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穷之味"(《读朱文公书刘屏山诗跋》)，是确切的。
但《屏山集》中更多的山水诗，还是致力于对山水自然美的表现与欣赏。诗人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善于发现山水景物中那些优美动人或富于诗意的一瞬间情景，并通过深细的构思和明快的笔调生动地呈现出来。这一特色，集中反映在他的山水绝句小诗中。例如：
江上潮来浪薄天，隔江寒树晚生烟。北风三日无人渡，寂寞沙头一簇船。
--《江上》
天迥孤帆隐约归，茫茫残照欲沉西。寒鸦散乱知多少，飞向江头一树栖。
--《天迥》
细加品味，这些山水画面给人的美感是凄寒、冷寂、暗淡的，而不是温暖、光明、热闹和生机勃勃的。这正是南宋王朝如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时代氛围和诗人凄苦茫然的主观思想感情，在这些画面上涂抹上的悲凉色彩。
吴之振等《宋诗钞》评刘子晕诗："五言幽淡卓炼，及陶、谢之胜，而无康乐繁缛细涩之态。"还是比较中肯的。刘子翠作诗力求独创，一再说"自成机杼谁如君"(《次韵茂园独速歌》)，"文章固自有机杼"(《吴傅朋游丝帖歌》)。他在北宋末、南宋初山水诗坛上虽非大家，却可称一位能"自成机杼"的诗人。
五、其他山水诗人
此外，这个时期山水诗较有成就的诗人还有：程俱(078-44)，著有《北山小集》传世。他的山水诗学陶、韦、柳，追求一种高雅闲淡的境界，如《豁然阁》："云霞堕西山，飞帆拂天镜。谁开一窗明，纳此千顷静。寒蟾发淡白，一雨破孤迥。时邀竹林交，或尽剡溪兴。扁舟还北城，隐隐闻钟磬。"确有"萧散古淡，有忘言自足之趣"(《宋诗钞》)。刘一止(078-6)，有《苕溪集》传世。他"为人冲淡寡欲，每言生平通塞于自然，唯机械不生"(曹庭栋《宋百家诗存》卷十六)。他的山水诗不事刻琢，寓意高远。吕本中、陈与义读之日："语不自人间来也。"(同上)其《访石林》诗云："山行不用瘦藤扶，度石穿云意自徐。夜过西岩投宿处，满身风露竹扶疏。"在写景中写人，格调清新，颇得自然之趣。张元干(09-6)，他是著名词人，兼擅诗文，有《芦川归来集》。他的山水诗最有名的是《登垂虹亭二首》："一别三吴地，重来二十年。疮痍兵火后，花石稻粱先。山暗松江雨，波吞震泽天。扁舟莫浪发，咬娉正垂涎。""熠熠流萤火，垂垂饮倒虹。行云吞皎月，飞电扫长空。壮观江边雨，醒人水上风。须臾风雨过，万事笑谈中。"诗人借山水景物抒写抗金救国的必胜信念；采用双关隐喻手法，想象雄奇，气势豪壮，富于浪漫色彩。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抗金爱国名将宗泽(059-28)和岳飞(03-42)，也写了一些同军旅生活紧密结合的山水绝句。宗泽的《早发》云："伞幄垂垂马踏沙，水长山远路多花。眼中形势胸中策，缓步徐行静不哗。"岳飞的《池州翠微亭》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表现出保卫美好江山而英勇奋战的高尚情操，都是历代传诵的佳作。
第五章 南宋中期：山水诗的
再度繁荣
自隆兴元年(63)宋孝宗即位至宁宗开禧三年(207)韩惋胄用兵失利被杀的四十余年，是宋金处于对峙状态时期。许多士子诗人的爱国热情火焰仍炽烈燃烧，到处奔走呼号抗击金兵，收复失地，却遭到把持朝政的妥协投降势力的排斥和迫害。这些诗人在高唱慷慨激昂的爱国战歌的同时，又经常咏叹复土无望报国无门的悲愤。爱国主题成为此期诗歌创作的主旋律。这个时期，由于政治的相对稳定和经济的繁荣，也促进了文化的高度发达，从而出现了宋诗史上的第二个艺术高峰。
这个艺术高峰的重要标志是中兴四大诗人的崛起。四大诗人所指最初不尽相同，以尤袤所称，则指范成大、杨万里、萧德藻、陆游；以杨万里所称，则指尤、萧、范、陆。但尤、萧诗集不久即散佚未传，从后人搜辑的少量作品看，实难与陆、范、杨相颉颃。而生活于这一时期的理学家朱熹，在著书立说之余，亦致力于诗创作，与北宋理学家邵雍、程颢等人的诗作遥相呼应，成为理学诗派的集大成者。此外，这时期还有浪迹江湖而成为江湖诗派先辈的著名诗人姜夔。
这个时期的山水诗创作，也呈现出风格各异的繁荣局面。陆游于乾道六年(70)年被起用为夔州通判，后又亲临南郑前线，他在八年的蜀州生活中创作了许多借雄伟山川景色抒发爱国激情的光辉诗篇。范成大曾出使金国、任四川制置使，杨万里曾任伴金使，他们也都写了许多渗透了感时忧国之情的山川行旅诗。这三位大诗人提高了山水诗的思想艺术境界，对南宋后期的山水诗创作影响很大。此外，他们还写了不少旨在表现自然山水之美或把山水与田园融合起来描绘的诗篇。
值得注意的是：陆、范、杨三人都是从学习江西诗派入手，逐渐摆脱江西诗派的影响，面向广阔的社会生活，最后形成了独创的风格。他们都强调诗歌应当师法自然。陆游说："诗思出门何处无?"(《病中绝句》)"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舟中作》)"君诗妙处吾能识，都在山程水驿中。"(《题萧彦毓诗卷后》)杨万里也说："万象毕来，献余诗材。"(《荆溪集序》)"春花秋月冬冰雪，不听陈言只听天。"(《读张文潜诗》)"闲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朱熹也强调："觅句休教长闭户，出门聊得试扶筇。"(《又和秀野》)这些提倡师法自然、向气象万千的大自然汲取灵感与素材的诗歌创作主张，不仅使他们写出了大量生动活泼、情景交融的山水佳作，而且使当时和后来的南宋诗坛摆脱了江西诗派末流从书本上讨生活的不良创作倾向，指引山水诗创作走向健康发展的道路。
第一节陆游：山水诗唱出时代最强音
一、时代风云与江山之助
陆游(25-2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山阴的风景十分秀丽，那里"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境内又有禹迹寺、兰亭、镜湖等众多名胜古迹，这使陆游从小就受到山水自然美的熏陶。他生当北宋灭亡之际，亲历了丧乱之痛，又从父亲及朋友那里接受了爱国主义的教育。因此，他从小立下壮志，要奔赴前线杀敌，决不让侵略者践踏祖国的锦绣河山。绍兴二十四年(54)他应进士试，为秦桧所黜。宋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历镇江、隆兴通判。他曾提出过许多抗敌复国的军事策略和政治措施，但由于张浚北伐失利，统治集团又走上了屈膝求和的老路。隆兴和议之后不久，他被诬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历说张浚用兵"(《宋史》本传)，罢官回乡，闲居了四年多。
乾道六年(70)陆游四十六岁，出任夔州通判。他沿着长江西上，经过今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穿过三峡到了四川。一路上饱览大江两岸雄丽的山川景色，凭吊屈原、李白、杜甫等诗人的遗迹，考察各地的风俗民情。壮丽河山开拓了他的眼界和心胸，提高了他的诗文创作水平。正如他自己所说："西行万里亦为何?欲就骚人乞弃遗。"(《巴东遇小雨》)"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万里看无穷。"(《水亭有怀》)在这次壮游之中，写了许多描绘沿途山水景色抒发失意悲愤感情的诗篇，形成了自己的诗歌风格。
乾道八年(72)二月，陆游应四川宣抚使王炎之邀，前往抗敌前线南郑任王炎的幕僚，协助管理军务。他从夔州赴南郑途中，游览了梁山，经广元、南充、鼓楼铺和诸葛亮北伐时候驻营的筹笔驿，最后到达南郑前线。从此，他的生活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他常身着戎装，驱马各处视察军情，到过附近的定军山、金牛驿、韩信坛、武侯祠、老君祠等名胜古迹地，还到达大散关、仙人关、飞石铺、桔柏渡等古来兵家必争的雄关险隘。关中的山水风光和前线艰苦紧张的军旅生活，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也丰富了他的诗歌内容。他写了不少描写关中和大散关一带的风光的诗，诗中洋溢着乐观昂扬的情调。
在南郑不到一年，王炎被调离川陕，幕府解散，陆游也被调任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乾道八年(72)十一月，陆游骑着毛驴经过剑门返回四川，一路上吟唱壮志难酬的悲歌。他回四川后，先后在蜀州、嘉州、荣州代理地方官。在此期间，他借山水排遣精神苦闷，游览过西林院、修觉寺、化成院、凌云山、青城山、离堆、灌口庙等山水名胜。淳熙二年(75)，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招陆游担任参议官，于是他又到了成都。他们原是诗友，又同有恢复中原为国雪耻的大志，此次在成都聚会，主宾唱酬，甚为欢快。但陆游仍为恢复中原的抱负不能实现而忧痛。为了排遣苦闷，他出入酒肆歌楼，遍游锦城和附近各县的山水名胜，豪放不羁、不拘礼法，被同僚讥为颓放，于是索性自号为"放翁"。将近八年的蜀中和南郑生活，是陆游一生中创作力最旺盛、创作成就最高的时期。为了纪念这段难忘的生活，他把平生的诗文集分别命名为《剑南诗稿》和《渭南文集》。
淳熙五年(78)，陆游奉诏出川，东归江南，到临安(杭州)去见皇帝。他一生中曾几度出入临安，十分喜爱那里孤山西湖的旖旎风光，并在诗中再现了它们美丽的姿影。在其后的十多年中，他在福建、江西和浙江等地担任着不能施展自己的理想抱负的地方官。孝宗传位于光宗时，他被任为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由于他一贯坚持抗金复土的主张，再度为执政者所黜。
从绍熙元年(90)陆游六十六岁以后，直到嘉定二年(20)十二月去世的二十年间，诗人都是在故乡山阴度过的。他住在离山阴县城九里地的三山，面对着波光粼粼的镜湖。诗人的生活穷困心境却闲适宁静。他时常留连山水，或泛若耶溪，或游云门寺，或漫步于乡村小巷。他自己也参与农事，如栽桑、植花、养蚕、种菜、酿酒、做酱等，还给农民们看病送药，有时与田父野老们一起聚餐。农民生活和乡村风光成了他晚年诗歌的主要内容，有大量的田园闲适诗，也有不少山水诗篇。
陆游早年师从曾几，受到曾几的爱国思想影响，还经过曾几的传授，接受了吕本中的"活法"论。这就是他后来所说的"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参死句"(《赠应秀才》)。特别是吕本中活法论中强调"悟入"、讲"涵养吾气"、"规矩备具而能出规矩之外"等主张对他的影响较深。但入蜀以后的壮游和南郑的军旅生活，使他一扫江西诗风的羁束，对于"活法"论也有了深刻独到的理解。这是他真正体会到"诗家三昧"乃在于"诗外"的真谛。他在《示子通》诗中说："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欲窥宏大。""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又说："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世问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显然，陆游已认识到诗家三昧来自丰富的生活，从而揭示了诗歌创作的真正源泉。这是他对"活法"、"悟入"说的"穷源"之悟。陆游精辟地提出了"诗在生活"这一重要命题，克服了江西诗派源流不分或重流轻源的弊病。他在《感兴》诗中写道："吾尝考在昔，颇见造物情。离堆太史公，青莲老先生，悲鸣伏枥骥，蹭蹬失水鲸。饱以五车读，劳而万里行。险艰外备尝，愤郁中不平。山川与风俗，杂错而交并。"以司马迁、李白为例，说明他们在创作中取得辉煌成就的主要原因，是他们身行万里、备尝艰辛，对大自然和社会生活有丰富深刻的体验。为此，陆游一再指出，只要走出书斋，接触美妙的大自然和广阔的社会生活，就能获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他说："大抵此业在道途则愈工......愿舟楫鞍马间加意勿辍，他日绝尘迈往之作必得之此时为多。"(《与杜思恭手札》，《广西通志》卷224载)又在诗中说："我生学语即耽书，万卷纵横眼欲枯。莫道终身作鱼蠹，尔来书外有功夫。"(《解嘲》)"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冬夜读书示子通》)"村村皆画本，处处有诗材。"(《舟中作》)"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题萧彦毓诗后》)陆游时时刻刻注意从大自然和社会生活中吸取创作的灵感与素材。他有一次乘舟江行，"舟败几溺"，朋友担心他的安全，他回信却说："平生未行江也，葭苇之苍茫，凫雁之出没，风月之清绝，山水之夷旷，畴昔皆寓于诗而未尽其仿佛者，今幸遭之。必毋为我戚戚也。"(韩元吉《送陆务观序》引)在危险时刻，他所关注的仍是更深入地体会自然山水的奥秘。
在诗源于生活的基础上，陆游又提出重感情、重人品、重气节等一系列有关诗人的道德品质和精神状态的主张。他曾说："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澹斋居士诗序》)认为有了愤世嫉邪之气才能写出好诗来，又说："诗岂易言哉!才得之天，而气者我之所自养。有才矣，气不足以御之，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得不偿失，荣不盖愧。诗由此出，而欲追故人之逸驾，讵可得哉!"(《方德亨诗集序》)进一步阐明了孟子"养吾浩然之气"的传统论点和德才兼备的重要性。这些诗论，是他从创作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之谈，至今仍有启迪意义。
陆游是一位非常勤奋的诗人，自言"六十年问万首诗"(《小饮梅花下作》)，这在中外古今的诗史上都是少有的记录。现存《剑南诗稿》85卷，尚存9300多首。
二、悲壮情怀与雄阔气象
陆游生活在一个国家和民族蒙受苦难与耻辱的时代，也是一个爱国精神高涨的时代。爱国精神贯穿陆游的一生，反映在他平时生活中的各个方面，甚至梦中也念念不忘，从而成为他诗歌的重大主题和题材。爱国精神在他的诗歌中表现得如此全面、广阔、强烈、深刻，这是同时代其他诗人不可企及的。特别是他那些具有"拥马横戈"、"气吞残虏"英雄气概的作品，更是独开生面。陆游诗歌爱国精神也表现在他的山水诗中。他用山水诗驱驾时代风雷，唱出了当时抗战救国的最强音。请看：
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凛然猛士抚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不令气象少浮溶，尚恨天地无全功。今朝忽悟始叹息，妙处元在烟雨中!太阴杀气横惨淡，元化变态含空蒙。正如奇材遇事见，平日乃与常人同。安得朱楼高百尺，看此疾雨吹横风。
--《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
在陆游的笔下，白盐、赤甲二山就像威武的猛士抚剑雄踞，蓄机待发。"今朝"两句以下，他又进一步描绘它们在风雨中恰如猛士挥戈上阵，于杀气惨淡之中迎战横风疾雨。联系诗人"铁马秋风大散关"(《书愤》)的从军经历和"思为君王扫河洛"(《弋阳道中遇大雪》)的杀敌壮志，不难看出，陆游以猛士形容白盐、赤甲，正是要借此抒发他渴望投入战斗扫荡强敌的豪情胜概。诗中"正如奇材"两句，揭示人的超绝才能和品质的发挥有赖于特定环境和机遇的哲理，既有普遍性，也有特指性。其所特指的含义，就是说只有在艰苦卓绝的卫国战争大熔炉中，才能使平凡的人显示出英雄本色。诗人以拟人化手法创造出雄拔威武的奇峰意象，洋溢豪情，励人奋发，又蕴含哲理，发人深思。这样的诗在山水诗史上是不多见的。我们再看五律《剑门关》：
剑门天设险，北向控函秦。客主固殊势，存亡终在人。栈云寒欲雨，关柳暗知春。羁客垂垂老，凭高一怆神。
这首诗是乾道八年(72)十一月诗人赴任成都途中路过剑门关时写的。首联写剑门关北控函秦的天险形势，然而当时函秦却已被金人占领。诗人的悲愤不平流露在字里行间。颔联是诗人对当时战争形势的议论。面对敌人的强大攻势，诗人坚信国家的存亡最终取决于人的战斗精神。诗人坚信全民族团结必胜。十个字言简意赅，高唱入云。颈联结合时令，写岁暮剑门关景色，又同上二联紧密勾联，借栈云寒雨，暗喻客主殊势的险恶状况；又以柳暗知春，展望严冬过后春天将到，同"存亡在人"呼应，与他的名句"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异曲同工。尾联抒写自己年过半百而报国无门的悲怆。全篇把山水形势、时令景物的描写同国家、民族、个人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意境沉雄悲壮，笔墨精练含蓄。是一首渗透了丰富复杂的爱国感情的山水诗。
我们再看淳熙五年(78)二月诗人奉召自成都东归江行途中写的几首山水诗。先看《南定楼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泸游。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人语朱离逢峒獠，棹歌歙乃下吴舟。天涯住稳归心懒，登览茫然却欲愁。
诗人以纵横驰突、跌宕飘忽的笔触，描绘登泸州南定楼所见重复江山、纵横风雨和烟波浩渺的归途，也表现他所听到的异地语音与欺乃棹歌。借助这些景物环境的衬托，把异乡风物之美和客游怀土之情的不调和、为国建功壮志和无路请缨境遇的矛盾表现出来，使我们看到了诗人在风雨楼头四顾茫茫、中心凄迷的形象。全篇句句转、笔笔奇，颔联写江山风雨瞬息万变情状，尤有壮阔的气势。再看诗人东下到瞿塘峡时写的《醉中下瞿塘峡中流观石壁飞泉》：
吾舟十丈如青蛟，乘风翔舞从天下。江流触地白盐动，滟灏浮波真一马。主人满酌白玉杯，旗下画鼓如春雷。回头已失滚西市，奇哉，一削千仞之苍崖!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醉面正须迎乱点，京尘未许化征衣。
诗一开篇，诗人所乘的十丈巨舟就宛若一条青色蛟龙从天而降，乘风翔舞，破浪飞行。继而江流奔腾汹涌，使峡口的巨礁滟预堆变成一匹时浮时沉的骏马。在主人捧杯劝饮的瞬间，涛声与鼓声响成一片，如同春雷隆隆，滚西市已一闪而过。迎面扑来的，是刀削斧劈般的千仞苍崖。忽见苍崖从中裂开，那石壁飞泉有如九天银河飞泻而下，半空中水沫如万斛明珠迸溅。诗中山水全从醉酒中的幻觉写出，想象瑰奇，妙喻连翩，笔挟风雷，气势飞动。正是诗人豪放不羁的性格与峡中山水景物强烈共鸣，才产生了这首充满奇情壮采的山水醉歌。诗的尾联，诗人写他伸展双臂，任由清凉水珠冲洗醉面与风尘仆仆的征衣，读者清晰地看到了他那颗思绪纷乱的心，感受到他不愿意离开抗金前线又不得不离开的悲愤，以及他对恢复大业由追求到失望的哀痛。
这年五月初，诗人到达归州(秭归)，又写了一首七绝《楚城》：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前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诗仅四句，却简练地勾画出荒芜楚城、悲啼猿鸟、流怨江水、吐恨滩声。诗人抚今思昔、吊古伤今的无限情意，都蕴蓄于慨叹和停顿之中。那流经楚城与屈原祠之间、阅尽楚国兴亡和人世巨变的滩声，仍像一千五百年前那样"常如暴风雨至"(《入蜀记》)地轰鸣不息，使读者和诗人一起感觉到，这滩声既是为屈原倾吐怨愤，也在为与屈原有类似遭遇的南宋爱国志士宣泄悲恨!
一首短小的山水绝句，展现出如此广阔悠久的时空境界，开拓出如此丰富的时代内容，倾吐着诗人如此深沉的内心情意，而又举重若轻、浑然无迹，我们自然联想到被誉为杜甫七绝压卷之作的那首《江南逢李龟年》来，都是具有惊人艺术概括力的杰作。
淳熙五年秋天，陆游到达了夷陵(今湖北宜昌)。当舟发夷陵时，他又写下一首七律《初发夷陵》：
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今朝喜处君知否?三丈黄旗舞便风!
前两联描绘夷陵江面山平水远的开阔景象，表现诗人闯过三峡险滩激流后豁然开朗的感受。颈联写雄鹰横飞、大鱼腾跃奇景，生气勃勃，情趣横生。尾联写他喜见船上黄旗迎风飘舞，形象地表达出他希望在战旗下驰骋疆场、为国杀敌的情怀。全篇壮景与豪情相生相激，笔飞墨舞，节奏急促，令人读来气壮神旺。
以上所举的数首山水诗，都写于诗人人蜀和出蜀期间，有五律、七古、七律、七绝，可见其时诗人的创作已达到成熟境地，能够得心应手地运用各种诗体，在描山画水中畅抒爱国情怀。诗中所抒发的爱国思想感情，尽管是渗透在山水境界中，并未直接倾吐，但仍然强烈、深厚，撼人心弦。其中，有建立奇功的宏伟抱负，有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有对重返前线的热切希望，也有吊古伤今的深沉叹息，以及壮志难酬英雄迟暮的悲愤。在南宋的诗人中，谁也比不上陆游，能在山水诗中把爱国感情表现得具有如此丰富的色调，如此深沉郁勃，同时把作为杰出爱国志士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塑造得如此鲜明突出、高大壮美!
