的虚构铺排等艺术技巧在传奇作品中屡见不鲜,而诗歌向传奇的渗入尤为明显,使得诸多传奇作品都具有诗意化特点。元稹、白居易、白行简、陈鸿、李绅等人更以诗人兼传奇家的身份,将歌行与传奇配合起来,用不同体裁不同方式来描写同一事件(如元稹的《莺莺传》、白行简的《李娃传》、陈鸿的《长恨歌传》,都有与之相配的长篇歌行),从而既提高了传奇的地位,也扩大了传奇的影响。而传奇在叙事上,则与古文的兴盛有一定关系。此其不少传奇作家本身就是享有盛名的古文大家,韩愈写过《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柳宗元写过《河间传》、《李赤传》,这些在构思和技巧上已近于传奇小说的作品均具有古文的笔法和风格。
传奇在中唐的繁荣,还与此期特殊的社会文化风尚紧相关联。中唐时期,通俗的审美趣味由于变文、俗讲的兴盛而进入士人群落,传奇在很大程度上已为人们接受和欣赏,已经有了广大的接受群。这一接受群,是伴随着贞元、元和之际由雅入俗的浪潮而日趋壮大的。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云:“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句下自注:“乐天每与予游,从无不书名屋壁。又尝于新昌宅(听)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卯未毕词也。”元、白一大早即起来听说 “话”,以至长达两个时辰,足见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好尚。这种好尚反映了一种新的审美要求,一种与传统心理迥然不同的期待视野,正是为了满足这种审美要求和期待视野,以重叙事、重情节为特征的传奇才会在中唐时代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
中唐传奇所存完整作品约近四十种,题材多取自现实生活,涉及爱情、历史、政治、豪侠、梦幻、神仙等诸多方面,就中以爱情小说的成就最为突出。
陈玄祐的《离魂记》是传奇步入兴盛期的标志性作品。该作约产生于大历末年,写的是张倩娘为追求自由爱情,冲破封建家庭的阻挠,灵魂离躯体而去,终得与情人结合;后返归故里,与在闺房病卧数年的倩娘的身躯“翕然而合为一体”。小说运用浪漫手法,幻设奇妙情节,赞扬婚姻自主,谴责背信负约,对自由爱情的主题作了突出的渲染描绘。
《任氏传》是继之出现的又一爱情佳作。作者沈既济,德清(今属浙江)人,唐德宗时做过史馆修撰,《旧唐书》本传称他“博通群籍,史笔尤工”。这篇小说可能作于建中二年(781),写贫士郑六与狐精幻化的美女任氏相爱,郑六妻族的富家公子韦崟知此事后,白日登门,强施暴力,任氏坚拒不从,并责以大义,表现了对爱情忠贞。后郑六携任氏赴外地就职,任氏在途中为猎犬所害。小说情节曲折丰富,对任氏形象的刻划尤为出色,生动地表现了她多情、开朗、机敏、刚烈的个性特征,与六朝那些简单粗陋的狐女故事相比,《任氏传》在使异类人性化、人情化方面取得了开创性的成就。
与前二作相比,李朝威的《柳毅传》写人神相恋故事而“风华悲壮”(旧题汤显祖辑《虞初志》卷二载汤显祖评语),别具特色。其中男主角柳毅的形象最为丰满,性格豪侠刚烈,当他于泾阳邂逅远嫁异地、被逼牧羊的洞庭龙女,得知她的悲惨遭遇后,顿时“气血俱动”,毅然为之千里传书。当钱塘君将龙女救归洞庭、威令柳毅娶她时,柳毅昂然不屈,严辞拒绝。其自尊自重的凛然正气,赢得了龙王的敬佩,并在几经曲折后,最终与龙女成婚。除柳毅外,小说中其他几个人物形象也都颇为鲜明生动,如龙女的温柔、多情和勇于追求自由爱情的坚定、执着,钱塘君的勇猛暴烈和知错即改,洞庭君的忠厚仁义、疾恶如仇,均给人以深刻印象。要之,《柳毅传》通过形神兼具的人物形象塑造和波澜起伏的情节描写,将灵怪、侠义、爱情三者成功的结合在一起,展现出奇异浪漫的色彩和清新峻逸的风神,堪称不可多得的佳作。
从贞元中期到元和末的20年间,小说领域又崛起了白行简、元稹、蒋防三位传奇大家,他们创作的《李娃传》、《莺莺传》、《霍小玉传》完全摆脱了神怪之事,而以生动的笔墨、动人的情感来全力表现人世间的男女之情,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白行简(776~826),白居易之弟,字知退,元和二年(807)进士及第,后历任左拾遗、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等职。《李娃传》约作于贞元十一年(795),写荥阳生赴京应试,与名妓李娃相恋,资财耗尽后,被鸨母设计逐出,流浪街头,做了丧葬店唱挽歌的歌手。一次他与其父荥阳公相遇,痛遭鞭笞,几至于死;后沦为乞丐,风雪之时为李娃所救,二人同居。在李娃的护理和勉励下,荥阳生身体恢复,发愤读书,终于登第为官,李娃也被封为汧国夫人。这是一篇以大团圆方式结局的作品,因为产生的时代较早,自不可与后来明清戏剧、小说中陈陈相因的大团圆收尾一概而论;但由于作者对这种以荥阳生浪子回头、其婚姻重新得到封建家庭认可的团圆方式抱着肯定和欣赏的态度,实际上便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小说前半部那段背离传统、感人至深的男女恋情,消弱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效果。
小说的精华在前半部,尤其表现在对李娃形象的塑造上。李娃年仅二十,是一个被人侮辱、身份低贱的妓女,一出场就以妖艳的姿色吸引了荥阳生,并大胆让荥阳生留宿,“诙谐调笑,无所不至”,表现得温柔多情。但她深知自己的地位与贵介公子的荥阳生是难以匹配的,所以当荥阳生在妓院荡尽钱财时,她又主动参预了鸨母骗逐荥阳生的行动,尽管她内心深处仍对荥阳生情意绵绵。此后,荥阳生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李娃对这位已“枯瘠疥疠,殆非人状”的昔日情人不禁生出强烈的怜惜之情和愧悔之心,“前抱其颈”,“失声长恸”,并毅然与鸨母决绝,倾全力照顾、支持荥阳生,使他得以功成名遂。但直到此时,她也没对荥阳生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十分理智地提出分手,给对方以重新选择婚姻的充分自由。这种过人的清醒、明智、坚强和练达,构成李娃性格中最有特色的闪光点。
与《李娃传》的由悲到喜不同,元稹的《莺莺传》由喜到悲,凄婉动人的描写了莺莺与张生相见、相悦、相欢,而以张生的“始乱终弃”作结的爱情悲剧的全过程,细致地展现了莺莺具有鲜明个性特征和深刻社会内涵的典型性格,塑造了一个冲破封建礼教樊篱、争取爱情自由的叛逆女性。故事发生在贞元年间,男主角张生时游蒲州,居普救寺,巧遇暂寓于此的表亲崔家母女。其时蒲州发生兵变,张生设法保护了崔家。崔夫人设宴答谢,并命女儿出拜张生。可是她一再拖延,“久之乃至,”既“双脸销红”,又“凝睇怨绝”,一幅羞涩而不情愿的模样,表现出一个名门少女所特有的端庄、娴静而又娇羞、矜持的性格特点。张生惊其美艳,转托婢女红娘送去两首《春词》逗其心性。莺莺当晚即作《明月三五夜》一诗相答,暗约张生在西厢见面;但当张生如约来后,她却“端服严容”,大谈了一通“非礼勿动”的道理。这说明莺莺具有两重性格:既有青春的骚动、对爱情的渴望,又在道德礼教的自抑下一再犹豫徘徊。而深入一层来看则可发现,莺莺对于被抛弃的结局又是有预感的,她既渴望爱情,又对爱情没有把握,从而构成了她在行为上的一再矛盾和反复。一方面,对情爱的渴望导致其礼教之防十分脆弱;另一方面,对结局的担忧又使她在每次热情迸发之后表现出对张生的冷淡。莺莺与张生由相遇到结合的过程,既是一个情、礼冲突最后以情胜礼的过程,也是一个集渴望、担忧于一体,充满内心矛盾的过程。在这一过程的终点,她恢复了青春少女的本性,主动去找张生,自荐枕席,体验到了自由恋爱的愉悦。然而接踵而来的打击,又使她跌入被抛弃的痛苦深渊。张生赴京应考,滞留不归,莺莺虽给张生寄去长书和信物,但张生终与之决绝,并在与友朋谈及此事时斥莺莺为“必妖于人”的“尤物”,自诩为“善补过者”。传文末尾对张生这种绝情的展示,于作者或有为张生“文过饰非”之嫌,而在客观艺术效果上,却起到了对爱情不专一行为的批判,产生了真正打动人心的悲剧力量。
这篇小说作于贞元二十年(804),其时元稹26岁。因传中所叙情事与元稹经历大致吻合,很多人便认为这是元稹的自传。这种看法是不妥的,因为传中既已托名张生,便有虚构成分,而且传中诸多精湛的心理、细节描写都早已具有高于现实的艺术美,莺莺则被刻划得“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赵令畤《侯鲭录》),所以只有把它作为真正的文学创作来理解,才不致于损害它审美价值,缩小它的思想意义。
《霍小玉传》是继《莺莺传》之后的又一部爱情悲剧,也是中唐传奇的压卷之作。作者蒋防,字子微,义兴(今江苏宜兴)人,长庆年间历任右补阙、司封员外郎,加知制诰,后被贬迁汀州、连州、袁州等地,约卒于大和年间。蒋防善诗文,但他之所以留名于文学史,却主要缘于《霍小玉传》这篇杰作。小说中的霍小玉是作者描写最生动、最有光彩的人物形象,她原为霍王之女,只因其母是霍王侍婢,地位低下,小玉终被众兄弟赶出王府,沦为妓女。她与出身名门望族的陇西才子李益欢会之初,即已从以往的遭遇预感到自己“一旦色衰,恩移情替” 的命运,因此“极欢之际,不觉悲至”,只求与李益共度八年幸福生活,而后任他“妙选高门,以谐秦晋”,自己则甘愿出家为尼。然而,残酷的现实很快粉碎了她的幻想,使她连这样一点微小的希望也难以实现。曾发誓要与小玉“死生以之”的李益一回到家就背信弃约,选聘甲族卢氏为妻。小玉相思成疾,百般设法以求一见,李益总是避不见面。最后一黄衫豪士“怒生之薄行”,将李益强拉到小玉处,小玉悲愤交集,怒斥李益: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段义正词严的血泪控诉和强烈的复仇意绪,表现了一个备受欺凌的弱女子临终前最大程度的愤怒和反抗。至此,小玉性格中的温柔多情、清醒冷静已为坚韧刚烈所取代,但这坚韧刚烈中却渗透了无比的凄怨。小说写她说完这段话后, “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这是悲剧的终点,也是悲剧的高潮,它展示给人们的,不只是一个多情女子的香销玉殒,不只是李益之流的卑鄙无耻,而且是整个封建等级制度的丑恶和封建礼教的残酷。
这是一篇妙于叙述和描写的优秀作品,作者善于选择能反映人物性格和心态的典型场景,用饱含感情色彩的语言加以精细的描写和刻划,从李益与霍小玉的初会、两次立誓到李的背约、二人的最后相见,无不婉曲深细,妙笔传神。即使对李益这一负心人物,作者也没作简单化处理,而是通过对具体情事的叙述描写,着力于揭示他在个人意志和家长权威对立中的内心矛盾和痛苦,写出他由重情到薄情、绝情,绝情后仍复有情的两重性格,既令人感到真实可信,又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此外,小说在语言的运用、气氛的渲染、枝节的穿插等方面都颇有独到之处,诚如明人胡应麟所说:“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之传,故传诵弗衰。”(《少室山房笔丛》)
除了上述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外,中唐传奇还有一些借寓言、梦幻以讽刺社会的佳作,其中《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最具代表性。《枕中记》与前述《任氏传》同出沈既济之手,写自叹贫困而又热衷功名的卢生在邯郸道上遇道士吕翁,并在吕翁授予的青瓷枕上入梦,梦中娶高门女,又中进士,出将入相,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醒来方知是大梦一场,而店主所蒸黄粱犹自未熟。《南柯太守传》的作者李公佐,字颛蒙,陇西人,曾撰有《庐江冯媪传》、《古岳渎经》、《谢小娥传》等传奇,而《南柯太守传》则是其最著名的篇什。该传奇作于贞元十八年(802),命意与《枕中记》相类,写游侠淳于棼梦游“槐安国”,做了驸马,又任南柯太守,因有政绩而位居台辅。公主死后,遂失宠遭谗,被遣返故里。一梦醒来,才发现适才所游之处原为屋旁古槐下一蚁穴。这两篇作品借梦境凝缩了唐代士子的情志欲望,又借梦境的破灭说明功名富贵的虚幻,由此对汲汲于名利富贵的士子予以讽刺,对官场的黑暗予以揭露。尽管作品的框架是虚构的,整个主旨也不无佛道思想的消极影响,但所反映的内容却具有现实真实性,描写笔法细致逼真,批判的锋芒异常冷峻,从而达到真幻错杂、由幻到实、“假实证幻,馀韵悠然”(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九篇)的艺术效果,而“黄粱美梦”、“南柯一梦”也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典实,后世传衍者不衰。
此期还有不少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传奇作品,如《长恨歌传》、《开元升平源》、《东城老父传》、《高力士外传》、《上清传》、《安禄山事迹》等,其中以陈鸿的《长恨歌传》较为突出。陈鸿,字大亮,贞元二十一年(805)进士及第,与白居易为友。元和元年冬白为盩厔尉时与陈鸿、王质夫游仙游寺,作《长恨歌》,又使陈鸿作传,即《长恨歌传》。此传情节安排与《歌》略同,但批判意图甚为明显,用作者的话说,就是要“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不过,在具体描写过程中,作者却将重心放在唐玄宗与杨贵妃死别之后的相思之情上,不时以抒情性的笔墨,来勾勒场景,渲染气氛,如“第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愧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晓,琼户重阖,悄然无声”,都简当而富有情韵,显然受到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
唐传奇在经过发轫期的准备、兴盛期的火爆之后,终于在晚唐时代开始退潮,出现了由盛转衰的局面。虽然此期作品数量仍然不少,并出现了不少传奇专集,如袁郊的《甘泽谣》、皇甫枚的《三水小牍》、裴铏的《传奇》、薛用弱的《集异记》、李复言的《续玄怪录》等,但这些作品大多篇幅短小,内容单薄,或搜奇猎异,或言神志怪,思想和艺术成就都失去了前一个时期的光彩。不过,晚唐传奇并非没有自己的特色。随着中唐以后游侠之风的盛行,涌现出一批描写豪侠之士及其侠义行为的传奇作品,内容涉及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快意恩仇、安邦定国等方面,于中突出豪侠人格的贤韧刚毅和卓荦不群,武功的出神入化,功业的惊世骇俗,由此展现出一种高蹈不羁奔腾流走的生命情调。前述传奇集中《甘泽谣》之《红线》,《传奇》之《聂隐娘》、《昆仑奴》,《集异记》之《贾人妻》等,都是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而传为杜光庭所作的《虬髯客传》,更是晚唐豪侠小说中成就最著的一篇。
