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第五编 山水诗的复古与新变

第五编 山水诗的复古与新变绪

言包括山水诗在内的明代诗歌，一方面，它是明以前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历程的自然延伸；另一方面，这种延续又在明代特定历史条件的影响下掀起新的波澜，发生新的转变。于是，整个明代诗坛大致呈现如下几种主要潮流。一是延续中唐以下特别是宋元以来古典审美理想逐步解体的趋向，古典诗歌沿着理性化和感性化的轨道进一步分化发展，其中尤以理性化倾向占主导地位。当上述趋向发展到极端后，诗歌创作的理性化和感性化倾向弊端充分暴露，越来越多的诗论家和诗人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南宋严羽等人的时代还只是一种零星呼吁的复古主张，此时终于成为广大诗论家和诗人的共同呼声，于是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复古运动，其宗旨即在批评中唐以下特别是宋元以来诗歌创作中的理性化和感性化倾向，超宋元而上，以汉魏盛唐为师，恢复古典审美理想和古典诗歌的审美特征，力求使主体与客体、情与理、意与象和谐统一，使诗的意境浑朴圆融，这就构成了包括山水诗在内的明代诗歌创作的第二种潮流，即复古主义潮流。然而,历史是不可能重复的，与汉魏盛唐时代相比，明代的社会生活以及人们的思想感情、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等都已发生很大变化，要重现汉魏盛唐诗歌的风貌和盛况已失去现实基础，实际上已根本不可能。因此，尽管复古派作家作出了巨大努力，复古思潮曾席卷整个文坛，但它最终不得不归于失败。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明代复古派的努力并不是毫无意义的。首先，世界上任何一种事物趋向衰落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力图挽救重振它，而不是立即葬送它。因此，明代复古运动实际上是中国古典诗歌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环节。而人们付出了巨大努力仍不能使它重现辉煌这一事实，则无疑能使人们充分认清它已衰落的本质。其次，明代复古运动实际上并非单纯的复古，而是包含了某些新因素，不自觉地反映了某些新的历史要求，从而成为其后文学思潮新发展的先导。于是，当明代复古运动总体上归于失败后，许多诗论家和诗人纷纷清醒过来，他们不再抱有恢复古典审美理想和古典诗歌审美特征的幻想，而是力图突破、超越它，另寻出路，揭示主体精神与客观世界、情与理、意与象的矛盾对立，张扬独立的主体精神，倡导个人情欲的满足，从而揭橥了一种具有近代色彩的新的审美理想和诗歌的审美特征。这就是明代诗歌创作的第三种潮流，我们姑且称之为浪漫主义潮流。在这三种主要潮流中，第一种潮流与第三种潮流实际上有相通之处。相对于力图恢复古典审美理想和古典诗歌审美特征的复古潮流而言，它们都属于古典审美理想和古典诗歌审美特征的蜕变或日新变。因此，复古与新变两种潮流的对峙和交替发展，构成包括山水诗在内的明代诗坛(以至整个明代文学)的基本格局；复古与新变，乃是回荡在纷繁复杂的明代山水诗以及明代．

诗歌(乃至整个明代文学)现象中的主旋律。

根据明代山水诗以至整个明代诗歌本身的发展变化，同时考虑作为明代文学发展外部环境的明代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的状况，我们拟将明代山水诗的发展划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明初到正统十四年(449)的"土木堡之变"，前后约80年，是为明前期。这一时期内古典诗歌发展的总体倾向，是延续宋元以来的发展趋势，沿着理性化和感性化的方向继续分化演进，其中尤以理性化倾向占主导。在山水诗创作方面，一部分诗人把山水当作愉悦性情的对象，或逃避现实的避难所，对山水的态度流于一种浅层次的功利主义，主体与山水之间缺乏深刻的沟通和融合。另一部分诗人则乐于通过山水寄寓某种哲理。在这里，描绘山水之美是次要的，只是手段；表达某种理性观念才是主要目的，山水并没有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

从景泰年间到万历二十年(592)左右为明中期，约40年。这一时期内明朝政治的特点是时好时坏，波动起伏，思想文化统治开始松动，理学阵营中先是滋生了与程朱理学大同小异的崇仁学派、白沙学派等，接着又出现了阳明心学。古典诗歌领域内占主导地位的是复古主义思潮，先后出现了"前七子"和"后七子"。复古派诗人在山水诗创作上力图以盛唐为师，达到主体与山水之间的一种深刻契合。他们既反对把山水当作寄寓某种理性观念的工具，也反对把山水仅当作某种主体感性需求的对象，总而言之，他们不主张主体的理性或感性明显流露，而是追求以一种静穆超然的目光，去观照自然界本身的美，在有意无意之中渗进主体的情志，从而构成含蓄蕴藉的意境。他们的部分山水诗K山 达_Ⅱ了这种境界，但更多的作品则是似是而非，因为这种契合的客观现实基础--主体与客观世界的统一的状况已不复存在。从万历二十年左右到明末的四五十年为明后期。这一时期内，明王朝政治上急遽衰败，思想文化方面失控，异端思想流行于士大夫之间。古典诗歌发展的基本态势是浪漫倾向占主导。浪漫派诗人的山水诗以抒写主体性灵为标志，往往以一种强劲活泼的主体精神挟裹山水景物。为了使主体性灵得到充分凸现，作者甚至不惜对山水景物作变形或丑化的处理，以显示主体的睿智和洒脱不羁。这样一种审美观念在此前的山水诗中几乎没有出现过，它标志着对古典审美理想的反叛和对具有近代色彩的新的审美理想的追求。

第一章 明前期的山水诗

有元一代，蒙古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政策。蒙古人、色目人在政治上享有特权，往往由刀笔吏出身，即可飞黄腾达。汉族人特别是南方汉族人则受到压制，即使出仕，也只能担任一些佐贰卑职。于是北方人士多走从政一途，南方知识分子则多选择了隐居不仕、治学为文的生活道路。本来从宋室南渡开始，中国文化的中心已经南移。元灭南宋以前，还可以说有大都和临安两个中心。元灭南宋以后，文化重心迅速向南倾斜。及至元末，北方几乎成了文化沙漠。在南方，文化教育事业又相对集中于现在的江苏、浙江、江西、安徽、福建、广东等地，形成了若干文人集团，其中尤以前三者最为重要。由于生活环境和地域文化传统各异，这几个文人集团的文学创作各有特点。明初的许多文人，都由元末而来，也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几个文人集团文学创作特色的制约。

元末明初，相当于现江苏地区的文人以苏州为活动中心，可称为吴中派。高启、杨基、张羽、徐贲并称明初"吴中四杰"，是该派的代表。他们的文学创作活动在元末已十分繁盛。当时张士诚割据吴中，保境自守，而且优待文人。吴中的大地主、大盐商们也建筑园亭池馆，招延名流，附庸风雅。当元代末年其他各个地区遍地战火、满目狼烟之时，吴中俨然成为新的"稷下"、"邺下"，成为全国文学活动的中心。他们流连诗酒，赏景品花，很少把目光和笔触投向当时正燃烧战火的山河大地，但战场硝烟的气息也时时飘进他们的诗作中，使他们的作品流露出一种燕巢幕上的心态。在对山水景物的观赏方面，他们明显怀有一种"吴中情结"，即特别钟爱吴中的一山一水，认为它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景致，置身其中有一种特别的舒适感和优越感。出现在他们笔下的大多是一丘一壑、茂林修竹、小桥流水、荷风菰蒲等，他们总是以亲切优雅的目光细细品味这些景象。他们几乎不关心东南一隅以外的神州大地的存在，崇山峻岭、苍原旷野、大河奔流的景象很少进入他们的视野。因此，他们的山水诗往往笔触细腻，语言清丽，但境界不免狭窄，格调不免萎弱。入明以后，吴中文人遭到残酷迫害，或被迁徙，或遭杀戮，精英丧失殆尽。剩下的一些成员也在高压统治下战战兢兢，苦吟哀唱于水边林下，借山水寄寓其凄苦怨郁的心情。战乱(主要是朱元璋集团消灭张士诚集团的战争)给吴中带来的严重破坏，在吴中诗人这一时期的山水诗中倒是得到了较充分的反映。

元末浙东地区的文人以金华为活动中心，主要人物有宋濂、刘基、王袜、胡翰、苏伯衡等。元代末年，浙东文人由于不像吴中文人那样具备政治靠山和优裕的经济条件，创作活动相对零散。自元顺帝至正十八年(358)朱元璋集团攻下婺州(金华)后，浙东文人纷纷投入朱明阵营。他们为朱氏集团削平群雄，驱除蒙古出谋划策，为明朝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制度的制定作出了重要贡献。洪武初年，浙东文人云集朝廷，其声势达到高潮。从生活氛围到思想情趣，浙东文人都与吴中文人迥然不同。他们基本上都是得程朱理学之嫡传的"北山学派"的门徒，信奉"文以明道"的文学观，创作上则长于文而短于诗。在为数不多的山水诗作中，他们往往怀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传统心态，通过对山水的观赏，表达自己处乱而不惊、穷困而无闷的信念。或沿着"格物致知"的思路，通过仰观俯察山水动植，体验到自然界的某种规律或某种人生哲理。该派文人中只有刘基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思想受到南宋"永康学派"和"永嘉学派"学说的影响，欲以事功立名，较少受程朱理学的束缚。他论诗论文强调"美刺风戒"，"以达穷而在下者之情"①，作于元末的《覆瓿集》忧时念乱，悲愤淋漓，入明以后所作《犁眉公集》怀谗忧讥，感叹咨嗟，均有较强的感染力。他往往观山水而不忘时事，他的山水诗往往都笼罩着浓重压抑的时代气息，贯穿着一种悲壮苍凉的格调。

元末明初，还有以张以宁为代表的闽中文人群，以刘崧为代表的江西诗人群和以孙蒉为代表的粤中文人群，声势相对较小。他们在诗歌创作上都力图追摹"唐音"，比较注重音韵的流畅和谐，但立意往往比较浮泛，唯有个别山水诗值得注意。

元末明初江西文人群的地位仅次于吴中派和浙东派，其代表人物是刘崧。他们着意继承陶渊明、黄庭坚、杨万里、虞集等人开创的江西诗歌传统，① 《四库全书》本《诚意伯文集》卷七《照玄上人诗集序》、《王原章诗集序》、《项伯高诗集序》等。追求一种平淡简净的风格。如前所述，吴中文人在洪武初年受残酷迫害，浙东文人也在紧接着发生的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中受到摧残，宋濂、刘基、苏伯衡等均不得善终。建文四年(402)燕王朱棣篡位，浙东派的殿军方孝孺因不肯为他草写登极诏书而被杀，亲故门人皆受株连，浙东派主宰文坛的时代遂告结束。代之而起的即是江西文人，他们在此后的政坛和文坛上占有重要地位，故当时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语①。滥觞于洪武中，正式形成于永乐初，流行文坛近一个世纪的"台阁体"，即以江西文人为创作队伍的主体，其代表人物为杨士奇。因深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又受乡邦文学传统的制约，特别是受当时朝廷对知识分子和整个思想文化实行高压政策的束缚，"台阁体"作家的创作都以宣扬封建伦理道德、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为主要任务。他们的少量山水诗都旨在展示台阁文人的闲情逸致，借以点缀风调雨顺的太平气象。