从艺术角度观察陆游的这一类抒发爱国情怀的山水诗，不难发现它们在创作方法上兼具长期以来就并存于古代文学中的类似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一部分作品，如《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醉中下瞿塘峡中流观石》、《初发夷陵》等，尽管豪放恣肆不如李白，却分明具有李白诗歌豪逸瑰奇的浪漫色彩。诗中表现的，多为崇山峻岭、怒涛狂潮、暴风骤雨、峭壁飞泉、俊鹘大鱼等雄阔、奇兀、险恶、飞动的山水景物，诗人又驰骋美丽的想象、神奇的幻想，运用拟人化、极度夸张、大幅度跳跃以及高度概括等艺术手法恣意渲染，使其更耸动耳目、惊心动魄，从而借以抒发如火如荼、如潮似浪的爱国激情。这一类诗，无论是古体还是律诗，运笔纵横飞动，有如山间云雨、大江波澜，变幻奇绝。而另一类诗，如《剑门关》、《楚城》，沉郁顿挫不如杜甫，却具有杜诗沉实浑厚的特色。这类诗写山水景物多为夕阳衰草、暮色晚潮、孤灯寒雨、断雁啼鸦、荒城哀猿等，诗人又多用细致的或粗略的白描手法刻画点染，使这些意象气氛沉重压抑，借以抒写自我壮志难酬、岁月蹉跎的寂寞孤独、悲愤感怆，显示出写实的风格。
但陆游并非对李白和杜甫诗作简单的继承和模仿。他在诗中注入鲜明时代和自我个性特色，并在一些诗中把李白的浪漫奔放和杜甫的沉郁浑厚熔于一炉。例如《南定楼遇急雨》、《泊公安县》等诗，深沉郁结的感情却借雄放变幻的笔势表现出来，就兼具李杜之风。而《六月十四日宿东林寺》、《度浮桥至南台》等篇，豪俊奔放又流丽自然，可谓既似太白，又似东坡，更显出放翁的气象。我们再看七绝《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之一：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起首二句，诗人大笔如椽，饱蘸激情，勾勒出黄河与华山的形象，气势恢宏，境象高壮，把它们作为祖国大好河山的代表和中华民族的象征。显然，这种大胆想象、极大夸张和高度概括的艺术手法，正是李白经常运用的。后二句转入对遗民苦盼王师却年年失望的情状与痛苦心理的抒写，苍凉悲愤，勃郁不平，又是运用杜甫式的写实手法。全篇前后二层转折跌宕，又以内在的炽热感情贯注一气，意境雄浑伟丽、深沉悲壮，正是有机地融合李杜风格的杰作。
三、笔墨工细．圆匀熨帖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指出：陆游的作品"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这第二方面的作品，在《剑南诗稿》中占的比例更多，而且绝大多数写于晚年闲居山阴期间，其中就有不少带有浓郁的乡村田园风味的山水诗。陆游作于乾道三年(67)归居镜湖三山期间的七律名篇《游山西村》，
从全篇看应属田园诗。但其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联，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八字再现浙东丘陵、水网、平原交叉地区春天的特有景色，多么熨帖、生动!而诗人"在描写一路经行的客观景物中，突出'疑无路'、'又一村'的主观感觉，使叙述啦折，有阶段、多层次，包含着进入不断变换新境界的意思和有时遇塞而通、豁然开朗的喜悦"①。因此，这一联"不独善状难写之景，色彩明丽，句法流走生动"②，而且把景趣、情趣与理趣自然熔铸于一炉，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还用比较方法分析说："这种景象前人也描摹过，例如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遥看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柳宗元《袁家渴记》：'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卢纶《送吉中孚归楚州》：'暗入无路中，心知有花处'；耿、沣：'花落寻无径，鸡鸣觉有村'；周晖《清波杂志》卷中载强彦文诗：'远山初见疑无路，曲折徐行渐有村'；还有前面选的王安石《江上》。不过要到陆游这一联才把它写得'题无剩义'。"这是足以见出陆游写山水善于"熨帖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的典型例子。
陆游擅长七律。他的七律山水诗充满了这类状景细致生动、曲折又熨帖的佳旬，例如："瓦屋螺青披雾出，锦江鸭绿抱山来。"(《快晴》)"山从飞鸟行边出，天向平芜尽处低。"(《游修觉寺》)"鹊声不断朝阳出，旗角微舒宿雨干。"(《初发荆州》)"船窗帘卷萤火闹，沙渚露下蓣花开。"(《泊公安县》)"水落痕留红蓼节，雨来声满绿蒲丛。"(《沂溪》)"墟烟寂历归村路，山色苍寒酿雪天。"(《题斋壁》)"萦回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酝藉人。"(《登拟岘台》)"日斜野渡放船小，风急渔村摊网腥。"(《送客城西》)"风翻半蒲乱荷背，雨放一林新笋梢。"(《题斋壁》)"蜂脾蜜满花初过，燕嘴泥新雨未干。"(《倚栏》)"傍水无家无好竹，卷帘是处是青山。"(《故山》)"蚕如黑蚁桑生后，秧似青针水满时。"(《东关》)"云归时带雨数点，木落又添山一峰。"(《晚眺》)"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幽居初夏》)"烟树参差墨浓淡，风鸦零乱字横斜。"(《舍北行饭书触目》)"归鸟已从烟际没，断虹犹在柳梢明。"《(晚至新塘》)"绿叶忽低知鸟立，青萍微动觉鱼行。"(《初夏闲步村落间》)等等。这些描写山水自然景物的诗句，或白描，或彩绘，或比喻，或拟人，手法多样，无不感受细腻，表现生动雅致、曲折传神。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景句几乎都是诗中的对仗句，对仗既工整精致，又流利奇健；既能出人意表，又绝无生涩造作乙感。具是随心所钡，)日虫处生香，力冢半术，默然甄上。刈兄山 土《届，日_可硒≯称："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沈德潜《说诗啐语》云："放翁七律对仗工整，使事熨帖，当时无比埒。"赵翼《瓯北诗话》说："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迭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而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这些评论都一致赞赏陆游善于运用对仗写景之妙。
陆游的山水诗不仅七律出色，七绝也多在意象营构和意境创造非常精彩的佳作，例如：
烟雨千峰拥髻鬟，忽看青嶂白云间。卷藏破墨营丘笔，却展将军著色山。
--《雨中山行至松风亭忽澄霁》
写由雨到晴的山景，想象奇丽，设色鲜艳，又由实入虚，既以唐代著名画家李思训的金碧山水摹状，又用李成的水墨山水反衬，比喻新颖而熨帖。又如：舟中一雨扫飞蝇，半脱纶巾卧翠藤。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
--《小雨极凉舟中熟睡至夕》
写雨后新凉舟中酣睡情景，用斜日照窗、橹声轻柔衬托，对舟外山水不著一字，而出峡后大江空阔、水平风软的景象和诗人舒畅开朗的神情心态却从言外显出，可谓情景交融的妙笔。诗的意境恬静优美，饶有意趣，尤具唐人风韵。再看《过灵石三峰二首》其一：
奇峰迎马骇衰翁，蜀岭吴山一洗空。拔地青苍五千仞，劳渠蟠屈小诗中。
前三句壮语写景，扬山抑己，令人心惊神骇。末句却骤然收缩，用赏画的方式将奇峰"缩入"诗中，又以"劳渠蟠屈"的幽默语气揶揄，情趣横生。此诗不仅构思奇特，也显出诗人胸怀开阔、气度恢宏。
陆游善于通过炼字即锤炼诗眼来为自然山水景物写照传神。例如《初夏行平水道中》：
老去人间乐事稀，一年容易又春归。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傍水风林莺语语，满园烟草蝶飞飞。郊行已觉侵微暑，小立桐阴换夹衣。
又：
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一首清诗记今昔，细云新月耿黄昏。
--《西村》
二诗中"压"、"滑"、"堆"、"肥"、"簇"、"转"、"送"、"侵"等字，都锤炼得生动精警、融情传神，却又自然、敷腴，不见着意刻琢之痕迹。又如前人所指出的，陆游"善用'痕'字：如'窗痕月过西'、'水面痕生验雨来'之类，皆精练所不能到也。"(翁方纲《石洲诗话》)又"善用'阴'字，......如'乞惜春阴护海棠'，'正开却要日微阴'，'月过花阴故故迟'，'春在轻阴薄霭中'，无不入妙。"(韩泰华《无事为福斋随笔》)
陆游的诗歌包括山水诗"裁制既富，变境亦多"(清姚鼐《今体诗抄·序目》)，原因在于他能广泛师法前人，兼容并包各种风格，并经过熔铸后自成一家之风。他对《诗经》、屈原、陶渊明、王维、岑参、李白、白居易、梅尧臣、苏轼、王安石、黄庭坚以及同时代的吕本中、曾几、陈与义等诗人都十分推崇，并广泛地向他们学习，兼采他们的不同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他的五、七律山水诗濡染中晚唐诗人赵嘏、许浑、贾岛、姚合的风格也很深。总的看，他抒发爱国激情的山水诗气势奔放、骨力道劲、境界壮阔、风格雄浑，受屈原、李白、岑参、杜甫的影响最为明显。而他晚年那些以自然平淡为基本风格的山水诗，则更多地吸收了陶渊明的淳朴、王维的静穆、自居易的清畅、梅尧臣的古淡、苏轼的风趣以及曾几、吕本中的圆美流转，从而营构出既优美纯静，又富有生活气息；既清新自然，又热烈活泼的深永秀逸的意境，使人在品味和涵咏中充分地感受到诗人丰富的人生情趣与审美兴趣。陆游借以写景抒情的语言，达到了温润圆熟、清腴隽永而又简朴自然的境地。陆游不愧是宋代山水诗上继苏轼以后的又一位大家。
陆游的诗歌包括山水诗也有明显的缺点。由于他写得太多太快，不免造成粗率与自相蹈袭。清人朱彝尊说他"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书剑南集后》)。钱锺书先生说他"似先组织对仗，然后拆补全篇，遂失检点"，"多文为富，而意境实鲜变化。古来大家，心思句法，复出重见，无如渠之多者"(《谈艺录》)。
第二节 范成大：山水诗与田园诗的融合
一、生平行踪与山水田园之缘
范成大(26-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平江府(今江苏苏州)人。他出生在汴京沦陷那一年。四岁时，金兵渡江，苏州一带也遭到焚掠。十四五岁时，父母先后逝世，家境艰困，他便负起抚养四个幼小弟妹的责任。国忧家难，集于一身，对他的思想性格和诗歌创作有直接的影响。绍兴二十四年(54)他才参加科举，考中进士，出任徽州(今安徽歙县)司户参军。从京城临安经过建康到达徽州，行旅开拓了他的眼界，丰富了他的生活。他在任职期间有很多机会接触到下层人民。这一时期，他写了不少有关山川行旅、风土名胜的作品。绍兴三十一年(6)冬，他回临安做京官，由圣政所检讨官历枢密院编修、著作佐郎、礼部员外郎、起居舍人等职。乾道六年(70)奉命赴使金国，坚贞不屈，不辱使命，全节而归，名震海内，升为中书舍人。以后他又历任广西经略安抚使知静江府(今广西桂林)、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沿海制置使知明州府(今浙江宁波)、建康知府兼行宫留守等职，实际上走遍了南宋疆域的四极之地。这一时期，他的诗歌作品产量最多，而以山川行旅诗为主。淳熙九年(82)秋，他自请放归乡里，在苏州灵岩山南的石湖别墅过了十年的田园生活，直到病逝。有《石湖居士诗集》33卷存世。
范成大晚年归居石湖时写了著名的《四时田园杂兴》60首和《腊月村田乐府》0首等诗，创造性地把中唐及北宋以来表现农民真实生活的新乐府诗的精神移植到传统的田园诗中，将歌咏田园与表现民生结合起来，全面而深刻地描写了农家的景物、岁时、风俗、劳作、欢乐、苦难、煎迫、奋斗等各种内容，从而获得田园诗人的称号。但他写得最多的山川行旅诗却被田园诗人的称誉所掩盖，以致历代诗评家未能给予足够的重视。实际上，他是南宋的一位山水诗大家。他的山川行旅诗数量很多，题材广泛，思想内容充实,在艺术上也颇有成就。
二、忧国忧民的山川纪行诗
范成大的山山 行旅诗中渗透了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他在青年时期创作的一些描写山水景物的绝句中，就善于运用比兴寄托、借古鉴今、暗讽冷刺等艺术手法，讽刺南宋君臣苟且偷安，抒发伤时忧国的悲愤。例如《秋日二绝》(其一)云："碧芦青柳不宜霜，染作沧州一带黄。莫把江山夸北客，冷云寒水更荒凉。"描写江南秋景到处是冷云寒雨、衰柳残芦，比北方更显得荒凉萧索。言内意是说这样的景色不宜再向"北客"夸耀；言外意则是讽刺南宋君臣在这残山剩水中苟且偷安，忘记国耻。讽刺幽深冷峭。又如初游杭州时写的《浙江小矶春日》："客里无人共一杯，故园桃李为谁开?春潮不管天涯恨，更卷西兴暮雨来。"写他在江边眺望，钱塘春潮挟着西兴的暮雨向小矶飞洒而来。西兴，在浙江萧山县西北十余里，临浙江，春秋时越国范蠡筑城固守之地，当时名"固陵"。越王勾践将入吴为臣囚，国人饯送于此，感慨流涕，使诸臣各论事，忍辱以复仇之志乃决。向为军事要地，公私商旅必经之道。因此，诗中所抒之"天涯恨"，不仅是一般的乡思客愁，而更深地寄寓了诗人对时局的感讽。其弦外之音是：勾践西兴一别犹能发奋图强、雪耻复国；南宋小朝廷竞醉生梦死，无此作为。诗写山水，却含蕴深广。再如下面一首：
碧瓦楼前绣幕遮，赤栏桥下绿溪斜。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
--《碧瓦》
通篇写暮春之景，色彩绚烂，画面优美，乍看只是一首山水小诗。但诗人以"碧瓦"为题，连续展现碧瓦楼、绣幕、赤栏桥等意象，显然所写是富贵之家的苑囿。"遮"字意味深长，让读者想象绣幕后王侯贵族们纵情声色、寻欢作乐的景象。后两句展现坠绿残红、飞絮飘零之景，暗喻南宋小朝廷风雨飘摇、岌岌可危的局势。诗人哀伤愤惋之情即已流贯于字里行间。
绍兴二十三年(53)，范成大到金陵参加漕试，写下一组题咏金陵名胜的诗篇，更强烈地表现他的忧国忧民的情怀。其中《赏心亭再题》云：
天险东南重，兵雄百二尊。拂云千雉绕，截水万崖奔。赤日吴波动，苍烟楚树昏。向无形胜地，何以控乾坤。
此诗概括地描绘金陵城地扼南北宋金的险要地势，对赵构集团不在这里建都抗金复土表示不满。中两联的山水景物意象内涵深厚，诗境雄丽悲壮。范成大在使金时所作的72首绝句，真实地记录了在沦陷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诗中哀痛中原惨遭蹂躏，同情沦陷区人民疾苦，谴责侵略，谴责投降。其中有一些借写山川景物抒情的，如：
太行东麓照邢州，万叠烟螺紫翠浮。谁解登临管风物?枯荷老柳替人愁。
--《邢台驿》
颓垣破屋古城边，客传萧寒爨不烟。明府牙绯危受杖，栾城风物一凄然。
--《栾城》
太行群峰如万叠烟螺、紫翠浮天，何等壮丽!但山下州城却是枯荷老柳、颓垣破屋。诗人强烈深沉的悲愤之情漫溢在这一幅幅荒凉萧瑟的风景画面之中。清人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评这些绝句："沉痛不可多读，此则七绝至高之境，超大苏而配老杜者矣。"称誉不为过分。在同时代的作品中，只有陆游的《楚城》、《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和杨万里的《初入淮河四绝句》等作品可与之相比。总的来看，范成大以山川行旅为题材的爱国诗虽不如陆游那样内容广泛、感情激昂、气象雄浑，却同样有着撼人心弦的思想艺术力量。范成大曾经根据他在赴桂、入蜀和自蜀沿江东归的途中见闻，写了《骖鸾录》、《桂海虞衡志》、《吴船录》三部笔记，采用日记体，真实地记录了所经历之地的风土人情、古迹名胜等，兼有历史、地理、风俗的文献价值和文学价值。他的山川行旅诗也与此相似，具有高度的纪实性。诗人每到一地，都把该处的山川名胜收摄入诗，其中许多诗都以山水及其景点的名称作题目，作具体切实而又生动传神的描绘；他又往往把山水景物的描写，同对当地的民俗风情的表现结合，这些山川行旅诗宛若一篇篇诗体的游记，令人读之宛如身临其地，能感受到诗人对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怀，呼吸到浓郁的乡土生活气息。例如，他自桂入蜀途中，就写了一百多首诗，自题为《西征小集》，还请陆游写了序。这些诗按照其行踪，先后描写了甘棠驿、灵泉、严关、兴安乳洞、铧嘴、大通界首驿、罗江、珠塘、清湘驿、深溪铺、愚溪、潇湘、湘潭、长沙、赤沙湖、赣江亭、浯溪道、衡山、钓池口、澧浦、公安、渚宫、荆州、虎牙滩、峡州、桃花铺、覆盆铺、一百八盘、钻天三里、蛇倒退、大丫隘、麻线堆、胡孙愁、判命坡、千石岭、白狗峡、秭归县、昭君台、人鲜瓮等山水景色；从巫峡人蜀后，又先后写了《燕子坡》、《鬼门关》、《滟预堆》、《公安县》、《万州》、《峡石铺》、《蟠龙岭》、《金石岭》等诗。而诗人在离成都归京途中，又一一描绘了离堆、索桥、青城山、上清宫、新津道、眉州慈老岩、玻璃江、万景楼、凌云九顶等名胜古迹。这些诗大多以清新活泼或奇崛峭刻的语言，白描写实，在此基础上再加以诗意的想象和渲染，状景极其生动，详尽、准确、逼真。例如《白狗峡》一诗，题下自注："陆路亦自峡上，过两岸有玉虚洞。"把所写景点名胜地理位置交代清楚。诗云："江纹圆复破，树色昏还明。连滩竹节稠，汹怒奔夷陵。石矶铁色顽，相望如奸朋。踞岸意不佳，当流势尤狞。山回水若尽，但见青蛉摒。惨惨疑鬼寰，幽幽无人声。颠沛安危机，艰难古今情。俯窥得目眩，却立恐神惊。白云冒岩扉，下维玉虚庭。神仙坐阅世，应笑行人行。"写得景真情真，绘声绘色。又如在《蛇倒退》诗中，既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蛇倒退壁立险峻的景象，又表现了当地山民栖居茅舍、刀耕火种、常以掘野草根充饥的贫困生活。《大丫隘》一诗，既描写当地"峡行五程无聚落"的荒凉，又以"麦苗疏瘦豆苗稀，椒叶尖新柘叶薄。家家妇女布缠头，背负,着领垂瘤。山深生理却不乏，人有银钗一双插"等诗句，生动地呈示当地人民的生活与习俗。《将至叙州》既勾画"乱山满平野，涨水豪大。仄径无辙迹，疏林有炊烟"的如画景色，又再现出"山农旦烧畲，蛮贾暑荷毡。穷乡足荒怪，大鼓催我船"的奇风异俗。《恭州夜泊》云："草山硗确强田畴，村落熙然粟豆秋。翠竹江村非锦里，青溪夜月已渝州。小楼高下依盘石，弱缆西东战急流。入峡初程风物异，布裙跣妇总垂瘤。"把江村风光和民俗风情交织成一幅新奇动人的图画。长期担任边州刺史、一贯关怀民生疾苦的范成大养成了注意考察各地民生民情风俗的习惯，并把它们与山水风景的表现结合起来。这一特点，是苏轼的一部分山川行旅诗的继承和发展，取得了更显著的成就。
三、清新妩丽与奔逸俊伟兼胜
范成大作为山水诗的大家和田园诗的集大成者，在创作中往往把山水诗和田园诗合为一体。请看他的两首山水诗：
困倚船窗看斗斜，起来风露满天涯。亭亭宿鹭明菰叶，闪闪凉萤入稻花。月下片云应夜雨，山根巨火忽人家。江湖处处无穷景，半世红尘老岁牟。
--《七月二日上沙夜泛》
晓雾朝暾绀碧烘，横塘西岸越城东。行人半出稻花上，宿鹭孤明菱叶中。拮脚自能知旧路，惊心时复认邻翁。当时手种斜桥柳，无数呜蜩翠扫空。
--《初归石湖》
这两首诗分别描写诗人泛舟江上看月夜景色和初归石湖观横塘晨景。进入画面的除了山水、宿鹭、凉萤、鸣蜩外，还有稻花、菱菰、村家，使山野风光弥漫着田园气息。而在晚年所作的60首《四时田园杂兴》中，也有少数描写苏州郊外山水景色的，例如：
中秋全景属潜夫，棹入空明看太湖。身外水天银一色，城中有此月明无?
--《秋日田园杂兴十二绝》
斜日低山片月高，睡余行药绕江郊。霜风持尽千林叶，闲依筇枝数鹳巢。
--《冬日田园杂兴十二绝》之一
秀丽富饶的江南，许多地方本来就是山水与田园交织一起的。诗人爱山水，也爱田园，因此他喜欢把山水、田园合为一体地加以描写，以便更全面地表现他的故乡之美和隐居生活之乐。这是他对中国古代山水诗和田园诗发展的一个重大贡献。
上面说过，范成大表现山水自然景色之美，绝大多数采取写实的手法，逼真地、生动地呈现出山水景物本来的形态状貌，在有些诗中，达到了很高的艺术造诣。例如他的七律山水诗《早发竹下》："结束晨装破小寒，跨鞍聊得散疲顽。行冲薄薄轻轻雾，看放重重叠叠山。碧穗吹烟当树直，绿纹溪水趁桥湾。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此诗是他任徽州司户参军期间所作，写他早发黄竹岭沿途的见闻和感受。诗人运用写实手法，既准确地描摹出沿途景物的外貌特征，又融入自己的主观感受和体验，使诗的画面有隐有显、有静有动、有声有色，还显示出色彩、线条、空间层次，是一首清新活泼、情与景会的佳作。但范成大在创作上也接受了李白、李贺等浪漫虚拟诗风的影响，多在五七言古体山水诗中飞腾起幻想的翅膀，运用神话传说中的奇诡意象，调动夸张、拟人等手法，创作出有如神仙世界般虚无缥缈的山水意境。《丰都观》、《中岩》、《双溪》、《婆罗坪》、《淳熙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登大峨之巅》、《过松江》、《后巫山高一首》、《三月十五日华容湖尾看月出》等篇，都是不同程度地具有奇情壮采的浪漫作品。试看七绝《最高峰望雪山》：大面峰头六月寒，神灯收罢晓云斑。浮空忽涌三银阙，云是西天雪岭山。
写他在青城山最高峰上所见所感之六月酷寒、黑夜神灯、斑斓晓云，以及宛若浮空银阙的雪山三峰。意象奇丽，境界高远，令人神往。
范成大在山水诗中有时也喜欢对山水景物敷染浓艳色彩。例如《重九赏心亭登高》："忆随书剑此徘徊，投老双旌重把杯。绿鬓风前无几在，黄花雨后不多开。丰年江陇青黄遍，落日淮山紫翠来。饮罢此身犹是客，乡心却付晚潮回。"此诗中两联连用"绿"、"黄"、"青黄"、"紫翠"作对仗，纪昀讥评云："凡六用颜色字，又重其一，殊非诗格。"(《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六)对色彩的过分沉迷，竞使诗人忽略了"诗格"。但范成大确有不少设色鲜丽却毫不滞重粘腻的佳作。例如："南浦春来绿一川，石桥朱塔两依然。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横塘》)"西风初入小溪帆，旋织波纹绉浅蓝。行人闹荷无水面，红莲沉醉白莲酣。"(《立秋后二日泛舟越来溪三绝》之一)前首写清水绿波、石桥朱塔、翠柳画船，后首写清溪白帆、浅蓝波纹、红荷白莲，织成两幅色彩明丽悦目的图画，给人很美的视觉享受。还有色彩敷染得更浓艳的《回黄坦》：
渥丹枫凋零，浓黛柏幽独。畦稻晚已黄，陂草秋重绿。平远一横看，浩荡供醉目。落帆金碧溪，嘶马锦绣谷。世界真庄严，造物极不俗!向非来远游，哪有此奇瞩!