《虬髯客传》以杨素宠妓红拂私奔李靖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写二人在赴太原途中与隋末豪侠虬髯客相逢,结为至交。虬髯客志向甚大,欲谋帝位,但见到李世民后,为其英气所折服,遂与李靖、红拂慨然辞别,退避海上,另谋出路。这是三位极具英雄气概的人物,他们不像一般侠士那样系心于个人恩怨,也不以非凡的武功见长,却能居于乱世而纵观天下,以其对时势的清醒认识和对未来的明智抉择展示出大侠的胆气和精神境界。在作品中,作者通过人物的对话、行动和精湛的细节描写,对他们的性格作了突出的刻划,李靖的沉着冷静和才智、红拂慧眼识英雄而敢于奔就的胆识,尤其是虬髯客的雄大气魄和爽直慷慨,无不鲜活生动,光彩照人。后世把他们誉为“风尘三侠”,实在是很贴切的。
现存的大部分唐传奇作品都收在宋初编的《太平广记》一书里。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唐代传奇的艺术成就是斐然可观的。与传录异事、粗陈梗概而无甚作意的六朝小说相比,传奇作者更注重作品的审美价值,注重小说愉悦性情的功用,由引形成“作意好奇”(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六)、 “始有意为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特点。考察唐人传奇的写作动因,或是友朋相遇,“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任氏传》),或是“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庐江冯媪传》),最后由长于叙事者整理成篇,录而传之,这是唐人小说产生的基本模式。这种创作模式可以驰聘想象,逞才使气,不拘格套,其目的即在于将奇诡动人的故事传示与人,既博得知音同道的叹惋,又借以展露文笔才华,用传奇家沈既济的话来说,就是“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任氏传》)。当然,唐传奇也有表现节烈、宣扬神道、讽刺政敌,或在篇末论赞中强调惩劝意味的,但这只是部分作品的部分特点。从总体看,唐人传奇以愉中性情为旨归,更加关注个性生命和个体情感,全方位地展示纷纭复杂的人世生活,让诸色人等在作品中跃动,借以寄寓个人的志趣爱好和理想追求,已成大势所趋。诚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言:“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谕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因是“有意为小说”,而归趣则在“文采与意想”,所以传奇作家对各种传说闻见除艺术加工外,还在其基础上进行杜撰,亦即有闻加工,无闻虚构,从而使小说所传之“奇”,成为有意为之之奇、大加渲染发挥后之奇。那些以神怪、异梦为题材的作品讲的本就是虚幻无稽之事,虚构想象自然成为其基本手法;即使以历史和现实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如《长恨歌传》、《霍小玉传》等,作者也并不拘泥于史实、传闻,而是根据创作的需要,因文生事,幻设情节,多方描绘环境,巧妙编织对话,深深探寻人物的内心隐秘,有目的进行再创作。需要注意的是,在结构布局上,传奇往往采用史传的表现方法,明确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甚至标注年号,故意给读者造成心理上的真实感觉,但这种布局不过是一个外在的框架,而在故事展开过程中,则绝不受其限制,既大量使用虚构想象以求,又致力于细节描写以求真,在真假实幻之间,创造出情韵盎然、文采斐然的艺术品,从而在小说这一文体的独立历程上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宋人洪迈说: “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唐人说荟·凡例》)明代桃源居士说:“唐人小说摛词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唐人小说序》)这些评论,都说明唐传奇具有不拘囿于现实生活记录、而善于借虚构来营造真切感人之情境的特点。
现存传奇的篇幅一般不长,短的仅有几百字,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万字,但在艺术构思上大都奇异新颖、富于变化,使有限的文字生出无限的波澜,以曲折委宛的情节引人入胜。如《李娃传》、《莺莺传》、《柳毅传》几篇描写爱情的佳作都善于选择一个有典型意义的事件,展开矛盾冲突,但其构思方式和情节结构却各不相同,《李娃传》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戏剧性的变化,最后以大团圆结局,颇具世俗气息;《莺莺传》则以“始乱终弃”为线索,叙述描写中不时杂以短小精当的诗作,穿针引线,醒目提神,强化了作品的抒情性和悲剧效果。至于《柳毅传》的构思和情节,又以离奇变幻、巧妙曲折为特色。在柳毅为龙女传书的使命已经完成,准备离开龙宫之际,突然插入钱塘君逼婚一节,使得波澜再起;柳毅回家后两次所娶之妻均夭折,最后与卢氏成婚,而当谜底揭开后,方知这位卢氏正是龙女的化身。情节安排环环相扣,一转再转,既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不少传奇作者还是人物写生的好手,他们不仅善于以精湛的细节描写来提示人物的心理活动,用对比、衬托手法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而且尤工于白描式的肖像摹写,往往三言两语,即飞笔传神。如莺莺初见张生时,是“常服晬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而李娃与郑生初次相会时,却是“回眸凝睇,情甚相慕”,至再会时,再整装易服而出,“明眸皓腕,举步艳治”。两人虽同是妙龄女郎,但一为大家闺秀,一为娼门妓女,举止、情态判然不同。霍小玉也很美,但美到什么程度呢?作者未正面描写,而是从李益的感觉着笔: “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笔致空灵飘逸,令人于诗化的境界中感到不可方物的女性美。
在语言、辞采等修辞手法的使用中,唐传奇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叙述事件简洁明快,人物对话生动传神,词汇丰富,句式多变。有些作品虽施以藻绘,却无繁缛之弊而有明丽之美,一些佳作更善于用诗化语言营造含蓄优美的情境, “莫不宛转有思致”(洪迈《容斋随笔》卷一五)。在描写景物、渲染气氛时,或简笔勾勒,或浓墨重染,极富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如《柳毅传》中写钱塘君听到侄女受辱,激愤难耐,化作原形冲天而去的一段: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馀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
声势威力之巨,骇人耳目,诚如旧题汤显祖辑《虞初志》所评:“文如项羽战钜鹿,勇猛绝伦。”
第二节 俗讲与变文
俗讲与讲经文 转变与变文
20世纪初,敦煌藏经洞近五万卷遗书的发现,为研究我国中古时期特别是唐五代的社会政治、经济、史地、民族、宗教、哲学、文化、艺术、语言、科技、中外文化交流等等,提供了极其珍贵的文献资料。由此产生了一门国际性的综合学术研究敦煌学。敦煌遗书中有大量的文学作品,讲经文与变文,就是其中重要的两类作品。
佛教传入中土,僧徒为弘道扬教,除译经建寺、斋会讲经外,更利用音乐、绘画、雕塑、建筑、文学等手段,广泛布道化俗。佛家讲经,因听讲者不同,有僧讲与俗讲之别。俗讲乃僧徒依经文为俗众讲佛家教义、“悦俗邀布施”的一种宗教性说唱活动。
俗讲与我国固有的说唱传统有关,但它更主要的来源,是六朝以来佛家的一种讲道化俗手段:“转读”与“唱导”。转读,或称咏经、唱经,指讲经时抑扬其声,讽诵经文。梁慧皎《高僧传·经师经》谓:“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可见转读是随佛经传入,改梵为汉适应汉语声韵特点而产生的一种读经方法。到了唐代,转读经师吸收民间声腔,趋附时好,专以取悦俗众为务,转读遂向大众娱乐的方向发展。同时,讲经中的另一种方式唱导,也有了相当的发展。唱导是宣唱法理、开导众心。转读与唱导,以及偈颂歌赞的梵呗,融讲说、咏唱为一体,有说有唱,遂形成唐代的俗讲。
唐代俗讲相当盛行。日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载,武宗会昌元年(841)仅京都长安一次就有七座寺院同时开讲,自“正月十五日起首,至二月十五日罢”,俗讲法师有海岸、体虚、文溆等多人。其中文溆尤为著名。赵鳞《因话录》卷四角部载:
有文淑(溆)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 “和尚教坊”。
普通民众对俗讲趋之若鹜,以至“仍闻开讲日,湖上少渔船”;“远近持斋来谛听,酒坊鱼市尽无人”。连皇帝也曾“幸兴福寺观沙门文溆俗讲”。朝野上下,风靡一时。
俗讲由佛家讲经衍出,讲者尽为僧徒,即所谓俗讲僧。他们有主咏经的都讲,主讲解的法师,主吟偈赞的梵呗等。俗讲有一定仪轨,维那鸣钟集众;法师、都讲上堂升高座,作梵,念菩萨;说押座;开题,说庄严、忏悔、受三归、请五戒、称佛名等。正式讲经,先由都讲咏经原文若干,法师即就经文敷陈讲解,继以唱辞。一段完了,例以套语催经;于是都讲再咏经若干,次又由法师解说。如此反复,直至讲毕,以解座文结束。俗讲的底本,就是讲经文。敦煌遗书中尚保存有十来种。最为完好者为《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此外尚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妙法莲华经讲经文》、《双恩记》等等,都是散韵结合,说唱兼行。说为浅近文言或口语,唱为七言,间用三三句式六言或五言。其上往往有平、断、侧、吟之类的辞语,标示声腔唱法。
讲经文取材全为佛经,思想内容不外佛教的无常、无我、苦空、业惑、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修持戒定慧,以求涅槃解脱等等教义。其中一些作品,以生动的故事情节,叙事、描绘、抒情等手法,广譬博喻,纵横骋说,把深奥的教义转化为生活展示,往往突破宗教藩篱,映照出现实世界,以其浓郁的生活气息,新奇别致的内容,张驰起伏的情节,通俗生动的语言,引人入胜。如《妙法莲华经讲经文》(伯2305号)旨在说明供养人间师僧,即是敬奉佛菩萨,却用一位国王毅然抛弃人世的荣华富贵,屡遭种种磨难仍甘于为仙人供给走使,执着追求大乘真理的故事来表现。情节波澜起伏,故事娓娓动听。又如,《维摩诘讲经文》,现存两个系统的七种八卷片断,规模宏伟,想象丰富,甚有文学色彩。其中对于魔女的描写,极铺陈渲染之能事,辞藻华丽,带有骈文的节奏声韵之美。
俗讲在宋以后即无记载,但民间“说话”伎艺中有“说经”一家,演说佛书,或即为俗讲之嫡传,惜无话本流传。后世乐曲系、诗赞系说唱诸艺,如宋的陶真、鼓子词、诸宫调,元的词话,明清弹词、鼓词、宝卷等,都可以溯源到俗讲,那种一段散文叙述,一段韵文歌咏,说唱故事的体制,更可以看出俗讲的影响。
唐五代时与俗讲同时流行的民间说唱伎艺尚有“转变”。转变,就是说唱变文,当时极为盛行,上自宫廷,下至闹市,都有演出,且出现了演出的专门场所 “变场”。
变文,或简称“变”,乃转变的底本,在敦煌说唱类的作品中保存较多。现知明确标名“变文”或“变”者有八种:《破魔变文》、《降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八相变》、《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汉将王陵变》、《舜子变》(又题《舜子至孝变文》)、《前汉刘家太子变一卷》(又题《前汉刘家太子传》)。此外,尚有题残佚,据其体制也应属变文一类者为《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王昭君变文》、《张议潮变文》、《张淮深变文》、《目连变文》等数种。上述作品,除《舜子变》基本为六言韵语、体近赋文,《刘家太子变》全为散说、体近话本外,其馀共同特点是:一、说唱相间,散韵组合演述故事。说为表白宣讲,多用俗讲或浅近骈体;唱为行腔咏歌,多为押偶句韵的七言诗。这种体制,虽与讲经文相似,但变文一般不引原经文,唱辞末句也无催经套语,不标“平”、“断”、“侧”。这说明唱腔与讲经文也不同。二、说白与吟唱转换时,每有习用的过阶语作提示,如“……处若为陈说”,“……时有何言语”之类。有人说这是演唱前指示图画的套语。讲经文没有这类过阶语。三、变文演出,或辅以图画。这从《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的标目以及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诗“画卷开时塞外云”句可知。伯4254卷《降魔变文》正面为图六幅,背面抄与画图内容相应的唱辞六段,是转变配有画图的证明。这种文图相配形式,是后世小说 “全相”、“绘图”本的滥觞。
转变与变文中“变”字的含义与渊源,一直是中外学者试图解释而至今尚无定论的问题。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有待新资料的发现。不过,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变文是说唱艺术,适应普遍民众的审美趣味,当然有民族文艺的基础。我国古代有讲故事、唱歌谣,散韵夹用的叙事传统。这从《逸周书·太子晋》、东汉赵晔《吴越春秋》中可见大概。当然也有佛教文学的影响。佛教传入,改梵为华,保存相当多的原典语汇、文法与风格;“十二部经”内又有长行(契经)散文直说义理,重颂(应颂)以诗重述长行之义,伽陀偈(偈、讽颂、孤起颂)不依长行而以诗直说教义等文体,通过六朝以来佛教通俗化的传教方式,如唱导、转读、赞呗等,深入民间,这对正在形成中的转变与变文,无疑起了催生的作用。