正统年间以后，一些理学家步入诗坛。他们进一步发展了浙东派和台阁体诗歌创作的理性化倾向，形成了一个理学家诗派，其代表人物是薛碹、吴与弼、陈献章、庄昶等。他们描写山水的作品倒不少，但其目的不在表现山水之美，而是藉以陈述某种理性观念，因此并不注重意象的统一、物象的选择，乃至遣词造句也随意草率，常把一些理学话头掺进诗中，使其变得不伦不类。中唐以下特别是宋元以来，古典诗歌的分化至此发展到极端，理性化倾向的弊病充分暴露，席卷明中期文坛的复古主义思潮已经呼之欲出了。第一节登临亦可悦，但恨时非平：

元末明初的山水诗

一、高启及其他吴中诗人的山水诗

高启(336-374)，字季迪，长洲(今苏州市)人，自号青丘子。年少即有才名，与徐贲、杨基、张羽、宋克、释道衍等结诗社，号"北郭十友"。又喜读兵法，与剑客侠士交往。元末张士诚割据吴中期间，他的许多友人都投奔张氏幕下，他则始终与张氏集团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朱元璋集团消灭张士诚集团(367)后，高启的许多朋友和亲人(包括他唯一的哥哥以及岳父全家)都被迁徙到濠州(今安徽风阳)等地，甚至被处死(如友人饶介)，高启①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2．集．周叙》。

则因为年纪尚轻，又未明确接受张士诚集团的官职，所以免遭迫害。

洪武二年(369)初，明朝征召高启至南京参加《元史》的编撰。初接召命高启很兴奋，以为实现青少年时代的政治理想的机会来到了。他在《召修(元史)将赴京师别内》诗中写道："我志愿裨国，有遂幸在斯。"但入朝以后，目睹明王朝对知识分子特别是吴中文人残酷迫害的现实，他马上便心灰意冷了。《元史》编撰不到一年即基本完成，高启被留在翰林院，担任诸位王子的教师。由于当时提出辞官的人多遭迫害，所以高启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洪武三年(370)的一天，高启见到了朱元璋，谈得很投机。朱一时高兴，即任命高启为户部侍郎。高启陈述自己年轻缺乏经验，不能担此重任，并乘机请求辞官归乡，朱一时拉不下脸面，只得同意。高启回苏州后，又过起了诗人塾师的生活。四年以后，苏州知府魏观在张士诚王宫旧址复建府衙，被人诬告图谋不轨，高启因为魏观撰写了《上梁文》而牵连得罪，被腰斩于南京，年仅39岁。

高启的被害不仅是他个人的不幸，而且是明代文学的重大损失。《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高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代一代诗人之上。"《明诗纪事》也说："高启天才绝特，允为明三百年诗人称首，不仅冠绝一时也。"他的诗作真实地反映了元末明初动荡的社会现实，真诚袒露了自己的个性、感情和追求。在艺术方面，他努力向汉魏盛唐名家名作学习，追求古雅，同时又避免了刻板地摹拟古人，具有自己的面貌，摆脱了宋元以来诗歌创作中的平庸浅露、琐屑纤巧的弊端。由于在他身后的明代诗歌几乎全部卷入了复古与新变之争，主张复古的走到盲目拟古的地步，主张新变的又过分蔑弃古典诗歌的审美规范，创作成就都有限。回过头来看，高启的诗歌创作成就便显得相当突出了。

山水诗在高启现存约900首诗中占了很大比例。他短暂的一生除不到两年的时间在朝廷任职外，其他时间都在城镇和乡村度过。他在作于元末的《娄江吟稿自序》中说，当时"天下崩离，征伐四出，可谓有事之时"，有力者可以乘时建功立业，而自己则"实无其才"，"故窃伏于娄江之滨，以自安其陋。时登高丘，望江水之东驰百里而注之海，波涛之汹碎，烟云之所杳霭，与夫草木之盛衰，鱼鸟之翔泳，凡可感心而动目者，一发于诗，盖所以遣忧愤于两忘，置得失于一笑者，初不计其工不工也"。在《缶鸣集自序》中他又说："时虽多事，而以无用得安于闲，故日与幽人逸士唱和于山颠水涯，以遂其所好"。这些都是他当时生活和创作状况的实录。无论在兵荒马乱的元末，还是在政治恐怖的明初，大自然山水都是他逃离政治纷争的避难所，寻求心灵慰藉和人生自由的精神家园，因此他对山水表现出一种特别的向往和依恋。高启的山水诗内容上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首先是一层拂之不去的乱离之色。尽管诗人为回避混乱的社会现实而将目光投向山水，但对社会的关注仍时刻萦绕在他的心头，而且战火硝烟也必然在自然景色上留下痕迹，时时映入诗人的眼帘。因此，高启的不少山水诗都有社会现实的投影，它们在一定程度上把描绘山水与反映社会现实结合起来了。而作者的思想感情，可用他的《吴越纪游诗·早过萧山历白鹤柯亭诸邮》中的诗句来概括："登临亦可悦，但恨时非平。"如作于元末的《登城西门》："登城望神州，风尘暗淮楚。江山带睥睨，烽火接楼橹。并吞何时休，百骨易寸土。向来禾黍地，雨露长榛莽。不见征战场，那知边人苦。马惊西风笳，鸟散落日鼓。呜呜城下水，流恨自今古。"此诗与杜甫《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同一旨趣，写山河草木的变或不变，目的在于写出社会的动乱。值得注意的是，在朱元璋集团平定吴中后，以至明王朝建立后，作者笔下的吴中山水仍蕴含浓厚的沧桑之感。这既与包括诗人在内的吴中民众对朱元璋集团--明王朝怀有抵触情绪有关，更是因为朱元璋集团在消灭张士诚集团时给吴中地区带来了严重破坏。如《过城西废坞》：

乱前游最熟，乱后问都迷。园散栽花户，林荒采菊蹊。废泉流圈浅，斜阳下城低。唯有烟中鸟，迎人似旧啼。

由于有所顾忌，诗人没有正面描写战争给人民生活造成的深重灾难，而是就闲处落笔，只描绘了自然景物"园散"、"林荒"、"废泉"、"斜日"等景象，当时吴中地区满目疮痍的情景已不难想见。诗人流露出的那种低迷凄伤的心态，在当时吴中人士中是有代表性的。

高启山水诗内容上的第二个特点，是他对吴中风物的无比眷恋。高启称自己本有志于"北溯大河，西涉嵩华，以赋其险迳绝特之状"，但由于战乱等原因，他一生只作过两次不远的旅行，而且都在吴越地区的范围内，这自然限制了他的视野，使他的山水诗描绘的对象多为吴越的平畴远山、小桥流水等，缺少"险迳绝特之状"，景象比较单一。但由于他对家乡的这些景物倾注深情，观察熟稔，因此描绘起来就非常细致传神，使他的山水诗具有一种浓郁的江南情调。如下面两首诗：

雨过春陂柳浪香，布帆归缓怕斜阳。渔人为指江城近，一塔船头看渐长。

--《入郭过南湖望报恩浮图》

樵青刺篙胜摇桨，船头分流水声响。青山渺渺波漾漾，白鸥飞过时一两。载书百卷酒十壶，日斜出游女儿湖。邻舟买得巨口鲈，醉拍铜斗歌呜呜，此乐除却江南无。

--《刘松年画》

单纯用"豪迈"或"清丽"之类的概念，很难对高启山水诗以至他的全部诗作的艺术风格给予完整的概括。早有评论者不无见地的指出，高启注重并善于学习古代诗人，如李志光称他"上窥建安，下逮开元"；"拟鲍谢则似之，法李杜则似之"(《凫藻集》附《本传》)；缪天自称其诗"自古乐府、《文选》、《玉台》、《金缕》诸集，下至李杜王孟高岑钱郎刘白韦柳韩张以及苏黄范陆虞揭，靡所不合"(金檀注本《青丘诗集》卷首)。从消极方面看，高启偏重模仿，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独立创造自具面目，个人风格不够鲜明突出，但高启诗歌的艺术特色也因此显得不拘一格。他大致是根据诗歌体裁、题材的特点，分别取法古代诗人，如七言歌行多学李白，五律有钱、郎风调，五绝、七绝则多近韦、柳。面对雄奇壮阔的山水景色，他往往选用五古或七言歌行等体裁，充分发挥想象，进行铺张扬厉的描绘，极尽奔放腾挪之致。如他描写著名的钱塘江潮水的壮丽景象："潮声若万骑，怒夺海门入。初来听犹远，忽过顾无及。震摇高山动，喷洒明月湿。霜风助翻江，蛟龙若难蛰。"(《宿汤氏江楼夜起观潮》)一个"怒"字，一个"夺"字，非常形象地描绘出海潮涌入江口的汹涌奔腾之势。"初来"一联从观赏者主观感觉的角度，写出了潮头的来去迅疾，使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登海昌城楼望海》则突出描写大海的浩瀚无垠，气象开阔。《赠金华隐者》是写给一位隐居金华山中的隐士的。诗人没有到过金华山，但熟知有关皇初平(黄大仙)在当地叱石成羊的传说，以之为线索充分驰骋想象，构成一种神奇幽邃的境界，使读者很容易联想起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等诗。高启这类作品中最负盛名的还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派乘长风。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此诗首先描绘了浩浩长江流经南京紫金山时龙盘虎踞的壮阔景象，气势雄浑；接着转入对发生在南京城的兴亡往事的回忆，感慨深长；最后归结为对天下一统、复归太平的赞美，情调高昂。由山水而及人事，由古而及今，转接自然。把对山水景物的描写与感慨历史兴亡结合起来，使该诗超越了一般山水诗纯以山水之美娱人的境界，显得意蕴特别丰富深沉。

面对小巧宁静的自然景物，高启的感觉又特别细腻，笔致也特别婉丽。如《步至东皋》中有"鸟啄枯杨碎，虫悬落叶轻"的句子。《江上晚眺怀王著作》有"鸥立断冰流渐远，鸦随残照去还明"的句子。更有代表性的是《水上盥手》："盥手爱春水，水香手应绿。法法细浪起，杳杳惊鱼伏，怊怅坐沙边，流花去难掬。"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那颗心灵是何等玲珑剔透。如果说前一种雄奇豪迈的诗风主要是靠学习李白等古代诗人而获得，因而那些作品总隐现出古人之作的影子，那么后一种风格则在更大程度上是诗人天性的流露，因而更能体现他的艺术个性。

杨基(约334一约383)，字孟载，号眉庵，原籍嘉州(今四川乐山)，生长于吴中。初以教私塾为生，元末曾入张士诚幕府任"记室"，朱元璋攻占苏州后被流放至濠州，又徙河南。洪武二年(369)起用为荥阳(今属河南)县令，又谪居濠州，放还闲居南京。洪武五年(372)任江西行省幕官，旋因上司得罪牵连去职。洪武六年奉使湖南、广西，返京任兵部员外郎。洪武七年出任山西按察副使，升按察使。后被谗免职，罚作劳役，死于南京工地。杨基幼年即颖敏绝人，九岁背诵《六经》，著书十万余言，题日《论鉴》。

后以诗才受到元末著名诗人杨维桢(号铁崖)的赏识，被称为"小铁"。他的诗作也深受杨维桢诗风的影响，以华丽新巧见长，不像高启那样力求古雅。以往的诗论家对元末诗风及杨维桢的诗作抱有偏见，认为它们不合"大雅"，因此对杨基诗也贬抑过甚。实际上他的诗清新流丽，不事模拟古人，较有独创性，与高启相比可谓各有特色。