黄坦是当时歙县境内的一处胜境，当在闻名天下的黄山风景区内。在歙县生活的诗人，发现了这一片新美的天地。诗中枫叶深红、松柏浓黛、稻禾灿黄、芳草重绿，还有"金碧溪"、"锦绣谷"。这纷繁斑斓的色彩世界，既似唐代画家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绘制的金碧重彩山水画，又如南朝诗人颜延之和唐代诗人李贺笔下的某种境界。在宋人的山水画中，金碧重彩的画风已不占主要地位，宋代文人尤爱淡墨写意的山水。而在追求平淡美的宋代诗坛上，这种以"藻丽华赡"见长的诗作也是罕见的。而这正是范成大山水诗的佼佼不群之处。他的五言古体山川行旅诗尤具这种特色。
范成大的诗具有丰富多样的风格。前人从不同的角度称其诗"隽伟"、"奇伟"、"温润"、"宏丽"、"工致"、"悲壮"、"精细"、"赡丽清逸"、"清新藻丽"等。杨万里《石湖先生文集序》称其兼有"清新妩丽"与"奔逸隽伟"，较为中肯。他的山水诗能根据所写的景物情境的不同而呈现出多彩的风格。大体说来，他的五言古体山水诗写景精致，辞藻华赡；七言古体山水诗颇多奔逸隽伟之作；七言律体山水诗精工稳健，时有饱满俊逸篇章；七言绝句山水诗则流丽自然，尤其擅长用组诗的形式多角度、多侧面地绘景抒情。他的诗之所以风格多样，既是其充实丰富的思想内容所决定，也是与他兼采众长，广泛师承六朝、唐代、北宋诗坛前辈并注意向同时代的陈与义、杨万里、陆游等诗人学习分不开的。
范成大的山水诗也有明显的弱点。一部分作品缺少余味远韵，有时还显得粗疏浅露。由于受到江西诗派的影响，有些律诗好用拗格、僻典；古体多用奇字，又喜用佛家禅语等。造成这些毛病的根本原因，是他兼采有余而创新不足，从总体上缺乏新鲜独特的风格，故而艺术成就逊于陆游和杨万里。
第三节 杨万里：性灵自然的建构者
一、"万象毕来。献予诗材"
杨万里(27-206)，字廷秀，号诚斋野客，吉州吉水(今江西吉安)人。绍兴二十四年(54)进士。初授赣州司户，继任零陵(今属湖南)丞，得见谪居于零陵的爱国名臣张浚。张又是理学家，他勉励杨万里效法先贤的"清直之操"，并勉之以"正心诚意"之学。杨万里终身奉之为师，并自号"诚斋"。宋孝宗即位，锐意恢复，张浚得以起用，入相后，即荐诚斋，除临安府教授。诚斋才人京(杭州)，旋即丁父忧，在家守服。服满，知隆兴府奉新县，初次实践了他的不扰民的政治志愿，和人民关系很好，获得治绩。乾道六年(70)，上《千虑策》，大为枢密虞充文和宰相陈俊卿所重，荐为国子博士。
此后迁太常博士、升太常丞，兼礼部右侍郎，转将作少监。淳熙元年(74)，被命出知漳州，旋改知常州，后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升广东提点刑狱。淳熙十一年(84)冬，召还，先后为吏部员外郎、吏部郎中、秘书少监。后因力争张浚当配享庙祀、弹劾洪迈独断专行是"指鹿为马"，惹恼了孝宗，乃出知筠州。光宗即位后任秘书监，并以焕章阁学士的身份做过伴金使。后因拒绝为权臣韩倔胄作《南园记》而致仕，家居十五年，忧愤成疾，留下"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唯有孤愤"(《宋史》本传)的绝命书而卒。他一生曾先后自编诗集《江湖集》、《南海集》、《朝天集》、《朝天续集》、《江东集》、《退休集》。今存诗4200多首，在宋代诗人中，数量仅次于陆游。
杨万里在《荆溪集序》中叙述他的诗歌创作道路：最初从师法江西派人手，继而学陈师道的五律、王安石的七绝和晚唐绝句，最后发展到跳出前人窠臼，外师造化，内师心源。他在诗中反复强调自然造化在他的生活和诗创作中的重要作用："烟霞平日真成癖"(《和周元吉在司梦归之韵》)；"诗人性癖爱看山"(《寄题喻叔奇国博郎中园亭二十六咏·爱山堂》)；"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哦诗只道更无题，物物秋来总是诗"(《戏笔》)；"一生爱山吟不就"(《赠写真水监处士王温叔》)；"谁遣诗家酷爱山，爱山说得口澜翻"(《安东庙头》)；"天机云锦织诗句"(《云龙歌调陆务观》)；"宜江风月冉溪云，总与诚斋是故人。老向烟波诗句里，一朝双看两州春"(《跋常宁县丞齐松子固衡永道中纪行诗卷》)。他又在诗集序文中说："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挥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荆溪集序》)"余随牒倦游，登九疑，探禹穴，航南海，望罗浮，渡鳄溪，盖太史公、韩退之、柳子厚、苏东坡之车辙马迹，余皆略至其地。观余诗，江湖岭海之山川风物多在焉。"(《朝天续集序》)他从长期的摸索和实践中悟出了"诗在自然"这样一个重要道理，于是直接师法自然，较好地摆正了创作的"源"和"流"的关系，这也就自然地导致注重创新、强调自得，即内师心源。他说："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跋徐恭仲省干近诗》)又说："个个诗家各筑坛，一家横割一江山"(《和段季承左藏惠四绝句》)；"春花秋月冬冰雪，不听陈言只听天"(《读张文潜诗》)；"问侬佳句如何法，无法无盂也没衣"(《酬阖皂山碧崖道士》)；"学诗需透脱，信手自孤高"(《和李天麟》)；"不是胸中别，何缘句子新"(《蜀士甘彦和》)等。杨万里这种建立在外师造化、内师心源基础上创新求变自成一家的诗歌理论，彻底摒弃了江西诗派末流一味摹仿前人资书以为诗的创作观点，使他从千变万化、生机满眼的大自然中获得无穷无尽的灵感与素材，创作出数以百计独具一格被称为"诚斋体"的山水景物诗。"诚斋体"是中国诗歌史上以个人名义命名的最后一种诗体，而杨万里则被公认为宋代山水诗坛上继苏轼以后又一位具有大胆的创新开拓精神的大家，一位开创出影响深远的崭新诗风的杰出诗人。
二、山水灵境的建构①
杨万里生活在半壁江山尽陷敌手的屈辱时代，作为一位爱国的士大夫和诗人，他用诗笔抒写亡国之痛与恢复之志，他的爱国诗歌的题材和思想内容是相当广泛和丰富的。甚至，他凭着火热的爱国肝肠和过人的胆识，敢于在《宿牧牛亭秦太师坟庵》诗中公开抨击卖国贼秦桧，在《题曹仲本出示谯国公迎请太后图》诗里把矛头指向高宗皇帝。他收录在《朝天续集》中的赴淮迎金使的纪行诗，最集中、突出地表露爱国情怀，著名的《初入淮河四绝句》悲慨感怆、寄托深遥。清人潘定桂《读杨诚斋诗集九首》中称赞说："试读淮河诸健句，何曾一饭忘金堤。"可谓深中肯綮。杨万里还有更多"句中池有草，字外目俱蒿"(《和李天麟二首》其一)和"谁言咽月餐云客，中有忧时致主心"(《题刘高士看云图》)的山水风景诗，诸如《过扬子江二首》、《登楚州城》、《题盱眙军东南第一山》、《江天暮景有叹》等，托兴于山水自然景物，感时伤事，写得境界阔大，情调悲凉。如同陆游一样，爱国主义精神在杨万里的诗歌创作中是一以贯之的。但也应当看到，在诚斋诗集中却缺少陆游、辛弃疾那种"大声鞋鞯，小声铿钩"(刘克庄《辛稼轩集序》)、雄健超迈、气撼五岳的英雄之作。他作为一个文职官员和学者诗人，不可能如陆、辛那样用战士的雄放豪情如槊诗笔表现上马击贼的壮怀。他的爱国诗歌在艺术表现的角度上也未能反映出其创新开拓的特色和成就。因此我们不再详评。
杨万里诗歌最有特色的是山水自然景物诗，这是他师法自然诗论的直接产物。姜夔曾称赞他："年年花月无闲日，处处山川怕见君。"(《送朝天续集》)这些诗歌的独创性在于：它们建构了一个前所少见、具有生命性灵和知觉情感的诗化的自然世界，其中山水诗的境界可称为山水灵境，亦即清人潘定桂在《读杨诚斋诗集》中说的"精灵独辟一山川"。
在杨万里的心中、笔下，自然界的山水风云、花卉草木，并不是无生命、无意识的客观存在物，它们的举止动静、运行变化，都具有人一般的灵性知觉、意欲情思。请看："湖暖开冰已借春，山晴留雪要娱人"(《同岳大用......时去除夕二日》)；"风亦恐吾愁寺远，殷勤隔雨送钟声"(《彦通叔祖约游云山寺》)；"万松不掩一枫丹，烟怕山狂约住山"(《晚望二首》)；"青山自负无尘色，尽日殷勤照碧溪"(《玉山道中》)等等。应当指出，表现山水自然景物的灵性与生命，赋予它们知觉和情思，当然不是杨万里的首创。但在一般诗人那里，只是作为一种艺术手段、一种拟人化的修辞手法来运用，而杨万里则是作为一种目的来表现，并以此来建构独特的艺术审美世界即山水灵境。他不再像一般的诗人那样，主要运用拟物主义的方式，使自然物成为人心境的泛我象征并把人变成自然，而是采取拟人主义，把自然变成人。
既然自然具有人的灵性、生命与情思，诗人就时常同他对话，产生心理、情感的交流，甚至互相逗趣、揶揄，善意地作弄，亲热地迎送："泉岭诸生太劣生，与依争走学侬行"(《过南溪南望抚州泉岭》)；．"溪水将桥不复回，小舟犹倚短篙开。交情得似山溪渡，不管风波去又来"(《三江小渡》)；"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小雨》)；"东来两眼不曾寒，四顾千峰掠小鬟。天欲恼人消几许，只教和雾看灵山"(《雾中见灵山依约不真》)；"一眼苕花十里明，忽疑九月雪中行。我行莫笑无驺从，自有西山管送迎"(《归自豫章复过西山》)。看，诗人与山水自然景物成了心心相印亲密无间的朋友、知音、情人。
既然自然物在诗人的心中笔下都已人化，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被诗人赋予了世态人情："夕阳不管西山暗，只照东山八九棱"(《晚望》)；"天女似怜山骨瘦，为缝雾毂作春衫"(《岭云》)；"蜘蛛政苦空庭阔，风为将丝度别檐"(《晚兴》)；"小姑小年嫁彭郎，大姑不嫁空白孀"，"慈湖也曾说媒妁，执柯教与五老约"(《大孤山》)。诗人还进而"把人生的戏剧性放进大自然，以热闹喧哗的场面取代优美静观的诗画"①。例如诗人笔下的春禽春草春花："春禽处处讲新声，细草欣欣贺嫩晴。曲折遍穿花底路，莫令一岁作虚行。"(《春暖郡圃散策》)诗人逆水行舟，竟要"风伯劝尔一杯酒，何须恶剧惊诗叟，端能为我霁威否?岸柳掉头荻摇手。......"(《檄风伯》)诗人舟中望山，辄见"前山欺我船兀兀，结约江妃行小谲，乘我船摇忽远逃，见我船定还孤出......"(《夜宿东渚放歌》)。这是人与山水自然连袂演出的一幕幕情趣横生的活剧。
杨万里之所以能感受到自然万物的灵性情感，并赋予自然物以生命知觉，是本源于他兼受禅宗思想与理学的影响而形成的"心学论"。他在《庸言十二》一文中说："人者，天地之心也。""观吾心，见天地；观天地，见吾心。"认为人反观"吾心"，可以窥见、体认天地自然之心；而观察、体认天地自然之心，也可以会通、知晓人心。人之心与天地万物之心是相通的，人只要有爱人、爱物之心，又善于体悟、观察，就可以实现人之心与物之心的沟通、交流。因此，他常常化身自然之中，进行幽观、沉思，以"意领神会"自然天地之心。他在《跋丰城府刘滋十咏》中曾说："丰城府君爱山成癖，不知身之化为山欤，山之化为身欤?"正是他的夫子自道。这"身之化为山"、"山之化为身"即是他自己的感受、体验与追求。杨万里还认为，人与万物的外在行为、表象都是"发于心"，本源于内心，所谓"见乎表者作乎里，形于事者发于心，是心作焉"(《庸言十》)。故而他在注重意领神会的同时，也强调"看"的功夫："看尽功夫是化工，不关春雨更春风。"(《春兴》)他沉潜于大自然，眼观耳听加上神领意会，故能由内及外、由外及内、推己及物地感知、把握、想象大自然的律动变化与灵性生命，由我之心推想自然天地之心。他自谓"静与猿鹤同梦，动与云月同意"(《与余丞相》)，正表明了他对自然天地、江山云月之心之意的深透理解与感悟。也正因为如此，他在诗歌创作中才能赋予自然万物、江山风云以生命灵性、情感知觉，建构出一个灵性的自然，一个以人为中心的山水灵境。
由于建构了这样一个山水灵境，杨万里打破了传统山水诗的艺术思维方式与审美规范，给人们呈献出别具一格的诚斋体山水诗。杨万里曾说过："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下横山头望金华山》)他就是从感受、发现江山的"思"、"情"以及风云雾雨的奇"姿"异"态"，开创出充满奇趣、令人耳目一新的山水诗风。
三、诚斋体"活法"的艺术特征
从艺术表现的角度看，诚斋体的主要特色和成就在于以"活法"为诗。诚斋的同乡好友周必大说"诚斋万事悟活法"(《次韵杨廷秀待制寄题朱氏涣然书院》)，又说他"五十年之间，岁锻月炼，朝思夕维，然后大彻大悟，笔端有口，句中有眼"(《跋杨廷秀石人峰长篇》)。诚斋的门人张铉不仅以"活法"称诚斋诗，说他是"笔端有口古来稀，妙悟奚须用力追。......后山格律非穷苦，白傅风流造坦夷"；"造化精神无尽期，跳腾踔厉即时追。目前言句知多少，罕有先生活法诗"(《诚斋以(南海)(朝天>两集诗见惠因书其后》、《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二绝》其二)，并曾自言其诗"得活法于诚斋"(见《南湖集》卷首方回《读张功父南湖集》诗并序)。项安世说："我虽未识诚斋面，道得诚斋句里心。醉语梦书辞总巧，生擒活捉力都任。雄吞诗界前无古，新创文机独有今。"(《题刘都监所藏杨秘监诗卷》)葛天民说："参禅学诗无两法，死蛇解弄活泼泼。气正心空眼自高，吹毛不动会生杀。生机语熟却不俳，近代独有杨诚斋。......知公别具顶门窍，参得彻兮吟得到。赵州禅在口皮边，渊明诗写胸中妙。"(《寄杨诚斋》)刘克庄说："诚斋出，真得所谓活法，所谓流转圆美如弹丸者，恨紫薇公(吕本中)不及见耳。"(《江西诗派小序》)元代刘祁说："李屏山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日'当别转一语，勿随人脚跟'。......晚甚爱杨万里诗，日'活泼刺底，人难及也'。"(《归潜志》卷八)
今人周汝昌认为，诚斋的"活法"不是"耍笔头"、"掉花枪"，打一趟"花拳绣脚"，卖弄一路"小聪明"，使观者眼花缭乱，觉得"倒好耍子"，而是包含着丰富深刻的内容。以形式而论，沱包括新、奇、活、快、风趣、幽默、层次曲折、变化无穷，乃至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比吕本中的"活法"范围要探本穷源得多①。对诚斋"活法"作了全面、中肯的论析。钱锺书认为，诚斋的"活法"一方面注意到了规律与自由的统一，这是吕本中"活法"的要义之所在；更重要的，是他"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古代作家言情写景的好句或者古人处在人生各种境地的有名轶事，都可以变成后世诗人看事物的有色眼镜，或者竞离间了他们和现实的亲密关系，支配了他们观察的角度，限止了他们感受的范围，使他们的作品'刻板'、'落套'、'公式化'。......杨万里也悟到这个道理，不让活泼的事物做死书的牺牲品，把多看了古书而在眼睛上长的那层膜刮掉，用敏捷灵巧的手法，描写了形形式式从没描写过以及很难描写的景象"(《宋诗选注》)。钱先生论诚斋"活法"可谓简明扼要，生动精辟。
具体来说，诚斋体山水诗在艺术方面有以下几个鲜明特征：
其一，细腻小巧，平凡人俗。诚斋山水诗具体描绘的自然景物多系细小之物。诗人对自然的领悟与把握具体入微，喜爱并擅长以小见大、以少总多。今人王守国将杜诗全部与周汝昌《杨万里选集》所选340余首诚斋诗作比较说："杜诗写水，写江者凡五百三十八次，写海者凡一百三十二次，写溪者仅七十次，分别是江、海的八分之一强、二分之一强。诚斋诗体的自然意象中江、海寥寥无几，溪却时常写到。诗人写到的溪有南溪、兰溪、绩溪、续溪、顺溪、秀溪、杨溪、苕溪、窄溪、剡溪、房溪、侧溪、贵溪、双溪、庐溪等，达十五个之多。即令写到大江大河也绝少'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唯见长江天际流'式的雄浑阔大，而是大景小取、小题大做，只取局部的、眼前的部分来写。"他还比较说，杜诗的泛称自然意象是特称意象的五倍，而诚斋诗的泛称意象仅是特称意象的二分之一，可见，杨万里擅长表现细小景物，并善于对具体事物做细致描写，写实倾向更为突出④。与此同时，杨万里也同陆游、范成大一样，把山水诗从唐代那种充满牧歌般静穆情调的诗画予以世俗化。如果说，陆游和范成大着意在山水诗中注入田园的日常生活气息，范成大在山川纪行诗中更多地注意捕捉地方的、民族的特殊风俗，那么，杨万里则是将热闹喧哗的市井生活的活力注入山水诗，并且更爱留心生活中那些细小物事，把诸如檐滴、树阴、浮尘、松柴、乌伞、青笠、彘母、鸡孙、地炉、窗纸上的斑点等等摄入诗中。例如："只嫌六七茅竹舍，也有二三鸡犬声。"(《至节宿翁源县与叶景伯小酌》)"半柳斜阳半柳阴，一蝉飞去一蝉吟。"(《秋暑》)"春风已入寒蒲节，残雪犹依古柳根。"(《同岳大用甫抚干雪后游西湖》)"似有如无风细甚，柳丝无赖恰先知。"(《积雨小斋暮立卷书亭前》)"竹影已摇将日午，草根犹有夜来霜。"(《城头晚步》)"浮槎却被春流误，长挂江边小树梢。"(《人日出游湖上》)"春暖溪喧出小鱼，沉浮上下巧相娱。一跳一浪钱来大，开作瑶环忽丈余。"(《壬戍人日南溪暮景》)"雨足山云半欲开，新秧犹待小暄催。一双百舌花梢语，四顾无人忽下来。"(《积雨小霁》)"药裹关心正腹烦，强排孤闷到东园。行穿六六三三径，来往红红白白间。绕树仰看浑弗见，隔溪回望不胜繁。村村桃李家家有，脚力酸时坐看山。"(《雨霁看东园桃李行溪上进退格》)"山童问游何许村，莫问何许但出门。脚跟倦时且小歇，山色佳处须细看。道逢田父遮侬住，说与前头看山去。寄下君家老瓦盆，他日重游却来取。"(《中途小歇》)这些诗充满了一般人容易忽略也极难捕捉的细小景观，洋溢着热闹的喜剧情调和世俗化色彩，正是诚斋对传统山水诗风的重大突破。
其二是系风捕影、敏捷写生。"笔端有V"的杨诚斋特别擅长发现、捕捉自然山水的生机、动态，写转瞬即逝、变化迅疾的景象，形成了每为后人所称道的系风捕影的写生艺术。友人胡季亨"取观天地群物生意之义"作"观生亭"，诚斋为之题诗道："漏泄春光有阿亭，一双诗眼太乖生。草根未响渠先觉，不待黄鹂第一声。"(《题胡季亨观生亭》)正可视为他追求敏捷写生的夫子自道。诚斋体山水诗具有特别疾速的动态美、变化美。请看："上得船来恰对山，一山顷刻变多般。初堆翠被百千折，忽拔青瑶三两竿。"(《阊门外登溪船》)"坐看西日落湖滨，不是山衔不是云。寸寸低来忽全没，分明入水只无痕。"(《湖天暮景》)"好风稳送五湖船，晚倾银涛半霎间。已入江西犹未觉，忽然对面是西山。"(《已至湖尾望见西山》)"水嫌岸窄要冲开，细荡沙痕似剪裁。荡来荡去原不觉，忽然一片岸沙摧。"(《岸沙》)这些诗几乎都是捕捉山水景物稍纵即逝、转瞬即改的运动变化状态，并且在诗中多用"忽然"、"忽"、"才"、"正"、"霎间"等表示快捷的副词，突出运动感、迅速感。不少作品，还描写了连续转换、变化无穷的景象，请看：
天公要饱诗人眼，生愁秋山太枯淡。旋裁蜀锦展吴霞，低低抹在秋山半。须臾红锦作翠纱，机头织出暮归鸦。暮鸦翠纱忽不见，只见澄江静如练。
--《夜宿东海渚放歌三首》之三
晚霞如天公裁出的红锦抹在秋山，须臾又变成翠纱，归鸦宛与翠纱一起从机头织出，忽然暮鸦翠纱全都消失，只见一条澄江，静如银练。全诗描写晚霞瞬间的变化过程，令人目不暇给。精微的观察力，敏锐的感受力，迅捷的选择力，灵巧的表现力，使得诚斋的诗笔快如并州的利剪，能将刹那间呈现眼底的景物和浮上心头的诗意及时、准确、生动活泼地再现于笔端，写出了许多"在一刹那上揽取"的"好诗"(徐增《而庵诗话》)。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对诚斋快速写生的艺术作了精彩的论析。
在杨万里之前，许多诗人都曾努力追求在山水诗中表现这种转瞬即逝、变化无穷的景象，而又往往感到力不从心。比如王安石《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说："变态生倏忽，虽神讵能占?"感叹倏忽变化的动态奇景无从窥测，难以捕捉。又如唐庚和陈与义，面对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色也感叹说："疑此江头有佳句，为君寻取却茫茫"(唐庚《春日郊外》)；"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陈与义《春日》)。他们对迅速捕捉自然景物的变化有力不从心之感。只有天生健笔一枝的大诗人苏轼，以"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答谢民师书》)和"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为艺术表现目标，在这方面显得身手不凡，写出了许多表现稍纵即逝的奇景的诗歌。诚斋在这方面正是对苏轼的继承和发扬。他表现瞬息变幻奇景固然不及苏轼雄放而有力度，却比苏轼更灵巧活泼、措置裕如。诚斋体山水诗确是在敏捷写生上独擅胜场。所以清人潘定桂称赞其诗说："每于人巧俱穷处，直把天工掇拾来。"(《读杨诚斋诗集》)
杨诚斋注重描绘自然景物尤其是细小景物瞬间的变化和主观感悟，使他的山水诗多用篇幅短小而圆转灵活的七言绝句，作为他施展系风捕影、兔起鹘落艺术最简便也最得心应手的载体，从而形成"万首七言千绝句，九州四海一诚斋"(王迈《山中读诚斋诗》)的壮观。
其三、想象新奇，富于浪漫色彩。为了建构灵性的自然，诚斋除了大量运用拟人手法外，还尽情展开美丽新奇的想象与幻想的翅膀，并同大胆的艺术夸张相结合，创造出闪耀"浪漫主义"缤纷色彩的山水境界。例如《明发栖隐寺》写清晨天色："皎如江练横天流，中流点缀金沙洲。元来海底早浴日，云师闭关不教出。羲和挥斧斫云关，取将一道天光还......。"《雨后泊舟小箬回望灵山》写灵山之雄丽："一朵碧莲三万丈，数来花片八千层。"《题漱玉亭示开先长老师序》写庐山漱玉亭飞瀑声色气势："雷声惊裂龙伯眼，雪点浅湿姬娥衣。"《发赵屯得风宿杨林池是日行二百里》写乘狂风巨浪行舟如飞："动地风来觉地浮，拍天浪起带天流......两岸万山如走马，一帆千里送归舟。"《平望夜景》写雪夜泊舟望中所见："楼船夜宿琉璃国，谁言别有水晶宫。"《同王见可刘子年循南溪渡西桥登天柱冈望东山》写登上天柱冈头的感受："飞上山头人似鹤，回看溪畔路如蛇。"《寄题安福刘道协涌翠楼》写楼头纵览群峦叠嶂："读书台南山绕屋，恰是万簪削青玉。读书台北山更多，又似碧海跃万波。台边高人子刘子，架楼南北山围里。醉中领客上上头，忽惊平地翠浪浮。一浪抛云入天半，众浪翻空湿银汉。碎轰打到阑干前，天跳地踔乾坤颠。宾主拍手呼钓船，定眼看来还不然，只是南北几点山。"《十月四日司子文克信子潜子直材翁子立诸弟访三十二叔祖于小蓬莱酌酒摘金桔小集戏成长句》把他同友人在小蓬莱酌酒摘金桔写得恍若进入神仙境界："......蓬莱一点出尘外，南溪裹在千花里。芙蓉照波上下红，琅王于绕屋东西翠。槿篱竹户重复重，鸡鸣犬吠青霞中。蓬莱老仙出迎客，朱颜绿发仍方瞳。餐菊为粮露为醑，染雾作巾云作履。忻然领客到仙家，行尽蓬莱日未斜。......争挠风枝拣霜颗，争献满盘来订坐。隔水蓬莱看绝奇，蓬莱看水海如池。......"平常的自然山水景色，由于诗人调动想象、幻想、夸张等艺术手法并织入神话传说，顿时展现出瑰丽神奇的境界。
即使在七绝的短小篇幅中，杨万里也能创造充满神奇色彩的意境。例如：
五日银丝织一笼，金乌提取送笼中。知谁放在扶桑树，只怪满溪烟浪红。