现存敦煌变文,以题材分,大体有四类:一是宗教性变文,如《八相变》、《降魔变文》、《破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等。这类变文通过佛经故事的说唱,宣传佛家的基本教义。但它们与讲经文不同。它们不直接援引经文,常选佛经故事中最人趣味的部分,铺陈敷衍,渲染发挥,较少受佛经的拘束。二是讲史性变文,如《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王昭君变文》、《汉将王陵变》等。它们大多以一个历史人物为主,撷取轶事趣闻,吸收民间传说,加以渲梁。“大抵史上大事,即无发挥;一涉细故,便多增饰,状以骈丽,证以诗歌,又杂诨词,以博笑噱”。《伍子胥变文》现存四个残卷,拼合后尚有一万六七千字。它叙述伍子胥的故事。楚平王无道,杀害伍奢,奢子子胥亡命入吴,佐吴王灭楚复仇;后来子胥忠谏获罪,又被吴王夫差杀害。它赞美了伍子胥机智勇敢、临难不惧、忧国忧民、恩怨分明的品格。在这类历史题材的变文中,取材于汉代的故事为多。如据《史记· 陈丞相世家》演绎的《汉将王陵变》,据《汉书·李广苏建传附李陵传》编写的《李陵变文》,据《汉书·元帝纪》、《西京杂记》和民间传说编成的《王昭君变文》等。这类变文多表现对故国的眷恋与对乡土的思念。在晚唐五代内忧外患、河西地区沦于异族统治的形势下,传唱这些故事,是寄寓着无限感慨的。第三类是民间传说题材的变文,有《舜子至孝变文》、《刘家太子变》等。这类变文虽假借历史人物,而所讲故事了无历史根据。最后一类取材于当地当时重大事件与人物,这就是《张议潮变文》与《张淮深变文》。虽仅两篇,且残缺过甚,但仍可看出,当时民间艺人如何通过变文说唱,热情讴歌张议潮叔侄及其率领下的归义军民艰苦卓绝,英勇奋战抵御异族侵扰、保境安民的英雄业绩。
敦煌变文以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丰富的想象,曲折的情节,生动的形象,活泼的语言引人入胜。变文作为转变的底本,本不是案头读物。它是供艺人说唱用的。根据说唱的需要,说表与唱诵结合,叙事与代言并用,融文学、音乐、表演为一体。以声传情,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地演述故事,是它最突出的艺术特点。
变文的想象极为丰富,往往使一些比较简略粗疏的故事,通过扩充细节,夸张渲染,驰骋想象,大大充实丰富起来。如《史记·伍子胥列传》记子胥逃亡途中遇渔父一节,仅16字,在《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第三》中扩展为409字,而《伍子胥变文》却用了2500字。《史记》、《吴越春秋》中“至江” 二字,《变文》中加以发挥,刻划江边荒凉萧索,人物内心焦虑不安的情境,加强了仓皇逃亡途中伍子胥的慌恐、紧张和英雄末路的悲愤之情。在艺术结构上,变文大多能注意故事的有头有尾、脉络清晰;同时又注意情节波澜起伏,留下悬念,以吸引听众。如《降魔变文》写舍利佛与劳度叉斗胜一节,六师先后化出宝山、水牛、毒龙等物,舍利佛从容镇定,变出金刚、狮子和鸟王,一一战胜魔道。情节连峰叠嶂,扣人心弦,让人想起后世《西游记》中斗法的描写,可见变文在精神上如何哺育了后世的神魔小说。优秀的变文作品,能在故事的矛盾冲突中刻划出生动的人物性格。伍子胥的智谋勇毅,王陵母的大义凛然,张议潮叔侄的卫国忠心,都是在情节的曲折展开中刻划的。变文的语言无论是口语或是浅显的骈体,大都能作到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厚,又杂用俚语方言、谚语成语,新鲜活泼,流畅明快,琅琅上口,悦耳动听。在修辞上,还常用比兴、夸张、排比、对偶、反复、问对、谐音、隐语等手法,加强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
变文散韵结合演唱故事的体制,影响到唐人传奇。宋元以后,各类说唱文学和戏曲文学,若追根溯源,也都与变文有些血缘关系。变文中的一些故事情节,往往为后世小说、戏剧所吸收,如《伍子胥变文》故事,在后世《吴越春秋连像评话》、《春秋列国志传》等演义中,皆成为大关目。《汉将王陵变》故事,在元杂剧《陵母伏剑》、明小说《剑啸阁批评西汉演义》中,也都有演述。《王昭君变文》故事,自元马致远《汉宫秋》杂居、张时起《昭君出塞》杂剧、明无名氏《和戎记》、《青冢记》等传奇,至近代的话剧《王昭君》,不下二十四五部的作品,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响。《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在宋代已搬演为杂剧,至明初,有郑之珍编《目连救母行孝戏文》一百出,万历间佚名《目连救母劝善记》戏文一百零二折,清张照编《劝善金科》十本二百四十出;而民间目连戏,更为流行,由于鲁迅《女吊》、《无常》二文的评述而广为人知。
中唐诗歌高潮到唐穆宗长庆时期逐渐低落。长庆以后,唐王朝危机进一步加 深,士人心态发生巨大变化。诗歌适应时代变迁,有了新的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于是唐诗风貌再次出现明显转变,由中唐进入晚唐。
第一节 杜牧与晚唐怀古咏史诗
社会衰败中士人怀古伤今情绪的反映 杜牧的诗歌创作 许浑等人的创作
从唐敬宗和唐文宗时期开始,唐帝国出现明显的衰败倾覆之势。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肉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唐纪》六十)指出宦官专权,藩镇割据,骄兵难制,战乱屡起,赋税沉重,民间空竭。这一切,加上统治集团的腐败,使唐王朝陷入了无法挽救的危机之中。由于朝廷控制的州县减少,官位紧缺,朝中清要职位又为朋党及有权势者所据,一般士人在仕途上进身机会很少;由于科场风气败坏,许多出身寒微,拙于钻营的有才之士,在考场上长期受困,甚至终生不第。少数士人即使幸而中举入仕,也很难像中唐的韩愈、白居易等人那样,凭他们的文才进入政治机构上层。面对王朝末世的景象和自身暗淡的前途,士人心理状态发生很大变化。一些人尽管仍然眷念朝廷,关心时政,怀抱希望,但也往往以失望告终。国事无望,抱负落空,身世沉沦,使晚唐诗人情怀压抑,悲凉空漠之感常常触绪即来。这种种抑郁悲凉,在晚唐诗歌的多种题材作品中都有体现,而体现得既早又突出的是怀古咏史之作。
晚唐怀古咏史诗的数量大增,情调也与往时不同。初盛唐在怀古中常带有前瞻的意味,中唐怀古咏史常寄托对国家中兴的希望,晚唐诗人则是用一切皆无法长驻的眼光,看待世事的盛衰推移,普遍表现出伤悼的情调。这种悼古伤今,从刘禹锡在长庆末期和宝历年间写的《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台城怀古》等篇开始,形成一股势头,随后,有杜牧、许浑、温庭筠、李商隐等人的大量创作。
杜牧(803~852),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两人的成就都不限于怀古咏史一种题材,而有多方面的建树。杜牧才气纵横,抱负远大,继承了祖父杜佑以《通典》为代表的经世致用之学,注意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很想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在诗歌创作上,他自称“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献诗启》)。结合他的诗歌创作看,追求的是一种情致高远,笔力劲拔的诗风。他不满当时诗坛的绮靡倾向,但他自己亦多绮情柔思,故而其诗能在俊爽峭健之中,时带风华流美之致。他很强调创作的内容,主张 “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答庄充书》)。在其今存的500馀首诗中,有不少写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题材。《感怀诗一首》针对藩镇割据而发;《郡斋独酌》有感国家的内忧外患,抒发了自己报国的愿望;《河湟》诗对河西、陇右之地被吐蕃侵占久久不能恢复表示愤慨;《早雁》诗写因遭受回鹘侵扰而流亡的民生哀怨: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运用比兴手法,把逃避回鹘侵扰的边民比作哀鸿。在抒发对人民同情的同时,隐含对朝廷未能御侮安民的不满。
杜牧不仅怀古咏史诗数量多,而且有不少从总体看不属于怀古咏史的作品,也在即景抒情中注入了深沉的历史感慨。他的怀古咏史诗,多数是抒写对于历史上繁荣昌盛局面消逝的伤悼情绪。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登乐游原》)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过勤政楼》)
前一首感叹盛大煊赫的西汉王朝,只剩下荒陵残冢。后一首写唐玄宗时代作为盛世标志的勤政楼,被遗亡冷落,独任苔藓滋蔓。两首诗虽然一慨叹汉代,一咏年朝,但抒发的都是对于现实衰颓已经无可挽回的感触。杜牧的这种感触又经常还有盛衰兴亡不可抗拒的哲理意味。如《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澹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伤悼六朝繁华消逝,同时又以“今古同”三字把今天也带入历史长河。“人歌人哭”,一代代人都消没在永恒的时间里,连范蠡的清尘也寂寞难寻了。留下的只有天淡云闲,草色连空。这正是对于唐衰推移,一切都无法长存的认同和感慨。此诗禾意超脱,一方面在广阔远大的时空背景上展开诗境,一方面又以丽景写哀思,很能体现杜牧律诗含思悲凄、流情感慨的特色。
杜牧的怀古咏史诗也有不少是借题发挥,表现自己的政治感慨与识见,如《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借慨叹周瑜因有东风之便取得成功,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心情。这类诗虽主要意思不在怀古,但由于是由古代历史或遗迹触发的感慨,一般仍带有伤悼往事的情绪。
杜牧五、七方古今体诗都有佳作,七律、七绝更为擅长。尤其是七绝,向来受到推崇。名篇除前面已引的《赤壁》等诗外,《山行》、《秋夕》、《泊秦淮》、《赠别》、《寄扬州韩绰判官》等,也都脍炙人口。在写法上,有的描绘景物,鲜明如画;有的表达深曲,情思蕴藉;有的发议论而伴以情韵。他和李商隐同为晚唐七绝成就最高的诗人。李深婉而杜俊爽。
许浑(791?~?),今存诗四百馀首,以五律、七律为主,无一古体。许浑诗在词语、对仗、格律上都极为圆稳工整,形成“整密”(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的风格。他与杜牧有诗唱和,并受到杜牧推重。但其诗多表现闲适退隐的思想,内容比较贫乏,不少作品意境上给人雷同之感,缺少新鲜警策。他的怀古咏史诗在集中所占比重虽然不大,却是较为出色的部分。其《咸阳城东楼》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官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清水流。
咸阳为秦汉京城。“鸟下”二句意谓秦苑、汉宫繁华岁月均已过去,惟有飞鸟鸣蝉点缀在秋风夕阳、绿芜黄叶之间。末句渭水东流,一去不返,既暗喻秦、汉已成陈迹,又有自古及今的意味。这首诗本来就是在广远的时空背景上展开的,结尾更推进为对人世盛衰和历史进程的纵览,因而吊古就含有明显的伤今意味和对于历史的空漠感。他的另一首名作《金陵怀古》,结联“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涵盖范围更广,集中地抒发了对繁华昌盛终将消尽的无可奈何心情。
比杜牧、许浑年辈略晚的刘沧,也是一位怀古情感极易被触发的诗人,但诗境更为萧瑟。《秋日过昭陵》结联云:“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 在他之前,唐人把唐太宗的陵墓写得这样凄凉的不多。胡震亨云:“刘沧诗长于怀古,悲而不壮,语带秋意,衰世之音也欤?”(《唐音癸签》卷八)晚唐小家的怀古咏史诗,除意在讽刺者外,凡慨叹昔盛今衰的,多半是这种情调。
第二节 苦吟诗人
贾岛、姚合等苦吟诗人 徘徊吟哦的心境与殚精竭虑的态度与方法
在晚唐社会与文学的大背景下,有相当一部分诗人,以苦吟的态度作着“清新奇僻”的诗,代表人物是贾岛(779~843)和姚合(775?~855?)。贾、姚二人诗名起于元和后期,但贾卒于会昌,姚卒于大中年间,已入晚唐。其诗代表晚唐一种最普遍的创作风尚,追随者很多,所以将两家归入晚唐诗人中较为合理。
贾岛、姚合及其追随者,诗歌内容都比较狭窄,很少反映社会问题。贾岛所写,有科考碰壁的失意和怨愤,有贫穷窘困生活的哀叹,有对于清寂之境和佛禅境界的感受,以及与僧人、隐士的交往,大多不出个人生活范围。姚合诗的题材与贾岛接近,而对琐细的日常生活情景写得更多,在风格上,贾岛因有过禅房生活体验,又曾受韩愈、孟郊的影响,诗中冷僻的成分多一些,而姚合仕途较为顺利,诗风相对显得清稳闲适。同是写小县府署的庭院,贾岛诗:“言心俱好静,廨署落晖空。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题长江厅》)姚合诗:“鼓绝门方掩,萧条作吏心。露垂庭际草,萤照竹间禽。”(《县中秋宿》)贾诗以空庭落晖的无我之境显得超妙,姚诗境界幽静。相比之下,可见贾诗比姚诗幽冷奇峭。
贾岛、姚合等人在创作态度上的共同表现是苦吟。传说贾岛在长安街上酝酿吟诵“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一联时,唐突了京兆尹刘栖楚;斟酌“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时,冲犯了京兆尹韩愈。具体情节虽不一定可靠,但贾岛等人确实苦吟成癖。晚唐时期,有大批长期困于考场的士子,也有许多人虽然入仕,却处于低下闲冷的地位。他们有点像大历时代的文人,需要通过作诗获取精神上的补偿。求科名者,则更需要把五律当日常功课训练。这样,这些在社会上被冷落的文人,就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放在作诗上。对自己的贫穷、窘困和闲散,多方面地加以审视、发掘、体验,“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胡仔《苕溪渔隐全话》前集),抒写他们的无奈。于是,通过对情与景深刻的挖掘与琢磨,做到工整中见清新奇僻,就成了一种新的风尚,有别于韩、孟的奇险和元、白的流易。