杨基游历颇广，所以他的山水诗中的面目也颇为丰富多彩。中州旷原、大梁山川、楚中风物等都在他的笔下得到艺术的再现。如《岳阳楼》一诗：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空阔鱼龙气，婵娟帝子灵。何人夜吹笛，风急雨冥冥。

该诗起句如天外飞至，自然平易而大气磅礴。"水吞"一联在境界的雄浑和气韵的深沉方面不及杜甫的名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但色彩鲜明，体现了身兼画家的诗人对颜色的敏锐捕捉和再现的能力。"九疑"句又自然逗出后四句，转入神话世界的遐想。全诗有实有虚，准确传达出了作为楚中名胜的岳阳楼与洞庭湖雄浑壮阔又神奇幽渺的特色。当然，杨基描绘最多的还是吴中风光。如果说写外地的山水景物作者往往只是一个具有独到眼光的观赏者的话，那么他在写吴中景物时则全部身心都已融入其中，使整个作品都洋溢着诗人对家乡的钟爱之情。如这首《天平山中》：

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

首两句描写江南春雨中山道上的景色，既有细致入微的特写镜头，也有一晃而过的扫描。后两句则从主观感受着笔，写出诗人陶醉于优美的江南春光中的优游自得的心情，通过主体的心灵折射出环境的迷人，全诗情调格外轻松。

杨基才思敏捷，性情外溢，他的有些山水诗颇有诙谐幽默之致，有时稍涉油滑。如《对江望山》之一："朝山翳其麓，暮山翳其巅。变态孰使之，白云与苍烟。我久不见山，见山喜如颠。以我窥青山，料应山亦然。喜极复自笑，我何愚且偏。青山本无情，于人何所怜。因兹勿复道，且听薰风眠。"其二中也有"我生敬青山，如对父与叔"这样的句子。虽然它们可能都由苏轼的《泛颍》等诗和辛弃疾的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化出，但语气更趋佻达。又如《观鱼》："池阴树影凉，白小纷成队。吹絮圆沤续，触荷清露碎。俄沉静却浮，忽遇惊还退。幸免钓丝忧，江鲈且充脍。"前六句刻画池中小鱼的神态细腻传神，末两句则笔锋一转，变为调侃。诗人似乎无意营造或维持一种宁静淡雅的意境，不再把山水景物神秘化，而是把它们日常化，表现人与自然之间一种亲切的关系，情趣上与晚明浪漫派诗人的山水诗有相通之处。

二、刘基与浙东文人的山水诗

刘基(3-375)，字伯温，青田(其住地今属浙江文成)人。4岁人郡庠学《春秋》，同时继承了祖父刘庭槐的天文学、地理学和医学。6岁中举人，又从郑元善学习理学。至顺二年(33)中进士，任江西高安县丞。以后累起累踬，因刚直不阿，得罪上司，多次罢官，最后弃官归隐青田山中。至正二十年(360)，朱元璋攻占浙东，刘基与宋濂等应朱元璋征召至南京，从此成为朱元璋的重要谋臣，辅佐他先后击败陈友谅、张士诚等部，成为明朝开国元勋之一。明洪武元年(368)拜御史中丞兼太史令，洪武三年授弘文馆学士，封诚意伯。洪武四年，因与左丞相胡惟庸交恶，被胡所谮，受朱元璋猜忌，罢官归里，后又被召至南京闲住。洪武八年卒，或谓被胡惟庸毒死。刘基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具有强烈的用世之心，不甘心遁迹山水。面对元末动乱的社会现实，他同情民生疾苦，痛恨官场的黑暗腐败，悲愤无端。归于朱元璋麾下后，他感奋驱驰，慷慨激昂。总之，他一直是一个人世的文人，始终在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抗争奋进。与他的人生态度相一致，他的文学理论主张也特别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尤其重视诗可以"刺"、可以"怨"的作用，反对嘲风弄月、流连光景之作。如他在《照玄上人诗集序》中说："夫诗何为而哉?情发于中而形于言，'国风'、'二雅，列于六经，美刺风戒，莫不有裨于世教，是故先王以之验风俗，察治忽，以达穷而在下者之情，词章云乎哉。""今天下不闻有禁言之律，而目见耳闻之习未变，故为诗者莫不以哦风月弄花鸟为能事......而诗之道无有能知者矣。"在《王原章诗集序》中他又说："诗何为而作耶?《虞书》日：诗言志。卜子夏日：诗者志之所之也。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诗果何为而作耶。周天子五年一巡狩，命太师陈诗以观国风。使为诗者俱为清虚浮靡以吟莺花咏月露而无关于世事，王者当何所取以观之哉。"

在这种人生理想和文学观念的支配下，刘基几乎是无暇从容地观赏山水，领略自然美的魅力。他在《题王右军兰亭帖》中说："王右军抱济世之才而不用，观其与桓温戒谢万之语，可以知其人矣。放浪山水，抑岂其本心哉。临文感痛，良有以也，而独以能书称于后世，悲夫!"他本人的心迹旨趣，由此可见一斑。因此，虽然刘基诗作甚富，真正可算作山水诗的篇什却很少。即使在以山水景物为题材的作品里，诗人也往往眼在山水而心不在山水，而是

关注它们的某种实用功能或道德象征意义。如《铅山龙泉》在描写泉水如"寒舍六月冰，润浃九里长。鲸鳃狎躐起，虎口呋牙张。发窦既窈窕，流渠遂汪洋。洞彻莹玉镒，锵鸣合宫商"之后，诗人马上联想到"养德君子类，膏物农夫望"。又如《七月四日自深谷之灵峰作》先写："山盘涧萦纡，谷深岩错重。竹露滴皎皎，林霞散溶溶。度石苔藓滑，披萝烟霭浓。"紧接着诗人的目光便被田畴中的庄稼所吸引："颇喜禾黍成，可以慰老农。"如果我们把目光从刘基的诗歌推展到他的散文，就会发现他观赏山水的这种心态和眼光是一以贯之的，如他在《活水源记》中说："余既爱兹水之清，又爱其出之不穷，而能使群动咸来依，有君子之德焉。上人又日：属岁旱时，水所出能溉田数十亩，则其泽又能及物，宜乎白野公之深爱也。"

由于忧时念乱，牢骚满腹，刘基有时对山水还持有一种反常的心态，即对山水景物也感到厌烦，向它们倾泻自己心中的郁愤，这在古代山水诗中是比较少见的。如他的《二月二十三日自黄冈还杭途中作》："日照江边春树林，繁花乱叶感人心。花间蛱蝶漫多事，叶底杜鹃非好音。举目山川成皓首，侧身天地一沾襟。解忧唯有尊中酒，疾病年来已厌斟。""繁花乱叶感人心"句由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诗句脱胎而来，但心境有所不同。"花间"一联则更显独特。

当然，诗人也偶有心情平静的时候，这时他感受山水之美的心灵就显得特别敏锐。约在至正十三年(353)，他因反对上司招抚方国珍而遭到诬陷，被"羁管"绍兴，长达三年，在他的一生中，这是难得的"无所事事"的一段时光。他似乎对元王朝已感到绝望，于是"放浪山水，以诗文自娱"(《诚意伯文集》卷首《行状》)，写下了不少山水游记和山水诗。尽管这些诗，如《春兴》七首等，往往也是前四句写自然景色，后四句写离乱之感或忧世之叹，但他毕竟比较细致地打量起山水景物了。他最出色的山水诗，还是他在风尘仆仆的旅途中，偶尔心情闲暇，意与景会，不经意写出的一些绘景小诗。如这首《题沙溪驿》：

涧水弯弯绕郡城，老蝉嘶作车轮声。西风吹客上马去，夕照满川红叶明。

该诗把记行程与写景结合起来，画面富于动感，而又色彩明丽，有点有染，层次清晰。诗人那种作为匆匆过客对途中美景恋恋不舍的心情，也含蓄地透露出来，情景交融，耐人寻味。

刘基也喜作词，有《写情集》四卷。大约受传统的"诗庄词媚"观念的影响，与他的诗相比，他的词作中"感四时景物，托风月情怀"的篇章要多一些。暂时忘却了时事，放松了神经，他的部分作品颇有飘逸轻松之致。如这两首《浣溪沙》：

细草垂杨村巷幽，白沙素石引溪流，青苔矶上有扁舟。门外好山开罨画，屋头新月学帘钩，窗风一榻似清秋。

语燕呜蚂白昼长，黄蜂紫蝶草花香，沧江依旧绕斜阳。泛水浮萍随处满，舞风轻如霎时狂，清和院宇麦秋凉。

由这些作品可以看出，刘基特别喜爱那些色调明快、清新自然的景物，这与他耿直疏爽的个性有关。这些景物被写进词作中，进一步被赋予了作者的个性色彩，达到了山水景物特征与作者个性的统一。读这样的作品，我们不仅感受到山水景物之美，也感受到了作者的性情。

宋濂(30一38)，字景濂，号潜溪，金华(今属浙江)人。自幼好学，曾从元末著名文人吴莱、柳贯、黄潘等人学习，又随闻人梦吉学理学。因慕浦江郑氏义门九世同居，乃迁往浦江，担任郑氏私塾教师。至正九年(349)被荐为翰林院编修，以亲老辞不就，隐居龙门山著书。朱元璋攻占金华，任宋濂为郡学五经师。后与刘基等一道被征至南京，担任朱元璋诸子的老师。明朝建立后，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曾担任《元史》总裁官。当时朝廷重要文告多由他执笔，被朱元璋称为"开国文臣之首"。洪武十年(377)因年老辞官还家，后因长孙宋慎被卷入胡惟庸谋反案，次子宋燧和宋慎被处死，举家流放茂州，宋濂中途卒于夔州。

宋濂生性恬淡，性格温和。擅长散文创作，论文以"原道、征圣、宗经"为宗旨，论诗亦主"发乎情，止乎礼义"。生平作诗不多，《文宪集》三十二卷，诗只占两卷，而且这些诗作大都是奉酬应制之作，咏孝子节妇之类的篇章占了相当比例。元末在郑氏义门任教及隐居龙门山约二十年时间，是宋濂一生中生活比较自由闲适的时光。据王秫《宋濂小传》，他"性疏旷，不喜事检饬。宾客不至，则累日不整冠，或携友生徜徉梅花树间，轰笑竞日，或独卧长林下，看晴雪坠松顶，云出没岩扉间，悠然以自适"。在这种生活氛围里，宋濂应该作了一些山水诗，可惜没有保存下来。他现存的山水诗，可以《川上夜坐约王子充同作》为代表：

四山动暝色，红日下蒙翳。川光生夜明，一白欲无地。星斗可俯拾，恍疑青天坠。旷景与心涵，直接溟滓际。若非隔林锻，不知有人世。此诗描写夜深人静时夜空如洗、万象澄澈的景象，抒写了作者身心通泰、直与浩气同流的感受。作者并不满足于对山水景物美丽外表的刻画，而是侧重于营造主、客观世界融为一体的境界，从而表达一种人生旨趣。从思想渊源来说，这里显然蕴含了理学家的人生理想。从艺术风尚来说，作者遣词蕴藉，情思婉曲，走的是上摹六朝中唐，力避浅近的路子。