--《舟过城门村清晓雨止日出五首》其一
绵绵细雨宛如银丝，织成了铺天盖地的大笼子，把太阳捉住关进了大笼子。一天晴晓雨停了，人们突然惊奇满溪烟浪都是一片红色，这才悟到可能是谁将关着太阳的笼子悄悄地挂到了扶桑树上。全诗把瑰奇的想象和神话传说巧妙地熔于一炉，创造出迷人的浪漫意境。这一类诗歌足以表明，诚斋描绘自然山水景物既擅长写实，也善于写意；既能按实摹象，也喜凭虚构象。其四，层次曲折，深婉多致。杨万里的山水诗既注重敏捷写生，用笔飞动灵活，又重视曲折跌宕，命意婉转曲达。他的七言绝句山水诗，正如陈衍《石遗室诗话》所评："大抵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侧一层说。"例如《夏夜追凉》："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写夏夜苦热，在月下竹林边小立，静谧中渐觉热退凉来。全篇四句，旬句貌似平直，实含曲折，句中有味。又如《峡山寺竹枝词》其五："天齐浪自说浯溪，峡与天齐真个齐。未必峡山高尔许，看来只恐是天低。"描写峡山之高，忽信忽疑，忽反忽正，一句一转，表达得曲曲折折。又如《--6山 一日晓渡太和江三首》其一："绿杨接叶杏交花，嫩水新生尚露沙。过了春江偶回首，隔江一片好人家。"全篇写他渡过太和江之后偶然回首所见景色，却采用倒装章法。首句写平视近处所见，次句写俯视下方所见，结句写平视远处所见，共分三层，而前二句又各有二层。四句诗竟显得层次曲折，富于变化。
其五，幽默风趣，蕴含哲理。诚斋热爱自然，热爱生活，性格旷达乐观，常以诙谐解嘲的态度对待现实人生中的艰难曲折。他在表现山水自然景物时，往往特意寻找一些有趣的素材，生发其中幽默的精神，以轻松活泼的笔墨信手点染，使诗中充满了谐趣。请看：
霁天欲晓未明间，满目奇峰总可观。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
--《晓行望云山》
乌臼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腥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
--《秋山》
细草摇头忽报侬，被襟拦得一西风。荷花入暮犹愁热，低面深藏碧伞中。
--《暮热游荷池上五首》其三
诗人机心独运，巧妙构思，又以游戏的笔墨写景状物，写得聪明活泼，逸趣横生，给人以智慧的享受。
杨万里有些山水诗在幽默风趣中却蕴含着辛辣的讽刺和深沉的痛苦。例如：
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终夜鸣。流到前溪无半语，在山做得许多声0
--《夜宿鹫寺二首》其二
水与高崖有底冤，相逢不得镇相喧。若教渔父头无笠，只着蓑衣便是猿。
--《题钟家村石崖》
前一首借山泉在山作响、入溪无声这一自然现象，讽刺那些空发高论、志大才疏、拙于实践、无所作为的士大夫的恶习。后一首以戴笠披蓑的渔父的形象比喻石崖的形状，新奇而风趣。陈衍评道："末七字使人失笑。"(《宋诗精华录》卷三)但细细品味，诗人笔下辛勤劳作的渔父竟然生活得如此原始和贫困，几与猿猴无异，在看似轻松的风趣中，蕴藏着诗人深深的同情和痛苦。
读者的失笑很快就变为一种苦笑。
在杨万里这些幽默风趣的山水诗中，往往蕴藏着发人深省的人生哲理。例如上面所举的《晓行望云山》，从望云观山中揭示只要善于观察分析，就能认识事物的真相而不被假象所迷惑。再如：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小池》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
第一首描写小池清澈、池树阴浓的夏日小景。诗人敏锐地捕捉住小荷刚露尖角、便有蜻蜓飞来落在上面这一极富情趣的瞬间景象，却使读者从中领悟到生命的可爱、新生事物的弥足珍贵。第二首描绘山行中人们常会遇到的一种现象：以为下岭以后便可以步人坦途，却不知道前面还有重重山岭，从而使人领悟到：人生之路困难重重，在越过坎坷之后，决不能松懈斗志，而应准备迎接和战胜新的艰难险阻。
其六，生动活泼、通俗晓畅的语言。同以上特点相适应，杨万里在诗歌中运用了平易通俗、甚至是口语化、俚俗化的语言，有民歌般的生活气息和鲜活的生命力，使他的诗成为明快晓畅却并不直白浅露的白话诗。正如陈衍所赞赏的："作白话诗当学诚斋，看其种种不直致法子。"(《宋诗精华录》卷三)杨诚斋这种精致的白话诗不仅体现了宋诗的白话化趋向，而且对"五四"以后中国白话新诗有深刻的影响。
杨万里的诗歌，就思想内容的深刻、气魄的雄大、风格的多样以及善于集前人之大成这些方面，都比不上陆游。但他的山水诗具有鲜明的个性与独创性，自成一体，其在诗歌艺术发展史上的意义却超过了陆游。
杨万里的山水诗也有缺陷：他一有所感便即兴作诗，不假思索，很少提炼，把瞬间印象和盘托出，这样，尽管感受真切，却也造成内容琐屑、构思随便、粗率滑易、浅俗平庸等毛病。
第四节朱熹：山水理趣诗的杰出创造者
一、生平事迹与雅志泉石
朱熹(30-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别称紫阳。祖籍徽州婺源(今属江西)，生于南剑州尤溪(今属福建)，徙居建阳(今属福建)考亭。高宗绍兴十八年(48)进士，历仕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做过泉州、台州、漳州等地方官。他主张抗金，反对议和，却与韩伲胄派相对抗。后游武夷山，爱其山水奇宕，筑精舍于山中，在那里讲学授徒。宁宗即位，召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但在朝仅四十多天，便因冒犯权贵而被罢免。他被戴上"伪学逆党"的帽子，剥夺一切职名与祠禄。他去世时，当局还不许士人参加他的葬礼。死后十年，才获得平反，恢复名誉，谥"朱文公"。理宗时追封信国公，后改徽国公。淳占二年配祀于孔子庙庭。
朱熹是集宋代理学大成的思想家，他以毕生精力构造庞大的哲学体系，同时也优游于文学之中。他对文学艺术有很高的欣赏趣味，论诗评文都有精辟见解。他的著作《诗集传》、《楚辞集注》、《楚词辩证》、《韩文考异》以及《朱子语类》中有关内容，代表了他在文学理论批评方面的丰硕成果。他认为道学义理是人生第一义的当行职责，做诗是第二义的感情辅助。他在《次秀野韵五首》(其三)中说："未觉诗情与道妨。"但又认为诗不可多作，以免陷溺堕落。他要求诗歌首先要义理纯正，所谓"诗以道性情之正"(《建宁府建杨县学藏书记》)，通过"宣畅湮郁，优柔平中"而达到"义精理得"(《南岳游山后记》)。他还说过好诗要"真味发溢"(《朱子语类》卷40)，即表达出充溢于胸中的治学之真味。他青年时代好佛、好道，一生中受佛道思想影响很深。面对浩渺宇宙，身历仕途凶险，他的积极人世的经济夙愿很快被释老思想冲淡，于是淡泊守志，寄怀高远，喜爱山水林泉，向往隐逸。时人曾说："晦公雅志，未尝不在泉石间。"①据说他平时每到一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登览竟日，未尝厌倦"(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3)，他在《南岳游山后记》中说，他同张杭于大雪中登南岳，因有感手山川形胜，游览数日，唱酬至百余篇。他在《出山道中口占》诗中云："川原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坦率地表达了他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据他的学生说，他"每见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稍清阴处，竟眼目不瞬"(《朱子语类》卷07)。因此，他格外赞赏山水田园诗人陶韦王孟的诗，推许陶潜的"超然自得，不费安排"、王维的"萧散自在"(《朱子语类》)、韦应物的"无一字做作，真是自在"(《清邃阁论诗》)；又赞美其父朱松的诗"不事雕饰，而天然秀发，格力闲暇，超然有出尘之姿"(《皇老吏部朱公行状》)；赞张公予诗"精丽宏伟，至其得意往往也造于闲澹"(《跋张公予竹溪诗》)；赞南上人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跋南上人诗》)；赞向芗林诗"无意于工拙"，而有"清夷闲旷之姿，魁奇跌宕之气"(《向芗林文集后序》)。可见朱熹是以冲淡平和、高远清旷、天然浑成、余味溢发作为诗歌的审美理想和艺术批评准则的。
二、对山水景色的传神表现
朱熹现存诗歌200多首，其中有不少山水诗，大都作于庐山和武夷山讲学时期。庐山和武夷山都是著名的风景胜地，山水绝佳。朱熹描绘庐山和武夷山风光的诗，有《庐山杂咏十四篇》、《山北纪行十二章》、《行视武夷精舍作》、《武夷精舍杂咏》等。其中《武夷棹歌十首》是描写武夷山中极清幽秀丽的九曲溪景色的。第一首总写武夷山风景奇绝，以下"九曲"分写幔亭、玉女峰、架壑船、碧湾苍屏、碧滩、鼓楼岩等景观。诗人成功地捕捉住每"一曲"的景物特征，用清新自然、活泼轻快的笔调描绘出来，如：
一曲溪边上钓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桥一断无消息，万壑千岩锁翠烟。
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临水为谁容?道人不复荒台梦，兴入前山翠几重。
四曲东西两石岩，岩花垂露碧氆毵。金鸡叫罢无人见，月满空山水满潭。
诗人描绘山水景物，不仅挥动彩笔写生，而且融入自己在赏景中的情思，又充分调动想象、幻想、夸张等艺术手段，使笔下的山水景物意象形神兼具，闪射出瑰丽迷人的浪漫色彩。这是诗人学习、借鉴了唐代诗人描山画水、注重想象和情韵的艺术经验的成果。其次，为了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庐山和武夷山的千姿百态，诗人或用古体长篇，或用绝句组诗的形式，一个景观一个景观地分别刻画，使他的诗歌犹如一扇扇山水屏风，每一扇都有相对的独立性，又前后承续，相互映衬。再次，诗人采取了诗歌与散文互相结合的形式，在五古长篇《山北纪行十二章》和《行视武夷精舍》二诗中，诗人在诗的段落之间插入简洁的散文文字，对景物的游踪作出清晰的说明。例如，在《山北纪行十二章》的第四章"竦身长林端，策足层崖表。仰瞻空界阔，俯叹尘寰小。天地西嵌盗，佛手东窈窕。杖屦往复来，凭轩瞰归鸟"之后，有一段散文文字："尽锦绣谷，登山稍高，无复林木。坡陀而上，至天池院，在小峰绝顶，乃有石池，泉水不竭。东过佛手岩，石室嵌空，中有井泉，僧缘崖结架以居。下临锦绣谷，又有石榻，名远公讲经台。"这种诗歌与散文相互穿插、配合的形式，使诗人的山水诗既有纪行的实感，又有诗情画意。
三、丰富多姿的意象和意境
朱熹很喜欢以"雨"为题，写了《客舍听雨》、《秋夜听雨怀子厚》、《夜雨》、《兼山阁雨中》、《梵天观雨》、《冬至阴雨》、《中元雨中呈子晋》、《对雨》等描写雨景和听雨感受的诗，其中有一部分是刻画雨中山水景物的。这些作品大多展现出萧疏淡雅的景物画面，流露出高旷闲远的情思，往往还弥漫着一种凄迷幽清的气氛，例如《对雨》：
虚堂一游瞩，骤雨满空至。的跞散方塘，冥蒙结云气。势逐风威乱，望穷山景翳。烟霭集林端，苍茫欲无际。凉气袭轻裾，炎氛起秋思。对此景凄凄，还增冲淡意。
诗中苍茫冥蒙的烟雨山林景色，同诗人冲淡自适的秋思融为一体，确有陶渊明、韦应物诗的风致，集中地体现了朱熹所追求的审美境界。
但是，朱熹写得更多的是那种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山水景象，表现出他作为一个理学家诗人对变动不居的大自然活泼生机的观照品味，对天理的流行化育的领悟。诗人笔下，经常是春光烂漫，诸如"万紫千红总是春"(《春日》)；"满园红紫已争新，百啭幽禽亦唤人"(《次秀野韵五首》其二)；"江皋晴日丽芳华，翠竹疏疏映白沙"(《又和秀野一首》)；"水深波浪阔，浮绿春涣涣"(《行视武夷精舍》)。朱熹日在《题祝生画》诗中说："眼明骨轻须不变，笔下江山转葱茜。"诗人很喜爱"葱茜"的山川景色。因此他在诗中敷设的青苍、翠绿之色最多，例如上引《武夷棹歌十首》中，几乎每一首诗都有青碧或苍翠等字眼。再如"平地俄惊紫翠堆"(《假山焚香作烟雨掬水为瀑布》)，"南山经雨更苍然"(《题郑德辉悠然堂》)，"十里行穿绿树齐"(《留秀野刘丈二首》)，"远山重叠翠成堆"(《春谷》)，"山翠空潆昼尽开"(《奉陪彦集充父同游瑞岩》)等。青山绿水、碧草翠岚，都给人以清新、宁静、森秀的美感。如果说，唐代的韦应物是一位特爱绿色善用"绿"字的诗人；那么，赞赏韦诗的朱熹，对青绿色彩的表现比韦诗更多也更鲜明突出，他是宋代一位听绿唱碧的歌手。
作为一位山水诗的大家，朱熹笔下的山水景象是丰富的、多姿多彩的。诗人在《题祝生画》诗中还说过："峙山融川取世界，咳云唾雨呼雷风。"而诗人自己也确实咳云唾雨，呼唤风雷，创造出雄丽壮阔的山水境界。《庐山杂咏十四篇》中就有这样的描写："连山西南来，中断还崛起。干霄几千仞，据地三百里。飞峰上灵秀，众壑溪清美。逮兹势力穷，犹能出奇伟。"(《温汤》)"飞泉天上来，一落散不收。披崖日璀璨，喷壑风飕飕。"(《康王谷水帘》)"浩浩长江水，东逝无停波。及此一回薄，湖平烟浪多。孤屿屹中川，层台起周阿。晨游爱明灭，夕游惊荡磨。极目青冥茫，回瞻碧嵯峨。"(《落星寺》)"奇哉康山阳，双剑屹对起。上有横飞云，下有瀑布水。崩腾复璀璨，佳丽更雄伟。势从三梁外，影落明湖里。"(《开先漱玉亭》)以上景象，多么雄丽、壮伟、飞动!它们同李白、欧阳修、苏轼笔下的庐山诗风格有相似之处，显示出诗人开阔的胸襟和道劲的笔触。我们再看一首《醉下祝融峰》：
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虽是七绝小诗，却表现了雄壮的景象与豪迈的气势，使我们隐约地看到了杜甫《望岳》"荡胸生层云，决眦人飞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和苏轼《送杨杰》"太华峰头作重九，天风吹滟黄花酒。浩歌驰下腰带靼，醉舞崩崖一挥手"等诗句的影响。朱熹山水诗中所具有的这种雄壮气象和豪迈气魄，在宋代理学家诗人的作品中是难得见到的。
四、即物即理。即景即心
朱熹论学有云："一草一木，一禽一兽，皆有理"；"万物皆有此理，理皆同出一源"；"格物只是就事物上求个当然之理"(《朱子语类》卷5、8、20)。
因此，他善于观物悟理、借景明道，并创作了不少山水理趣诗。这些山水理趣诗有两类：一类是诗人"先有某种哲理认识，然后再用相应的自然景象去暗喻形容，或作象征性的表达"①。这种模式，在宋代理学家诗中比较多见，但朱熹运用得最为纯熟，由于他平日对自然景象注意观照体验，积累丰厚，感受独到，因此他所选取借以喻理的自然景象非常生动妥帖。请看著名的《观书有感二首》：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诗中写方塘春水的自然景象，却是借以比喻读书治学的心得。朱熹的三传弟子王柏解释说："前首言日新之功，后首言力到之效"(金履祥编《濂洛风雅》卷5注引)。这两首诗从题目看不是山水诗，但诗中的山水自然意象，描绘得相当真切、生动，景与理丝丝入扣，而所寓之理又十分精辟，使人豁然开朗，获得有益的启迪。再如《春日》：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泗水"在山东中部，此时已沦陷于金人之手，身居南宋的朱熹是不可能到泗水之滨去"寻芳"的。故而诗中乃是以"泗水"暗喻孔门学说，"寻芳"暗喻治学穷理、探求圣人之道。故此诗实质上是一首讲治学心得的作品，而非写景之作。然而，诗题为"春日"，通篇展现包含着诗人惊喜之情的生气勃勃的春天景色，哲理完全隐藏在景色之中，以至使人们错把此诗当作纯粹写景抒情之作。从艺术表现的含蓄看，此诗又胜于《观书有感二首》。
朱熹另一类山水理趣诗，只是表现他观照自然所触发的直觉体验，抒写他对自然的观照印象和涵泳于景物之中的乐趣。诗人似乎只是写景抒情，并非有意识地要表达哲理，然而细加咀嚼寻味，诗中的景象同样深蕴着精妙的哲理。请看《偶题三首》：
门外青山紫翠堆，幅巾终日面崔嵬。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有萦回。
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信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浚。
诗中表现他儒巾闲雅、倚筇信步在青山碧水之中，看见紫翠成堆、云断雨来、苍峡奔雷、飞泉汹涌、寒碧萦回等变动不居的景色，写得情景交融，意境自呈，颇有佳致。细加寻味，诗中景象，涵蕴着作者有关探求真理源泉的深邃哲理。
如果说上面这一组诗，从诗题"偶题"以及诗中"不道"、"始信"的字面，还隐约透出诗人借物喻理的意向，下面的一首山水诗，其寓托哲理的手法就更含蓄高妙：
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
--《水口行舟二首》其一
这首诗描绘"昨夜"行舟水所遇风浪肆虐以及"今朝"雨后天晴山青树绿，景物意象鲜明生动，诗人情趣盎然。但诗中又揭示了大自然永远生机勃勃，人世间美好事物终究要战胜丑恶势力的真理。这样的山水诗，达到了情、景、理水乳交融的高妙境界。
正因为朱熹善于以仁智之心去观照山水景物，善于在大自然中感悟人生哲理，所以他有不少纯粹写景抒情的山水诗，人们往往都能从中挖掘出理趣来。例如前面引证过的《武夷棹歌十首》中的另两首：
五曲山高云气深，长时烟雨暗平林。林间有客无人识，款乃声中万古·心．
六曲苍屏绕碧湾，茅茨终日掩柴关。客来依棹岩花落，猿鸟不惊春意闲。
这无疑是意象优美、意境深幽的山水诗佳作。但晚宋理学家、朱熹门下潜庵辅广的再传弟子陈普，竟能以理学家的眼光发现了诗中蕴含的哲理，他说这组诗所写，"纯是一条进道次序"。他释"五曲"一首云："此曲入深，身及其地，独见自得，识得万古圣贤心事。"释"六曲"一首云："此曲到此，能静能安，天地万物，皆见其为一体。智巧私欲，不逃虚照。生意流行，随处充满，天地可位，万物可育。目前皆和顺之景，而非末学者之能见矣。"(《朱文公武夷棹歌注》，《丛书集成初编》据《佚存丛书本》)如此读诗，颇有穿凿之嫌，但也证明了朱熹的山水诗中确实内蕴着他深透观照自然而领悟到的精微深婉的哲理意味。类似这种哲理似无若有的山水诗，还有《夜雨二首》其二、《入瑞岩道间得四绝句呈彦集充父二兄》其四、《云关》、《井泉》、《桃溪》等。把山水诗写得有情趣和景趣并不难，难得的是在景趣和情趣的交融中显出理趣来。朱熹在这一方面堪称高手。作为一个理学家，他的山水诗绝少道学气、头巾气、酸馅气。陈衍赞扬其诗说："寓物说理而不腐"，"道学中之最活泼者"(《宋诗精华录》)，是不错的。
朱熹深受佛禅的思想熏陶，常向山水自然寻求六根清净，明心见性。他虽结庐人境，心绪却能逸出红尘，又胸襟轩爽，照人若雪。他善于向僧禅之诗吸取艺术营养，因此在他的山水诗中，又常常展现出一个个空明澄澈的美妙境界。请看：
疏此竹下渠，漱彼涧中石。暮馆绕寒声，秋空动澄碧。
--《石濑》
月色三秋白，湖光四面平。与君凌倒景，上下极空明。
--《月榭》
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黄叶共悠悠。
--《入瑞岩道间得四绝句呈彦集充父二兄》其三诗人的心灵融化在月下空水澄鲜的境界中，人与自然纯然是一片澄净空明，就连诗句也带有月色般皎洁、透明的特质。这使我们自然联想到唐人常建的山水名篇《题破山寺后禅院》中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境界来。这是一尘不染、纯净怡悦、宁静而充满生机的诗境与禅境的合一。而这几首诗，也宛如一块块纯美透明的水晶，是山水诗中难得的妙品。朱熹的山水诗有五古、五七言律绝等多种体裁，而他却选用五绝、七绝这两种小巧玲珑、含蓄蕴藉的诗体来表现这种空明的山水禅境，显然受了唐代诗佛王维《辋川集游诗歌的影响。事实上朱熹的各体山水诗中，也以七绝和五绝写得尤为清新活泼、情味俱足。
吴之振等人的《宋诗钞》评论朱熹诗："中和条贯，浑涵万有，无事模镌，自然声振，非浅学之所能窥。"相当中肯。朱熹是宋代理学诗派中最卓越的诗人，是这一诗派的集大成者，其山水诗的艺术成就，差可与南宋中兴大诗人杨、陆、范媲美。他在山水诗史上的重要地位是不应当低估的。
第五节姜夔和其他山水诗人
一、"短章蕴藉。大篇有开合"的姜夔
在南宋中期的诗坛上，姜夔是一位诗词兼擅、艺术上独树一帜的重要作家，他在山水诗创作上也卓有成就，并有承先启后的历史地位。
姜夔(55-22)，字尧章，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自幼随父宦居汉阳。父死，依姐姐居住，少年时代大致在汉阳度过。成年后，为了寻求出路，曾出游扬州，旅食江淮一带。三十多岁时在长沙认识了诗人萧德藻，萧氏很赞赏他的才华，并把侄女嫁给他，后来便随萧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卜室于弁山白石洞下，因自号白石道人。他一生不仕，飘零湖海。与杨万里、范成大、尤袤、辛弃疾、张镦等人交往。晚年居杭州，生活贫寒，死后靠友人张罗葬于钱塘门外西马塍。他的朋友苏洞作《到马塍哭尧章》诗说："除却乐书谁殉葬?一琴一砚一《兰亭》。"概括了他生前的清雅和身后的凄凉。他是个文化修养很高的艺术家，擅长书法，精通音律，在音乐方面有很高成就，又是著名词人，创作了以清空、骚雅为特色的词派，在词史上有重要地位。他兼善诗，诗名在当时仅次于尤、杨、范、陆、萧。杨万里《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诗说："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张铉)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对他的诗歌非常赏识。他作有《白石道人诗说》一卷，谈作诗的理论和技巧，主张"吟咏情性"，追求"自然高妙"，有不少精辟见解。姜夔的诗词在一定程度上触及南宋偏安一偶、江山残破、人民蒙难的题材，但主要是吟咏山水、感喟身世、追怀旧游、眷恋情遇之作。他为人清高狷洁，"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陈郁《藏一话腴》)，其诗格高境清，很能反映他．的品性。
姜夔的山水诗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古体，以《昔游诗》为代表。宋宁宗嘉泰元年(20)，姜夔居杭州，秋日无聊，追怀旧游，将过去二十年间经历中"可喜可愕"的若干生活片断，写成五言古体诗十五首，名日《昔游诗》。这组诗所选择的景物和场面，多为凶险奇瑰者，所抒之情，多是当年顾盼自雄之情怀，因而组诗的主体风格也显得奔放雄丽，富于浪漫色彩。请看：