晚唐苦吟诗人对社会生活关心不够,阅历范围狭窄,入诗的事料相对贫乏。他们的诗思往往不是自然涌现,而是一开始就着意为之。“莫笑老人多独出,晴山荒景觅诗题”(姚合《寄周十七起居》),“物外搜罗归大雅,毫端剪削有馀功”(方干《赠李郢端公》),表现出为作诗而刻意搜寻。他们撇开以情感充沛、气势贯注为特点的歌行之类体裁,把力量倾注在近体(尤其是五律)上。近体可以在音律、对偶、字句上见功夫,可以澄心静气地推敲锤炼。由于苦吟,晚唐人确实创造了不少佳句。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通过动静相衬,使境界更见幽迥。《送无可上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一联,上句写人在潭边散步,与水底的身影相映衬;下句写走走停停,一再憩息于树边。境界之清幽寂寞,人之孤独,身体之疲倦衰弱,以及对景物环境之欣赏流连,等等,均可想见。虽是“两句三年得”,尚不负苦吟之功。姚合的诗,比贾岛稍嫌贫弱,但亦能于朴中见巧。如“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其一),用简练朴实的语言,写出山县荒凉之景。在生活素材的提炼和景物组合上,既巧为用心,又能出之以平淡自然。除贾、姚外,其它苦吟诗人也有一些佳句。如: “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刘得仁《秋夜宿僧院》)、“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无可《秋寄贾岛》)、“空将未归意,说向欲行人”(周贺《长安送人》)、“岛屿分诸国,星河共一天”(李洞《送云卿上人游安南》)。这些诗句,虽然着意写成,却颇为工整、精警。不用典故,不镶嵌奇字,以看似平常的语言,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贾、姚一派的缺点是诗境狭窄,有句无篇。生活阅历有限,诗料不离琴、棋、僧、鹤、茶、酒、竹、石等物。内容不足而一叶苦吟,不免琢伤元气,减损诗美,露出小家习气。“姚、贾缚律,俱窘篇幅”(刘克庄《程垣诗序》),之所以受缚于格律,局促不伸,关键还是由于缺乏博大深广的情怀。晚唐诗人常常刻苦造就一些工整的句子,但由于才力不足,通篇看去,仍显馁弱。方回云:“晚唐诗多先锻炼颈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以。”(《瀛奎律髓》卷十三)先有句,后有篇,难免前后不够匀称,缺少完整的意境。
贾、姚一派诗人的心态,与封建王朝末世一些政治上无出足的士人比较吻合。这些士人将生活情趣转移到吟咏日常感受以及与亲友唱和上,因而贾岛、姚合等人便很容易成为追摹的对象。不仅五代时仍有不少诗人效法贾、姚,南宋的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亦以宗法晚唐成为一时风尚。
第三节 爱情题材与艳丽诗风
士人的闺阁情怀与诗歌的爱情题材、艳丽诗风 温庭筠、韩偓等诗人
晚唐时期,闺阁情怀在文士精神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并称“温李”的温庭筠与李商隐,以爱情题材的诗歌和艳丽诗风,在诗苑中开辟出新的境界。晚于他们的韩偓、吴融、唐彦谦等,则是其诗风的继承者。
晚唐士人寄情闺阁,既是由于在科举和仕途上缺少出路,转而从男女性爱方面寻找补偿和慰藉,亦由于晚唐时代礼教松驰,享乐淫逸之风盛行,狎妓冶游,成为时尚。士人们神驰于绮楼锦槛、红烛芳筵。陶醉于仙姿妙舞,软语轻歌。诗歌不仅多写妇女、爱情、闺楼绣户,而且以男女之情为中心,跟其它题材内容融合。如不少咏物诗,所咏的花、柳、蜂、蝶等,实际上是女子的化身。一些叙事诗,像杜牧的《杜秋娘诗》、韦庄的《秦妇吟》,均借表现女主人公的命运遭遇,引起读者关注,进而在叙述中,融入广阔的社会历史生活内容。某些情况比较复杂的题材,在表现主题上本来可以有多种选择,此时也更倾向于表现情爱。如关于唐玄宗、杨贵妃的题材,写起来往往容易涉及政治,但晚唐人却偏重于写情爱。张祜(792?~854?)诗集中取材与杨贵妃有关的绝句达13首之多,没有一首往政治方面去写。这些,都表现了晚唐诗歌在题材内容上的取向。
由于题材本身具有绮艳性质,加以奢靡之风对于美学趣味的影响,晚唐情爱诗,在色彩、辞藻等方面,具有艳丽的特征。尤其是温庭筠的许多诗,艳丽中还带有较浓厚的世俗乃至市井色彩,鲜明地表现出晚唐的时尚。
温庭筠(812?~866),作风浪漫。史称其“士行尘杂”,“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新唐书》本传),可算是士人中典型的浪子,这对他的诗词创作都有很深的影响。温庭筠现存诗约三百三十首,其中占六分之一的乐府诗,华美秾丽,多写闺阁、宴游题材,如《春愁曲》:
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远翠愁山入卧屏,两重云母空烘影。凉簪坠发春眠重,玉兔煴香柳如梦。锦迭空床委坠红,飔飔扫尾双金凤。蜂喧蝶驻俱悠扬,柳拂赤阑纤草长。觉后梨花委平绿,春风和雨吹池塘。
头两句写破晓时的外景,三句至八句写美人空床独眠,九、十两句借旖旎的春光反衬美人孤独寂寞,末二句以风雨送春之景,写春光虚度、美人迟暮之感。从内容上看,属于一般闺怨诗,但侧重视觉彩绘,侧重腻香脂粉的温馨描写,华美绰约,既染有齐梁诗风,又在细密、隐约和遣辞造境上具有某些词的特征。
温诗不只限于写情爱。他的近体诗情爱题材所占比重较小,往往格韵清拔,不同他乐府诗的艳丽。其中不乏抒情寄愤、感慨深切之作。如《过陈琳墓》、《经五丈原》、《苏武庙》等篇,历来传诵。“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抒写与陈琳异代同心之感,颇有英雄失路之慨。能够见出温庭筠在放荡一面之外,还有执着的颇想有所作为的一面。他的诗还有些以山水、行旅为题材,写得清丽工细。如《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颔联全用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词组合,“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而且突出了“早行”的特点,“见道路辛苦,羁旅愁思”(欧阳修《六一诗话》),颇得欧阳修的称赏。
韩偓(842~914?),以写绮艳的香奁诗著名,但实际上他的感时述怀之作,在唐末诗坛上颇具光彩。韩偓存诗总共约三百三十馀篇。任翰林学士期间和贬离朝廷之后,有不少诗篇涉及时事。如《故都》、《感事三十四韵》等诗,写朱温强迫昭宗迁都洛阳和废哀帝自立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堪称反映一代兴亡的诗史。“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强魂必噬脐”(《故都》)、“郁郁空狂叫,微微几病癫”(《感事三十四韵》),哀感沉痛,在当时诗人中是很突出的。韩偓有《香奁集》,收诗百篇,多数是早年的作品。严羽谓其“皆裾裙脂粉之语” (《沧浪诗话·诗体》)。其中大致有三种类型:一是像《席上有赠》、《咏手》、《咏浴》之类,淫狎轻靡,跟齐梁宫体一脉相承。二是与时事有关,多少带一些寄托的,为数较少。三是写男女之情而能保持一定品位的。如“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绕廊》)、“若是有情怎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哭花》),可谓丽不伤雅,情浓意挚。韩偓还善于借助环境,以含蓄之笔写闺阁情绪。如《已凉》: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通过阑干、绣帘、屏风、图画、垫席、锦褥,烘托闺房密室的气氛,再点出已凉未寒的天气,不言情而情自然蕴含其中。
与韩偓同年中进士,又一起任过翰林学士的吴融(?~903),诗歌内容和风格也有些接近韩偓。《情》诗云:“依依脉脉两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思路颇细,兼有情致。唐彦谦(?~893?),少师温庭筠为诗,但从他用七绝写的《无题十首》和多数律诗看,亦同时追摹李商隐。“下疾不成双点泪,断多难到九回肠”(《离鸾》),风格和写法即介乎温、李之间。他以用典精巧和含蓄蕴藉受到宋代杨亿、黄庭坚,乃至明代杨慎的肯定,但比起李商隐要浅弱得多。像《穆天子传》:“王母清歌玉琯悲,瑶台应有再来期。穆王不得重相见,恐为无端哭盛姬。”显然是受了李商隐《瑶池》的影响,而在诗味隽永方面远远不如。大体说来,写男女情爱一类题材,到韩偓、吴融、唐彦谦等人,已逊于前一阶段的李商隐、温庭筠,而他们之后的五代时期,士大夫的闺阁情怀,主要借词表现,同类题材的五、七言诗,则无论从数量和质量上看,都明显地走向衰落了。
第四节 隐士情怀与淡泊诗风
陆龟蒙、皮日休、司空图等诗人的避世心态与淡泊情思、淡泊境界
自咸通后期开始,唐王朝进入动乱阶段。文人在仕途上不仅较前更难有所作为,且常有性命之虞。“从此当歌惟痛饮,不须经世为闲人”(司空图《有感二首》其二)。环境险恶,一些人把功名看得淡了。平安闲放,终老烟霞,成为生活上的追求目标。精神上则尽量做到不受外界干扰,一切淡然处之,努力保持内心的闲适、恬静。陆龟蒙、皮日休、司空图等人的诗歌,突出地表现了这种避世心态与淡泊情思。
陆龟蒙(?~882)、皮日休(834?~883?)二人并称“皮陆”。陆龟蒙通《春秋》等儒家经典,自称有“致君术”、“活国方”(《村夜二篇》),但又认为“命既时相背,才非世所容”(《自和次前韵》),还是选择了退隐的道路。《新唐书·隐逸传》说陆龟蒙:“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甫里先生’。”他的《江湖散人歌传》自云:“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可见他以散淡自处,努力放神于自然,无拘束地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他存诗600首,大部分是闲散隐逸之作。皮日休本来推崇儒学,很有用世之心,在诗歌理论方面,曾有过类似白居易的讽喻美刺之说。其《正乐府十篇》,针对现实,有美有刺。名篇《橡媪叹》,写老农妇一年收成被贪官污吏剥削殆尽,只得拾橡粟充饥,可以令人联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等作品。但这类题材在其现存四百多首诗中不到十分之一。似乎也像白居易在欲行“兼济之志”时写乐府诗,过后则大写闲适诗一样,皮日休咸通十八年入苏州幕府,结识隐居其地的陆龟蒙,诗歌创作就起了变化。两诗酒唱和,歌咏风物,写了六百多首诗,编为《松陵唱和集》。在唐末诗坛,别成江湖隐逸一派。
皮、陆二人抒写的是中唐以后文人那种较为近俗的闲情逸兴,带有潇洒游戏的成分。与前代诗人相比,缺少陶渊明那种对社会人生的严肃思考,也缺少王维的禅悟和对自然美的深刻感受。与晚唐诗人相比,皮、陆和贾岛、姚合的追随者相对接近一些。但前者诗中体现的是“物外一以散”(陆龟蒙《江湖散人歌》)的情怀,诗境闲适;后者带着穷愁失意的情绪,多写荒僻幽冷之境,实有区别。至于艺术,姚、贾一流努力把五律做得工整规范,皮、陆则炫耀其翻新的本领,更是大异其趣。
皮陆唱和,在淡于世事的同时,特别关注个人生活,多摄取日常和身边的器具、景物、人事为诗料。《渔具诗》、《樵人十咏》、《酒中十咏》、《添酒中六咏》、《茶具十咏》,等等。连篇累牍地唱和,无非是酒、茶、渔钓、赏花、玩石等琐物、碎事和各种闲趣,两人又逞强争胜,夸巧斗靡。一题之下,成诗数十首,都是类似的情味,不免既繁杂而又单调,甚至给人空虚无聊之感。倒是一些似乎不大经意的小诗,写得较有情味。如《春夕酒醒》的唱和诗,皮日休原唱写酒醉醒来后见到烧残的红烛,犹如一枝珊瑚,从气氛到境象都很不错,而陆龟蒙的和诗又别开生面: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不写红烛等物,不为原唱所拘,径自用闲放自然的笔调,写诗人放达潇洒的情怀和风度。“无事傍江湖”的处境中,推出一副“满身花影倩人扶”的悠然醉态,把诗人那种带世俗色彩的“江湖散人”形象表现得很逼真。既有韵致,又具皮、陆一派写日常闲适生活的特有情调。
司空图(837~908),所处的时代稍后于皮、陆,屡经动乱艰危,其避世思想的产生,跟战乱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家山牢落战尘西,匹马偷归路已迷”(《丁未岁归王官谷》)、“乱来已失耕桑计,病后休论济活心”(《丁巳重阳》)。战乱中遁归乡里,虽意识到了士大夫济世活国的责任问题,但仍要隐居,其避乱自全的思想是很清楚的。为了在退隐中获得心境的平静,司空图还进一步泯灭心中的是非和不平:“有是有非还有虑,无心无迹亦无清。不平便激风波险,莫向安时稔祸胎。”(《狂题十八首》其十六)像这样自劝自诫,在诗中一再出现。他不可能像皮、陆那样津津有味地夸述渔樵隐逸之趣。蒿目时艰,苟全一身,其避世情怀内含浓重的悲凉,诗境一般比较凄冷。如《重阳阻雨》: “重阳阻雨独衔怀,移得山家菊未开。犹胜登高闲望断,孤烟残照马嘶回。”不愿去高处看乱离衰败景象。由节候的凄冷,进而推向内心的凄冷,形成冷寂淡漠的诗境。司空图是晚唐诗论家,强调“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李生论诗书》)。而从他的创作看,所追求的韵致,也往往是淡冷清雅的。其所举以自矜的诗句,如“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消”(《早春》)、“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残句)、“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残句)、“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归王官谷次年作》),等等,所具有的韵致,都偏于清幽,可见司空图的淡泊诗境总是带有一丝孤冷,绝无皮、陆那样潇洒。