宋濂晚年告老还乡后，曾题浦江玄麓山八景，颇有影响。其小序云："予不作诗者十年(按即在南京任职的十年)，近寻兰至玄麓山，左泉右石，争献奇秀，疑山灵欲钩致新句，故使人情思煜煜然也。"这些诗仍保持了宋濂山水诗的原有风格，不限于描绘客观景物，而总是在其中寄寓了某种人格意义或生活理想。如《钓雪矶》："钓雪立苍矶，入夜鱼不食。不食非水寒，自是钩太直。"写的是毫无机心的垂钓者形象，实即作者的自我写照。《翠霞屏》："古石不改色，绛绿自成围。谁裁一片霞，为我制秋衣。"则写作者欲轩轩霞举、远离尘世的心愿。读到这样的山水诗，就好像在花团锦簇的世界突然发现一件清气逼人的古玩，别有一番风味。

王神(323--374)，字子充，义乌(今属浙江)人。祖、父均为书院教师。王棉曾师从黄活，元末求官不遂。朱元璋攻占金华后，他被招致幕下。明朝建立后官至翰林院编修，曾与宋濂同任《元史》总裁。后奉使云南招降元朝的梁王，遇害。有《王忠文集》。王神与宋濂的思想观念和生活经历多有相同之处，但两人的个性不同。宋濂为人温厚，王秫则颇有豪迈不羁之气。所以两人的诗风格同中有异。仅就山水诗而言，宋濂的作品多用比兴手法，意致蕴藉，王神的作品则形象鲜明，诗意显豁。如《桐庐舟中》："潇洒溪山梦此邦，轻风细雨过桐江。川回几讶船无路，林缺时看屋有窗。野果青包垂个个，水禽白羽去双双。到家正是重阳节，新酿村醅正满缸。"此诗描绘返家途中所见景象，洋溢着一种欢快喜悦之情。颔、颈两联刻画富春江两岸树木葱茏萦回掩映之致，逼真如画。末句虚写，更添趣味。

洪武初王神曾奉使吐蕃，行至兰州，有诏暂住，后乃奉命改使云南。在西北滞留时期，他曾遍游关中名胜古迹，写下不少记游诗。宋代以后，中国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向东南转移，曾经在唐以前山水诗人笔下占有重要地位的西北山川风光，渐渐从诗人们的视野中消失。我们看宋明的山水诗，映现在我们眼前的几乎是清一色的东南妩媚、江南烟雨，差不多把我们的审美感觉软化了。读到王神的西北纪游诗，我们不禁有登高望远之感。如下两首：

驴背萧萧帽影偏，斜风落日灞桥边。玉堂仙客无人识，漫说当年孟浩然。

--《九月八日灞桥戏题》

洮云陇草都行尽，路到兰州是极边。谁信西行从此始，一重天外一重天。

--《兰州》

王袜的诗随兴而发，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做到自然朗畅，但有时也稍涉率意或失于雕琢。如《京城春夜漫兴》："金水桥头辇路分，深沉庭院柳如云。春来天上浑无迹，月到花间似有痕。"末句未免近于纤巧。《题万里江山图》："昔年曾作子长游，万里江山一客舟。揽得瑰奇满胸臆，怪来开卷思悠悠。"末句又不免近于油滑。

三、其他地区文人的山水诗

张以宁(30--370)，字志道，号翠屏山人，古田(今属福建)人。元泰定四年(327)中进士，至正中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国子祭酒。明初例徙南京，任侍讲学士，奉命出使安南(越南)，凡三往，即卒于该地。

大约是因为方音太重的缘故，闽、粤诗人学诗必须从正音开始，所以两地的诗歌历来有注重摹拟唐诗音调的传统。然所重者在此，便往往不免徒得其外表，而不得其内在气骨。张以宁诗也是这样，时见唐调，时有佳句，但全篇往往不相称。又不免受元末绮缛诗风的浸染，部分作品过于裱丽纤仄。他的有些写景之作不乏清新自得之趣，如《近无锡道中》："橘花香曙露，杨叶淡寒烟。"《长芦渡江往金陵》："水兼天去无边白，山过江来不断青。"视角和联想都颇为新颖。当然，张以宁山水诗中最值得注意的还是描写闽中和安南风物的作品，如下两首：

大昂岭尽小石米，黑屋刖钦悬隹鬼。承胡松裉万月雪，雨君石路干年苔。我行忽落青天外，白云四望茫如海。黛痕三点见蓬莱，明星玉女遥相待。九华天姥省见之，人间有山无此奇。平生酷恨李太白，不到闽山独欠诗。

--《登大佛岭雨中云在其下》

龙水南边去，行穿万竹林。羊肠山险尽，蜗角地蟠深。铜柱千年恨，星槎万里心。朝来晴好景，绿树响春禽。

--《安南即景》

这两首诗颇能反映张诗精粗兼陈的特点。前一首开头四句虚实结合，炼字造句颇见功力。"我行"两句变换视点，想象新奇。但"九华"以下四句则流于率易平庸。后一首前四句写安南遍地竹林、地形复杂，比较生动。但"铜柱"一联插入主观抒怀，"朝来"一联所写景物又与前四句所写景物迥不相侔，致使"即景"的主题表达不够完足，全诗的景象也不统一，难给人以深刻印象。

孙蒉(338-393)，字仲衍，号西庵，南海(今属广东)人。洪武三年举人，曾任工部织染局使、虹县主簿、翰林院典籍等职；曾被罚作苦役，又被谪戍辽东，后因牵连人蓝玉谋反案被杀。

孙蒉与王佐、赵介、李德、黄哲并称元末明初"广中五先生"，相传他"于书无所不读，为诗文不属稿"。洪武九年(376)，他曾奉使四川，返途中作有《下瞿塘》一诗，描绘长江三峡中的瞿塘峡滩险流急的情形。古典诗歌中写三峡的作品不少，但大多作一种粗线条的勾勒，点到即止。这些作品耐人寻味，富于情景交融的韵致，但终使读者有一种雾里看花之感。孙蒉这首诗则以自己亲身经历为基础，对滩险流急的情景作了非常细致、充分的刻画，如其中一段："人鲜瓮头翻白波，怒流触石为漩涡。长年敲板助船客，破浪一掷如飞梭。滩声橹声历乱聒，紧摇手滑橹易脱。沿回划转如旋风，半侧船头水花没。船头半没船尾高，水花作雨飞鬓毛。争牵百丈上崖谷，两旁捷走如猿猱。"这里描写波涛奔流起伏，木船颠簸抛闪，水手紧张操作的情景，真使人似亲临其境，惊心动魄。

第二节 阁臣、名将和理学家的山水诗

明代永乐到成化(403-487)这八十多年中，诗坛上主要有杨士奇、杨荣、杨溥为代表的"台阁体"，于谦、郭登为代表的名将诗，以及理学家陈献章、庄昶为代表的"陈庄体"理学诗。这三派诗人都有不少吟咏山水之作。下面，我们对杨士奇、于谦、庄昶的山水诗分别予以论述。

一、杨士奇：雍容中尚有天趣之真

杨士奇(365--444)，初名寓，以字行，号东里，泰和(今属江西)人。建文初被荐入翰林院，充编纂官。后又历仕永乐、洪熙、宣德、正统等四朝，官至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著有《东里集》，存诗560余首。他与杨荣、杨溥同为当时著名宰臣，世称"三杨"，而他人内阁达42年，时间最长，故为首。三杨充当代言近臣期间，是明王朝政治上相对稳定时期，但在表面的繁华与平静中已潜伏着严重的社会危机。位尊权重的三杨，在"盛世"的幻影中自安自得。他们宣扬"以其和平易直之心发而为治世之音"(杨士奇《玉雪斋诗集序》)的文学主张，强调在诗文中抒写"爱亲忠君之念，咎己自悼之怀"(杨荣《省愆集序》)，以歌颂太平、润饰鸿业为旨归。他们的文章宏丽典雅、平正纡徐，具有雍容醇厚气象；其诗"大都词气安闲，首尾停稳，不尚辞藻，不矜丽句，太平宰相之风度，可以想见"(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乙集》)。三杨的诗文被称为"台阁体"，独尊文坛数十年。

杨士奇的诗歌，主要题材便是朝贺、宸游、巡狩、征伐、官场迎送，还有咏物、题画等。这些诗歌呈现出一派升平祥瑞的气象和在"盛世"幻影下自安自得的阁臣心态，缺乏真情实感的表露和酣畅纵横的气势，但在艺术上属对工巧，音节和谐，技巧圆熟，流畅自然。总的来说，平正富雅有余而精劲不足，偏于阴柔之气而较少有阳刚之美。

但杨士奇等人并非一味地在"盛世"的幻影中自安自得，他们的内心也有不平，有时试图摆脱台阁政治与封建礼法的拘束，憧憬着由仕而隐，由台阁走向江湖和山林。杨士奇在《畦乐集序》中推崇陶渊明"冲和雅澹"的田园诗，又在《玉雪斋诗集序》中神往唐代诗人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和韦应物"天趣自然"的诗风，因此，他也写有《次韵黄少保过田家有感》，以沉郁心情反映民生疾苦。而他在山水诗创作中，更是努力将性灵的真趣与自然流利

的风格融为一体，写出不少佳作①。

杨士奇的古近体山水诗，都有一些感情真挚、描写真切、风格自然的篇章。五古《汉江夜泛》："泛舟入玄夜，奄忽越江干。圆景颓西林，列宿灿以繁。凝霜飞水裔，回飙荡微澜。孤鸿从北来，哀鸣出云间。时迁物屡变，游子殊未还。短褐不掩胫，岁暮多苦寒。悠悠念行迈，慊慊怀所欢。岂不因时命，苦辛诚独难。感彼式微诗，喟然兴长叹。"写游子在岁暮的苦寒与艰辛，应是他早年游于湖、湘间授徒自给时的作品。前半幅写汉江夜泛中所见所闻的凄清、萧瑟景色，笔墨开合动荡，颇有气势，显然有别于辞气安闲、雍容醇厚的台阁体风格。又如七律《九日过宿迁县》：

挂席迢遥晚未休，行程逦迤望邳州。数家农舍通篱落，几处渔舟聚淡流。回首乡园天渺渺，惊心时序水悠悠。紫萸黄菊非无意，沙鸟汀云漫自愁。

诗写羁思乡愁，感情强烈，景色真切，笔墨灵活，境界浑融，已显现天趣之真。在杨士奇的山水诗中，五律和五、六、七言绝句更为出色。他在这些诗中，善于捕捉各地山水风物的特征，并以清淡的笔墨，展现出一幅幅带有浓郁生活气息的画面。请看五律《高邮》：

四顾无山色，苍茫极远天。水云涵郡郭，粳稻被湖田。草舍津头市，菱歌柳外船。羁愁念前路，非为别离牵。

此诗抒写淡淡的羁愁，并无深情远韵。但诗人捕捉了几个很有地方特色的意象，并巧妙地把它们组合起来，所以虽着墨轻淡，简笔勾勒，却生动地表现出苏北平原水乡宁静优美、富饶繁华的风光，使人恍然如见水渠交错、稻浪起伏，如闻桨声欺乃、菱歌荡漾，耳目为之一新。

至于杨士奇的山水绝句，除了善于捕捉具有典型特征的意象外，更表现出艺术构思新巧、色彩点染鲜丽、语言生动流畅的特色，例如：

湘阴县南江水斜，春来两岸无人家。深林日午鸟啼歇，开遍满山红白花。

--《三十六湾》

全篇写江湾春日恬静幽美景色，有声有色，自然流利，生动活泼，诱人神往。在某些山水绝句中，杨士奇还巧妙地借景衬人，勾勒惟妙惟肖的人物形象。请读他的七绝名篇《发淮安》：