洞庭八百里，玉盘盛水银。长虹忽照影，大哉五色轮。我舟度其中，晃晃惊我神。朝发黄陵祠，暮至赤沙曲。借问此何处?沧湾三十六。青芦望不尽，明月耿如烛。湾湾无人家，只就芦边宿。
九山如马首，一一奔洞庭。小舟过其下，幸哉波浪平。大风忽怒起，我舟如叶轻。或升千丈坡，或落千丈坑。回望九马山，正与大浪争。如飞鹅车炮，乱打睢阳城。又如白狮子，山下跳攀孥。须臾入别浦，万死得一生。始知茵席湿，尽覆杯中羹。
萧萧湘阴县，寂寂黄陵祠。乔木阴楼殿，画壁半倾欹。芦州雨中淡，渔网烟外归。重华不可见，但见江鸥飞。假令无恨事，过此亦依依。濠梁四无山，陂陀亘长野。吾披紫茸毡，纵饮面无赭。自矜意起豪，敢骑雪中马。行行逆风去，初亦略沾洒。疾风吹大片，忽若乱飘瓦。侧身当其冲，丝鞍袖中把。重围万箭急，驰突更叱咤。酒力不支吾，数里进一翠。燎茅烘湿衣，客有见留者。徘徊望神州，沉叹英雄寡。
以上四首，分别描写洞庭湖月下的澄澈壮丽，湖中忽遇大风浪，黄昏时泊舟湘阴县，以及在濠梁雪里驰马的情景，诗人运用了白描、彩绘、比喻、夸张、用典等多种艺术手法，状景绘声绘色、忽动忽静，非常工细逼真。就整组诗看，诗人经过了精心的谋篇布局，在前后几首描写惊心动魄、气氛紧急的情景中间，又有意夹人一首景色淡雅、节奏和缓的诗句，造成鲜明对比，既调节了情绪，也使组诗张弛有度，富于变化①。《昔游诗》是南宋诗坛上罕见的规模宏大的组诗，艺术成就很高。在当时和后世影响颇大。姜夔的友人滔 柽在《书昔游诗后》赞扬说："君诗如图画，历历记所尝。"南宋诗人韩溉也在同题咏作中说："君诗乃如许，景物不宜供。尽归一毫端，状出三飞龙。"清人方东树《昭昧詹言》也高度评价这组诗"以警奇为贵"。《昔游诗》雄放奇峭的风格，可以看出同时受到杜甫、韩愈、黄庭坚、萧德藻古体诗的影响。
姜夔的另一类山水诗是律绝体，其中七绝在艺术上最有独创性。诗人有意识地把晚唐诗中与词体接近的情致丰赡、清新圆活一路引入诗中，以疗救江西末流的枯涩之弊。这些山水七绝诗歌艺术构思新鲜巧妙，诗人善于以融情人景的笔墨，构造一种秀淡而清峭的意境。例如组诗《除夜自石湖归苕溪》：
细草穿沙雪半销，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
--其一
黄帽传呼睡不成，投篙细细激流冰。分明旧泊江南岸，舟尾春风飚
客灯。
--其三
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
--其七
三首诗都是写雪夜行船的情景，意境幽冷、孤寂、清空、高妙。前人谈读这组诗的感受云："有裁云缝雾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杨万里语，姜夔诗原注引)"清绝如啖冰雪也"(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作者在这些山水绝句中，经常写雾中花、水中月、空中楼阁，诗境朦胧，可望而不可即；笔墨细腻，善于锤炼字面，使字句精巧雅致而不落雕琢痕迹，诗外有悠远的韵味。组诗《湖上寓居杂咏》也是很能体现其艺术特色的佳作。如其一、其二、其九：荷叶披披一浦凉，青芦奕奕夜吟商。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
湖上风恬月淡时，卧看云影入玻璃。轻舟忽向窗边过，摇动青芦一两枝。
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荷叶如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这些诗的语言在自然中显出新巧，气格清奇，韵致深美，却有晚唐绝句的风味，但又有作者独到的清峭瘦劲。
姜夔在其《白石道人诗说》中说："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作大篇尤当布置，首尾匀停，腰腹肥满。""小诗精深，短章蕴藉，大篇有开合，乃妙。"他的优秀的山水长篇和小诗正体现了他的诗艺追求。项安世评姜夔诗："古体黄陈家格律，短章温李氏才情。"(《谢姜夔秀才示诗卷》)是很中肯的。清代诗人王士稹论诗主神韵，作诗工绝句，故极赏白石，曾说"余于南渡后诗，自陆放翁外，最喜姜夔尧章"(《香祖笔记》)。
二、追步朱熹的张械等诗人
张械(33-80)，字敬夫，一字钦夫，号南轩，祖籍绵竹(今属四川)，寓居长沙(今属湖南)。他是抗金名将张浚之子，以父荫补承务郎，曾任左司员外郎，秘阁修撰、江陵知府、荆湖北路安抚使、吏部侍郎等职。"为人表里洞然，勇于从义"(《宋史》本传)，正直敢言。为南宋著名理学家，与朱熹、吕祖谦为讲学之友，时称"东南三贤"。卒谥宣。有《南轩集》。
张枝同朱熹一样对大自然抱有浓厚的兴趣："平生山水癖，妙处只自知。"(《清明后七日与客同为山东之游翌朝赋此》)他也像朱熹那样推崇陶渊明，认为"陶靖节人品甚高......读其诗可见胸次洒落，八窗玲珑，岂野马游尘所能栖集"(《采菊亭诗引》)。他作诗不如朱熹多，总的成就不及朱熹，风格与朱熹相似，也善于创造冲淡深幽的意境，表现心胸的澄清和高远。其五古山水诗颇多佳作，如《胡文定公碧泉书堂》、《题榕溪阁》。请看《三月七日城南书院偶成》：
积雨欣始霁，清和在兹时。林叶既敷荣，禽声亦融怡。呜泉永不穷，湖风起沦漪。西山卷余云，逾觉秀色滋。层层丛绿间，爱彼松柏姿。青青初不改，似与幽人期。坐久还起来，堤边足逶迤。游鱼傍我行，野鹤向我飞。敢忘昔贤志，亦复咏而归。寄言山中友，和我和平诗。
此诗体现了作者对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象感受敏锐、善于白描传神的特色。朱熹跋云："久闻敬夫城南景物之胜，常恨未得往游其间。今读此诗，便觉风篁水月，去人不远。"(《宋诗记事》卷五十七引)
张杭的山水七绝也有佳作，如《晚晴》．
昨日阴云满太空，眼前不见祝融峰。晚来风卷都无迹，突兀还为紫翠重。
写阴云被风卷走，祝融峰又现出紫翠层层重叠的山色。意境既美，又蕴含美的事物是无法遮掩的哲理。他还有一首《立春偶成》，更为人传诵：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
在初春季节，诗人便已经觉察出"生意满"和"绿参差"的盛春景象，从而启迪人们：要善于发现新生事物，乐观地展望前景。从上面两首诗可见，张杭同朱熹一样，也善于将抽象的哲理熔铸于生动的自然景象之中，他的这些优秀的山水理趣诗，确有生动活泼、寄意深微、韵味隽永的特色。
张械在五言绝句方面下功夫最深，其山水五绝的成就不在朱熹之下，试读其《城南杂咏》组诗中的二首：
城头望西山，秋意已如许。云影度江来，霏霏半空雨。
--《题城南》
团团凌风桂，宛在水之东。月色穿林影，却下碧波中。
--《东渚》
一写西山云雨，一写东渚月影，笔墨简洁，状景如画。宋人罗大经评这组诗："闲淡简远，德人之言也。"(《鹤林玉露》甲编卷三)明人杨慎说："有王维辋川遗意。"(《升庵诗话》卷四)都很精当。
南宋中期的理学家诗人，还有真德秀、魏了翁、周必大等人，但他们的山水诗创作成就远不及朱熹和张械。总的看来，南宋理学家诗人的山水诗承续着北宋理学家诗人邵雍、周敦颐、程颢、张载的遗绪，而又有新的创造与发展。宋代理学家的山水理趣诗同诗僧的山水禅趣诗有相通之处，它们都从自然山水景物中悟得哲理。但是，二者又有区别。理学家诗人们对自然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变动不居、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上，诗中更多活泼而充满生意的景象；而诗僧们主要是从深山古寺、寒林幽泉等清寂的自然景象中领悟禅理，这使两类诗的意境呈现出清丽活泼与幽寂冷淡之别。理学家诗人们绝大多数是人世的，因此诗中多是关于天理的流行化育、涵养性情、修养道德以及治学求道的哲理；诗僧们是出世的，故而他们的诗中所蕴含的，多是有关空静、虚无、随缘任运、摒弃尘俗等禅理。理学家诗人们笔下的理趣诗多以循常合道为趣，艺术表现上以集中明晰、浅显易晓见长；诗僧们的山水禅趣诗往往以反常合道为趣，更讲究艺术构思的新奇巧妙，在艺术表现上则以空灵朦胧、富于禅机、意味深隐擅胜。当然，理趣诗与禅趣诗也相互吸收、渗透。
三、王质与楼钥的山水诗
这个时期的山水诗创作中较有成就的诗人，还有王质(27-89)，字景文，自号雪山，郓州(今山东郓城)人，南渡后徙居兴国(今属江西)。绍兴三十年(60)进士，宋孝宗时曾做过枢密院编修官。他最仰慕的诗人是苏轼，自云一百年前，有苏子瞻；一百年后，有王景文。他的诗风隽快爽健，颇近于苏轼；其峭拔之处，亦自成一家。拗体七律《东流道中》描写山野景色，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四云："此诗乃吴体而遒美。"五律《山行即事》云："浮云在空碧，来往议阴晴。荷雨洒衣湿，蓣风吹袖清。鹊声喧日出，鸥性狎波平。山色不言语，唤醒三日酲。"诗中的景物意象都充满动态，染上诗人的主观感情色彩，呼之欲出，活灵活现。这种主体和客体充分交融的愉快画面，同苏轼的《新城道中》一诗十分相似。
比王质更用力于山水诗创作的，是楼钥。楼钥(37-23)，字大防，号攻娩主人，明州鄞县(今属浙江)人，隆兴元年(63)进士，累官至参知政事。他学识渊博，为人正直，敢于进谏，在南宋中期名声很高。他酷爱山水，曾说："自笑泉石成膏肓，爱赏不减蚁慕膻。""伊余历聘佳山水，爱奇窃慕太史迁。"(《次韵翁处度同游北山》)他爱写水，尤爱描写山中的飞瀑奇观。前期以古体诗为主。七古长篇《石门洞》和《大龙湫》即是精心结撰的力作。前者写石门瀑布："峰回失喜大飞瀑，声震万壑惊春雷。掀髯目及九霄外，玉虹千丈飞空来。......天风为我噗空翠，春水泻入骚人怀。"写得赡丽豪逸；后者写雁荡大龙湫瀑布，善于变换角度来表现其壮丽多姿，笔力雄劲，颇多健句，但多从虚处落墨，形象的描绘较少。后期以近体诗尤其是绝句为主。如《小溪道中二绝》(其一)："簇簇苍山隐夕晖，遥看野雁著行归。久之不动方知是，一搭碎云寒不飞。"写他在小溪道中野外观云，妙用错觉，末句才点明是寒云。全诗颇曲折有趣，在构思、字句上明显受到杨万里的影响。
第六章 南宋后期：唐风和宋调的对立与调和
南宋后期的宁宗朝(95-224)，一开始还承续着南宋与金的对峙局面，但北伐的呼声渐落。开禧三年(207)韩倔胄伐金惨败，南宋朝廷的复国希望破灭了。嘉定十七年(224)，权相史弥远在宁宗病危之际，废黜原定的皇储，拥立理宗即位，独揽朝政。以真德秀、魏了翁等理学家为代表的儒臣和一些在野文人，因反对史弥远擅权废立而遭受镇压，同时引发出了"江湖诗祸"。在理宗当政的四十年间，北方的蒙古族逐渐强大起来，在端平元年(234)灭金以后，进而对南宋展开了全面的进攻，终在恭帝德{；占二年(275)攻入临安，尽俘恭帝及太后并宗室、官吏而去。祥兴二年(275)，蒙古军又击败了坚持抵抗的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南宋朝廷至此覆亡。在这一段历史时期，大诗人陆游、杨万里、范成大以及朱熹、周必大、楼钥、姜夔等人相继辞世，标志着宋诗第二个艺术高峰的结束。代之而起的是"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等一大批中小诗人，构成了宋诗史上恢复晚唐诗风冲击江西诗派的一股新潮流。由于国势日衰，统治者醉生梦死，奢侈享乐，却又钳制爱国抗敌言行，使苟安之习更盛，奋励之志渐淡，社会政治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在这种世风的影响下，南宋后期士人们的生活状态显得平凡琐屑，其心态趋于消极而不振作，纤弱而不雄强，由外向变为内省。为了逃避黑暗、严酷的政治现实，他们纷纷奔向大自然中，寻求精神的安慰，或隐居山林，或浪游江湖，成为这个时期人数众多的山水诗人。但是，由于他们普遍缺乏陆游、范成大、杨万里那种宏大的心胸和气魄，因此在他们中间不可能崛起有鲜明独特的思想与艺术个性、成就高与影响大的诗家。
最早活跃在这个时期诗坛的是永嘉四灵。这四位诗人不满江西派末流资书以为诗、大量用典和议论、以及追求深奥晦涩的诗风。他们想用晚唐体来校正江西派弊端，于是推尊姚合、贾岛，忌用事而贵白描，重景联而轻意联，讲究锤炼字句。他们创作了不少山水诗，多为五律和绝句，篇幅短小，写景细碎小巧，意境也过于清寒单调，正如《四库全书总目·徐照(芳兰轩集>提要)所评："虽镂心铼。肾，刻意雕琢，而取径太狭，终不免破碎尖酸之病。"稍后出现的江湖诗派，多是在嘉定年间受四灵体影响而风格渐趋一致的一群诗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既不满于江西诗派，认为它"资书以为诗失之腐"，也不满于四灵"捐书以为诗失之野"(刘克庄《韩隐君诗序》)，他们想把四灵与江西、亦即"唐风"与"宋调"调和起来。他们的师法对象、诗作题材和风格都比四灵广泛、多样。由于他们在漫游江湖的生活中，与下层社会和市民文化接触密切，受到下层市民的审美趣味影响，他们的诗歌包括山水诗更世俗化、通俗化。其中的杰出人物戴复古的山水诗风颇为豪健宏放，刘克庄的山水诗以清淡流动为主导风格，分别代表了江湖诗派的两种风格倾向。此外，还有叶绍翁、高翥等富于才情而擅长创作山水绝句的诗人。在这个时期的山水诗中，有一些作品或隐或显地表达出伤时忧国的思想感情。特别是在元蒙铁蹄踏碎西湖歌舞之际，更涌现出以文天祥、汪元量、谢翱、林景熙、真山民、郑思肖、萧立之等一批爱国诗人。他们的山水诗渗透了哀伤亡国的血泪，情调悲凉沉重。他们描绘山水延续了江湖诗派与江西诗派的手法技巧，但其中某些人显示出奇峭、怪诞的风格。这些遗民诗人，直接将江湖派、江西诗派的诗风带入元代。
第一节 擅写山林幽境的"永嘉四灵"
在南宋后期的诗坛上，"永嘉四灵"是较早成名的一个以创作山水诗为主的诗歌流派。
一、"四灵"的生活、思想与诗学观
"四灵"是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四人的合称。徐照(--2)，字道晖，又字灵晖，号山民；徐玑(62-24)，字文渊，又字致中，号灵渊；翁卷(生卒年均不详)，字续古，又字灵舒；赵师秀(--29)，字紫芝，号灵秀，又号天乐。他们都是永嘉(今浙江温州)人，字号中都有"灵"字，旨趣相投，创作主张一致，诗风相近，自成一派，故世称"永嘉四灵"。四人中，徐照与翁卷终身未入仕途，徐玑与赵师秀虽做过官，但职位都很低。徐照有《芳兰轩集》，存诗259首；徐玑有《二薇亭集》，存诗66首；翁卷有《苇碧轩集》，存诗38首；赵师秀有《清苑斋集》，存诗40首。
四灵生活在宋末衰世，面对着赵宋王朝统治者苟安一隅、沉迷享乐并严厉钳制抗敌复国言行的社会现实，怀抱着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悲愤，对政治越来越淡漠，终于采取"有口不须谈世事，无机唯合卧山林"(翁卷《行药作》)的人生态度，逃避现实，幽居于田园山林，安贫守贱，自表高洁。他们作诗、论诗，既反对理学家"以道学为诗"、重道轻文、以为"诗固可以不学而能之"(朱熹)的诗论，更反对江西诗派"资书以为诗"、"无一字无来处"的创作习气，对江西派的"连篇累牍，汗漫无禁"(叶适《徐文渊墓志铭》)深表不满。他们学晚唐，尤其推崇贾岛、姚合"苦吟"的创作态度和清瘦刻削、玲珑小巧的诗风。如徐照云："吟有好怀忘瘦苦。"(《山中寄翁卷》)"君爱苦吟吾喜听。"(《宿翁卷书斋》)"诗成唐体要人磨。"(《酬赠徐玑》)徐玑亦云："磨砻双鬓改，收拾一篇新。"(《书翁卷诗集后》)"诗得唐人句。"(《次韵刘明远》)"枯健犹如贾岛诗。"(《梅》)翁卷也说："传来五字好，吟了半年余。"(《寄葛天民》)赵师秀则日："莓苔石上秋吟苦。"(《寄茅山温尊师》)又道："一篇幸止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矣!"(刘克庄《野谷集序》引)。他还亲选贾、姚诗228首，合为一集，名日《二妙集》，作为学习的榜样。
二、敛情约性。因狭出奇的诗风
在上述创作思想的指引下，四灵以诗为陶写性情的工具。但他们识见短浅，又脱离政治现实，生活面太窄，作品大都是流连光景、吟咏山居和田园生活，抒写羁旅情思以及应酬唱和，其中有大量的山水诗。这些山水诗缺乏鲜明突出的个性和艺术独创性，却共同显示出晚宋衰飒消沉的时代风气和他们作为一个诗歌流派共同的艺术特色。具体说来，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四灵山水诗中的意象，多是深山、幽林、古刹、钟声、青苔、夕照、寒潭、野水等。方回说他们作诗"所用诗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数物一步不可离"(《瀛奎律髓》)。这些意象组合成了清冷幽寂的意境氛围，显示出他们对一种清瘦野逸风格的追求。例如，徐照的诗："古殿清灯冷，虚堂叶扫风。"(《宿寺》)"空祠临野水，何处觅行云。"(《题桃花夫人庙》)"邻竹种成高碍月，井泉汲少近生苔。"(《宿翁卷书斋》)"夕阳明望外，寒雁落愁边。"(《塔山作》)"水响常如雨，林寒忽聚云。"(《宝冠寺》)徐玑的诗："问得梅花信，寒林动晚声。"(《江亭临眺》)"殿静灯光小，经残磬韵空。"(《宿寺》)"无数山蝉噪夕阳，高峰影里坐阴凉。"(《夏日闲坐》)翁卷的诗："石老苔为貌，松寒藓作衣。"(《书隐者所居》)"寒潭盛塔影，古木带厨烟。"(《能仁寺》)"岚蒸空寺坏，雪压小庵清。"(《石门庵》)"拄筇粘落叶，拂石动寒云。"(《宝冠寺》)"屋上云飞冷，篱根藓苔深。"(《南涧寻韩仲止不遇》)赵师秀的诗："楼观晴听响，池水夜观深。"(《冷泉夜坐》)"背日苔砖紫，多年粉壁红。"(《延禧观》)"寺废余钟在，房高过客登。"(《石门僧》)"寺在寒城里，州居野水中。"(《送辉上人再住空相》)"微雨时过松路黑，野萤飞出照青苔。"(《玉清夜归》)这些清冷幽寂的意象和意境的大量复现，正是四灵闲适、淡泊、清苦、孤寂心境的反映，也折射出当时的时代面貌。
其二，四灵逃避现实，喜好山水，自然与山林寺僧来往密切。他们经常夜宿禅院，q睢与寺僧居渐熟"(赵师秀《润陂山上作》)，同诗僧居简、永颐、葛天民等交游唱和，思想感情、审美意趣互相影响并日渐契合。因此，在四灵敛情约性、淡泊枯寂的山水诗中充满了浓重的禅意僧气。他们自己也表白说："诗因缘解堪呈佛，棋与禅通可悟人。"(徐照《赠从善上人》)"掩关人迹外，得旬佛香中。"(徐照《宿寺》)"悟得玄虚理，能令句律精。"(徐玑《读徐道晖集》)佛意禅理既是激发他们山水诗创作灵感的一个主要因素，也是他们努力在山水诗中追求的一种情境、意趣。请看：
客至启幽户，笋鞋行曲廊。潮侵坐禅石，雨润读经香。古砚传人远，新篁过塔长。城中如火热，此地独清凉。
--徐照《赠江心寺钦上人》
欲问庵中事，无论后与先。还因一宿觉，不用再参禅。门远青山曲，檐依古木边。谁当秋夜静，来看孤月圆。
--徐玑《宿觉庵》
寥寥钟磬音，永日在空林。多见僧家事，深便静者心。虚庭云片泊，侧径石根侵。此去城间远，君应懒出寻。
--翁卷《太平山读书奉寄城间诸友》
万年山水有千年，石路阴深到缭垣。几片闲云谁是主?一条流水不知源。土栽芍药尤胜术，僧说猕猴极畏猿。夜半空堂诸境寂，微闻钟梵亦成喧。
--赵．师秀《万年寺》
晚唐诗特别是贾岛、姚合等人的山水诗，由于与晚唐诗僧的诗相互影响，使诗与禅渗透融合而形成带有佛境禅趣的清冷枯寂风格。四灵学习贾、姚诗，显然受到晚唐禅化诗风的熏染。但四灵这些禅化的山水诗，仅是在意象、意境和情调上有禅味，对自然妙理的领悟与发掘显然是肤浅的。在这一点上，比诗僧与理学家的诗逊色。
其三，四灵的才思学力都比较浅薄，他们的山水诗中极少深厚阔大的气象，但他们都有一颗敏感的诗心，又注意观察和感受自然山水景物，加之在创作中苦思苦吟，力图在白描中创新，所以他们确实写出了许多生动精警的景句。像赵师秀的"池静微泉响，天寒落日红"(《壕上》)，"瀑近春风湿，松多晓日青"(《桐柏观》)，"岩竹倒添秋水碧，渚莲平接夕阳红"(《陈待制湖楼》)；翁卷的"轻烟分近郭，积雪盖遥山"(《冬日登富览亭》)，"乱山秋雨后，一路野蝉鸣"(《送包释可抚机》)，"一片太湖色，远涵秋气空"(《送赵嗣勋》)；徐玑的"月斜寒动影，水碧静传香"(《时鱼》)，"水风凉远树，河影动疏星"(《夏夜怀赵灵秀》)，"晴景淡红烟景白，近山浓绿远山青"(《渌波亭寄泊晨起有感》)；徐照的"笛冷君山月，帆轻夏浦晴"(《送翁诚之》)，"远水维舟晚，青山绕舍寒"(《送朱严伯》)，"高寺远山齐，残磬吹风断"(《题衢州石壁寺》)，"寸窥横嶂绿，圆透夕阳红"(《题淡岩》)，"山高临古郡，天小入江波"(《游潇东和徐文渊》)等句，对于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以及内心感觉的捕捉和表现都很准确、细致、生动、传神，也很讲究诗的景物画面上远近、大小、高低、动静及色调的对比映衬。徐照赞赏友人"能吟能画俱精到"，"物景可吟兼可画"(《赠邓都监》)，看来四灵在山水诗中是很注意"诗中有画"的。
其四，四灵在五言律诗上用功最深，他们的山水诗也多为五律。这些山水五律诗多用白描，很少用典，对中间两联刻意锤炼，追求字句的自然工巧，却不大注意整篇的立意。因此，这些作品缺少贯通的气韵，琐碎小巧，风格、情调、意境都显得千篇一律。例如徐照的名篇《石门瀑布》：
一派从天落，曾经李白看。千年流不尽，六月地长寒。洒木喷微沫，冲崖激怒湍。人言深碧处，常有老龙蟠。
中两联描绘瀑布，颇见诗人炼字琢句的功力。"千年"一联，句法流动，以常语出之，炼之使人不觉，是暗炼。而下一联，炼"洒"、"喷"，以"微沫"连接；炼"冲"、"激"，用"怒湍"呼应，则是明炼，显得字字精警，对仗工致。但首尾两联却极平弱，诗意浅薄。难怪清人贺裳说"千年"一联"无愧作者"，尾联"却丑"(《载酒园诗话》)。又如赵师秀的《薛氏瓜庐》：
不作封侯念，悠然远世纷。惟应种瓜事，犹被读书分。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吾生嫌已老，学圃未如君。
颈联上句写湖沼，景象非常精确，下旬写远处的云山也很传神。方回指出此联化用了自居易的仄韵古诗"人家半在船，野水多于地"(《瀛奎律髓》卷三十五)，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说是化用姚合《送宋慎言》的"驿路多连水，州城半在云"。赵师秀化用得颇为工致，不着痕迹，有青出于蓝之妙，历来受到诗评家的赞赏。但尾联却显得直露，浮浅。由于没有比兴寄托，又缺乏激情，四灵的五言律山水诗大多有幽韵而无深致，语虽秀而格局小，诗意浅。四灵古体气格较弱，只有徐照的五古长篇山水行旅诗《渡钱塘江》有"怒潮出海门，巨浪贴天白"，"缚缆庙山脚，炊烟岸连碧"，"青瑶沐金蟾，四向山绝迹"等气象雄丽的诗句，是偶见的佳作。七律当推赵师秀最擅胜场，他的《陈待制湖楼》、《万年寺》、《多景楼晚望》等山水七律都写得不错。
其五，四灵的山水七绝诗少而精，虽不刻意经营，但新颖灵巧，清通流畅，圆美自然，富于情趣。例如：
小船停桨逐潮还，四五人家住一湾。贪看晓光侵月色，不知云气失前山。
--徐照《舟上》
云麓烟峦知几层，一湾溪转一湾清。行人只在清湾里，尽日松声杂水声。