第五节 乱离之感与时世讽谕
郑谷 韦庄 罗隐
唐末诗人,置身昏暗动乱时代,对社会灾难、民生疾苦,均有所关注。聂夷中的《咏田家》、杜荀鹤的《山中寡妇》、《乱后逢村叟》等篇,反映民瘼与世乱,尤其深刻沉痛。但其时从诗歌创作的总体情况看,这方面的内容仍未能居于主要地位。著名诗人中,只有生活到五代初的郑谷、韦庄、罗隐等,历经易代之际的种种劫难,才对时代的丧乱有较多的反映。
郑谷(851?~910?),早年遭逢战乱,曾奔走亡巴蜀,淹留巫峡,流寓荆楚吴越。“十年五年歧路中,千里万里西复东”(《倦客》)。入仕以后,在唐王朝行将灭亡前的强藩互斗中,又多次“奔走惊魂”。郑谷现存诗三百馀首,有近百首写其奔亡流徙,涉及时局。如“荆州未解围,小县结茅茨”、“传闻殊不定,銮辂几时还”(《峡中寓止二首》),涉及光启年间秦宗权军队长期围困荆州、僖宗因受强藩威胁出逃等事。“十口飘零犹寄食,两川消息未休兵”(《漂泊》),把家口飘零与两川战乱联系起来描写,揭示国无宁日,民不聊生。 “访邻多指冢,问路半移原”(《访姨兄渭口别墅》),令人想见战乱后新冢累累,陵谷变迁的惨痛景象。郑谷除奔逃、访旧之类作品一再反映时乱之外,其送别怀友诗也多涉及乱离。《久不得张乔消息》云:“天末去程孤,沿淮复向吴。乱离何处甚,安稳到家无?树尽云垂野,樯稀月满湖。伤心绕村落,应少旧耕夫。” 牵挂友人和感念时局的心情交融在一起,清婉浅世,很能代表郑谷的诗风。同时因乱离怀友,诗中又有一种悲凉的气韵。
韦庄(836?~910),广明元年在长安应举,值黄巢军攻占京城。其后写了长诗《秦妇吟》,借一曾委身黄巢部下的妇人之口,述乱离之景。虽对农民起义军有所诋毁,但像“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等一系列叙述和描写,还是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面貌。韦庄的抒情诗,伤时之作亦占有很大比重。对时代丧乱和社会问题的表现,较郑谷具体。如《汴堤行》:“俗上隋堤举步迟,隔云烽燧叫非时。才闻破虏将休马,又道征辽再出师。朝见西来为过客,暮看东去作浮尸。绿杨千里无飞鸟,日落空投旧店基。”虽似略带一点怀古的意味,实则描写了烽火连天,一片伤亡残破的现实图景。又如《闻再幸梁洋》: “才喜中原息战鼙,又闻天子幸巴西。”写战鼓刚刚住声,皇帝又因爆发新战争而再次出逃。针对这种无休无止的战乱,韦庄在《悯耕者》中说得更痛切:“何代何王不战争,尽从离乱见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犹点乡兵作戍兵。”韦庄前逢黄巢农民大起义,后遇军阀大混战,不见清平之世,唯见骸骨蔽地。诗通过悯被征者,抒发对整个时代的痛心。庄弟韦蕴谓其:“流离漂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虑,或反袂兴悲。”(《浣花集序》)由于有这种身世和抑郁怀抱,韦庄诗能在通俗平易中见感慨深沉,非当时一般平浅成篇之作可比。
与郑谷、韦庄对时局侧重于伤感不同,罗隐(833~909),在晚唐社会中一再碰壁,怀才不遇,不免偏于激愤,其诗多通俗快露、讽喻时世之作。从讽慨中也反映了社会的昏暗与动乱。《黄河》:“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借讽黄河,以见时世混浊,太平无望。因为多讽刺而少温厚,罗诗略嫌粗疏。其绝句在韵度上又稍逊律诗,但讽刺更为尖锐。如《帝幸蜀》:“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借为杨妃洗刷,冷嘲热讽,同时反映了唐僖宗在黄巢起义军的打击下,逃亡蜀地的历史事件。
唐末的伤时讽世之作成就不算突出,与极其动乱的社会情况相对照,其时诗歌对现实的反映是不够的。诗人们怀着避世心理,追求淡漠情怀与淡漠境界,固然是要避开现实,不愿看到苦难,就连郑谷、韦庄、罗隐等的伤时讽世,一般也是从自己的命运遭遇出发,把现实社会的动乱作为背景表现,而非正面直接地反映惨淡的社会人生。诗人们在动乱中惶惶不安,四处漂泊,自顾不暇。即使得到暂时的安定,也是或潜身穷乡僻壤,或依托仅据有一隅之地的地方霸主。他们难以再有那种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也难以再有那种博大之气和饱满的热情。诗境一般比较浅狭,而且笼罩着末世的凄凉黯淡情绪,表现出痛苦绝望的心理。郑谷的《慈恩寺偶题》,被金圣叹称为“唐人气尽之作”。韦庄的《咸通》,于乱中回首乱前,极写咸通时代官僚贵族的奢侈淫乐。末联云:“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心情无比沉痛,在乐尽哀来的慨叹中,有一种认同天意或劫数难违的末世心理。罗隐的《中秋夜不见月》云:“阴云薄暮上空虚,此夕清光已破除。只恐异时开霁后,玉轮依旧养蟾蜍。”也是借讽慨月中有蟾蜍阴影,永远不得有真正的光明皎洁,表示他对清平世界不抱幻想。与其《黄河》诗之不望有河清之日一样,都基于对时代由失望痛苦到近于绝望的心理。哀莫大于心死,诗人在对时代失去最后一点信心与希望的时候,诗境便再也难有大的开拓,唐诗也就自然降下了帷幕。
唐代诗歌经过盛唐和中唐充分开拓后已难乎为继,晚唐一般诗人的作品创造性不大,题材、境界较为狭小。但也有一二例外,这便是李商隐和杜牧的诗歌创作。尤其是李商隐,他在中唐已经开始上升的爱情与绮艳题材、在向心灵世界深入等方面,把诗歌的艺术表现力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卓然成为大家。
第一节 李商隐的生平与诗歌内容
李商隐的人生遭遇及其灵心善感的气质 李商隐的思想 诗歌内容── 晚唐时代生活与时代心理的写照
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县),从祖父起,迁居郑州(今属河南郑州市)。父亲李嗣曾任获嘉(今河南获嘉县)县令。商隐三岁时,父亲受聘为浙东(后转浙西)观察使幕僚。他随父由获嘉至江浙度过童年时代。李家从商隐曾祖父起,父系中一连几代都过早病故。商隐十岁,父亲卒于幕府。孤儿寡母扶丧北回郑州,“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姊文》),虽在故乡,却情同外来的逃荒者。或者正是由于家世的孤苦不幸,加之瘦赢文弱,形成他易于感伤的性格,但同时也促使他谋求通过科举,振兴家道。在“悬头苦学”中获得高度的文化艺术修养,锻炼了他坚韧执着的追求精神。
文宗大和三年(829),李商隐谒令狐楚,受到赏识。令狐楚将他聘入幕府,亲自指点,教写今体文。楚子令狐綯又在开成二年(837)帮助他中进士。但就在这一年底,令狐楚病逝。李商隐于次年春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王茂元爱商隐之才,将最小的女儿嫁给他。当时朋党斗争激烈,令狐父子为牛党要员,王茂元被视为亲近李党的武人。李商隐转依王茂元,在牛党眼里是“背恩”的行为,从此为令狐綯所不满。党人的成见,加以李商隐个性孤介,他一直沉沦下僚,在朝廷仅任九品的秘书省校书郎、正字,和闲冷的六品太学博士。为时都很短。从大和三年踏入仕途,到大中十二年去世,30年中有20年辗转于各处幕府。东到兖州,北到泾州,南到桂林,西到梓州,远离家室,飘泊异地。他最后一次赴梓州作长达五年的幕职之前,妻子王氏又不幸病故,子女寄居长安,更加重了精神痛苦。时世、家世、身世,从各方面促成了李商隐易于感伤的、内向型的性格与心态。他所秉赋的才情,他的悲剧性和内向型的性格,使他灵心善感,而且感情异常丰富细腻。国事家事、春去秋来、人情世态,以及与朋友、与异性的交往,均能引发他丰富的感情活动。“庾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送千牛李将军》),“多感”、“有情”,及其所带有的悲剧色彩,在他的创作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李商隐童年时代受业于一位精通五经、恪守儒家忠孝之道的堂叔,十五六岁时曾在玉阳山学道。晚年,“丧失家道,郁郁不乐”,藉佛理解脱烦恼,思想中儒佛道的成分兼而有之。他有“匡国”用世之心,也有过“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的出世念头。他重视自身的价值与创造,《上崔华州书》云:
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耶?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是以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
他反对机械复古,认为道并非周、孔所独能,自己和周、孔都体现着道。为文不必援经据典,不必忌讳,应挥笔独创,不甘居古人之下。从这种颇具锋芒的议论中,可见其思想的自主与自信。
李商隐是关心现实和国家命运的诗人,他的各类政治诗不下百首,在其现存的约六百首诗中,占了六分之一,比重相当高。著名的长诗《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开头就展示了京西郊区“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的荒凉残破景象。接着,借村民口诉,展示社会症结。长诗体势磅礴,既有唐王朝衰落历史过程的纵向追溯,亦有各种社会危机的横向解剖,构成长达百馀年的社会历史画面。藩镇的割据叛乱,宦室的专权残暴,统治集团的骄奢淫逸,赋税的苛重,人民生活的穷困,治安的混乱,财政的危机,边防力量的削弱,等等,都在长诗中不同程度地得到揭示,而这些方面,李商隐在其它一些诗中也一再予以关注。
文宗大和九年(835)冬,甘露事变发生,李商隐于次年写了《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等诗,抨击宦官篡权乱政,滥杀无辜,表现了对唐王朝命运的忧虑。当时慑于宦官的气焰,包括白居易、杜牧等诗人在内,还没有谁能像李商隐这样写出有胆识的作品。李商隐的朋友刘蕡,因反对宦官而被贬死。他在酬赠、哭吊刘蕡诗中,反复为刘蕡鸣不平:“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哭刘蕡》)把刘蕡受冤贬死的遭遇,放在宦官肆虐、皇帝昏愦的政治环境下加以描写,同时把比兴象征手法引入这种政治性很强的题材。
李商隐反对藩镇破坏国家统一。一方面他赞成朝廷对藩镇用兵,歌颂在平叛中立功的将相;另一方面,对于朝廷存在的问题,他也尖锐批评。如针对伐叛中暴露的军政腐败现象,追究根源,认为关键在于宰辅不得其人。将反对藩镇割据和批判朝政结合起来,在思想深度上超出以前的同类作品。
李商隐的咏史诗历来受到推重,而内容则多针对封建统治者的淫奢昏愚进行讽慨。如《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写隋炀帝的逸游和荒淫,从已然推想到未然,从生前预拟死后,在含蓄微婉的抒情中,寓深刻的思致,尖锐的讽刺。
唐代后期,许多皇帝不重求贤重求仙,希企长生。李商隐一再予以冷嘲热讽。《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借贾谊宣室夜召一事,加以发挥,发泄了对于皇帝不识贤任能的不满。《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在传说的基础上虚构出西王母盼不到周穆王重来的场景,含意深长地说明了求仙无益,神仙也不能使遇仙者免于死亡。
安史乱后,唐王朝由极盛走向衰败,李商隐对玄宗的失政特别感到痛心,讽刺也特别尖锐。如《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诗中每一联都包含鲜明的对照,再辅以虚字的抑扬,在冷讽的同时,寓有深沉的感慨。他的《龙池》诗更为尖锐地揭露玄宗霸占儿媳的丑行,连本朝皇帝也不留情面,不稍讳饰。
除政治诗外,李商隐诗集中的其它篇章,多半属于吟咏怀抱、感慨身世之作。其中一部分诗篇表现了他的用世精神。如“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安定城楼》),希望有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业,然后归隐江湖。“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城上》),借历史人物喻自己的才能抱负和追求。但无论怎样执着,生逢末世,现实总是不断让他感到抱负成虚。他在诗中抒写得更多的是人生感慨。“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写怀才不遇、命薄运厄之慨。“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天涯》),伤春残日暮,与伤自身老大沉沦融成一体。这类诗伤感中带着时代黯淡没落的投影。
李商隐是唐代咏物诗大家,他的咏物诗大多托物寓慨,表现诗人的境遇命运、人生体验和精神意绪。如:“流莺漂荡复参差,度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流莺》)流莺漂荡流转,在长安无所依托,象征诗人飘零无依的身世。它的巧啭,虽蕴含着内心的愿望,但未必有美好的期遇。《流莺》慨叹不遇,还比较含蓄,《蝉》诗则出语愤激:“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这类诗对于周围环境和自身的描写,可以说传达了中晚唐士人的普遍感受。
李商隐抒情之作中,最为杰出的是以无题为中心的爱情诗。这些诗在李诗中不占多数,却是李商隐诗独特的艺术风貌的代表。我国古代不少爱情诗的作者,往往以一种玩赏的态度来对待女子及其爱情生活。李商隐的爱情观和女性观是比较进步的,他以一种平等的态度,从一种纯情的而不是色欲的角度来写爱情、写女性。他曾在《别令狐綯拾遗书》中对女子被深闭幽闺缺乏婚姻自主权,寄以极大的同情。他的爱情诗,情挚意真,深厚缠绵。如《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开头就说尽了离情别恨。颔联春蚕蜡炬,到死成灰。比喻中寓象征,至情至性,已经超越爱情而具有执著人生的永恒意义。颈联于细意体贴关注中见两心眷眷,两情依依。末联是近乎无望中的希望,更见情之深挚。他把爱情纯化、升华得如此明净而又缠绵悱恻,在古代诗歌中是罕见的,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不为无因。李商隐还写了“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无题》),那种被“贮之幽房密寝”,无权过问自己婚事的怀春女子;写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其一),那种显然难得结合,却已经目成心许的爱情;写了那种终生难忘而又无法排遣、不易言说的恋情。这些描写,都或多或少有悖于封建礼教对于女性和爱情的态度。