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双鬟短袖惭人见，背立船头自采菱。

前二旬选取蓼草花的淡红、荇菜根的碧青以及茨菰花的嫩白，点染出江北水乡多彩的风貌。后二句描绘船上采菱女子的背影，令人想象她羞涩的天真神态。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五评杨士奇诗："如流水平桥，粗成小致。"这样的诗，确实是蕴含着天趣之真和诗情画意之美的。

二、于谦：诗思多从鞍马得

在以雍容典雅、平淡安闲为特征的"台阁体"风行诗坛之际，名将武臣于谦和郭登却在其戎马倥偬之余，写出了许多关心国事民瘼、风格朴实雄健的诗篇，其中包括不少"诗思多从鞍马得"(于谦《过五攒山》)的山水诗，给当时的诗坛吹来一股清雄之风。

于谦(398--457)，字廷益，号节庵，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永乐十九年(42)进士。历任兵部右侍郎，山西、河南巡抚等职。正统十四年(449)七月，北方瓦刺族也先进犯大同，宦官王振挟英宗亲征，于谦极谏而不听。后英宗兵败被俘，瓦刺军遂长驱进犯北京。于谦由兵部侍郎升任兵部尚书，拥立景帝，守卫北京。景泰八年(457)，徐有贞、石亨等发动夺门之变，英宗复辟，于谦被诬，下锦衣卫，致死。成化问，得复官赐祭，赠太傅，谥肃愍。万历问改谥忠肃。于谦的忠肝义胆、高风亮节，天下推重。于谦曾任山西、河南巡抚达8年之久，足迹遍及晋、豫的山川大地。他的山水行旅诗如同他的《石灰吟》等咏物诗一样，常借景物作比兴，抒情言志，倾吐他不辞辛劳、为国事跃马奔波的情怀，表现出他的远大抱负、坚贞情操、乐观精神及忠烈性格。请看下面两首七律：

悬瓮山前境趣幽，邑人云是小瀛洲。群峰环耸青螺髻，合涧中分碧玉流。出洞神龙和雾起，凌波仙女弄珠游。愿将一掬灵祠水，散作甘霖遍九州。

--《忆晋祠风景且以致望雨之意》

星稀月落晓风清，犹听鸡声报五更。山势平吞沙漠境，河流曲绕晋阳城。天涯何处寻归路，野景无边动客情。车骑纵横皆故道，不须侯吏远逢迎。

--《太原道中晓行》

前一首写景多用想象虚拟之笔，语言清丽；后一首却是白描实写，文字朴质。二诗都是景切情真之作，尾联也都"卒章显志"。这种"卒章显志"的写法，于谦用得较多，难免有构思雷同、稍欠含蓄的缺点，但却提高了山水行旅诗的思想境界。于谦论诗，主张"清明纯粹之气，自肺腑中流出"(《赵尚书诗集序》)。读他的山水诗，我们总能感觉到诗人在写景抒情中灌注一股"清明纯粹之气"。这是诗人高尚的人格美和情操的自然流露。

于谦多次路过或登攀太行山，诗题标明"太行"的作品，就有《夏日行太行山中》、《暑月将自太行巡汴》、《太行途中杂咏》、《太行山中晓行》、《登太行思亲》、《上太行》等，此外还有不少题上虽未标明而在诗中写了太行山的。巍峨险峻的太行山，是于谦"相看两不厌"的亲密战友，也是诗人抒怀咏志的灵感源泉。他在一些诗中，对太行山的气势、风光、景物作了真切生动、形神兼具的描绘。例如：

信马行行过太行，一川野色共苍茫。云'蒸雨气千峰暗，树带溪声五月凉。世事无端成蝶梦，畏途随处转羊肠。解鞍盘礴星轺驿，却上高楼望故乡。

--《夏日行太行山中》

茫茫远树隔烟霏，猎猎西风振客衣。山雨未睛岚气湿，溪流欲尽水声微。回车庙古丹青老，碗子城荒草木稀。珍重狄公千栽意，马头重见白云飞。

--《秋日经太行》

诗人描绘太行夏日和秋天景色，笔墨含情，意象生动，境界开阔，洋溢着沉郁苍凉之气。而在另一些诗中，诗人用虚笔摄其太行山之"神"，更侧重表现自己面对太行的风发意气与深沉感受。例如：

远道疲鞍马，舟行得暂闲。推篷看风景，只见太行山。

--《舟中》

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空鸟独还。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

--《上太行》

前一首写他在远道鞍马驰骤的疲乏之时，于舟中暂得小憩，推篷观景，巍巍太行跃入眼底。后一首以西风落日、衰草斑斑、云薄秋空、飞鸟独还，反衬他鬓发苍苍跃马登山的情景。太行山只在诗的末尾画龙点睛般地点出，诗即戛然而止。但太行山的雄伟气魄，却已跃现纸上。读者从中可以想象它给予诗人多么强大的心灵慰藉与精神激励。后人常将岳飞与于谦并提，二位都是赤忱爱国的名将。于谦的《上太行》，与岳飞的《池州翠微亭》，二诗意境相通。而《上太行》更多一些苍凉沉郁之气与抑扬顿挫之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于谦诗"风格道上，兴象深远"，鲜明地体现在他的咏唱太行的作品中。

三、庄昶：情、景、理相映成趣

庄昶(436--498)，字孔饧，江浦(今属江苏)人。成化二年(466)进士，授翰林检讨。成化三年元宵，宪宗皇帝命史馆文臣赋诗庆贺放灯，庄昶以为过于奢侈，抗疏谏止，遭廷杖二十后，谪桂阳判官，经言官论救，改南京行人司副。后因居父母丧，卜居定山二十余年，人称定山先生。巡抚王恕欲以银修葺其敝舍，昶却之日："受官办以理私庐，可乎?"可见其人品气节。弘治间，因荐起用人京，不久迁南京吏部郎中，以老疾罢归。天启初，追谥文节。有《定山集》十卷，补遗一卷。

庄昶与陈献章(428--500)是好友，二人都是理学家。写诗作文，"多本太极之旨，以阐明性理为宗"(《四库全书总目·(定山集)提要》)。因此，他们强调"宗程崇邵"："只看程明道(颢)、邵康节(雍)诗，真天生温厚和乐，一种好性情也。"(陈献章《批答张廷实诗笺》)尤其强调以邵雍的《伊川击壤集》为宗法对象："定山倘许吾扳驾，突过尧夫《击壤》前。"(陈献章《听秀夫诵定山先生之作》)二人的大量诗作，宣讲理学，枯燥乏味；俚词鄙语，充塞满篇。所以杨慎《升庵诗话》指斥陈献章诗说："徒见其七言近体，效简斋(陈与义)、康节(邵雍)之渣滓，至于'筋斗样子'、'打乖个里'，如禅家呵佛骂祖之语，殆是《传灯录》偈子，非诗也。"而庄昶在因袭《伊川击壤集》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他在诗中不厌其烦地使用"乾坤"、"太极"、"心性"、"道理"等字眼，多有"太极吾焉妙，圈来亦偶夸"(《题画》)之类的诗句，内容无非是演绎宋代理学开山周敦颐的先天模式《太极图》，语言粗率，淡乎寡味。他的山水诗《游茅山》中，竟然有"山教太极圈中阔，天放先生帽子高"的句子，因此被人讥为"太极圈儿大，先生帽子高"。他的另一首山水诗《与谢汝申饮北山周纪山堂石洞老师在焉》，有"溪边鸟讶天机语，担上梅挑太极行"一联，有人竟以为高于杜甫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对此，李梦阳在《缶音序》中讥讽说："今人有作性气诗，辄自贤于'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等'句，此何异于痴人前说梦也?"陈、庄的这些"性气诗"，被人们称为"陈庄体"(杜荫堂辑录《明人诗品》)。

但庄昶和陈献章的诗，并非都是玄理的押韵讲义。他们论诗还有主张性情风韵的另一面。陈献章说过，他写诗"率吾情盎然出之"(《认真子诗集序》)。庄昶也倡言"光风霁月、鱼跃鸢飞，道之妙形矣"(《送潘应昌提学山东序》)，认为宇宙人生的哲理妙道，常包含在生动活泼的自然景物中，诗歌应当予以描绘，见解是可取的。特别是庄昶在遭受贬斥之后，离京外任，后来又在定山长期隐居，对山川大自然有亲密的感情与深切的感受，发为吟咏，晚年的创作态度也越来越严肃认真，所以《定山集》中，也有一部分写得较出色的山水诗篇。他的一些古体山水诗，或狂放、或沉雄，颇得唐人李白、杜甫的气韵，如：

我闻沃洲山，渺绝如仙洲。仙洲不可到，梦想空自遒。清风为我御，白云为我舟。欲凭万古心，穷此天地幽。何时沃洲仙，与我相绸缪。振衣鳖峰冈，濯足津溪流。把画庖牺图，开卷大禹畴。六经不得志，万古重删修。悠悠天壤间，邈矣吾何求!

--《沃洲山为新昌石秉殷赋》

定山不与灵山白，万古江淮一峰碧。青天作盖拥层巅，北斗当空挂岩石。我今借此一榻云，欲与希夷华山敌。豪来得句不肯眠，醉笔一挥千丈辟。

--《定山歌用杜韵》

一写失意的悲愤，一写赋诗之雄豪，都借缥缈或高峻的青山激发出来。两诗描绘山景，想象飞驰，大笔挥洒，有不可羁束的气势。把这两首诗放到唐人诗集中，也很难分辨出来的。

庄昶擅长七律。他的七律吟咏山水之作固然有大量粗俗的"性气诗"，但也有一些抒写出真情清景的佳作。例如：

偶上蓬莱第一重，道人今夜宿芙蓉。尘埋下界三千丈，月在西岩七十峰。江海几年留老眼，乾坤今日寄微踪。酒醒无限题诗意，起立层岩看万松。

--《游琅砑寺》(其二)

老子江南自在行，无端诗思绕湖生。舟从小港摇初出，天与青山看半晴。醒里风花元脱洒，眼中鱼鸟自分明。化工多少悠然趣，纵有王维'画不成。

--《出港》

无论描山还是画水，都真切生动，挥洒自如，中两联对仗工稳自然，语言也刚健有力。类似的七律山水佳作，还有《清溪》、《游灵岩山》、《过徐》、《济宁舟中》、《舟中》等。

在《定山集》中，还有一些景色、情韵、哲理相映成趣的山水佳作，如：

山中水碓活水中，老夫起坐观无穷。源头活水不用借，活水自舂无日夜。

--《溪云水碓短歌行》

渔蓑烂舞钓船中，谁遣先生此梦同?偶到南湖看月色，元来天地亦高风。

--《斗山杂诗》

百年未了青藜杖，又向灵岩坐晚晴。我与白云同自在，月交秋夜极分明。青天旷野真能大，白鸟沧江本自清。俯仰峥嵘男子事，肯将容易负平生。

--《游灵岩山》

诗人描绘太行夏日和秋天景色，笔墨含情，意象生动，境界开阔，洋溢着沉郁苍凉之气。而在另一些诗中，诗人用虚笔摄其太行山之"神"，更侧重表现自己面对太行的风发意气与深沉感受。例如：

远道疲鞍马，舟行得暂闲。推篷看风景，只见太行山。

--《舟中》

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空鸟独还。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