--徐玑《建剑道中》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徐玑《新凉》
一天秋色冷晴湾，无数峰峦远近间。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
--翁卷《野望》
数日秋风欺病夫，尽吹黄叶下庭芜。林疏放得遥山出，又被云遮一半无。
--赵师秀《数日》
写的是平常景色，却能翻出新境，笔墨生动灵巧，饶有灵气和野趣，既似晚唐绝句，又颇得杨万里"诚斋体"的神韵。这些山水七绝，在宋人绝句中均可称上乘之作。叶适赞四灵诗"敛情约性，因狭出奇"(《题刘潜夫南岳诗稿》)，这些出色的山水七绝，的确体现了"因狭出奇"的特色。
三、"四灵"对江湖诗派的影响
"永嘉四灵"的创作宗旨和其创作实绩，为南宋后期许多自感才力薄弱而又欲所建树的诗人们开辟了一条行之有效的途径，因此他们的诗曾经风行一时，取得了与江西派"相抵轧"(元刘埙《隐居通议》卷十)的地位。受四灵熏陶，不只是永嘉多诗人，出现了一大批追随者，诗风蔚然大振①，而且影响所及，下开江湖一派。严羽说："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沧浪诗话·诗辨》)刘克庄说："旧止四人为律体，今通天下话头行。"(《后村大全集》卷十六《题蔡炷主簿诗卷》)对江湖派的出现起了导夫先路的作用。
第二节风格多样的江湖诗人
一、江湖诗人的生活和心态
宋理宗宝庆初年，有一批诗人功名不就，政治地位不高，处乱世而浪游江湖间，气味相投，作诗唱和。当时，钱塘诗人兼书商陈起与他们往来友善，将他们的诗作收辑成集，刊行于世，名日《江湖集》、《江湖前集》、《江湖后集》、《江湖续集》、《中兴江湖集》。后来，人们便称诗集中的诗人群为江湖诗派。
这一诗派成员的身份极为庞杂，其中虽多布衣，但为官者并不少。究竟① 据松台王绰《薛瓜庐墓志铭》载，继"四灵"之后，永嘉诗人有刘咏道等十五人。其中如薛师石(有《瓜庐集》)、薛蜗有(《云泉集》)诸人，出入四灵之间，其诗皆足有可观者。
包括多少诗人，实在很难确定。今人张宏生《江湖诗派研究》(中华书局995年版)中拟定了作为一位江湖诗人的五条标准，即：．社会地位较低；2．主要活动时间在嘉定二年(209)以后；3．作品为所有或大部分江湖诗集所收录；4．与陈起有唱酬；5．历史上具有比较一致的看法。他根据这五条标准并会同其他途径所得，共确定了38位江湖诗派成员。其中包括了著名诗人姜夔和"永嘉四灵"。其实姜夔生年上属于孝宗时人，卒于嘉定二三年间(209--20)，与陆游、杨万里、范成大、萧德藻这几位"中兴大家"齐名，诗风自成一派，似应算作江湖诗派的"前辈"。而"永嘉四灵"的创作活动也比其他多数江湖诗人早，四人也自成一派，把他们看作江湖诗派的先锋和前驱更为恰当。
江湖诗派虽然主要的创作倾向是继四灵诗派之后，反对江西诗派的作风，崇尚晚唐；但是，在这人数众多的流派里，思想作风、创作主张、艺术风格与成就均不尽相同，情况比较复杂。有反对江西诗派的，也有受江西诗派影响较深的；有学四灵诗的，也有以杨万里、陆游乃至杜甫为师的；有崇尚贾岛、姚合的，也有向中、晚唐其他诗人学习的；有对现实淡漠的，也有比较关注现实的；有清高之士，也有干谒之徒，等等。因此，很难将那么多具有五花八门的思想与艺术倾向的人勉强地归为一派，不如径直称为江湖诗人更为符合实际。
江湖诗人中的大多数人，早年多具自觉的政治意识，怀抱伤时悯国的激情。曾极、刘过、刘克庄、戴复古、敖陶孙、高翥等人都写过不少议论朝政、关注时事的诗篇。嘉定末，宁宗病逝，权相史弥远当国。陈起曾有两句诗："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有人告发是讥刺史弥远废杀皇太子而立理宗；又有人指出这两句诗是点化刘子翠《汴京纪事》之句"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并说是出于敖陶孙之手，结果两人皆坐罪，劈《江湖集》版，朝廷还诏禁士大夫做诗。刘克庄曾因咏落梅诗和在《黄巢战场》诗中有"未必朱三能跋扈，只缘郑五欠经纶"句，被言官揭发，险遭不测。直到绍定六年史弥远死，这一诗禁才得以解除。这就是宋代文学史上继苏轼"乌台诗案"以后著名的"江湖诗祸"。这一场诗祸，使江湖诗人在精神上遭受沉重打击，许多人为了避祸全身，终日遁迹江湖，显出颓唐消极的精神面貌，却向山水林泉中寻求精神寄托。江湖诗人们在行谒江湖、飘泊浪游的生涯中，特别是在诗祸之后，创作了大量的山水诗、行旅诗，在诗中描绘各地的山川自然景物，并借以抒发对自然变化和人情冷暖的特别敏感，对旅途艰难、羁旅愁苦的细微感受。其中也有一些作品借山水景物作为象征寄托，曲折地、深沉地表达伤时忧国情思。在这个诗人群里，无论就诗歌创作的全貌或仅从山水诗创作的角度看，成就较大的诗人应是戴复古、刘克庄、高翥、方岳、叶绍翁等人。
二、视野开阔、笔墨豪健的戴复古
戴复古(67-2527)字式之，号石屏，天台黄岩(今属浙江)人。他一生布衣，不曾做官，飘泊江湖，踪迹甚广。吴子良《石屏诗后集序》说他"所游历登览，东吴、浙西、襄汉、北淮、南越，凡乔岳巨浸、灵洞珍苑、空迥绝特之观，荒怪古僻之踪，可以拓诗之景，助诗之奇者，周遭何啻数千万里"。这篇序文中还说他交游广泛，遍及各阶层，"凡以诗为师友者，何啻数十百人"。赵汝谈《石屏诗后集序》也说他一生以诗行谒江湖，不遑宁居，"老逾穷，奔走衣食四方犹未得归休于家"。最后，戴复古才隐居于故乡的委羽山，卒时年八十余。这样的生活经历，在江湖诗人中是最典型、最富有代表性的。也正由于有如此丰富的浪游生活阅历，他的山水诗取材广泛，视野开阔，诗中的气象格局比永嘉四灵要广大深厚得多。
戴复古有不少忧国忧民、感慨国事、指斥朝政的作品，其认识的深度和思想锋芒，在江湖诗人中是比较突出的。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在对自然山水景象的描写中，把他对国家局势、民族危亡的深沉忧虑和对恢复中原的炽热希望形象地表现出来。例如：
群山势如奔，欲渡长江去。孤峰拔地起，毅然能遏住。屹立大江干，仍能障狂澜。人不知此山，有功天地间。
--《小孤山阻风因成小诗，适舟中有浦城人，写寄真西山》
小孤山巍然屹立在今江西彭泽县北大江中。当时，这一带亦是江防要地。诗人热烈讴歌这力障狂澜的拔地孤峰，显然有象征寄托，意欲激起爱国志士的豪情壮志。这样的山水诗，有气势，有力度，也有思想深度。
戴复古游踪所至，数过宋金边界。他的一些以淮河为题材的登览之作更充满了沉郁悲壮的忧国伤时之情。如下面二诗：
有客游濠梁，频酌淮河水。东南水多咸，不如此水美。春风吹绿波，郁郁中原气。莫向北岸汲，中有英雄泪。
--《频酌淮河水》
横冈下瞰大江流，浮远堂前万里愁。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
--《江阴浮远堂》
前者属意淮水，寄心中原，竟说水中有英雄之泪；后者以无山遮眼，使人望北国而生憾恨。强烈深沉的爱国之情失土之痛借助江山景物表现出来，非常真切感人。类似的作品，还有《淮上春日》、《淮村兵后》、《盱眙北望》等。在戴复古的山川行吟中，更多的是对羁旅江湖、飘零身世的悲叹，如：
"江湖倦游客，天地苦吟身。"(《代书寄韩履善右司赵庶可寺簿》)"峻增忍饥面，蹭蹬苦吟身。"(《风雨无惨中览镜有感》)"人皆居燠馆，我独堕寒坑。""一心为死计，无意问生涯。"(《岁暮书怀寄林玉溪》)"客行今老矣，秋思日凄然。"(《舟中》)"镜颜加老丑，诗骨带穷愁。"(《吴门访旧》)"一生奔走成何事，尘满征衫雪满簪。"(《滕审言相遇话旧》)诗人对自己一生飘泊、穷愁潦倒的悲叹，也经常与伤时忧国之情结合、交融在一起。因此，我们在他的作品中，常能看到这样的句子："听言天下事，愁到酒樽前。"(《秋怀》)"尚怀忧世志，忍说在家贫。"(《归后遣书问讯李敷文》)"闭户生涯薄，忧时念虑长。"(《代书寄韩履善右司赵庶可寺簿》)"寄兴青山远，忧时白发长。"(《洪子中大卿同登远碧楼归来有诗》)"身在草茅忧社稷，恨无毫发补乾坤。"(《思归》)"连岁经行淮上路，忧时赢得鬓毛苍。"(《蕲州上官节推同到浮光》)当然，戴复古也有不少欣赏山川美景，抒发闲情逸致之作。但前两类作品，使他的山水诗具有丰厚的内涵与深远的韵味。其中某些作品，近似杜甫山水诗那样沉郁的风格。这就比一般江湖诗人的山水诗思想格调高出一筹。
戴复古与四灵中的翁、赵二人皆有交谊，且推崇其诗，如其《哭赵紫芝》称赞赵是"东晋时人物，晚唐家数诗"。他的不少山水诗中也有师法姚贾和四灵的"晚唐体"，注意推敲、锤炼字句，刻画景物，细腻工切。例如："澄江浮野色，虚阁贮秋光。"(《移舟登滕王阁》)"故址生秋草，寒窗带夕阳。"(《琅讶山中废寺》)"雨寒花蕊瘦，春重柳丝低。"(《题张佥判园林》)"绿泛新荷出，青铺细草生。"(《故人陈秘书家有感》)"月色连沙白，滩声入梦寒。"(《光泽溪上》)诗人运用经过精心锤炼的动词和形容词细致地表现景物的情态，生动、准确、工巧。这与姚贾和四灵的许多作品颇为相似。但戴复古在《论诗十绝》中又主张："曾向吟边问古人，诗家气象贵雄浑。""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他的才力气魄，也胜于四灵。故而他表现山川自然之美，又有另一副笔墨，这就是善于以豪健潇洒的笔触，描写大景、壮景，往往简洁地勾勒一二笔，就能传出景物对象的风神气象。例如："山立阅万变，溪深纳众流。"(《江村何宏甫载酒过清江》)"乔木风声壮，大江天影圆。"(《舟行往吊故人》)"两派龙湫水，千峰雁荡云。"(《雁山总题此山本朝方显》)"野旷连沧海，山长带白云。"(《秋日早行》)"江清天影动，楼近角声雄。"(《江上夜坐怀严仪卿李友山》)"月行银汉上，人在玉壶中。"(《饮萧和伯家醉登快阁》)"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世事》)"铿然一滩水，和以万松风。夹径森奇石，危亭纳太空。"(《化成岩》)"宇宙无边万山立，云烟不动八窗明。"(《登快阁黄明府强使和山谷先生留题之韵》)这些都是气象宏大之句。由于生活在国势日衰的时代和平凡琐屑的生活状态中，江湖诗人一般胸襟不大，眼界不宽，作品中的空间都比较狭小，更缺乏飞腾的想象力与幻想力，不能如同苏轼、陆游那样，以豪迈的气魄、雄伟的时空意识和纵横捭阖的诗笔，在作品中吞吐山河、容纳浩茫的宇宙。而戴叔伦阅历广，胸襟阔，眼界也比较高，加之他非常仰慕和推崇杜甫、陆游、杨万里，曾说："发挥天地读《周易》，管领江山歌杜诗。"(《黄州行楼呈谢国正》)"东山才与诚斋敌，手腕中有万斛力。"(《访曾鲁叔有少嫌先从金仙假榻长老作笋供》)"茶山衣钵放翁诗，南渡百年无此奇。人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变瑰奇。"(《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他曾"登三山陆放翁之门，而诗益进"(楼钥《石屏诗后集序》)。因此，在他的山水诗中，我们看到了一些想象瑰奇、笔墨灵动、意境雄丽的作品，如《黄州栖霞楼即景呈谢深道国正》：
朝来栏槛倚晴空，暮来烟雨迷飞鸿。白衣苍狗易改变，淡妆浓抹难形容。芦洲渺渺去无极，数点断山横远碧。樊山诸峰立一壁，非烟非雾笼秋色。须臾黑云如泼墨，欲雨不雨不可得。须臾云开见落日，忽展一机云锦出。一态未了一态生，愈变愈奇人莫测。使君把酒索我诗，索诗不得呼画师。要知作诗如作画，人力岂能穷造化。
此诗从描写黄州栖霞楼的朝暮美景落笔，继之写云彩变灭，写远眺所见之芦洲、断山、奇峰，写秋色碧空，忽而黑云欲雨，又云开日出，迎来满天云锦。最后以作诗绘画均难穷造化之妙的慨叹收结。诗中奇景迭出，笔致也灵活多变，气象境界、笔墨韵调，颇似苏轼的《游金山寺》、《登州海市》等诗。而另一首长篇七古《灵壁石歌为方岩王侍郎作》，想象更奇丽，感情更跳荡，气势更雄劲：
灵壁一峰天下奇，体势雄伟身巍巍，巨灵怒拗天柱掷。平地苍龙骧首尾，两片黑云腰夹之。声如青铜色碧玉，秀润四时岚翠湿。乾坤所宝落世间，鬼神上诉天公泣。......自从突兀在眼前，溪山日夜生颜色。......我来欲作《灵壁歌》，击石一唱三摩挲。秋风萧萧淮水波，中分南北横干戈。胡尘埋没汉山河，泗滨灵壁今如何。安得此石来岩阿，郁然盘礴中原气，对此令人感慨多。
此诗虽仅写一奇石，诗人却把它置于"溪山"环境中表现，又驰骋惊人的想象和幻想来描绘。开篇数句即创构出小中见大、实中见虚的山水境界。后半幅又由此奇石联想到被胡尘埋没的北方山河，并希望灵壁奇石能有"郁然盘礴"中原之豪气。想象的飞跃，幻想的雄奇，感情的激烈跳荡，使此诗闪射出李白式的浪漫绚丽色彩。这样的诗，在一般江湖诗人的作品中，是难得见到的。
赵以夫序《石屏诗集》说："戴石屏诗采本朝前辈理致而守唐人格律，其用工深矣。"戴叔伦的一些山水诗确实深蕴理趣。有的哲理以议论出之，穿插在写景句子之间，诸如"静中得见天机妙，闲里回观世路难"(《庐山十首取其四》之二)之类，好处是"多与理契，机括妙用"(吴之振《宋诗钞·戴复古小传》)，但哲理、议论往往割裂山水自然美景的描绘，使全篇意境不够浑整。但也有一些哲理意蕴借写景巧妙出之，似有若无，耐人寻味。如："心宽忘地窄，亭小得山多。"(《题春山李基道小园》)"临水知鱼乐，观山爱马迟。"(《麻城道中》)"楼高纳万象，木落见群山。"(《题董侍郎山园》)"杏花时节偏饶雨，杨柳门墙易得春。"(《春日二首黄子迈大卿》)"开窗修竹无由俗，绕屋青山总是秋。"(《无为山中郑老家》)都耐人寻味，发人深省。
戴复古的山水诗兼备众体，不主一家，追求风格的多样性。长篇七古不多，但风格豪迈雄丽，除前引写黄州栖霞楼与灵壁石二首外，还有《鄂州南楼》云："鄂州州前山顶头，上有缥缈百尺楼。大开窗户纳宇宙，高插栏干侵斗牛。我疑脚踏苍龙背，下瞰八方无内外。江渚鳞差十万家，淮楚荆湖一都会。西风吹尽庾公尘，秋影涵空动碧云。欲识古今兴废事，细看文简李公文。"七律山水诗学陆游，也有学黄庭坚的，多雄丽潇洒之作，如《题何季涌江亭》："胜概何妨近市廛，红尘疏处著三椽。数重青嶂横天末，一道澄江在眼前。海浪浴红朝出日，树林堆碧晚生烟。请君分付堤边石，莫使渔翁来系船。"五律是戴复古刻意经营的。此体山水诗数量最多，风格也多样，有师法杜甫、陈师道的，也有师法姚贾和四灵的，或清瘦，或圆润，或轻快，或沉郁，不拘一格，而多能通篇浑成，不同于四灵片面追求中二联的警炼而导致首尾馁弱。例如：
楼台逼霄汉，窗户纳云霓。回顾千岩路，如登万仞梯。泉从山顶出，云压树头低。高绝无人境，非僧不可栖。
--《上封》
山束江流急，云兼雾气深。轻鸥闲态度，孤雁苦声音。客路行无极，风光古又今。梅花出篱落，幽事颇关心。
--《江上》
意境情调，一高绝，一清苦，都通篇浑成有味，并不显得浅薄琐碎。他的一些山水七绝有意学杨万里，以通俗朴素的语言去表现大自然中一些被人忽略的情景、细节，构思新巧，想象生动，颇有意趣韵味，故更为人传诵。如《江村晚眺二首》：
数点归鸦过别村，隔滩渔笛远相闻。菰蒲断岸潮痕湿，日落空江生白云。
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船搁岸斜。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
三、江湖诗人的领袖刘克庄
刘克庄(87-269)，字潜夫，号后村，莆田(今属福建)人。以祖荫补将仕郎，后特赐同进士出身。曾知建阳县。因所作《落梅》诗获罪，闲废十年。后除秘书少监兼中书舍人，累官至工部尚书兼侍读。晚年趋奉权相贾似道，颇为时论所讥，以焕章阁学士致仕。有《后村先生大全集》96卷，其中诗48卷。
他是江湖派的领袖人物，是这派人中少有的官居高位者，创作最丰，名声最大。他活了八十多岁，作诗数千首。
刘克庄用诗歌积极干预政治现实。诗中对南宋偏安政局的讽刺，对统治阶级投降政策的抨击，对国土沦丧的感怆，对乱世中百姓身受征敛之苦的申诉，不仅悲愤激越，思考也很深刻。他还在诗中提醒人们对蒙古应加强戒备，并及时反映抗蒙战争状况以及与此相关的诸问题。他的《筑城行》、《开壕行》、《运粮行》、《苦寒行》、《国殇行》、《军中乐》、《寄衣曲》、《大梁老人行》等诗，从内容到形式，都是白居易的新乐府精神在宋代最好的继承者之一。刘克庄早年与四灵交往，作诗也学四灵，后来感到四灵不出贾岛、姚合藩篱，便弃而专攻古风，曾仿效李贺，转而学陆游、杨万里。他的山水诗数量不多，看来表现山水自然景物之美并非他所长。五古山水诗有《伏波岩》、《龙隐洞》、《荔枝岩》、《栖霞洞》、《戴秀岩》、《五月二十七日游诸洞》等。看来，他很喜欢用五古体式描写岩洞。但这些诗中叙事议论过多，冲淡了山水形象，算不得佳作。《谒南岳》诗中有"石廪先呈身，岣嵝俄见脊。须臾天柱开，最后祝融出"和"驾言款灵琐，楼堞晃丹赤。柏深不见人，画妙如新笔。珠栊千娉婷，弹棋抚瑶瑟"等句，写山峰和岳寺景色却颇生动。七律山水诗主要学陆游，对偶工整，但显得呆板，同样是把写景与议论交织穿插，山水形象并不鲜明饱满，又多用典故，失于拼凑，显得才力不足。较好的作品有《崇化麻沙道中》："经行爱此人烟好，面俯清溪背负山。半艇何妨呼渡去，小桥不碍负薪还。远闻清磬来林杪，忽有朱栏出竹间。深处安知无隐者，卜邻容我设柴关。"好处也只是意境较浑成，语言较自然质朴。但议论成分仍重。五律山水诗较多，颇见其学四灵又高于四灵的功力。如：
小寺无蹊径，行时认藓痕。犬寒呜似豹，僧老瘦于猿。涧水来旋磨，山童出闭门。城中梅未见，已有数株繁。
--《小寺》
店媪明灯送，前村认未真。山头云似雪，陌上树如人。渐觉高星少，才分远烧新。宁须看堠子，来往暗知津。
--《早行》
前首写深山小寺，意境清幽寒瘦，得四灵五律写景之工巧，却无其首尾平弱之病。后首生动准确地刻画出朦胧晨曦中的云、树、晨星、烧痕等景物的状貌特征，从而极真切地表现早行山村的所见所感，又写出风土人情。两首诗的语言都平易自然，锤炼不落痕迹。类似的佳作，还有《暝色》、《夜过瑞香庵作》、《蒜岭》。他还有一些山水七绝写得颇出色。如：
绝顶遥知有隐君，餐芝种术鹿为群。多应午灶荼烟起，山下看来是白云。
--《西山》
春深绝不见妍华，极目黄茅际白沙。几树半天红似染，居人云是木棉花。
--《潮惠道中》
前首构思巧妙，用笔曲折，以茶烟如云的意象烘托出西山的高远缥缈，更烘托出一位超尘出俗的隐士形象。后首写岭南风光，捕捉住特有的景物，用黄茅、白沙衬托出几树高大、火红的木棉花，画面色彩绚斓夺目。
刘克庄的诗在艺术上最明显的缺点是贪多求快，率尔成章，造成粗滥浅易。但上引的一些山水诗表明，当他认真锤炼时，是可以写出佳作的。而这些山水诗佳作，也显示出他调和江西与晚唐、唐诗与宋诗的尝试与探索，给当时的山水诗苑带来了一些生动、新鲜的气息。
四、融合江西派与晚唐体的方岳
方岳(99--262)，字巨山，号秋崖，祁门(今属安徽)人。理宗绍定五年(232)进士。曾知南康军，以触犯权贵贾似道而调官。后知袁州，因得罪权贵丁大全而被劾罢官。他是当时官场中著名的倔强人物，性格刚正，故数遭罢黜，最后归隐，坎凛终生。他也写了一些期待恢复失地和关心民生疾苦的诗，但比起刘克庄、戴复古来，数量既少，也缺乏广度与深度。
方岳涉足仕途，却素怀淡泊之志，宦途的挫折使他得以实现归隐的宿愿。他常与平民百姓接触交往，从而在诗中表现出浓重的平民色彩与意识。他写了许多山水诗和田园诗，在其诗集《秋崖集》中占有相当数量。由于对田园风光与农家生活特别关心、热爱并有实际的体验，他的山水诗经常同田园诗融合为一，在歌咏山水林泉中插入乡村田园的景物意象，使山水诗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与亲切的人情味。请看《山居二首》："我爱山居好，林梢一片晴。野烟禽谇语，春水柳闲情。藓石随行枕，藤花醒酒羹。吾诗不堪煮，亦足了吾生。""我爱山居好，红稠处处花。云粘居士屏，藤覆野人家。入馔春烧笋，分灯夜作茶。无人共襟抱，烟雨话桑麻。"
方岳诗一方面学晚唐体，其《暑中杂兴八首》(其六)云："平生多可曹修士，说我唐诗最逼真。"《雪中》云："最是晓寒吟未稳，雪深无面见梅花。"《次韵刘簿祷雨西峰二首》(其一)云："句律清圆蚌剖胎，断无尘土到灵台。"可见，他强调苦吟，追求琢句工稳，句律清圆，都与四灵主张相同。他尝作《唐律十首》，集中体现了他取法晚唐体的创作倾向。但另一方面，他也推崇江西诗风。曾说："深山云卧，松风自寒，飘又欲仙，芰荷衣而芙蓉裳也，也极其挚者黄山谷。"(《跋陈平仲》)又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诗可以苦而攻；'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不可以苦而悟也。"(《跋奚朝瑞诗》)批评晚唐诗人卢延让的一味苦吟，而称道江西诗派陈师道的妙悟，认为只有悟，才能达到高境。而他对南渡后诗人，颇喜陆游、杨万里和范成大，尤其称道杨万里。这些诗歌见解，都反映在他的山水诗创作中。他的五律山水诗，工于刻镂，清隽绝尘，却不平弱狭窄，而有奇峭瘦硬的风调。例如《泊歙浦》：此路难为别，丹枫似去年。人行秋色里，雁落客愁边。霜月欹寒渚，江声惊夜船。孤城吹角处，独立渺风烟。
全篇写客愁，全从景物落笔，景中含情，章法严谨。颔联上句平淡而有深致，下旬造语却新颖奇警。通篇精工而浑成，正是很好地融合了四灵与江西作风的佳作。方岳的五律山水诗佳作不少，诗中都能以精工而自然的笔触刻画山水景物，例如："与雁分洲渚，连云做梦清。"(《舟次严陵》)"野烟连竹暗，江雨洒灯寒。"(《重阳》)"竹舆穿雨过，沙鸟带云飞。野渡疑无树，春山尽有薇。"(《道中连雨》)等等。方岳的七律山水诗亦有特色：兼学自居易、江西派与陆游，写景多用白描，精心刻琢，思致入妙；又喜用典故组织精巧的对偶，特别善于在对仗中用复辞与重言，或衬以虚字，增加曲折，造成句律流丽、意脉贯通、意境深峭的独特风格。例如：
春溪甘滑漱山瓢，归卧藤阴藓径遥。云气酿成巫峡雨，松声寒似浙江潮。书生与世例迂阔，山意向人殊寂寥。却喜庾郎贫到骨，韭畦时一摘烟苗。
--《山居》
人间久矣倦迎逢，归路牛羊带夕舂。千点梅沉山店月，一溪烟咽寺楼钟。穷犹羞涩峻岩面，老自平夷磊魂胸。曾笑古人多晚谬，草庵虽小幸相容。
--《山中》
写景都能绘声绘色，形真神传，刻画细腻而不纤巧，境界清幽却不狭窄。如："山家凫鹜散平田，沙路云深屐屡穿。半醉半醒寒食酒，欲晴欲雨杏花天。"(《次韵徐宰集珠溪》其一)"崭新山色佛头绿，依旧桃花人面红。"(其二)"花曾识面若含笑，鸟不知名时自呼。流水短桥宜画取，暖风迟日有诗无。"(《约君用》)"才登楼见一溪月，不出门行十里山。"(《山行》)"马蹄残雪六七里，山嘴有梅三四花。黄叶拥篱埋药草，青灯煨芋话桑麻。"(《梦寻梅》)"六月亦寒空翠合，一溪不尽夕阳流。"(《熙春台用戴式之韵》)"黄鸟有时穿户过，青山无数折溪回。"(《宿芙蓉驿》)或白描，或比喻，或拟人，或精心锤炼诗眼，或用复辞重言，都在工巧灵动的对偶中展现出极富美感的山水图画。
方岳的山水七绝也写得清新活泼，灵巧有味，如：
梅花面目冷于冰，亦笑山翁草作亭。一夜雪寒重整过，碧琉璃瓦水晶钉。
--《雪后草亭》
是非不到野溪边，只就梧桐听雨眠。睡熟不知溪水长，鹭鸶飞上钓鱼船。
--《暑中杂兴》
方岳的一些山水诗，尤其是七绝，还善于在山水景物的形象中暗寓他对大自然和社会人生中某些现象的独特感悟，使诗中饶有耐人寻味的理趣。如下面几首：
画中亦爱雨中山，连雨山行却厌看。一夜东风吹作雪，问谁画我访袁安?