李商隐以他的诗,表现了美好的理想、情操,表现了人性中纯正、高尚的一面;同时,也曲折地显现了他那个时代政治环境气氛与士人的精神面貌。
第二节 朦胧多义与心灵世界的开拓
中唐后期以来的诗歌走向 诗歌情调的幽美 朦胧与亲切可感 诗歌内涵的 多义性及其成因
李商隐诗歌在艺术上具有多方面成就。名篇如《有感二首》(五排)典重沉郁;《韩碑》(七古)雄健高古;《筹笔驿》(七律)笔势顿挫;《骄儿诗》(五古)类似人物写生;《鄠杜马上念汉书》(五律)具有古诗排奡之笔势;《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七古)豪放健举中见感慨深沉,等等,都各具面貌,极见功力。但从诗史的演进角度看,他以近体律绝(主要是七律、七绝)写成的抒情诗,特别是无题诗,以及风格接近无题的《锦瑟》、《重过圣女祠》、《春雨》等篇,其艺术成就和创新意义,尤其值得重视。李商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类作品所产生的巨大而持久的影响。
李商隐之前,韩孟、元白两大诗派兴盛于中唐。到了晚唐,韩愈、白居易那一类诗歌的情感内容与士人的心态已逐渐隔膜,韩诗的怪奇而壮大、白诗的平易少含蓄的笔法,已不适用于表达纤细情感的需要。中唐后期,李贺的瑰丽诡谲,开启了晚唐重心灵、重自我的趋向。之后,诗歌创作中出现三种值得注意的走向:一、情爱和绮艳题材增长,齐梁声色又渐渐潜回唐代诗苑;二、追求细美幽约;三、重主观、重心灵世界的表现。三者从不同的侧面表现出来,又有其内在联系。情爱和丰富细致的心灵活动常常是相伴随的,而表现爱情和心灵世界又需要写得细美幽约。李商隐自是受这一走向推动,在表现包括爱情体验在内的心灵世界方面作了重大开拓,同时创造了“绮密瑰妍”(敖器之《诗评》)的诗美。
李商隐的抒情诗,情调幽美。他致力于情思意绪的体验、把握与再现,用以状其情绪的多是一些精美之物。表达上又采取幽微隐约、迂回曲折的方式,不仅无题诗的情感是多层次的,就连其它一些诗,也常常一重情思套着一重情思,表现得幽深窈渺,如《春雨》: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为所爱者远去而“怅卧”、“寥落”、“意多违”的心境,是一层情思;进入寻访不遇,雨中独归情景之中,又是一层情思;设想对方远路上的悲凄,是一层情思;回到梦醒后的环境中来,感慨梦境依稀,又一层情思;然后是书信难达的惆怅。思绪往而复归,盘绕回旋。雨丝、灯影、珠箔等意象,美丽而又细薄迷蒙,加上情绪的暗淡迷惘,诗境遂显得凄美幽约。
李商隐不像一般诗人,把情感内容的强调、深度、广度、状态等等,以可喻、可测、可比的方式,尽可能清晰地揭示出来。为了表现复杂矛盾甚至怅惘莫名的情绪,他善于把心灵中的朦胧图象,化为恍惚迷离的诗的意象。这些意象分明有某种象征意义,而究竟要象征什么,又难以猜测,由它们结构成诗,略去其中的逻辑关系的明确表述,遂形成如雾里看花的朦胧诗境,辞意飘渺难寻。如《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所呈现的,是一些似有而实无,虽实无而又分明可见的一个个意象:庄生梦蝶、杜鹃啼血、良玉生烟、沧海珠泪。这些意象所构成的不是一个有完整画面的境界,而是错综纠结于其间的怅惘、感伤、寂寞、向往、失望的情思,是弥漫着这些情思的心象。诗的境界超越时空限制,真与幻、古与今、心灵与外物之间也不再有界限存在。究竟写什么?只首尾两联隐约暗示是追忆华年所感,而传达所感的内容则是五个在逻辑上并无必然联系的象喻和用以贯串这五个象喻的迷惘感伤情绪。喻体本身不同程度地带有朦胧的性质,而本体又未出现,诗就自然构成多层次的朦胧境界,难以确解。
李商隐诗的朦胧,与亲切可感的情思意象常常统一在一起。读者尽管难以明了《锦瑟》诗的思想内容,但那可供神游的诗境,却很容易在脑子里浮现。所以《锦瑟》虽号称难懂,却又家喻户晓,广为传诵。《重过圣女祠》中的名句: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写圣女“沦谪得归迟”的凄凉孤寂处境,境界幽缈朦胧,被认为“有不尽之意”(吕本中《紫薇诗话》)。荒山废祠,细雨如梦似幻,灵风似有而无的境界亲切可感,而那种似灵非灵,既带有朦胧希望,又显得虚无缥缈的情思意蕴,又引人遐想,似乎还暗示着什么,朦胧难以确认。
李商隐无题一类诗歌,境界和情思的朦胧,在内涵上也就往往具有多义性。一篇《锦瑟》,聚讼纷纭。多种笺解,似皆有可通。所谓“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这种可供多方面体味和演绎的现象,表现出李商隐诗歌多义性的特点。
多义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本来很常见,比兴、象征、用典、暗示,情在言外,旨冥句中,都可以造成多义。但一种多义是易解可解的,一种多义则难解、不可确解。李商隐属于后者。前者往往表现为在一些意象中带象征意义或在表层意义下掩藏着深层意义,虽然多义,多属外延的扩展,层次的加深。而李商隐的多义,往往是给读者提供多种解读的可能,构成解读上的复义。多重意旨之间可以是比较接近的,也可能是差距很远的歧解。
李商隐诗的多义性与其意象的独特有一定联系。一般诗人所用意象,客观性较强,能以通常的方式去感知。李诗意象,多富非现实的色彩,诸如珠泪、玉烟、蓬山、青鸟、彩凤、灵犀、碧城、瑶台、灵风、梦雨,等等,均难以指实。这类意象,被李商隐心灵化了,是多种体验的复合。它们的产生,主要不是取自外部世界,而是源于内心,内涵远较一般意象复杂多变。
李诗大量用典。典故由于内涵的浓缩性等原因,如果用得好,能在有限的字句中,包含丰富的、多层次的内容。李商隐又擅长对典故的内涵加以增殖改造,用典的方式也别开生面。他往往不用原典的事理,而着眼于原典所传达或所喻示的情思韵味。“庄生晓梦迷蝴蝶”,原典不过借以阐发万物原无差别的齐物我的思想而已,李商隐却抛开原典的哲理思索,由原典生发的人生如梦引入一层浓重的迷惘感伤情思。“望帝春心托杜鹃”,也由原典之悲哀意蕴而引入伤春的感怆,这些典故不是用以表达某种具体明确的意义,而是借以传递情绪感受。情绪感受所引发的联想和共鸣,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李商隐一生坎坷,对事物的矛盾和复杂性有充分的感受,结合他的体验和认识,常常把典事生发演化成与原故事相悖的势态,由正到反,正反对照,把人思想活动的角度和空间大大扩展了。如《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嫦娥吃了不死之药,得成月中仙子,本是常人羡慕之事。李商隐一生有许多高远的追求,但结果是流落不偶,处于孤独寂寞的境地。他学过道,也熟悉女道士修仙的寂寞生活,大约正是基于这些感受和见闻,他设想嫦娥会因为天上孤寂而后悔偷吃了灵药。注家对诗旨猜测纷纷,说明这一典故经过反用之后,那种高远清寂之境和永恒的寂寞感,沟通了不同类型人物某种近似的心理,从而使诗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解读。还有些典故,虽不是反用,但诗人作了别有会心的生发,如:“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梦泽》)从“歌舞能多少”方面寻问减膳的效益,于是引发出“深慨宫中希宠美人的愚昧与麻木”等多种解说,以及“普天下揣摹逢世才人读此同声一哭” 等联想,可见楚王爱细腰的典故通过生发,产生了多义性的效果。
李诗的多义性与诗中独特的意象组合也很有关系。诗人心理负荷沉重,精神内转,内心体验则极其纤细敏感,当其心灵受到外界某些触动时,会有形形色色的心象若隐若显的浮现。发而为诗,其意象往往错综跳跃,不受现实生活中时空与因果顺序限制。这种意象转换跳跃所造成的省略和间隔,便有待读者通过艺术联想加以连贯和补充。如《无题》: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意象和句子之间的情绪性跳跃都很大。作叙事看,真乃匪夷所思,但处在迷茫失落之中,人的内心有可能出现类似的意乱情迷的心象与幻觉。作为心象,把前后变化联系起来看,云浆未饮,旋即成冰,是追求未遂的幻化之象。“如何” 二句是与所追求的对象渺远难即之感,中间的跳跃变化,透露对方变幻莫测,难以追攀。这一切,不仅能够意会,而且可以是多种诱因(如爱情、交友、仕宦)导致的心事迷茫的感受。由于诗的产生,本身有多重诱因,加以读者面对意象的跳跃变化,又有各自的感受和艺术联想,因而在解读时会出现多义。
李商隐诗歌多义性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把心灵世界作为表现对象,许多诗歌所写的不只一时一事,乃是整个心境,并且他的心境又非常复杂。对于政治的执着关注,使他的精神境界通之于人世、宇宙、历史和治乱兴衰等方面的探究,而在实际生活中,各方面的困扰又缠结于心。具体而言,没落的时世,衰败的家世,仕途上、爱情上的失意,令狐綯的不能谅解,妻子王氏的早逝,等等,都加重了他的心理负荷。种种情绪,互相牵连渗透,难辨难分。这种心理状态,被以繁复的意象表现出来的时候,便无法明确地用某时、某地、某事诠释清楚。《锦瑟》诗开头即点出“无端五十弦”,可见意绪纷纭。就其所表现的多层次的朦胧境界与浓重的怅惘、迷茫、感伤的情思看,决不是一时一事就能使作者陷入那样一种心境之中。以某种具体事件解之,不免挂一漏万,顾此失彼。《锦瑟》如此,无题诗也有类似现象。诗人表现的是萦绕于心间的一种莫名的愁绪,其来龙去脉自己都未必完全明白,诗也就加不上合适的题目而以“无题”名之。其中多数篇章只能看作是以爱情体验为中心的整个心境的体现。如《无题四首》其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全篇写男主人公“梦为远别”醒来后思念对方的心境。但那种殷切期待中只迎来“空言”和“绝踪”的失望,那种已隔蓬山,更复远离的间阻之感,李商隐在事业追求过程中和与朋友交往过程中,不都曾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体验过吗?因此诗中所表现的那种交织着希望与失望的凄迷心境,也就并非单纯由爱情失意所引起。
李商隐有些诗,虽有一时一事的触动,但着力处仍然在于写心境,要表现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觉或情感,其内涵远远超出了具体情事。《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由登古原遥望夕阳触发,引起的是整个心灵的投注,百感茫茫,一时交集。诗中的情感,只有这“意不适” 三字可以概括,而不适之因由及其内涵,则几乎汇聚其毕生经历的感受和体验。
既然所表现的往往不限于具体情事,而是复杂的感情世界与多种人生体验;因而关于李商隐诗的种种岐解,便可能在更高的层次上融合。沟通众说中某些合理成分,从诗境的多面性、多层次性着眼,或许更能接近原作。对于无题诗,一般读者可以不必根究其“本事”,而应通过把握其总体情感内涵,去领略其诗意与诗美。
第三节 凄艳浑融的风格
凄艳浑融风格的分析 李商隐诗与齐、梁诗歌的比较 李商隐与阮籍的比较 李商隐与李贺的比较 李商隐与杜甫的比较
李商隐是一位刻意追求诗美的作者。由于时代的衰颓和晚唐绮靡繁艳的审美趣味的影响,其时像盛唐那种饱满健举、明朗与含蓄结合的诗美已不能重现。于是,对含蓄蕴藉的幽约细美的向往,被李商隐发展为对朦胧境界的追求,而盛唐的壮丽,则转而为凄艳。艳,有来自六朝的文学渊源,但李商隐诗艳而不靡。在他那里,艳与爱情生活的不幸,身世遭遇的坎坷,乃至与对唐王朝命运的忧思相联系,成为哀感凄艳。他用哀惋的情调,美丽的形象与辞采,来写他的心境与感受: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二)
已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二首》其一)
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楚宫》)
雄龙雌凤杳何许,絮乱丝繁天亦迷。(《燕台诗四首·春》)
这些,都是把感伤情绪注入朦胧瑰丽的诗境,融多方面感触于沉博绝丽之中,形成凄艳之美。
李商隐诗不重意象的外部联系,同时又用了许多美丽的辞藻与事典,这本来容易给人造成镶金嵌玉、支离饾饤的感觉,难得在这种形式中表现出深浑的大气候,但李商隐却能以艳丽通于浑融,在艺术上具有博大的气象和完整性。这是由于:一、李商隐拥有自己的意象群。所用的意象在色调、气息、情意指向上有其一致性。二、李诗技法纯熟。声调的和谐、虚字的斡旋控驭,事典的巧妙组织,近体在形式上的整齐规范,都增加了诗脉的圆融畅适。三、情感的统一。那种孤独、飘零、惘然、无奈、寥落、伤感的情绪,浓郁而又深厚,弥漫在许多诗中,使诗的各部分得以融合、贯通,成为浑然一体。如《春雨》全篇浸沉在孤独枨触的情绪中,从这种情绪出发,借助于飘洒迷蒙的细雨融入迷茫的心境,依稀的梦境,以及红楼、灯影、云罗、孤雁等物象,诗境遂显得凄艳而浑融。短篇如《夜雨寄北》借思乡的愁绪,将此地与异地,现时与未来,实景与假想,巴山独对夜雨与剪烛聚首西窗等不同时地与场景,融合在一起。虽四句之间跳跃极大,但却是“水精如意玉连环”(何焯评语)的浑融境界。
李商隐所开创的风格和境界,是在晚唐诗歌发展潮流中,总结吸取前代艺术经验并加以提高的结果。代表晚唐,而又高于晚唐。做到了能够与前代第一流大诗人相沟通和呼应。
通过将李商隐和前代某些阶段诗歌与诗人作比较,可以进一步看到他在创作上的取径和成就:
一、李商隐与齐、梁诗歌。李诗中爱情和绮艳题材比重很大,同时讲究词藻声律、对仗用典。这与齐、梁诗无疑有渊源关系。但齐、梁诗主要兴趣在描写闺阁楼榭与女子的容貌体态服饰,重声色而乏性情。李商隐的爱情诗,侧重于感情领域的表现,摆脱了以满足感官欲望为特征的庸俗情调,以其深情绵邈把这一题材的诗境推向高峰。男女之间无论是热烈的相爱还是执着的相思,抑或是爱情破灭后的伤感,都表现了对于对方的尊重同情和对所爱者处境心境的体谅。试看《无题二首》其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抒写对昨夜一夕相值、旋成间隔的意中人的深切怀想。在“身”不由主的情况下,那种灵犀一点的心心相印,该是多么珍贵。“身无”、“心有”相互映照,在心虽相通而身不能接的苦闷中,突出了间隔中的契合、苦闷中的欣喜、寂寞中的慰藉。这与齐、梁诗把女子作为性爱赏玩的对象去写是不同的。李商隐的爱情诗总是写得铭心刻骨,无法排遗,常是一种无望而又无法遏止的追求,以至竟以生死以之的态度去对待。有的诗还在爱情描写中渗透多方面的人生感受,甚至与对事业理想的执着追求相沟通。这种品位和境界,远出齐、梁诗之上。