--《上太行》

前一首写他在远道鞍马驰骤的疲乏之时，于舟中暂得小憩，推篷观景，巍巍太行跃入眼底。后一首以西风落日、衰草斑斑、云薄秋空、飞鸟独还，反衬他鬓发苍苍跃马登山的情景。太行山只在诗的末尾画龙点睛般地点出，诗即戛然而止。但太行山的雄伟气魄，却已跃现纸上。读者从中可以想象它给予诗人多么强大的心灵慰藉与精神激励。后人常将岳飞与于谦并提，二位都是赤忱爱国的名将。于谦的《上太行》，与岳飞的《池州翠微亭》，二诗意境相通。而《上太行》更多一些苍凉沉郁之气与抑扬顿挫之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于谦诗"风格道上，兴象深远"，鲜明地体现在他的咏唱太行的作品中。

三、庄昶：情、景、理相映成趣

庄昶(436-498)，字孔呖，江浦(今属江苏)人。成化二年(466)进士，授翰林检讨。成化三年元宵，宪宗皇帝命史馆文臣赋诗庆贺放灯，庄昶以为过于奢侈，抗疏谏止，遭廷杖二十后，谪桂阳判官，经言官论救，改南京行人司副。后因居父母丧，卜居定山二十余年，人称定山先生。巡抚王恕欲以银修葺其敝舍，昶却之日："受官办以理私庐，可乎?"可见其人品气节。弘治间，因荐起用入京，不久迁南京吏部郎中，以老疾罢归。天启初，追谥文节。有《定山集》十卷，补遗一卷。

庄昶与陈献章(428--500)是好友，二人都是理学家。写诗作文，"多本太极之旨，以阐明性理为宗"(《四库全书总目·(定山集)提要》)。因此，他们强调"宗程崇邵"："只看程明道(颢)、邵康节(雍)诗，真天生温厚和乐，一种好性情也。"(陈献章《批答张廷实诗笺》)尤其强调以邵雍的《伊川击壤格。请看下面两首七律：

悬瓮山前境趣幽，邑人云是小瀛洲。群峰环耸青螺髻，合涧中分碧玉流。出洞神龙和雾起，凌波仙女弄珠游。愿将一掬灵祠水，散作甘霖遍九州。

--《忆晋祠风景且以致望雨之意》

星稀月落晓风清，犹听鸡声报五更。山势平吞沙漠境，河流曲绕晋阳城。天涯何处寻归路，野景无边动客情。车骑纵横皆故道，不须侯吏远逢迎。

--《太原道中晓行》

前一首写景多用想象虚拟之笔，语言清丽；后一首却是白描实写，文字朴质。二诗都是景切情真之作，尾联也都"卒章显志"。这种"卒章显志"的写法，于谦用得较多，难免有构思雷同、稍欠含蓄的缺点，但却提高了山水行旅诗的思想境界。于谦论诗，主张"清明纯粹之气，自肺腑中流出"(《赵尚书诗集序》)。读他的山水诗，我们总能感觉到诗人在写景抒情中灌注一股"清明纯粹之气"。这是诗人高尚的人格美和情操的自然流露。

于谦多次路过或登攀太行山，诗题标明"太行"的作品，就有《夏日行太行山中》、《暑月将自太行巡汴》、《太行途中杂咏》、《太行山中晓行》、《登太行思亲》、《上太行》等，此外还有不少题上虽未标明而在诗中写了太行山的。巍峨险峻的太行山，是于谦"相看两不厌"的亲密战友，也是诗人抒怀咏志的灵感源泉。他在一些诗中，对太行山的气势、风光、景物作了真切生动、形神兼具的描绘。例如：

信马行行过太行，一川野色共苍茫。云。蒸雨气千峰暗，树带溪声五月凉。世事无端成蝶梦，畏途随处转羊肠。解鞍盘礴星轺驿，却上高楼望故乡。

--《夏日行太行山中》

茫茫远树隔烟霏，猎猎西风振客衣。山雨未晴岚气湿，溪流欲尽水声微。回车庙古丹青老，碗子城荒草木稀。珍重狄公千载意，马头重见白云飞。

--《秋日经太行》

诗人描绘太行夏日和秋天景色，笔墨含情，意象生动，境界开阔，洋溢着沉郁苍凉之气。而在另一些诗中，诗人用虚笔摄其太行山之"神"，更侧重表现自己面对太行的风发意气与深沉感受。例如：

远道疲鞍马，舟行得暂闲。推篷看风景，只见太行山。

--《舟中》

西风落日草斑斑，云薄秋空鸟独还。两鬓霜华千里客，马蹄又上太行山。

--《上太行》

前一首写他在远道鞍马驰骤的疲乏之时，于舟中暂得小憩，推篷观景，巍巍太行跃入眼底。后一首以西风落日、衰草斑斑、云薄秋空、飞鸟独还，反衬他鬓发苍苍跃马登山的情景。太行山只在诗的末尾画龙点睛般地点出，诗即戛然而止。但太行山的雄伟气魄，却已跃现纸上。读者从中可以想象它给予诗人多么强大的心灵慰藉与精神激励。后人常将岳飞与于谦并提，二位都是赤忱爱国的名将。于谦的《上太行》，与岳飞的《池州翠微亭》，二诗意境相通。而《上太行》更多一些苍凉沉郁之气与抑扬顿挫之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于谦诗"风格道上，兴象深远"，鲜明地体现在他的咏唱太行的作品中。

三、庄昶：情、景、理相映成趣

庄昶(436--498)，字孔肠，江浦(今属江苏)人。成化二年(466)进士，授翰林检讨。成化三年元宵，宪宗皇帝命史馆文臣赋诗庆贺放灯，庄昶以为过于奢侈，抗疏谏止，遭廷杖二十后，谪桂阳判官，经言官论救，改南京行人司副。后因居父母丧，卜居定山二十余年，人称定山先生。巡抚王恕欲以银修葺其敝舍，昶却之日："受官办以理私庐，可乎?"可见其人品气节。弘治间，因荐起用人京，不久迁南京吏部郎中，以老疾罢归。天启初，追谥文节。有《定山集》十卷，补遗一卷。

庄昶与陈献章(428--500)是好友，二人都是理学家。写诗作文，"多本太极之旨，以阐明性理为宗"(《四库全书总目·(定山集)提要》)。因此，他们强调"宗程崇邵"："只看程明道(颢)、邵康节(雍)诗，真天生温厚和乐，一种好性情也。"(陈献章《批答张廷实诗笺》)尤其强调以邵雍的《伊川击壤情趣、景趣与理趣交融，却无头巾气、腐酸气、粗俗气。

总的来说，庄昶的山水诗不乏佳联警句，如"溪声梦醒偏随枕，山色楼高不碍墙"(《罗汉寺》)；"北海风回帆腹饱，长河霜冷岸痕高"(《舟中》)。杨慎在《升庵诗话》中也曾称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他如'山随病起青逾峻，菊到秋深瘦亦香'，'土屋背墙烘野日，午溪随步领和风'，'酒盏漫倾刚月上，钓丝才扬恰风和'等句，亦颇有诗意。然此类如沙中金屑，深苦无多，且有句无篇，亦罕逢全美。"对庄昶诗的评论，是十分中肯的。

第二章 明中期山水诗

第一节 成、弘期间山水诗的多元化

一、李东阳声、色并重的山水诗

成化以后，平庸呆板的台阁体已引起广大诗人的普遍不满，以李东阳为首的茶陵派首先起来反对。李东阳论诗注重"唐音"，他不仅重视诗歌的色彩，而且重视诗歌的声调。

李东阳(447-56)，字宾之，号西涯，祖籍是湖广茶陵(今属湖南)。他曾祖李文祥因戍籍居京师，实际上他们家就在北京定居下来。他自己也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所以他自称是"楚人而燕产"。他自幼聪慧，学习也勤奋，四岁时就能够写径尺大字，当时顺天府以"神童"推荐给皇帝。明景帝十分高兴，将他抱在膝上，并且赐给他上林珍果和内府镪宝。六岁、八岁时，景帝又接见过他两次，并叫他试讲《尚书》中某些文句。李东阳步入仕途比较顺利。天顺七年(464)，他才十八岁就进士及第。次年，殿试后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从此就开始了他那将近五十年的馆阁生涯。他除了三次较为短时间的外出外，几乎全都生活在北京，生活在朝廷官僚圈子里。这样的生活环境，对他的创作无疑产生着极其重要的影响。著有《怀麓堂集》。

李东阳论诗声、色并重，他认为诗歌的较高境界应该是"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线，此具眼也。"他要求以此为准绳来辨别唐音、宋调："试看所未见诗，即能识其时代格调，十不失一，乃为有得。"他推崇盛唐诗特别是杜甫诗，就要求人们先知唐调："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调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学杜也。"(以上引文皆见《怀麓堂诗话》)正因为李东阳有这样的理论主张，所以他的山水诗的创作不仅注重色泽耀眼，而且注重音调和谐。

由于李东阳长期生活在北京，京城内外的自然山水也就成为他欣赏创作的对象。他曾颇有激情地描绘过《京都十景》，其中有一首这样写道：蓟门城外访遗踪，树色烟光远更重。飞雨过时青未了，落花残处绿还浓。路迷南郭将三里，望断西林有数峰。坐久不知迟日霁，隔溪僧寺午时钟。

--《京都十景·蓟门烟树》

以"踪"、"重"、"浓"、"峰"、"钟"为韵脚，读来琅琅上口，宛转自然；诗人注重"青"、"绿"色彩的描绘，也能激发读者诗意化的想象。李东阳不仅能满怀激情地描绘京城山水，而且能自觉地从京城山水中得到一种愉悦和省悟，使其精神进一步地升华，例如他的《西山十首》中的第五首：

长为寻幽爱远行，更于幽处觉心清。柢园树老知僧腊，石壁诗存见客名。望入楼台皆罨画，梦惊风雨是秋声。人间亦有无生乐，化外虚传舍卫城。

从人间的自然山水中就能领悟到乐趣，它成为对抗佛教虚无缥缈的宣传的最好办法。这就是诗人所说的"幽处觉心清"。从李东阳的京城山水诗中，不难领悟出一位官高事闲、雍容华贵的士大夫丰采。

李东阳曾三次短暂的离京外出，可以说是眼界大开，使其山水诗创作更为丰富多彩。成化八年(473)，李东阳"乞归展墓"，回原籍祭拜祖茔，得到了皇帝的批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外出。他二月出发，八月回京，在茶陵呆了十八天。来回路上，他饱览了祖国大好山河，游历了许多名胜古迹，促使他山水诗创作的诗兴大发，正如他自己所云："方吾舟之南也，出东鲁，观旧都，上武昌，溯洞庭，经长沙，而后至。其间连山大江，境象开豁，廓然若小宇宙而游混茫者，信天下之大观也。既而下吉安，历南昌，涉浙江，经吴会之墟，则溪壑深窈，峰峦奇秀，千变百折，间见层出，不知其极。柳子厚所谓旷与奥者，庶几其两得之。其间流峙之殊形，飞跃开落之异情，耳目所接，兴况所寄，左触右激，发乎言而成声，虽欲止之，亦有不可得而止矣。"(《南行稿序》)这次外出使李东阳山水诗创作的风格更为多样化、丰富化。他能写出气势磅礴的《长江行》：

......奇形异态不可以物象，但见变化无终穷：或如重胎抱混沌，或如浩气开穹窿；或如织女抱素练，或如天马驰风鬃；空山怒哮饱后虎，巨壑下饮渴死虹；或如轩辕铸九鼎，大冶鼓动洪炉风；或如夸父逐三足，曳林狂走无西东；或如甲兵宵驰聚啸满山谷，或如神鬼昼露万象出入虚无中。吁嗟乎，长江胡为若兹雄，人不识无乃造化之奇功。......