--《道中即事十三首》其九
山云底事夜来雨，藏与奇峰不与看。正说雨中看更好，划然卷起出晴峦。
--《入闽》
昨日东船使风下，突过乘舆快于马。今日西船使风上，适从何来急于浪。东船下时西船怨，西船上时东船羡。篙师劳苦自相觉，明日那知风不转。推篷一笑奚尔为，怨迟羡速无休时。沙头漠漠杏花雨，依旧年时樯燕语。
--《东西船》
张宏生先生《江湖诗派研究·论方岳诗》中分析这三首诗的哲理说："第一首诗不仅说明美是有距离感的，而且同一件事，当事人和局外人的感受往往并不一样。第二首借大自然的变化，点出世上'不如意事十八九，的道理。"最后一首"揭示的却是事物都依据一定的条件而发生变化这一客观规律"，论析颇精深。方岳山水诗的理趣，显然是对苏轼、杨万里、朱熹哲理诗传统的继承。从这一个侧面，也可见他在江湖诗人中是具有比较深刻的思想的。方岳的山水诗也有不足之处。他在有些诗中故意用古奥的或俚俗的辞语和古文句法，追求新奇，却同所描写的优美的山水意象不协调，诸如："候谁在矣山如昨，今我来思鬓已华。"(《过北固山下旧居》)"只恁么休身是客，知何以故鬓成丝。"(《春3杂兴》)"翁之乐者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水月园送王侍郎》)"天不与生犀插脑，人今能几宝围腰。"(《次韵山居》)使人感到弄巧成拙。还有一些山水诗说理过多，掩盖了山水形象，也失去了诗的特质。《宋十五家诗选》方岳小传中评价其诗云："秋崖诗工于琢镂，清隽新秀，高逸绝尘，挹其风致，殆如云中自鹤，非尘网所能罗也。"只看到他学晚唐体的一面，又对此过于溢美。方回称赞他是"不江西，不晚唐，自为一家"(《瀛奎律髓》卷二十七)还是比较中肯的。
四、山水七绝妙手高翥、叶绍翁
在江湖诗人中，以写七言律绝山水诗为主而成就卓著的诗人，还有高翥和叶绍翁。
高翥(70一24)，字九万，号菊硐，余姚(今属浙江)人，少颖拔不羁，厌举子业。孝宗时游士，终生布衣，浪迹江湖，晚年寓居西湖孤山。今存《菊硐小集》(高士奇改名为《信天巢遗稿》)。
高翥是江湖派中一位才情较高的诗人。他的山水诗以写江南山水尤其是西湖孤山风光最多，也写了不少荒山古庙废寺景色。其中，只有《多景楼》、《赏心亭》和《夜过马当山》三首，在登览山水中流露出伤时忧国之情，其他诗篇，都旨在表现山水自然景色之美。他的山水诗很少插入抒情议论之笔，多数作品通篇写景，情融景中。他对诗的构思很讲究，章法严谨而流丽，意境新鲜而浑成。他写景观察细致，表现也生动。诗中有意描绘春夏秋冬、阴晴雨雪之景，而尤以咏唱春光与秋色之诗为多。春光绚丽，秋色斑斓，故其诗也充溢着绚丽斑斓色彩，宛若一幅幅悦目的水彩画。请看：
乘兴行新路，凝情独老翁。马蹄春草上，人影夕阳中。飞絮沿湖白，残花染浪红。晚归云气合，双桨破空濠。
--《春日湖上》
晓上篮舆出宝坊，野塘山路尽春光。试穿松影登平陆，已觉钟声在上方。草色溪流高下碧，菜花杨柳浅深黄。杖藜切莫匆匆去，有伴行春不要忙。
--《晓出黄山寺》
前首写西湖暮春，后首写山寺早春，色彩点染得那么和谐、鲜丽!其意境、情调、章法、语言，颇似白居易、林逋、陆游、范成大的山水律诗风格。再看写秋色的：
旋买扁舟载一翁，片帆吹下夕阳东。西风欲织江头锦，催染秋林叶叶红。
--《秋日三首》其一
江头枫叶舞低回，吹得浓云顷刻开。万里碧天红日晚，数声新雁送寒来。
--《秋晚即事》
二诗都写江畔秋色，碧天红日、秋林霜叶，交织成两幅斑斓的锦缎。
高翥的山水七绝，构思新巧，笔触轻灵，情调爽朗，风格清隽，在题材和风格上颇似杨万里诗，可见诚斋体对他的影响之深。例如：
征帆一似白鸥轻，起揭船篷看晓睛。梅子著花霜压岸，自披风帽过临半。
--《过临平》
家住清江江上村，江云山影自平分。几回早起开门看，不见青山见白云。
--《江居晓咏》
写特定时空中的所见所闻所感，眼明手快，新鲜活泼。后一首还有意运用重复字眼，使句意流动，有回环往复的音节美，有民歌的情调。难怪清人黄宗羲要推重这位才情与文采兼胜的诗人为"千年以来"余姚人的"诗祖"(《南雷文案·景州诗集序》)了。
叶绍翁(约94一?)，字嗣宗，一字靖逸，祖籍浦城(今属福建)，徙居处州龙泉(今属浙江)。他曾著有《四朝闻见录》。"四朝"即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宁宗朝仅记宁宗受禅与庆元党禁二事，因此他可能活到宁宗时。尝以寒士应举，后人仕。与著名学者真德秀友善。《四朝闻见录》记他曾与真德秀私校殿试卷。今存《靖逸小集》。所写大多为七绝，又以山水题材为主。张鸣先生说："他善于抓住一些容易被忽略而其实包含有丰富情感内容的景象和事情，充分发掘其抒情审美意义，并以独具匠心的诗法结构造成曲折跌宕之势，最终烘托出最使他受到触动的景象和事情的诗意。所以一些很平常的情景一到了他的绝句中，往往会变得新警有味。"①张鸣指出的这一艺术特色，最突出地表现在《游园不值》、《夜书所见》这两首描写生活小景的诗中。在他的山水诗里也有体现。例如：
隐隐烟村闻犬吠，欲寻寻不见人家。只于桥断溪回处，流出碧桃三数花。
--《烟村》
脱衣命仆洗尘埃，篱落人家未见梅。出得城门能几步，船头便有白鸥来。
--《出北关二里》
二诗都经过巧妙构思，曲折写来，欲扬先抑，结句才突现出饶有诗意的景象，使境界全出。
他的山水七绝与高翥的喜爱敷彩设色相反，语言清淡，却淡远有味。典型的作品有《嘉兴界》：
平野无山见尽天，九分芦苇一分烟。悠悠绿水分枝港，撑出南邻放鸭船。
全诗只着"绿"色，如一幅淡彩风景画。艺术构思似受徐俯的《春游湖》的启发。
五、其他江湖诗人的山水七绝
江湖诗人中，还有许多人都擅长以七绝写山水景色，多用白描速写手法，抒写瞬间的见闻感受。如江湖诗集编刻者陈起(?一256或257)的《夜过西湖》："鹊巢犹挂三更月，渔板惊回一片鸥。吟得诗成无笔写，蘸他春水画船头。"写夜过西湖偶然引发的诗兴，末句是妙手偶得的天生好言语。又如叶茵(约200一?)的《山行》："青山不识我姓字，我亦不识青山名。飞来白鸟似相识，对我对山三两声。"写独行山间的偶然触机，天真风趣。严粲(生卒年不详)的《秋人》："秋入白蕨风浪生，痴云未放楚天晴。青山湖外知何处?中有斜阳一段明。"写浓云忽起、斜阳未灭的情景，极为生动活泼，酷肖诚斋的写生画。俞桂(生卒年不详)的《过湖》："舟移别岸水纹开，日暖风香正落梅。山色蒙蒙横画轴，白鸥飞处带诗来。"写过湖情景，诗中有画，画里套诗，结句有天机自得之趣。这些小巧灵动、清新活泼的山水小诗的大量出现，可见杨万里和四灵诗风对宋末山水诗创作的熏染之深。
第三节 山水诗奏出悲壮的旋律
南宋灭亡之际，一部分爱国志士奋起反抗，像文天祥、谢翱等率兵抗元，决不屈服；一部分爱国士大夫也不向元人称臣，隐居山林。他们创作了不少将高度的纪实性与抒情性结合起来的诗篇，既忠实地记录亡国之际的历史，有很高的史实价值，又以抒情融贯史实，洋溢着一片炽烈的爱国感情。他们在山水诗中也把写景同纪实与抒情结合起来，唱出国家、民族和人民的苦难，也表现他们对国破家亡的哀思、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展现出山水诗史上一个悲壮的景观。
一、文天祥：弘扬民族正气的山水悲歌
文天祥(236--283)，字履善，一字宋瑞，号文山，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理宗宝韦占四年(256)进士第一。官至右丞相兼枢密使。在南宋危亡时曾出使元军，被扣不降，逃脱南归。后率兵转战江西、福建、广东一带，兵败被俘，囚于大都近四年，宁死不屈，最后慷慨就义。
文天祥是南宋末年著名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爱国诗人。他的诗歌明显分为前后两期，以德{；占元年为界。前期大多为应酬题咏之作，艺术上也显得平庸。但这个时期也有一些较好的山水诗。五律《题楚观楼》、《幕客载酒舟中即席序别》、《快阁遇雨观澜》、《题郁孤台》、《翠玉楼》、《合江楼》、《皂盖楼》，七古《和谢爱山(晚吟>》等篇，或写对山川名胜的流连赏爱，或借景抒发游子思乡之情，无论写景抒情，都较为真切，境界阔大。其中五律的一些对句，已初步显示出学习杜诗锤炼字句的艺术技巧，如："半壁楚云立，一川湘雨深。乾坤横笛影，江海倚楼心。""橹声人语小，岸影客心长。""江海秋风 。
老，湖山晚日晖。...'黄叶声在地，青山影人城。江湖行客梦，风雨故乡情。"还有几首七绝山水诗，或蕴含哲理，或抒写壮怀，颇有不同于江湖诗人的个性。如：
秋风吹日上禅关，路入松花第一弯。只愿四时烟雾少，满城楼阁见青山。
--《禅关》
半空夭矫起层台，传道刘安车马来。山上自晴山下雨，倚阑平立看风雷。
--《云端》
这两首诗在登山赏景中表现出作者欲驱迷雾、观风雷的壮志抱负。贺裳《载酒园诗话》续篇称赞后一首"如此气魄，真有履险如夷之概"。他知瑞州时写的七律《题碧落堂》，更明确地表达他的宏大志向就是力挽颓风、兼济天下、重振宋室：
大厦新成燕雀欢，与君聊此共清闲。地居一郡楼台上，人征半笙烟雨间。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记旧江山。近来又报秋风紧，颇觉忧时鬓欲斑。
作为登临之作，此诗写景的笔墨较少，也不细致，作者意在摅写怀抱。但诗的意境、情调、气象，与杜甫的《登高》、陈与义的《登岳阳楼》、陆游的《秋晚登城北门》等登览抒怀之作一脉相通。
文天祥后期的诗，主要收在《指南录》、《指南后录》、《吟啸集》中。这些作品叙写他九死一生的抗战经历，也记录了他被押解北上的痛苦跋涉，深沉地抒发眷恋故国和决心为民族献身的崇高感情。其中的山水诗，都是把山川景物与个人的身世之悲、国家危亡之痛交融起来抒写，几乎每一首都是震撼人心的作品。如五律《南海》、《出广州第一宿》、《英德道中》、《晚渡》、《竹间》、《建康》，七律《登楼》、《赣州》、《万安县》、《苍然亭》等。请看七律《越王台》：
登临我向乱离来，落落千年一越台。春事暗随流水去，潮声空逐暮天回。烟横古道人行少，月堕荒村鬼哭哀。莫作楚囚愁绝看，旧家歌舞此衔杯。
潮声寂寞，烟横古道，月堕荒村，鬼魂哀哭。诗中的山水景物渗透着惨淡悲凉的感情色彩，流露出诗人对山河破碎、人民遭难、英雄遗恨的悲叹。《金陵驿》更把这种苍凉激楚的亡国之痛，沉郁顿挫地摅写出来：
草合离宫转夕晖，孤云飘泊复何依?山河风景原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满地芦花和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这类山水纪行诗风格直逼杜甫夔州以后的诗，但由于处境不同，文天祥的这些作品更多一层绝望的悲愤，也更给人以血泪淋漓之感。这些山水诗，不能以寻常诗篇计工拙。它们具有高度的纪实性和抒情性，具有"史诗"般深厚的思想内涵。
二、汪元量：七绝联章史诗《湖州歌》
汪元量(24--377)，字大有，号水云，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是供奉内廷的琴师。元灭宋后，跟随被掳的三宫去北方，沿途创作了著名的《湖州歌》九十八首，其中不少是从山水景色描写发兴而抒亡国之痛的。如：一掬吴山在眼中，楼台累累间青红。锦帆后夜烟江上，手抱琵琶忆故宫。
北望燕云不尽头，大江东去水悠悠。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南四百州。
前一首写被掳北行时，回首故都，对美丽的山水楼台深情眷恋，又由眼前而联想到日后凄惨渺茫的路程。后一首先以大江东去、江水悠悠隐喻国势倾危不可挽回，再用夕阳、寒鸦的凄凉景象衬托去国之哀。这组七绝联章诗以相互衔接的流动画面，表现了北上途中所见所闻所感，大多寄情于景，写得凄凉沉痛，感人至深，被誉为"宋亡之诗史"(李珏《书汪水云诗后》)。
汪元量还有许多山水诗，从江南、西南写到北国，取材广阔，大多是七律和七绝。一部分纯写对山水景色的赏爱之情，如《汉州》："马踏蜣岩缓着鞭，汉州城外看青天。云横叠嶂吞残日，风卷崇风起晓烟。地拔翠峰森似笋，溪明锦石小如钱。官邮睡足出门去，信口语言诗未圆。"状景颇真切。他曾在诗中大量运用叠字描绘景物情态，如《太华峰》："华山山木乱纷纷，铁锁垂垂袅袅猿。石齿齿前光烁烁，壁岩岩后势奔奔。奇奇怪怪云根耸，郁郁葱葱雾气昏。上上上头仍上上，最高高处有乾坤。"句句有叠字，从二叠、三叠到五叠，大大发展了江湖诗人爱用叠字的作风，有如文字游戏，不足为法。更多的作品，以登临眺远、怀古伤今的方式将情融景中，抒写心中的悲愤，如《望海楼独立》、《吴山晓望》、《苏台怀古》、《虎丘》、《金陵》、《凤凰台》、《石头城》等。《易水》云：
芦苇萧森古渡头，征鞍卸却上孤舟。烟笼古木猿啼夜，月印平沙雁叫秋。砧杵远闻添客泪，鼓鼙才动起人愁。当年击筑悲歌处，一片寒光凝不流。
在渲染山水景物萧森荒寒的氛围中感怀历史兴废，寄寓亡国之痛和人世的沧桑之感，颇能触动人们的心弦。
三、真山民："四灵"诗风的继承者
真山民(生卒年均不详)，不传名字，只自呼"山民"。后有李生乔说他不愧为南宋著名理学家真德秀之孙，因知其姓真。或说名桂芳，括苍(今浙江丽水)人，或说为宋末进士，但都无确证，大抵是后人揣测之说。他是宋遗民，《兵后寓舍春》有"世换山如醉"之句，显然是亡国所作。
他的诗，《宋诗钞·山民诗钞》所收的都是近体诗，律诗又多于绝句。《宋诗钞》说他"皆探赏优胜之作，未尝有江湖应酬语也"，评价中肯。确实，他的律、绝诗几乎都是"探赏优胜"的山水诗。作为一个在乱世中隐姓埋名、僻居山林的诗人，他竭力摆脱亡国的痛苦与孤独，终日与山水大自然对话，以求得精神的慰藉。"好山多在眼，尘事少关心(《山间次秀芳宿韵》)，即是他的山 心灵自白。他对山水自然美也确有新鲜的发现和独到的感受，写出许多别人没有表现过的景物情态、场景和细节，如："烟碧柳出色，烧青草返．魂。"(《新春》)"鸟声山路静，花影寺门深。"(《兴福寺》)"风蝉声不定，水鸟影同飞。"(《夏晚江行》)"水清明白鹭，花落失青苔。"(《溪行》)"霜轻留草绿，雾暗失山青。"(《临江晓行》)"树色烟明灭，蝉声风抑扬。"(《夏日》)"涧暗只闻泉滴沥，山青剩见鹭分明。"(《山行》)"路从初日红边过，人在野花香里行。"(《春晓山行》)这些诗句对视觉、听觉、嗅觉的表现，都很生动、细致。他的写景语言有的显出精心锤炼之迹，如："橹声摇客梦，帆影挂离愁。"(《兰溪舟中》)"云融山脊岚生翠，水嚼沙洲树出根。"(《朱溪涧》)有的却似信口吟成，天然美妙，如："一二里山径，两三声晓莺。乱峰相出没，初日乍阴晴。"(《晓行山间》)"八九峰如画，两三人倚栏。棋声敲竹外，帘影落花间。"(《宋道士同游白云关》)"蟋蟀数声雨，芭蕉一寺秋。乡关来枕畔，时事上眉头。"(《道逢过军投宿山寺》)可见，他很善于布置律诗中两联的关系，或一景一情，或一散一整，或一疏一密，使诗意有变化，不呆滞；尤善于运用数量词烘染情态，创造意境。总之，他的山水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写得精心，意境清隽圆融。《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说他"其诗源出晚唐"，并推许为宋代遗民诗人中的"第一流"人物，洵非虚誉。
但真山民的诗并非都是超尘出俗，不涉世事。他在七律名篇《杜鹃花得红字》中创造的那只"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的杜鹃的形象，正是他的自我写照。在他的山水诗中，也曲折隐晦地表达出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如：
两袖春风一丈池，等闲踏破柳桥西。云开远嶂碧千叠，雨过落花红半溪。青旆有情邀我醉，黄莺无恨为谁啼?东城正在桃林外，多少游人逐马蹄。
--《西湖图》
天色微茫入暝钟，严陵湍上系孤篷。水禽与我共明月，芦叶同谁吟晚风?隔浦人家渔火外，满江愁思笛声中。云开休望飞鸿影，身即天涯一断鸿。
--《泊舟严滩》
两首诗都几乎通篇写山水景物。但前首借黄莺的无恨而啼，暗点风景不殊河山易主之恨；尾联更从游人乐以忘忧，寄寓深沉的悲哀。后首以"水禽与我共明月"暗示自己的高洁志向，尾联自喻为"天涯一断鸿"寄托亡国后的痛苦与孤独。二诗分别运用以乐景写哀和以哀景写哀的表现手法，鲜明、生动、完整的山水景物形象与浓厚的抒情性达到了高度的统一。类似的篇章，还有《泊白沙渡》、《光霁阁晚望》、《晓行山问》、《临江晓行》、《春晓山行》等。四、谢翱：桀骜、幽奇的山水诗风谢翱(249--295)，字皋羽，号唏发子，长溪(今福建霞浦)人，后徙浦城(今属福建)。元兵南下时，曾尽捐家财募集乡兵数百人参加文天祥部队，任咨议参军。宋亡不仕。他的诗多是悼亡友、哀故国之作，苦思锤炼字句，主要学习李贺、孟郊风格而加以变化，以曲折隐晦的梦幻、象征、怪诞手法表达自己难言的隐痛。诗多古体，近体也受古体影响。在晚宋诗坛上，他以桀骜、幽奇风格，独树一帜。
谢翱的山水诗很少，在这极少的山水诗中，其意也不在生动细致地刻画山水景物，而是借山水景物作象征，或烘托出一种抒情氛围。如：
频年感烟草，荒冢几人耕。吴楚逢寒食，山村见独行。天阴月不死，江晚汐除生。到海征帆影，悠悠识此情。
--《寒食姑苏道中》
心游太古后，转觉此生浮。天外知何物，山中着得愁。岸花低草色，潮水逆江流。消长盈虚里，令人白尽头。
--《野望》
写景笔墨简略，却有峭拔苍凉之致。从对山水自然美的表现角度看，不及真山民。但他在南宋亡后凭吊杭州故宫废址时写的《过杭州故宫二首》，却是遗民诗中借山水和废殿抒发故国之思的名篇。
禾黍何人为守阍?落花台殿黯销魂。朝元阁下归来燕，不见前头鹦鹉言!