二、李商隐与阮籍。论诗之朦胧而不易索解,李商隐与魏晋之交的阮籍有相似之处。但在写法上,李商隐主情,努力表现情感的本原状态;阮籍主理,以哲学观照方式入诗,借带哲理性幻设的、虚化的事写景抒情,隐约的暗示诗旨。阮诗略形取神,诗旨的恍惚与缺少形象化的实与相联系。而阮籍之后的齐梁诗歌,致力于精确细致地再现景色物态,经历了一个“声色大开”的发展阶段。李商隐充分吸收了包括齐、梁在内的前代诗歌艺术成就,其诗“有声有色,有情有味” (何焯《义门读书记》),不像阮籍诗歌那样虚化玄奥。
三、李商隐与李贺。李贺写诗开始走向幽奥隐微的途径,对李商隐有直接先导作用。但李贺僻性高才、一任主观,加以异于常人的思维和感知方式,不免显得奇诡。他逞笔写古诗,在出人意表的同时,“于章法每不大理会”(黎简《李长吉集评》),夹杂着生而未化的成分。李商隐虽有一部分古诗模仿李贺几至乱真,但更主要的是把幽奥隐微的情感,用律体的形式写出。精心结撰,才思绵密,既有沉郁之致,又精美妥贴。李贺个性极强,在失落中追求心理上的补偿,有很强的感官欲求。所写的物象,往往具有特别的硬度和锋芒。又多用颜色字,瑰丽炫目。李商隐则是虽美艳而又较少给人色彩刺激。比较两人诗中色彩字使用的次数和频率,很能看出双方的区别。李贺红、绿、青、紫四种颜色字使用的频率是李商隐的2.3倍,其中红、绿二色为3.3倍。可见一追求颜色刺激,一比较淡雅。如李商隐的《李花》:
李径独来数,愁情相与悬。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减粉与园箨,分香沾渚莲。徐妃久已嫁,犹自玉为钿。
对于李花洁白的容色无限神往,由李花颜色所连及的新竹的粉霜、池莲的花冠、徐妃的玉钿,皆为白色,构成富有风韵的洁白而迷茫的境界。这与李贺“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一类描写,很不相同。李商隐脱离了李贺的词诡调激,归于温润纯熟。
四、李商隐与杜甫。李商隐优秀诗歌所达到的浑融境界,在艺术上可以和杜甫诗歌的浑成境界遥相呼应。李商隐推崇杜甫,不仅学杜甫的古体,更重视学杜甫的近体。王安石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唯义山一人而已。”(蔡居厚《蔡宽夫诗话》引)李商隐之通于杜甫,不仅得力于多方面学习,更在于其诗 “秾丽之中,时带沉郁”(施补华《岘佣说诗》)。李商隐跟杜甫一样,内心深处有一股郁结很深的沉潜之气,发而为诗,在情思的沉郁上十分相近。由于内在充实,通体完整,两人诗歌都达到了“浑”的境地。不同的是,杜甫较李商隐外向,诗思经常盘旋在社会江山朝市之间,诗境与社会与自然直接沟通。“篇终接混茫”,所接的是外部世界。李商隐转向内心,内在浩浩茫茫,无涯无际,扑朔迷离,也有一种浑沦之状。再加上李商隐的诗美,偏于幽美细腻,七律律法较杜甫更为规范细密,故其诗境没有回到杜甫及盛唐诗人那种与外部世界贴近的浑成,而归于跟无形无质的心理意绪更易相合的浑融,成为唐诗中达于浑化层次的一种新境界。
李商隐的诗歌创作,给在盛唐和中唐已经有过充分发展的唐诗,以重大的推进,使其再次出现高峰:一、对心灵世界作出了前人未曾有过的深入开拓与表现。任何诗歌都这样那样地表现着心灵世界,李商隐的独特贡献,在于他对心灵世界的丰富层次,它的变化的复杂奥妙,它的清晰的和不清晰的难以言说的领域,做了前所未有的细腻、传神的展示。围绕表现心灵世界,他在对于诗歌语言潜在能力的发掘,比兴象征手法和典故运用等方面,亦有许多独到的探索。二、开拓了一个全新的艺术表现的领域:非逻辑的、跳跃的意象组合;朦胧情思与朦胧境界的创造;把诗境虚化。这样的非写实的艺术表现手法,不仅极大地扩大了诗的容量,且亦留给读者以更大的联想空间。就艺术表现手法的创新而言,在中国诗史上是空前的。三、在无题诗、咏史诗、咏物诗三种类型诗歌的发展上做出重要贡献。他所创写的无题诗,在诗歌中成为一种富有特色的新体式。他的咏史诗,情韵深长,善于突破“史”的拘限,真正进入“诗”的领域,将咏史诗的创作,往更具典型性、抒情性的境界推进。他的咏物诗,托物寄怀,表现诗人独特的境遇命运、人生体验和精神意绪,在物与我、形与神、情与理等类关系处理上做出了新贡献。四、在体裁方面,他的七律、七绝,深婉精丽,充分发挥了这两种诗体在抒写情感、表现心理方面的潜能。清代吴乔云:“唐人能自辟宇宙者,惟李、杜、昌黎、义山。”(《西昆发微序》)李商隐确实是继李白、杜甫、韩愈之后,再次为诗国开疆辟土的大家。
在唐代发展繁荣的同时,中国诗歌又出现了一种重要的新形式──词。词于初盛唐即已在民间和部分文人中开始创作,中唐词体基本建立,晚唐以至五代,文人化程度加强,艺术趋于成熟。
第一节 燕乐的兴起及词的起源
燕乐的兴起 词的起源 早期民间词 早期文人词
词的兴起,与唐代经济发达,五七言诗繁荣,有密切关系。商品经济发展和城市兴盛,为适合市井需要的各种艺术的萌生与成长,提供了温床,“歌酒家家花处处”(白居易《送东都留守赴任》)的都市生活,不仅孕育了词,而且推进其发展与传播。但词最初作为配合歌唱的音乐文学,对它起决定作用的主要是音乐。词在唐五代时期通常称“曲子”或“曲子词”,它在体制上,与近体诗最明显的区别是:有词调;多数分片;句式基本上为长短不齐的杂言。这些异于一般诗歌的特点,是由它“排比声谱填词,其入乐之辞,截然与诗两途”(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五)所造成的。所以词最根本的发生原理,也就在于以辞配乐,是诗与乐在隋唐时代以新的方式再度结合的产物。
中国诗歌有与音乐相结合的传统,但各阶段辞与乐的性质及其配合方式有所不同。汉魏乐府,一般是先有歌辞,后以音乐相配。而唐五代词是先有乐,后有辞。汉魏乐府所配的是清商乐,而词所配的是隋唐新起的燕(宴)乐。沈括《梦溪笔谈》卷五《乐律一》云:
自唐天宝十三载,始诏法曲与胡部合奏。自此乐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
沈括指出迄至唐代所出现的三种类型的音乐:雅乐、清乐、宴(燕)乐。雅乐属于周秦古乐系统,与俗乐相对,用于郊庙祭享,跟配合俗乐的词没有多大关系。清乐在汉魏有平调、清调、瑟调,称相和三调,或清商三调(即宫调、商调、角调),行于中原。“晋朝播迁,其音分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四),清商乐又与江南吴歌、荆楚西声相结合,在相对安定的长江流域,得到长足的发展。成为南朝音乐的主体;复又随政治上的南北统一,成为隋唐七部、九部或十部乐中的一部。但实际上南朝所传清商乐,到唐代也渐渐受冷落。“长安(武则天年号,701~704)以后,朝廷不重古曲,工伎转缺。能合于管弦者,惟 ……八曲”(《旧唐书·音乐志》)。这种唐初已被看作“古曲”的南朝旧传清商乐,与词关系也不大。至于广义上可算属于清乐系统的南方音乐,虽然始终未曾消歇,但它与胡乐、中原音乐不断交融,作为唐代俗乐总称的燕乐,正包含了南方音乐成分。
燕乐之起,可以追溯到北朝。随着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可以统称胡乐的边地及境外音乐,陆续传入内地。其中有宫廷乐舞。唐代十部乐,高丽、天竺、安国、康国、龟兹、疏勒、高昌七部,皆有来自外域的源头,是通过异国进献、王室之间通婚,以及战争缴获等渠道输入的。此外,还有伴随贸易等途径传入的西域民间乐舞,以及伴随宗教活动传入的西域佛教乐舞,内容十分丰富。
胡乐以音域宽广的琵琶为主要伴奏乐器,能形成繁复曲折、变化多端的曲调。它同时配有鼓类与板类节奏乐器,予听众以鲜明的节拍感受。由于西域音乐悦耳新鲜,富有刺激性,给华夏音乐发展带来强大的推动力。一方面,中原音乐吸收了胡乐成分;另一方面,胡乐在接受华夏的选择过程中,也吸收了汉乐成分,融合渗透,形成了包含中原乐、江南乐、边疆民族乐、外族乐等多种因素,有歌有舞,有新有旧,兼收并蓄,包罗万象的隋唐燕乐。它拥有鲜明的时代风格,适合广大地域和多种场合,特别是以“胡夷里巷之乐”的俗乐姿态,满足着日常娱乐的需要。有乐有曲,一般也就相应地需要与之相配的歌辞。词正是在燕乐的这种需求下产生。当然,词随燕乐而起,具体过程是复杂的,途径也并不单一。
配合燕乐演唱的歌辞并非一种,除长短句形式的歌辞外,还有齐言的声诗。前者依乐曲制作文辞,后者选诗配乐,两者并行于世。同时又有一部分声诗,乐工在演唱过程中,为与乐曲更好配合,杂以和声、泛声等成分。这些和声、泛声处,后来逐渐被人填成实字,即可能演变成长短句词调。这一部分词在产生过程中,经由声诗一环过渡而成,在唐五代词调中约占十分之一。考察词的起源,既应看到部分词调这一形成过程,又不可以偏概全,认为词即由五七言近体诗进化而成。
词有词之曲,曲调成为词调是条件、有选择的。燕乐产生,不等于就有了适合于入词的形形色色的曲调。特别是供宫廷用的大曲,虽属燕乐,却因规模过大,难于入词。唐五代时期,孳生出词的乐曲,主要是短小轻便的杂曲小唱。这些乐曲小唱的产生,与唐代设置教坊有一定关系。据现存资料,隋代已有入词的曲调产生,但为数很少。后世沿用的词调,名称虽同,乐曲未必即隋代所传。唐代所传主要曲乐资料为太常曲和教坊曲。太常曲是太常寺下属大乐署的供奉曲,为朝廷正乐,不容杂曲小唱一类俗乐。太常曲二百馀曲中,转为词调的,仅少数几个曲调,大量转变为词调的是教坊曲。开元二年,喜爱俗乐的唐玄宗,以“太常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伎”为借口,“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资治通鉴》卷二一一)。自此教坊成为女乐和俗乐集中地。它创制了许多新乐曲。来自民间和来自各地方的乐曲,也总汇于教坊,并通过教坊,加速了在社会上的传播。唐五代所用词调,总共一百八十调左右,半数皆可见于《教坊记》的曲名表中。说明以教坊为代表的俗乐机构,以及以教坊妓为代表的歌舞艺人,在众多曲调的创制、形成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词的兴起,以及某些具体格律和修辞特征的形成,还与酒令著辞有关。“新翻酒令著辞章”(花蕊夫人《宫辞》),盛极一时的饮宴娱乐风气,培育并发展了精彩丰富的酒令艺术。有些歌舞化的酒令,则近于或已经成了词。今存词调中,留下了种种“令”词的名目,共一百多调。酒令在不断翻新过程中,常常设计出种种令格,这些令格,有的被继承下来,成了词的某些体式或修辞特点。
词从孕育、萌生到词体初步建立,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从隋代到初盛唐,传世作品有限,创作呈偶发、散在的状态。到中唐,有张志和、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等较多诗人从事填词,这种文体的写作才从偶发走向自觉。刘禹锡有《忆江南》词,标云:“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表明不再是按诗的句法,而是依照一定曲调的曲拍,制作文辞。这是文人自觉地把诗和词两种创作方式区分开了,有了真正属于词的创作意识和操作规范。刘禹锡的同时代诗人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强调,韵文中有“由乐以定词”与“选词以配乐”两大类。前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元稹这番议论,与当时声诗与词并行的局面有密切关系。证明刘禹锡“以曲拍为句”,是从已经较为普遍的词的创作实践中概括出来的,足以作为词体成立和 “曲子词”的创作走向自觉的标志。“因声以度词”、“以曲拍为句”,当然是依曲谱直接制作文辞,与后世据词谱填词仍不是一回事。这中间的演变,是由于曲谱失传,或虽有曲谱而后世难得通晓,只好以前代文人传世之词作为范本,进行创作。而以具体作品为范本,毕竟不够便捷,于是学者又将前代同调词作集中起来加以比勘,总结每一调在形式、格律方面种种要求,制订出词谱。至此,词的制作便由最初的依曲谱制词,演变为依词谱填词。词也由融诗乐歌舞为一体的综合型艺术,转变为单纯文学意义上的一种抒情诗体了。
词起源于民间,但在1900年敦煌石室打开之前,研究中很难见到民间作品。直到敦煌卷子中的词曲面世,才补救了这方面的缺陷。敦煌词曲数量很大。其中有温庭筠、李晔(唐昭宗)、欧阳炯词共五首,其馀为无名氏之作。作者范围广泛,多属下层,写作时间大抵起自武则天末年,迄于五代。其中最重要的抄卷是《云谣集杂曲子》,收词30首,抄写时间不迟于后梁乾化元年(911),比《花间集》的编定(后蜀广政三年,940),早出近三十年。所用词调,除《内家娇》外,其馀12调,《教坊记·曲名表》均有著录。其中有慢词,亦有联章体。
敦煌词创作的早期性与作者成分来源的民间性,使作品从内容、体制到语言风格,教表现出这些初起的词,初步脱离一般诗歌的大文化系统,开始独立成体的过渡性特征。朱祖谋跋《云谣集杂曲子》云:“其为词拙朴可喜,洵倚声椎轮大辂。”可以用于对整个敦煌的评价。
词与诗在题材内容上各有自己的领地。诗歌界域宽广,而词多言闺情风月。敦煌词虽亦多写男女之情,但同时又有更广泛的取材。如写晚唐动乱局面:“每见惶惶,队队雄军惊御辇”(《酒泉子》);写坚守敦煌,威镇荒服的边将: “敦煌古往出神将,感得诸蕃遥钦仰”(《菩萨蛮》);写商人逐利,“客在江西”,或富、或贫、或死的不同境况(《长相思》),均为后来词家所未曾写到。即使是词中最普遍的妓女题材,敦煌词中也展开了文人笔下所未曾有的侧面。如: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望江南》)文人词中即不易见到这种不愿受损害、受凌辱的呼喊。王重民《敦煌曲子词集叙录》说:
今兹所获,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居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莫不入调。
这样多方面的内容和题材,为五代宋初文人词中所无。说明它在取材上还没有和一般民歌或一般诗歌分疆划界,进入词所特有的窄而深的领域。
敦煌词在体制上亦属粗备型体,未臻完全成熟。如字数不定,韵脚不拘,平仄通押,兼押方音,常用衬字,等等,都说明词格宽,声辞相配要求不严,用韵方法简单,处于草创阶段。另外,敦煌词所咏内容,一般与词调大致相符,这种所谓“咏调名”的现象,与其后词在内容上离调愈来愈远不同,亦属早期词调初创时的特征。
敦煌词造意遣词保存了民间词的素朴风格,富于生活气息。如: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菩萨蛮》)