给人以一种雄奇奔放的阳刚之美的感受。他还能写出具有"旷与奥"这种美的类型的《江中怪石》：

突兀山城抱此州，江间怪石拥戈矛。随波草树愁生罅，骇浪蛟龙却避流。岂有喜晓能砥柱，只多冲折向行舟。凭谁一试君山手，月落江平万里秋。

这些山水诗能给人们如此多样的审美感受，这是李东阳在京城无法想象和创作的，这充分说明"江山之助"的重要性。

成化十六年(48)，李东阳又外出一次。这次外出是以翰林院侍讲的身份，兼任应天府(南京)乡试考试官。这次去南京时，由于"登舟兼程以经"，又"恐妨职事"，所以没有心情欣赏山水进行创作。等到考试完毕，他才"延访燕会，或登名山，历胜地，辄有诗"。他还舟北上时，"遇石头，沿大江，绝长淮，观吕梁百步之壮，溯天津潞河之深，远归眺太行，数千里萦抱不绝，于是尽得两京之形胜，神爽飞越，心胸开荡，烟云风雨之聚散，禽鱼草木之下上开落，衣冠人物、风土俗尚之殊异，前朝旧迹之兴废不常者，不能不形诸言。"(《北上录自序》)这次外出，也许由于年岁渐长，因而所写的山水诗作寄寓的感慨较为深沉一些，如在南京时写的《登清凉寺后台》：

虎踞关高鹫岭尊，四山环绕万家村。城中一览无余地，象外空传不二门。人世百年同俯仰，江流中古此乾坤。南都胜概今如许，归与长安父老论。

又如他离开南京时写的《望龙潭驿》：

谷口斜通驿，山根半入江。磴云朝拂翠，岩雨夜闻淙。水静帆来

稳，天空鸟去双。向来羁泊地，幽思绕离缸。

这些诗都能引发读者一些理性化的思索，决不仅仅停留在表面化欣赏山水上。

弘治十七年(504)，李东阳又得到一次外出的机会。这是他第三次离京外出。原来，弘治十二年孔庙受灾被毁，皇帝命令重建，到此年完工。于是弘治皇帝命令李东阳去孔庙祭祀。他四月出发，五月回京，"自发轫至返棹，为日四十有七。"这次外出，由于有政治任务在身，一路上注意访察民情，"访之道路，询之官吏"，因而没有过多时间游山玩水，山水诗创作也随之减少。即使有一些描写山东山水的诗篇，其忧国忧民的情绪仍然贯穿其中。如其《望岳》一首长诗，一方面描写了"半空翻碧浪，平陆走苍龙。紫爱沾岚湿，青怜泼黛浓"的泰山景观，一方面又发出"岁旱当忧国，民劳恐病农"的感喟。从这些山水诗不难看出，李东阳是一位具有"民本"思想的、较为正直的封建官吏，即使描山画水，他也总是忘不了国事民瘼。

二、沈周寻幽求趣的山水诗

如果说，李东阳是高官，那么，沈周则是一个布衣。由于思想感情和生活环境的不同，他的山水诗创作有着与李东阳不同的风格。沈周的山水诗主要是寻幽求趣，如果说，寻幽是一种生活体验，那么，求趣则是一种审美方式。

沈周(427--507)，字启南，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他隐居终生，诗画皆擅名一代。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曾生动地描绘过他的生活："先生风神散朗，骨格清古，碧眼飘须，俨如神仙。所居有水竹亭馆之胜，图书彝鼎，充轫错列，户屦填咽，宾客墙进，抚玩品题，谈笑移日，兴至，对客挥洒，烟云盈纸，画成自题其上，顷刻数百言，风流文翰，照映一时。百年来，东南之盛，盖莫有过之者。，沈周喜欢到苏州附近山水去游玩，所以他的山水诗在其诗中占有一定数量。著有《石田集》。

沈周到附近山水去游玩，有时是与友朋一起前往，当然是在寻找幽静雅致的自然风光，以求得精神上的自由和满足，例如《舟中望虞山与吴匏庵同赋》：

虞山我邻境，欲往路非遥。比来无好抱，风日虚春朝。兹藉嘉友兴，理舟访客晓。渐喜苍翠近，豁恨岚霏消。上有古松杉，落落旌幢标。其下见行人，经来杂僧樵。我坐意亦驰，岂伺双屐超。何异谢康乐，巫湖睡且遨。

本来诗人是"比来无好抱"的，但经过"理舟访岩蛲"的游山活动后，使其心情大为改观。这里幽静雅致的自然风光使他精神振奋，"我坐意亦驰，岂伺双屐超"，同当年谢灵运游巫湖的精神境界一样。又如《留连山中薄暮返棹》：迟迟二三客，默默对层岑。转柁清川口，忽然西日沉。常时急归路，兹马迂我心。行行望不辍，去远思滋深。所思何以写，丹青亦难任。不如就明月，弹我丘中琴。

对着"层岑"诗人是默默地留连，以至于薄暮才返棹回家，因而思绪纷纷，越转越深。他想以画幅来表现这纷纷的思绪，但无法表现，只好以弹琴来抒发这抽象的思绪，达到精神的升华和寄托。

诗人沈周有时为了更好地寻觅幽静雅致的自然风光，喜欢一个人独自前往。一个人在孤独的状态下，往往思维更为集中、敏感，能更好地发现大自然中的诗意，例如下面两首诗：

观生吾自得，饱饭荷农功，盘石箕双足，清流影一翁。松乔藤辅德，枫老叶还童。好在寻诗地，无人杖屦同。

--《溪上独坐》

春日熙熙百鸟呜，东溪试步觉芒轻。闲来闲往曾无为，时笑时歌自在情。止水触风微起觳，过云生雨略搀睛。邻翁偶揖还相讯，道是先生底独行?

--《溪上》

这两首诗都是抒发诗人独自到溪上的感情。前一首形象地勾勒出诗人独立时的情态："盘石箕双足，清流影一翁。"由于是独坐，因而有独到的体悟："好在寻诗地，无人杖屦同。"只有孤独才能更好发掘诗意。后一首的结尾处，邻翁发出了为什么先生要独行的疑问，其实诗的前六句就是回答，只有独来独往，才能有闲逸无为的自由心境，才有"时笑时歌"的自由行动，才能发现"止水触风微起毅，过云生雨略搀晴"的微妙动人的风光。

其实，诗人沈周自己的住处和其友人的住处往往就在山清水秀处，沈周对这些住处的描绘，就是对幽静雅致的自然风光及其精神境界的发掘和表现。如下面二首诗：

堂在滚西黄草茨，吴乡莫把蜀乡疑。地从杜甫名全借，图为卢鸿我不辞。衣桁夕阳迷翡翠，竹坪春水下鸬鹚。百壶自醉苏司业，未解求人为酒资。

--《滚西草堂》

幽亭临水称冥栖，蓼渚莎坪咫尺迷。山雨乍来第溜细，溪云欲堕竹梢低。檐头故垒雌雄燕，篱脚秋虫子母鸡。此段风光小韦杜，可能无我一青藜。

--《豁亭小景》

前一首是对自己住处的描绘，类比杜甫的成都草堂，其"衣桁夕阳迷翡翠，竹坪春水下鸬鹚"的诗化景观使诗人其乐融融。后一首是对友人住处的赞美，前六句都是对这里优秀风光的生动描绘，最后自然发出"此段风光小韦杜，可能无我一青藜"的感叹，实际上是说明这类似韦杜风光的溪亭美景，正是扶青藜拐杖的诗人沈周我的发现和描绘。由此可见，这些庭院风光也充溢着幽静雅致的精神。

沈周的山水诗，不仅是寻幽，而且在求趣。这趣，既是生活的诗意化，又是美感的对象化，使人陶醉，使人精神升华。如《经尚湖望虞山》这首诗：日午放船湖上头，虞山随船走不休。高云仰见出翠壁，飞影下接沧波流。青林人家陷山麓，鸡呜犬吠闻中洲。鸬鹚群栖竹叶暗，蜻蜓特立荷花秋。莲歌渔唱尚互答，落景在树犹堪游。小舟争渡各先去，独逆风波浑不忧。

由于"中午放船湖上头"，因而产生了"虞山随船走不休"的浓烈情趣，下面一系列的场面，就是这情趣的表现。正因为自己沉浸在这浓烈情趣之中，所以在"小舟争渡各先去"的情况下，自己船只"独逆风波浑不忧"，精神上获得极大的享受。又如《雨中看山》：

看雨春山中，晴日未可及。峦华与岑秀，濯濯翠流汁。水墨问罨画，屏风四围立。杂花逗余红，雅与松共湿。低云满窗户，似爱幽者入。我初作静观，并喜得静习。纷纷冶游子，此景不足给。有诗在此境，佳句待人拾。诗肠倘干燥，亦许借润泡。持之报杨子，正可事屐笠。

这首诗表现出诗人更为强烈的主体性--一种要在"晴日未可及"的雨中看山而生发情趣的审美欲望。而这种雨中看山的情趣，决不能给予"冶游子"，它只能给真正欣赏者以无穷的精神享受："有诗在此境，佳句待人拾。诗肠倘干燥，亦许借润渑。"从中不难看出诗人神悟后的得意神情。

沈周也是画家，他在泼墨图画山水以后，往往在题画诗上就点化出山水画所要表现的特有情趣，使诗、画的题旨都鲜明地突出出来。比如《雪景山水》：

眼中飞雪作奇观，江山一夜皆玉换。前冈坡陀带复岑，小竹凌境连断岸。水边疏柳似华发，忽有微风与飘散。绀宫几簇林影分，白鸥一个江光乱。老渔蓑笠只自苦，冰拂冻须茎欲断。江空天远迥幽踪，只有一竿聊作伴。此时此景此谁领?亦笑此渔从我玩。图成一啸寒战腕，万里江山在吾案。

不难看出，这幅雪景山水所要突出的就是老渔翁。"此时此景此谁领?亦笑此渔从我玩"，这渔翁正是生发出无尽情趣的关键所在，所以诗人以万里江山为背景，生动地描绘了渔翁形象："江空天远迥幽踪，只有一竿聊作伴。"使人激发起丰富的想象。

三、吴宽多姿多彩的家乡山水诗

吴宽一生为官，虽无大用，但一直是京官，因而视野并不宽广。他的山水诗创作的最大特点就是对家乡山水的挚爱。

吴宽(435--504)，字原博，号匏庵，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为诸生，蔚有声望，遍读左氏、班、马、唐宋大家之文，欲尽弃制举业，从事古学。部使者迫促，乃就锁院试。成化八年(472)，会试、廷试皆第一，授修撰。孝宗即位(488)，以旧学迁左庶子，预修《宪宗实录》，后进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弘治八年(495)，擢吏部右侍郎，后改掌詹事府，入东阁，专典诰敕。弘治十六年(503)，进礼部尚书。卒于官。看来，他主要生活地一是家乡，一是北京，但他对北京山水兴趣不浓，集中诗作不多，而对家乡山水却有一种魂牵梦绕的热爱，诗作较多。著有《匏庵家藏集》。