紫云楼阁宴流霞，今日凄凉佛子家。残照下山花雾散，万年枝上挂袈裟。
诗中选用富有象征性的景物意象，既表现了南宋灭亡后临安残败惨淡景象，又叹惋南宋君臣的苟且偷安导致亡国，寄寓自己的沉痛怨恨。写得沉郁深挚，具见其近体律绝也受孟郊、李贺诗苦思锤炼的影响。
五、林景熙：幽惋中显奇崛
林景熙(242--30)，字德阳，一作德呖，号霁山，温州平阳(今属浙江)人。成淳七年(27)进士，为泉州教授，后任从政郎。宋亡，隐居于乡，教授生徒，从事著述。他曾托名采药，与谢翱等共葬宋帝的骸骨于兰亭，故而名重一时。他是著名的宋遗民诗人，有《白石樵唱集》。他的诗多以怀旧思宋为内容，山水诗数量不少，也表达出深沉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其中有几首纯以象征性意象来表现的，如《天柱峰》："谁作孤峰紫翠巅，流泉一脉到宫前。却怜千尺擎天柱，不拄东南半壁天。"诗中所咏天柱峰在浙江乐清县雁荡山，一柱凌霄，高峻挺拔，堪称奇观。诗人却叹恨它撑不住东南半壁天，造成天塌地陷，从而形象、含蓄地抒写出亡国之恨。更多的山水诗不用喻象而用兴象，诗人把亡国之恨倾注到山水景物之中，借景抒情，意余象外。这一类作品有《栝城》、《重过虎林》、《郑氏西庄》、《宿七里滩》、《京口月夕书怀》等。试看《溪亭》：
清秋有余思，日暮尚溪亭。高树月初白，微风酒半醒。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
全诗以溪亭为中心，逐一描绘周围的清秋月夜景色，又以诗人的行为动作细节表现其飘泊无依的孤寂心态。情调凄婉，韵味深长。方逢辰《序白石樵唱》说："德呖自雁荡游会稽，禹窆荒寒，云愁木怆，凭高西望，钱塘潮汐之吞吐，吴山烟霏之舒卷，纷感互发，凡以写我郁陶者何恨。故其诗凄惋，而悠以博，微以章，宛然六义之遗音，非湖海啸吟风月而已。"指出林景熙山水诗的孤臣心事和凄惋风格，是很中肯的。
《宋诗钞》说林景熙："大慨凄怆故旧之作，与谢翱相表里。翱诗奇崛，熙诗幽惋。"其实林景熙诗在幽惋中也有奇崛雄放的一面，这也是他与真山民诗的不同之处。真山民诗只是幽惋，集中只有近体律绝；林景熙兼擅五七言古体。他在《书陆放翁诗卷后》和《读文山集》这两首七言歌行中，以雄劲笔触颂扬陆游和文天祥"龟堂一老旗鼓雄，劲气往往摩其垒"，"书生倚剑歌激烈，万壑松声助幽咽"。他的山水诗也有奇崛之作，如五古《大涤洞天》运用博喻描写奇石的千姿万态："或绚若霞敷，或蹙若波诡；或坚若旌幢，或悬若钟鼓；或虎而爪踞，或凤而翅舞。"七古《谒严子陵祠》有"乱峰欲雪江气严，老蜃吹云日色死"；《送葛居士住栖碧庵>>有"声摇孤枕海涛壮，影伴瘦筇山月白"，"琴心剑气两寂寞，醉墨淋漓风雨落"等奇句。章祖程《注白石樵唱》称林景熙为"真诗家之雄杰"，是颇有眼光的。
六、郑思肖：李白式的狂放飘逸
郑思肖(24-38)，字忆翁，连江(今属福建)人。曾以太学生应博学鸿词科。南宋亡后隐居苏州。他坐卧必向南，自号"所南"，时时不忘故国，是南宋末年一位颇有气骨的画家和诗人。他的《陷虏歌》、《写愤》、《伯牙绝弦图》、《墨兰》等诗，强烈地表现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由于他对现实的失望、悲愤，他向往神仙世界，在《三教记序》中说自己"近中年，闯于仙"。他写了《访隐者》、《赠老王道士》、《仙兴》等诗，都有飘飘欲仙之意。因此，他最推重"谪仙人"李白，在《观雪》诗中说："李白有狂才，飞笔写无极。"他写了许多带有李白式狂放飘逸的浪漫风格的诗歌，如《秋歌》、《春歌》、《琴女行》、《遇秋涧》、《雪中醉题》、《狂歌》、《醉乡十二首》等。他的山水诗也带着这种浪漫色彩。诗中想象丰富，幻想大胆，又常用夸张手法，创造出神奇的山水境界。如五古《虎丘》："何年海涌来，霹雳破地脉。裂透千仞深，嵌空削苍壁。山润石乳甘，秋冷铁花碧。阖闾云空愁，银虎去无迹。蛟龙镇奇险，拱护梵王宅。"写虎丘，实景与幻象相结合，既真切，又神奇。再看以下两首：
飞来绝顶上，流盼入无垠。国土东南阔，山川今古新。高楼临白日，平地载青春。直欲蓬莱去，因风问大钧。
--《越州飞翼楼》
一襟清气足，此夜岂人寰?醉影松杉下，吟身风露问。秋悬当殿月，云宿近城山。明发骑鲸去，飘然不可攀。
--《宿半塘寺》
前首写他在高楼上俯视山山 ，思入无垠，竟欲乘风飞往蓬莱仙境；后首写他在明月下、风露间醉吟，恍若成仙，竟想象自己明朝将骑鲸飘然远去。七绝《湖上漫赋二首》(其二)亦云："一望湖光镜面平，暮鸦过尽断霞轻。狂来飞上高峰顶，趺坐松柯叫月生。"同样表达出他渴望飞上高峰、脱离尘世以摆脱亡国痛苦的狂放情怀。
然而，诗人虽"心飞空阔外"，毕竟"身堕乱离间"(《即事八首》其三)，飘然成仙不过是一种幻想。因此，他的一些山水诗仍然不能不借耳闻目睹的萧条凄凉景色抒发自我哀怨。其中《绝句十首》(其八)是写实的：
西风满路奈愁何，昏鼓声中厌北歌。菱藕市空灯火断，一城秋怨明月多。
这是他在南宋亡后隐居苏州时的即景抒怀之作。而《秋雨》一首，则是夸张、写意、浪漫的：
云满长空雨满山，凄凄风色变新寒。夜来白帝将秋去，万树淋漓哭不干。
这"万树淋漓哭不干"的意象，在历来写雨景的诗中是新奇独创的，诗人借此写出了万千南宋遗民的大悲大哭。
郑思肖的山水诗毕竟数量太少，他也不善于生动细致地刻画山水景物，山水诗艺术成就比不上他的纪事、抒怀、咏物、题画之作，也比不上真山民、林景熙、萧立之。
七、萧立之：爽利明快的山水绝句
萧立之(生卒年均不详)，一名立等，字斯立，号冰崖，宁都(今属江西)人。淳{右十年(250)进士，知南城县，移辰州通判。在南宋危亡之际，他曾有请兵抗元的经历。宋亡归隐故乡。他原有集26卷，经过兵乱后，大部分散失，今存《萧冰崖诗集拾遗》仅3卷。
钱锺书《宋诗选注·萧立之小传》中说："这位有坚强民族气节的诗人没有同时的谢翱、真山民等那些遗民来得著名，可是在艺术上超过了他们的造诣。......不像谢翱那样意不胜词，或者真山民那样弹江湖派的旧调。"对他评价很高。萧立之兼擅五七言古近体诗，其中五古、七古、七律有一些写山水题材的，但诗中抒情、议论多而描写少，山水形象完整的作品寥寥无几。七律《赴官舟中》："蛰龙初动雨峥嵘，黄浊连宵与树平。路入峡头天一握，梦回篷背月三更。江村无复鱼盐市，客饭初尝菌蕨羹。小泊桥南沽斗酒，一街灯火灌婴城。"主要描写舟中旅次的生活情景，对山水的刻画比较简略。他的七言古诗爽快峭利，如《赋陈新伯秋潭》诗中有"我家岩前十丈冰，敲冰夜作玻璃声。爱君有此秋一潭，璧月下照琉璃城"数句，见出他有学李贺处，明快过之，但通篇山水形象也不完整。他的五律名篇《茶陵道中》云："山深迷落日，一径窗无涯。老屋茅生菌，饥年竹有花。西来无道路，南去亦尘沙。独立苍茫外，吾生何处家!"以山水行旅为题材，平易中见深厚，但此诗主旨是写亡国遗民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悲苦心态，前两联写景只是为抒情作铺垫，严格来说亦非山水诗。
他的七绝写山水较多，也最为出色，能够创造出新鲜的令人视境豁亮的山水景物意象，语言锤炼得精湛传神。例如《武阳渡》：
落日平江晚最奇，白龙鳞换紫玻璃。老兵绝叫客争渡，催得船来失却诗。
前一联描写白龙鳞状的江波因为夕照变成了紫红色的玻璃。喻象新奇贴切，言人所未言。又如《病起行散》：
分得红腰半日晴，苍苔蜡屐竹间亭。平畴白水斜阳外，都在黄梅雨里青。
把在梅雨中新晴的黄昏郊野景色写得青翠可爱。四句诗用了"红"、"苍"、"白"、"黄"、"青"五种颜色，却调配得错落有致，毫不堆砌。再看以下两首：黄帽牵船客自摇，水花压岸送归潮。晚风忽断疏篷雨，秋在烟波第四桥。
自把孤樽擘蟹斟，荻花洲渚月平林。一江秋色无人管，柔舷风前语夜深。
--《第四桥》
前首写傍晚风起雨停，诗人从舟上疏篷里赏览第四桥的烟波。结句造语新警。淡笔点染，诱人遐想。后首写他持蟹斟酒，在月下陶醉于一江秋色之中。结句用拟人化手法写橹声如语，又不露痕迹地嵌入了"风"、"夜深"等字眼，点染出微风轻拂的深夜幽景，传神地表达了诗人陶醉的韵味。两首诗都真切地表现出吴江的风物人情，饶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这样的山水七绝，平易之中见锻炼，清爽明快，虽无四灵绝句之灵巧，却避免了纤弱，是宋人绝句中的精品。明人罗伦《萧冰崖诗集叙》称萧立之诗为"南渡以后之高品"，是符合实际的。
上述宋末这些爱国诗人的山水诗，渗透了伤时忧国之情，风格沉郁苍凉，从而改变了南宋后期山水诗过分追求机灵、纤弱、秀婉的风气，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两方面，都给宋代山水诗注入了新因素，而且直接影响元代初期诗人继续借山水抒发爱国情怀。
乡士；五口对宋代各个历史阶段不同风格流派的山水诗作了评述，我们已有可能从总体上概括宋代山水诗的思想和艺术特点：
首先是山水诗表现题材的进一步扩大。随着宋代社会政治生活、经济生活、文化生活的不断发展，人们对各地山水自然美有了更多、更深的发现；宋代文官频繁调动职务，激烈的党争造成大批官员被流放，再加上隐逸之风盛行，上百名江湖诗人到处浪游，这就使宋代山水诗的描写对象越来越丰富，诗人的视野越来越拓展。江浙一带的佳山胜水成了宋代诗人们反复吟咏的对象。在林逋、苏轼、杨万里、范成大、陆游等人的山水诗中，杭州西湖、孤山、钱塘潮、山阴道等旎旖风光，得到了多角度、多侧面、多姿多彩的艺术描绘。陆游、范成大的生花妙笔，更展现出巴蜀雄秀的山水画长卷。苏轼、杨万里对岭南和海南岛的山水，有精彩的表现。许多过去未被人们发现的自然山水胜景，都被宋代的诗人一一收入诗的画幅之中。诚然，宋代没有像唐代的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李益那样从军出塞的诗人，因此宋代缺少意气豪迈、具有雄浑奇丽意境的边塞山水诗，这是宋代山水诗的一个很大的缺陷。但总的来说，宋代山水诗对自然山水的艺术表现，无论在广度和深度上都超过了唐代。这与宋代社会生活面的拓展以及宋人感情内敛长于对外界景物作冷静的、客观的、细致的观察与刻画有关。
其二，宋代山水诗比起唐代山水诗来．同现实生活的联系更密切，也更富于地区乡土风情和生活气息。宋代诗人笔下的自然景象，已少有唐代诗人如常建、李白、王维等人诗中那些榛莽丛生、虎豹出没、令人不识蹊径、莫辨晨昏的蛮荒山林，或者那些渺无人迹、只有山鸟啼鸣和野花自开自落的深林幽涧，而更多的是随处可见的溪桥野渡、渔村小市、竹篱茅舍，以及游人络绎的湖山名胜，或是诗人日常起居散步的官廨园林等。宋代山水诗人同宋代的山水画家一样，在描绘山水云物、林壑野趣时，并没有忘记表现人的活动，或行旅，或游乐，或山居，或访友，或渔、樵、耕、读，既表达人和自然的亲密关系，也反映出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人们各自的社会处境和生活动态，从而多侧面地折射出时代的情绪。也就是说，宋代山水诗已从超尘出世的原始山林回到了亲切有味的世俗人间。大体说来，唐代诗人除一部分人是在边塞军旅生活中讴歌西北大漠的壮丽风光外，多数人是在寻幽探奇和隐逸孤独中吟唱大自然的；宋代诗人则更多地是在调职和贬谪旅途、郊游、访友，以及渔、樵、耕、读等日常生活中发现和捕捉大自然的诗情画意。苏轼山水诗创作的三个高峰，恰恰在他通判杭州、贬谪黄州、远徙惠州儋耳这三个时期。黄庭坚自述"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登快阁》)，他的山水诗不仅描绘案牍劳形之后登阁所见的清朗高爽景色，而且更多的是唱叹贬谪途中跋涉过的险山恶水。陈与义正是在飘泊流亡五年时间里，目睹山河破碎，写下了不少充满激越爱国感情的山水诗。而新鲜活泼的"诚斋体"山水诗，有许多是杨万里在吏散庭空时"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荆溪集序》)中的吟咏，或是他"偶拄乌藤出苔径"，"群从同行还起兴"(《十月四日同子文......于蓬莱酌酒摘金桔小集成长句》)的创获。"诗在山林而人在城市"，杨万里《西归诗集序》中的这句自白，可以说是对宋代诗人创作山水诗的生活环境和审美心态的真实概括。它与郭熙、郭思父子在《林泉高致》中所说山水画家们"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同一旨趣。我们试品味以下山水诗句："苍茫沙嘴鹭鸶眠，片水无痕浸碧天。"(林逋《秋江写望》)"夜雨连明春水生，娇云浓暖弄阴晴。"(苏舜钦《初晴游沧浪亭》)"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苏轼《慈湖夹阻风》)"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徐俯《春游湖》)"闲上山来看野水，忽于水底见青山。"(翁卷《野望》)"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徐玑《新凉》)这些诗中的山水景物意象和意境，都那么清妙秀远。它们是自然的、本色的，也是人间的、世俗的，给人以平易感、新鲜感，充满了亲切、温馨的人情味和生活气息，这同唐代诗人笔下大量不带人间烟火而多具静谧神秘意味的山水诗迥然有别。
其三，同上述山水诗与日常生活联系更密切这一点相呼应，就是宋代山水诗与田园诗的进一步合流。在王安石、王庭硅、陆游、范成大、杨万里、方岳、翁卷等一大批诗人的创作中，呈现出山水诗的田园化和田园诗的山水化的景观。特别是范成大，他写了不少以乡村风景和劳动生活为题材的田园诗，其中一部分作品，侧重以画家的眼光观察乡村山水，又多用鲜丽丰富的色彩点染风景之美。这些作品既是田园诗，又是山水诗。其他许多诗人在描绘山水时，也多喜欢把乡土田园的景物交织在诗中，使山水诗增加田园风味和乡村生活情调。唐代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韦应物等诗人已经有一些融合山水田园的作品，而宋代这一类作品更多，既是宋代诗人们生活经历和环境的反映，也是他们有意识的艺术开拓。
其四，宋代山水诗充满着激昂悲壮的爱国激情。由于宋代贯穿着严重的外患，面对外族入侵、国家危亡的局势，诗人们纷纷用诗歌抒发图存救亡、抗侮兴邦的思想感情。诗人们或把对祖国振兴强大的热烈期望寄托在自然山水之中，创作出讴歌祖国壮丽河山的诗篇。更多的山水诗作与痛悼国破家亡、伤时感乱紧密联系起来，使山水景物意象染上沉郁悲凉的感情色彩，甚至渗透着热血苦泪。那么多洋溢着爱国主义激情和民族英雄气概的山水诗的出现，是中国山水诗史上的空前壮观。
其五，宋代山水诗在创作方法、意境、风格、语言和表现技巧等方面，都有着与唐代山水诗不同的特色：唐代诗人感情爽朗，胸襟开阔，心灵外向，具有雄伟的时空意识和大胆丰富的幻想；善于创构宏大的意象，表现壮阔的意境，在作品中显示出雄奇壮丽的风格。而宋代诗人相对来说，感情冷静，心灵内省，时空意识较窄，缺乏超尘拔俗的幻想力。因此，宋代的山水诗中，除了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曾巩、王安石、王令、郭祥正、苏轼、陆游、杨万里、范成大、朱熹等杰出诗人的作品具有豪迈气魄和雄伟意境外，绝大多数诗人的作品同唐人比较都显得视野和想象狭小一些。钱仲联先生说："古代山水诗的艺术风格，总的可以划分为雄奇和清远两大派。"①我们可以说，唐代的山水诗兼有雄奇和清远两大派，而以雄奇一派为主导；宋代山水诗却主要是清远一派，虽有苏轼、陆游等人的雄奇之作，却未能构成一大流派。
然而，宋代诗人也有胜于唐人之处。宋代诗人生活在一个文化大繁荣的社会中，他们的学问更广博，知识结构更多元化，层次也更高。他们具有多方面的文学艺术修养，更善于融合不同艺术之长，调动多种艺术手段去开拓创新。因为感情内敛、心灵内向，他们更冷静理智，更擅长对社会、政治、宇宙、自然、人生作深刻思考与探索。他们虽然在诗的灵气和幻想力方面不及唐人，却比唐人更长于对事物作冷静、深入、细致的观察。这样，就使宋诗在唐诗之后，有许多独到之处。清人吴之振《宋诗钞序》谓："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得，皮毛落尽，精神独存。"叶燮《原诗》用图画作譬说："盛唐之诗，浓淡远近层次，方一一分明，能事大备。宋诗则能事益精，诸法变化，非浓淡远近层次所得而该，刻画变化，无所不极。"翁方纲《石洲诗活》也指出："诗至宋人而益加细密，盖刻抉入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这些见解都是中肯的。缪钺在《论宋诗》中概括唐诗、宋诗的不同特色是："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譬诸游山水，唐诗则如高峰远望，意气浩然；宋诗则如曲涧寻幽，情境冷峭。唐诗之弊为肤廓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①以上对于唐诗和宋诗不同艺术特征的论述，自然包括了山水诗在内。如果从山水诗艺术表现的角度作更深细的观察与比较，不难看出宋代山水诗人更擅长观察与刻画，对山水自然景物不仅写得细，而且写得巧。宋代诗人喜欢并擅长大景小取，表现细小景物，又擅长运用白描写生之笔，迅速地捕捉住景物在一瞬间的声色、情态、动静，把握其特征，刻画入微。比起唐代诗人来，宋代诗人更善于表现稍纵即逝、转瞬即改的自然意象。而为了使自然景物意象更灵活，他们又经常地运用拟人手法，把大自然当作人来表现，使之具有人的性灵与表情。许多诗中的自然物之间、人和自然物之间的关系，都被赋予了世态人情。将自然山水拟人化的诗句，在宋诗中大量出现。他们还努力通过巧妙的构思、新奇的意象以及生新的字句，创造出与唐人山水诗迥然不同的全新境界。
宋代诗人由于深受禅宗"万物皆有佛理"和理学"格物致知"、"格物穷理"的观物态度和思维方式的影响，还喜爱在山水诗中寄寓精邃深刻的哲理。苏轼、朱熹、杨万里的许多山水诗都能巧妙地把情、景、理融合在一起，使诗中充满理趣，耐人寻味。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山水诗，议论和说理笔墨过多，使诗中的山水景物意象不够生动、鲜明、完整，也就无法展现出浑融、含蓄的意境。这是宋代山水诗的一个很显著的缺点。
其六，两宋是山水画的辉煌时代。这时山水画已取代人物画成为绘画艺术的主流品种。山水诗受到山水画的很大影响，二者产生了同步同构对应。山水诗在艺术表现方面出现的许多新变，都与此息息相关。首先，山水画家已不满足于描绘耳目所接的一时一地的山水景物，而敢于移动视点、延续时间，把"三远"的视野凝集在一幅全景画里，使画境成为若干时空关系的总和，如荆浩的《匡庐图》、关仝的《山溪待渡》和《大岭晴云》、范宽的《溪山行旅》与《雪景寒林》、巨然的《巨壑松风》、董源的《潇湘图》等。山水诗受这种全景山水画影响，出现了大量长达数十韵乃至百韵以上的长篇巨制，如苏舜钦《蓝田悟真寺作》(50句)，欧阳修《忆山示圣俞》(52句)、《自岐江山行至陆驿》(48句)、《庐山高赠同年刘凝之归南康》(37句)，王安石《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60句)，苏轼《入峡》(60句)、《巫山》(78句)，晁补之《谒岱祠即事》(27句)，尤袤《游张公洞》(00句)等。与全景山水画所绘山水兼具"可行可望，可居可游"(郭熙《林泉高致》)之妙相对应，宋代许多长篇山水诗还细致地、酣畅淋漓地抒写了诗人们在名山胜景中的行、望、游、居之乐。而南宋山水画家马远、夏圭创作了许多只描绘山之一角或水之一涯的精巧细致的山水小幅，被称为"马一角"和"夏半边"。他们又擅长运用组画形式表现处于不同时空却又相互联系的山水景象。与此相应，在南宋的山水诗中，就有杨万里的《桑茶坑道中八首》、《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六首》，姜夔的《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首》、《湖上寓居杂咏十四首》，朱熹的《武夷棹歌十首》等七绝组诗。宋代很多诗人都善于以画家的眼光选取描写角度，并借鉴画家"经营位置"的艺术匠心，描绘出空间层次清晰、富于立体感的山水图画，如苏轼《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清人汪师韩评析此诗景物布置之妙日："结句'清景，二字，一篇之大旨。云雪楼台，远望之景；水清林深，近接之景。未至其居，见盘纡之山路；既造其屋，有坐睡之蒲团。至于仆夫整驾，回望云山，寒日将晡，宛焉入画。"(《苏诗选评笺释》)宋代诗人又普遍地、熟练地运用类似画家以画框取景的"借窗观景"手法，例如曾公亮《宿甘露僧舍》，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其二)、《思王逢原三首》(其二)，曾巩《西楼》，苏轼《南堂五首》(其五)，汪藻《即事二首》(其二)等，都妙用窗户作画框，画出咫尺万里、活跃飞动的山水图画。杨万里的《舟过石潭》"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更是诗人从山水画的皴法中获得灵思妙想的佳句。陆游的《过灵石三峰二首》(其一)"拔地青苍五千仞，劳渠蟠屈小诗中"，则是把山水画家化大为小、缩龙成寸的表现方法巧妙用于诗的构思和想象的典型一例。钱锺书在《宋诗选注》中精辟地指出：从文同开始，诗人们在描摹天然风景时，才具体地把当前风物比拟为某种画法或某某大画家的名作，例如他的"独坐水轩人不到，满林如挂《暝禽图》"(《晚雪湖上寄景孺》)，"峰峦李成似，涧谷范宽能"(《长举》)；"君如要识营丘画，请看东头第五重"(《长举驿楼》)，为中国写景文学添了一种手法。钱先生慧眼独具，发现了这一点。这里想补充说明：宋代诗人用绘画技法或画家名作比拟天然风景，并不仅仅是简单地比喻，他们有时还能从喻体形象--绘画名作中进一步发挥奇特的想象，赋予喻体以本体形象不可能具有的性质或动作，从而展现出亦真亦幻、虚实结合的绝妙画境。如陆游《雨中山行至松风亭忽澄霁》："烟雨千峰拥髻鬟，忽看青嶂白云间。卷藏破墨营丘笔，却展将军著色山。"在《湖上晚望》诗中，陆游有"峰顶夕阳烟际水，分明六幅巨然山"之句，用巨然的山水画明喻湖上暮景之美；而在此诗里，诗人想象出"卷藏"、"却展"两个动作，把明喻巧妙地转化为曲喻，从而更生动地摹状出山中晴雨变幻的瑰奇景色。
细心研读宋代山水诗中许多以绘画比拟天然山水风景的作品，不难发现它们具有一个共同的艺术特点，这就是诗人们都喜爱在作品中追求幽默诙谐、反常合道、富于智慧、耐人寻味的意趣。例如，苏轼的《自兴国往筠宿石田驿南廿五里野人谷》、秦观的《泗州东城晚望》、刘澜的《桐江晓泊》、俞桂的《过湖》等。由此看来，宋代山水诗除了兼具谐趣、奇趣、理趣外，还可添上一个"画趣"。如果进一步品味，我们还可以发现，宋代诗人们在引入并消化绘画艺术的思维方式与表现技法的同时，还普遍表现出一种追求水墨韵味的美学倾向，而对水墨韵味的偏好与追求，又是同创造虚融淡泊、荒远清冷艺术意境的自觉意识紧密相关、表里相合的。宋代诗人和画家都喜欢选择诸如荒林古寺、寒江暮雪、晚钟落照、秋月夜雨等自然意象，用水墨或素淡的色彩，来创造荒寒清冷、静寂旷远的意境，借以表现他们深受禅宗思想影响而形成的超尘出俗、忘却物我的人生哲学，表现他们虚融清净、淡泊无为的生活情趣以及幽深玄远的禅思，并形成以此为特定指向的文人诗画艺术规范。这对元、明、清三代的山水诗画创作产生了巨大深远的影响，并成为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士大夫文人普遍推崇的审美理想①。
① 关于宋代山水诗与山水画的同构对应，详参陶文鹏《宋代山水诗的绘画意擂》，《中国社会科学》994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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