一连展开六种比喻,全用民间成语中认为不可能的事,很像汉乐府《上邪》情侣的信誓而造意更为新奇。
敦煌词代表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作者来源复杂,各篇在体制上成熟的程度不同,从思想内容到表现上的工拙、精粗、文野、差异很大,拙朴固然是其本色,但也有不少作品讲究词藻华饰,甚至文与白、纤巧与朴拙,并见一篇之中。同时,相当一部分作品,表现出重心向抒情方面转移,以及市井化,甚至艳情化的趋势。这种趋势,在经过编订,可能也经过润色的《云谣集》中,表现更为突出。因此,敦煌词作为“倚声椎轮大辂”,应不止在于具有词处于萌芽状态的拙扑,同时还在于它多方面显示了过渡性的特征。
词体在民间兴起后,盛唐和中唐一些诗人,以其敏感和热情,迎接了这一新生事物,开始了对新形式的尝试。
张志和,肃宗时曾待诏翰林,后放浪江湖。大历八年,他曾在湖州刺史颜真卿席上,与众人唱和。张志和首唱,作《渔父》五首,第一首云: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江南的景色,渔父的生活,都写得极其生动传神。这组词不仅一时和者甚众,而且远播海外,日本嵯峨天皇及其臣僚,也有和作多首。张志和生活在江湖间,《渔父》当是民间流行的曲调,为其所用。
韦应物和戴叔伦的《调笑令》反映了边塞景象: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韦应物作)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戴叔伦作)
《调笑令》为唐时行酒令所用曲调名。上引两首《调笑令》,多互相契合,韦词以“边草”结尾,戴词以“边草”开关。两首词这种契合,符合酒令中“改令”、“还令”的要求,可能是唱和之作。从张志和等人以来的这些唱和,说明大历到贞元前后,填词的风气,在文人中已相当流行了。
元和以后,作词的文人更多。白居易、刘禹锡曾被贬于巴蜀湘赣一带,受民间文艺熏染颇深。两人都爱好声乐歌舞,经常为歌者作诗填词。如: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是吴官: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白居易这三首《忆江南》,首章首句“江南好”,摄尽江南景物种种佳处,总绾三章。二、三两首分咏杭州、苏州胜景,而又均承首章结句:“能不忆江南。” 三章自具首尾,而又脉络贯通,浑然一体。适应曲调的要求,把一组词写得这样纯熟完整,说明文人运用这种韵文新体裁,已经得心应手,词体更显稳定了。刘禹锡《忆江南》自注:“和乐天春词,依《忆江南》曲拍为句。”也说明新体裁日益成熟,诗词分界日益清楚。他的《忆江南》: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
这词已不再咏调名本意。女性和闺阁的气质突出了,比白居易的词在意境上更加词化。透露了词在文人手中自觉而迅速演进的痕迹。
第二节 温庭筠及其他花间词人
《花间集》 缛采轻艳的花间词风
晚唐五代衰乱,一般文化学术日形萎弱,但适应女乐声伎的词,在部分地区城市商业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却获得了繁衍的机运。尤其是五代十国,南方形成几个较为安定的割据政权。割据者既无统一全国的实力与雄心,又无励精图治的长远打算,苟且偷安,藉声色和艳词消遣,在西蜀和南唐形成两个词的中心。西蜀立国较早,收容了不少北方避乱文人。前蜀王衍、后蜀孟昶,皆溺于声色。君臣纵情游乐,词曲艳发,故词坛兴盛也早于南唐。
后蜀赵崇祚,于广政三年(940)编成《花间集》十卷,选录18位“诗客曲子词”,凡500首。作者中温庭筠、皇甫松生活于晚唐,未入五代。孙光宪仕于荆南,和凝仕于后晋,其馀仕于西蜀。《花间集》是最早的文人词总集。它集中代表了词在格律方面的规范化,标志着文辞、风格、意境上词性特征的进一步确立,以其作为词的集合体与文本范例的性质,奠定了以后词体发展的基础。
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描述西蜀词人的创作情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在这种生活背景和文艺风气下从事创作,所写的是供歌筵酒席演唱的侧艳之词,自然是缛采轻艳,绮靡温馥。花间词把视野完全转向裙裾脂粉,花柳风月,写女性的姿色和生活情状,特别是她们的内心生活。言情不离伤春伤别,场景无非洞房密室、歌筵酒席、芳园曲径。此外,虽也写郊游中的男女邂逅,女道士的春怀,宫女的幽怨等等,但中心仍然是男女情爱。与这种情调相适应,在艺术上则是文采繁华,轻柔艳丽。所谓“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衣剪叶,夺春艳以争鲜”(《花间集序》)。崇尚雕饰,追求婉媚,充溢着脂香腻粉的气味。尽管花间词的具体作家之间互有差异,但在总体上有其一致性。
温庭筠在《花间集》中被列于首位,入选作品66首。他是第一个努力作词的人,长期出入秦楼楚馆,“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把词同南朝宫体与北里倡风结合起来,成为花间派的鼻祖。温词风格并不单一,有一些境界阔大的描写,如“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菩萨蛮》);也有一些较为清新疏朗,甚至通俗明快之作,如《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州。”但就总体而言,温词主人公的活动范围一般不出闺阁,作品风貌多数表现为秾艳细腻,绵密隐约。如《菩萨蛮》:
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把美人的睡眠、懒起、画眉、照镜、穿衣等一系列娇慵的情态,以及闺房的陈设、气氛、绣有双鹧鸪的罗襦,一一表现出来,接连给人以感官与印象刺激。它没有明白表现美人的情思,只是隐隐透露出一种空虚孤独之感。从应歌出发,温庭筠的这类作品,可算最为当行。它的艺术特征,首先不表现于抒情性,而是表现于给人的感官刺激。它用诉诸感官的密集而艳丽的词藻,描写女性及其居处环境,像一幅幅精致的仕女图,具有类似工艺品的装饰性特征。由于诉诸感官直觉,温词内在的意蕴情思,主要靠暗示,显得深隐含蓄。
西蜀词人韦庄,与温庭筠齐名,《花间集》收其词48首。温、韦二人同时擅长写诗,韦庄受白居易影响较深,与温庭筠远绍齐梁、近师李贺不同。韦词有花间词共同的婉媚、柔丽、轻艳的特征。如“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菩萨蛮》其一),清丽秀艳,温柔缠绵,即是较为典型的花间作风。但韦词又常常以其清疏的笔法和显直明朗的抒情,异于温庭筠等人。温词客观描绘,虽可能时或寓有沦落失意的苦闷,却非常隐约,只是唤起人一种深美的联想而已。韦词则直抒胸臆,显而易见。温词意象迭出,一两句能包含多层意蕴,韦词则一首词围绕一件事从容展开。温词绵密而韦词疏朗,温词雕饰而韦词自然。如《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回忆与情人一场难堪的离别。脱口而出,用白描作直接而分明的叙写,不惜重重迭迭的意象隐约暗示。真切动人,畅发尽致。
韦词的抒情,同时又具有深婉低回之致。“似直而纡,似达而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取得相反相成的效果。如《菩萨蛮》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全篇集中从风景和人物两方面渲染江南之令人陶醉。但开头“人人尽说”,点出“江南好”系从他人口中所出,设下伏笔。结尾“未老莫还乡”,以顺承的词气,进行翻转,反跌出“还乡须断肠”的喟叹。暗示中原战乱,有家难归之痛。外在劲直旷达,而内含曲折悲郁。
《花间集》中其它作家,在题材上有的有所扩大。如欧阳炯、李珣对南疆的描写: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欧阳炯《南乡子》)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
过水。
(李珣《南乡子》)
两首词都展现了岭南地区的景物风情,优美新鲜。即使在五、七言诗中,亦不多见。这些词里艳情成分依旧很显眼,同样适合当时歌筵酒席的需要。
第三节 李煜及其他南唐词人
冯延巳 李煜 情致缠绵的南唐词风
南唐词的兴起比西蜀稍晚,主要词人是元老冯延巳(903~960),中主李璟(916~961),后主李煜(937~978)。南唐君臣沉溺声色与西蜀相类,但文化修养较高,艺术趣味也相应雅一些。所以从花间词到南唐词,风气有明显的转变。
冯延巳,字正中,词作数量居五代词人之首。其词虽然仍以相思离别、花柳风情为题材,但不再侧重写女子的容貌服饰,也不拘限于具体的情节,而是着力表现人物的心境意绪,造成多方面的启示与联想。如《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栏于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虽是写女子的闺怨,并且展开一些具体情节,但词中集中表现的女子为怀人所苦而不胜怨怅的心理,却不为闺情或具体人事所限。冯延巳还有些词,连字面也不涉及具体情事,只是表达一种心境: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长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鹊踏枝》)
下笔虚括,写出一种怅然自失,无由解脱的愁苦之情,郁抑惝恍,若隐若显,怅惘的具体内容与缘由,则留待读者想象。冯延巳仕宦显达,耽于逸乐,政治上碌碌无为。谓其词“皆贤人君子不得志发愤之所为作”(张采田《曼陀罗A3词序》),固然不足信,但其时南唐受周、宋威胁,岌岌可危,冯延巳自身在朋党倾轧中屡遭贬斥,内心有着忧患危苦意识自属难免。他写出这种具有典型性的,由作者整个环境遭遇以及思想性格所造成的心境,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比起花间词,内涵要广阔得多。王国维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人间词话》十九)他不仅开启了南唐词风,而且影响到宋代晏殊、欧阳修等词家。
南唐中主李璟,存词四首。词中蕴含的忧患意识比冯延巳更深: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浣溪沙》)
美好之物的凋残和环境的森寒,被写得很突出。这种忧患之感,在阔大的背景和“菡萏”、“玉笙”等芳洁名物的衬托下,较之冯延巳所表现的恍然自失,更具庄严意味,与李煜后期“林花谢了春红”、“罗衾不耐五更寒”那种悲慨,更为接近了。
李煜,字重光,25岁嗣位南唐国主,39岁国破为宋军所俘,囚居汴京三年,被宋太宗赐药毒死。今存词三十馀首。他多才多艺,诗文书画音乐,均有很高造诣。其词在题材内容上前后期虽有所不同,但无论前期后期,又有其一贯特点,那就是“真”。这位“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甚浅的词人,始终保有较为纯真的性格。在词中一任真实情感倾泻,而较少有理性的节制。他的后期词写亡国之痛,血泪至情;前期词写宫廷享乐生活的感受,对自己的沉迷与陶醉,也不加掩饰,如《玉楼春》: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李煜词的本色和真情性,在三方面显得很突出:一、真正用血泪写出了他那种亡国破家的不幸,非常感人;二、本色而不雕琢,多用口语和白描,词篇虽美,却是丽质天成,不靠容饰和词藻;三、因纯情而缺少理性节制。他在亡国后不曾冷静地自省,而是直悟人生苦难无常之悲哀:“人生愁恨何能免”、“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把自身所经历的一段破国亡家的惨痛遭遇泛化,获得一种广泛的形态与意义,通向对于宇宙人生悲剧性的体验与审视。王国维说:“词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人间词话》十五)正是由于李煜以其纯真,感受到了“人生长恨”、“往事已成空”那种深刻而又广泛的人世之悲,所以其言情的深广超过其他南唐词人,如: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词中不加掩饰地流露故国之思,并把亡国之痛和人事无常的悲慨融合在一起,把“往事”、“故国”、“朱颜”等长逝不返的悲哀,扩展得极深极广,滔滔无尽。一任沛然莫御的愁情奔涌,自然汇成“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样的景象气势,形成强大的感染力。著名的《浪淘沙》也是写他对囚徒生活的不堪和无限的故国之思: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从生活实感出发,抒写心底的深哀巨痛。“流水落花春去也”,美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在;“别时容易见时难”,又扩展为一种普遍的人生体验。也是寄慨极深、概括面极广,能引起普遍的共鸣。
南唐词在境界和气象方面做出了较大的开拓,而风格上却情致缠绵。冯延巳的《鹊踏枝》(谁道闲情),愁郁之中,屡屡挣紥,而又难以排遣。既为“闲情” 所苦,又以无悔的口吻宣称“不辞镜里朱颜瘦”,往复盘旋,委婉尽致。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以恒久的自然,与短促无常的人事一次次对比,抒写深悲积恨,如陈廷焯所说“呜咽缠绵,满纸血泪”(《云韶集》卷一)。《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写五更梦回后的意念活动,幽怨缠绵。《乌夜啼》云:“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避实就虚,摄尽凄婉之神。又以“剪不断,理还乱”的麻丝喻愁,欲言难言,真是肠回心倒,缠绵之至。境界较为开阔而又有深厚缠绵的情致,正是南唐词的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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