吴宽描写家乡附近的山水，主要表现在《山行十五首》、《与李贞伯游东洞庭六首》等组诗里。他挚爱这些山水，或是因为它的雄丽，如《望穹窿山》：我昔闻吴谚，阳山高抵穹窿半。壮哉拔地五千仞，始信吴中有奇观!铜坑邓尉作屏戾，天平灵岩当几案。其间法华与雅宜，水边横亘如长岸。何人著山经，宜作吴山冠。但嫌地势高，山家每忧旱。舟竹半日青已了，却被浓云忽遮断，水田路转二三里，依旧诸峰青历乱。人云山顶百亩平，合结茅庐傍霄汉。龙门胜迹未遑添，坐向船头先饱看。

此山的特点就是高峻，"壮哉拔地五千仞"，而且，在其巅，"合结茅庐"，可以"傍霄汉"。这样高峻的山脉自然生发他一系列的想象。有的山水则因其"深秀"引起诗人的垂青，如《经玉遮山》：

见山不识山，借问山中人。玉遮亦深秀，翠色耸嶙峋。肩舆绕其趾，面面松杉新。峰峦稍回伏，穹窿复呈身。细草被长岸，盛夏无埃尘。乘间即行乐，愿作兹山宾。

由于其山"深秀"，造成了"细草被长岸，盛夏无埃尘"的良好环境，所以诗人要连连发出"愿作兹山宾"的感叹，这的确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当然，还有的山水，因其有独特的风光而引起诗人的高度注意，比如《观眠松》：

盘盘蒸山麓，侧径频折旋。山人引我去，云有长松眠。石磴被蔓草，摄衣步相连。果然见奇树，如神龙蜿蜒。鳞甲生满身，仍怪髻鬣全。恍若出巨壑，疑将赴深渊。未学扰龙术，却立不敢前。天风谷口起，绕视惟茫然。枝干既屈曲，不中栋与椽。兹山非栎杜，亦复全天年。旁有短石垣，制作良且坚。四垛屹不动，密累皆古砖。断裂苍藓间，有碑昔人镌。铭文已磨灭，篆书冠其颠。荒山少居民，始知陆公阡。摩挲发长叹，助我松声圆。草棘莫剪除，应乏云仍贤。旭日照松下，因之吊重泉。这里不但有古老的长松，而且还有古老的碑文，一切都显得那么古野神奇。作者将古松比拟为蜿蜒的神龙，尤为传神。由此可见，吴宽描绘家乡附近的多姿多彩的山水，笔下充满了深情。

为了更好地表现多姿多彩的山水，吴宽采用了多种多样的诗体和艺术手法，这里有五古，有七古，有五律，有七律，有七绝，往往根据不同的描写对象，恰当地运用。例如，表现游湖的轻快、飘逸，作者选取用七绝，如《游太湖翠峰寺》：

步转危峰路豁然，梅花丛里见青天。春泥不污登山屐，又过长松啜冷泉。

其表现的情感十分明朗。为了表现山寺的深幽、沉稳，作者选用了五古，如《人玄墓寺》：

高登邓尉山，遥入玄墓寺。老僧具衣履，出门迓予至。落落长松间，一径独深邃。鞋鞯钟磬声，鸟雀少惊异。仰面睇山腰，殿宇危若坠。长廊扫清风，修竹自为箬。结夏四五人，跌坐更无事。树密山果悬，草深井泉秘。盘旋登小楼，洞庭正相值。洋洋太湖波，兀兀林屋翠。始知众山中，此寺真画笥。闻昔万峰老，卓锡据兹地。道行既孤绝，遗言有高致。化去动吴人，金帛争布施。岁久骨当朽，遗容未全敝。禅堂昼寂寥，云水乏供馈。惟余佳山水，不致太大意。磨压纪胜游，吾当一题字。其表现感情十分凝重，尤其是对万峰禅师故事的讲述，更增强了这种氛围。由此可见，吴宽对多姿多彩的家乡山水的描绘中还表现出不同的感情形态。吴宽是位饱学之士，他的不少山水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寄寓较为深沉的感慨，一种吊古伤今的情怀油然而生。如下面两首诗：

千载吴宫瞰渎川，重寻蹊径意茫然。青山亦有兴衰日，白发空怀少壮年。巨石凿残怜匠斧，平湖浮动爱渔船。主僧手种松杉遍，拟待成林更坐禅。

--《纪游灵岩》

溪上扁舟隔月来，农家风景稻齐栽。石湖正接鲇鱼口，芳草又生麋鹿台。越国深谋当日得，吴宫遗曲后人哀。每当怀古伤幽抱，日落灵岩首更回。

--《西溪舟行二首》之一

两首都是感慨吴宫兴亡。前一首诗前还有一篇序，更为突出古今变化的主题："灵岩为故吴宫，自唐以来诗人题咏甚多，而吴人岁必径游，故范文穆公诗有'不到灵岩即虎丘'之句。予少时犹见山下有石碑，日第一宫，后寺既坏而山复遭石工之厄，游者益少。弘治丁巳，予将与文宗儒辈匆匆一行，时主僧方戒凿山，种松满山，予喜兹山之复兴也，赋诗纪之。"一切变化都会引发人们思考，思考后就会有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慨，这是情感的深化。后一首更突出了一种"伤幽抱"的情怀，说明了诗人内心的激烈冲突，其中包含着对家乡的特殊感情。

吴宽虽然一生皆未辞官，但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冲突，他自号"匏庵"就可见其情绪，正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指出的："匏庵者，先生之自号，亦以老居台阁，不得大用，盖用以自寓云。"因此，他内心深处实有幽居之思，比如他的《王叔明山水图》就流露出这种感情：

黄鹤高楼已槌碎，空有江南黄鹤山。山深有客持樵斧，终日置身林木间。临风高歌白石烂，隔水感看秋云还。老夫亦有幽居兴，对此径欲移柴关。

这种感情，有时在现实中也转化为"我本不饮人，爱山如爱酒"(《与启南游虞山三首》之二)的高歌，这充分说明吴宽实是一个身在魏阙、心系山水、尤其是家乡山水的诗人。

第二节复古大旗下的山水诗人

一、才思雄鸷的李梦阳

"古诗必汉魏，近体必盛唐"，首先高举起复古主义大旗的是李梦阳。他才思雄鸷，其山水诗不像乐府诗那么崇尚模拟，很有特色。

李梦阳(473-530)，字献吉，号空同子。庆阳(今属甘肃)人。他出身寒微，曾祖父曾入赘于王氏，到其父才恢复李姓，后随其父徙居到河南扶沟。弘治六年(493)举陕西乡试第一，次年成进士。因为连丧父母，在家守制，直到弘治十一年(498)，才出任户部主事，后迁郎中。弘治十八年(505)四月，因弹劾势如翼虎的张鹤龄而被逮系锦衣狱，不久放出，罚薪俸三个月。出狱后，一次在路上遇到张鹤龄，李梦阳竞扬起马鞭打落了张的两颗牙齿，由此可见其嫉恶如仇的强项态度。正德元年(506)，因为替尚书韩文属草弹劾刘瑾，被贬谪为山西布政司经历，不久朝廷又根据他的一些琐事，将他逮捕入狱，幸亏康海说情，得以释放。刘瑾败亡后，李梦阳起故官，不久升为江西提学副使。后因为替朱宸濠阳春书院作记而被削籍。著有《空同集》。他的强项性格，他对汉魏、盛唐诗的提倡，加上才思雄鸷，使他的山水诗创作具有气魄雄伟的风格特点。请看下面两首诗：

俯首无齐鲁，东瞻海似杯。斗然一峰上，不信万山开。日抱扶桑跃，天横碣石来。君看秦始后，仍有汉皇台。

--《泰山》

醉踏匡山晚未迟，翠岩丹壑凛秋姿。峰高瀑布天齐落，峡静星河夜倒垂。远害欲寻麋鹿伴，暂羁终与世人辞。摩崖遍剔苍苔读，独坐云松有所思。

--《瀑壑晚坐》

前一首入选于沈德潜编纂的《明诗别裁集》，并评日："四十字有包络乾坤之概，可以作泰山诗矣。"此诗不仅写出了泰山的高峻，而且写出了它的悠远历史，把它的气魄烘染出来。后一首诗在"峰高瀑布天齐落，峡静星河夜倒垂"富于气势的大背景中，塑造出一个"摩崖遍剔苍苔读，独坐云松有所思"的诗人形象，也是一幅雄伟的画卷。

李梦阳山水诗的雄伟气魄，反映了他崇尚崇高美的审美情趣，这是诗人有意识的选择和创造。比如《白沙驿》：

沙古幽幽白，江新泯泯清。水衔村作国，山绕驿为城。万里将南徼，孤槎且暮征。壮心与落日，的的向渡明。

诗开首选择的一系列景象就为很有气魄的万里南征作了很好的铺垫烘托，最后的"壮心与落日"使这种气魄更进一步得到象征性的拓展和升华。又如《平坡寺》：

西山万佛宇，烂若舒锦绣。平坡凭风迥，突出众山右。宫阁因岩坳，面势巧相就。百里见琉璃，裁嵘戴云构。朋游探绝迹，杪秋历群岫。得此目力展，恍疑出氛囿。仰看北斗逼，俯恐东海溜。雄压香山丽，阔掩望湖秀。落木响岩牖，寒岚染衣袖。延缅古今并，伫立悲慨凑。盛叶虑反始，危基有倾仆。千载谁复临，逆想蓬蒿茂。

在"西山万佛寺，烂若舒锦绣"当中，作者突出平坡寺的什么特点，即可见出其审美旨趣。果然，他注意平坡寺的是"雄压香山丽，阔掩望湖秀"，将其雄、阔二方面的特点形象地、突出地勾勒出来。由此可见，李梦阳山水诗之所以具有气魄雄伟的特点并非偶然。

从以上山水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其中贯穿着诗人深深的感慨，有的涉及到个人身世，有的涉及到历史沧桑，但是，这些感慨却是自然山水触发出来的，而且对它们的抒写又紧密联系着山水意象，因此诗的情与景，主体与客体是和谐融合的。再如下列两首诗：

山壑寒气早，日夕风色紧。火流桂将歇。霜至蕙草陨。蟋蟀集涧馆，示委被疆畛。感物忧自攒，排遣情讵忍。年徂身与衰，时弃世所哂。踌躇夜不寐，起坐万念轸。崖倾月西流，嶂曙松犹隐。嗷嗷露猿啼，行行采芳菌。

--《庐山秋夕》

古台高并郁巷晓，断塔棱层锁寂寥。积雪洞门常惨惨，炎天松相转萧萧。云雷画壁丹青壮，神鬼虚堂世代遥。惆怅宋宫偏泯灭，二灵哀怨不堪招。

--《台寺夏日》

前一首诗感慨个人身世，完全是"感物"后的自然流露，因而和秋夕庐山的景观有机融为一体。后一首是感慨历史沧桑，其诗尾"惆怅宋宫偏泯灭，二灵哀怨不堪招"的深沉感叹与其开篇"古台高并郁岩蛲，断塔棱层锁寂寥"的凄凉景象可以说是相互映衬，构成一幅令人深思的图画。

李梦阳山水诗还有一个显眼的特点，那就是从中可看出他对道教有浓厚的兴趣。李梦阳不是一个拘拘小儒，他提倡复古，实有超越程朱理学的意旨。他在山水诗中表现对道教的兴趣又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其中一些作品表现他对道教的洞府仙山有眷念之情，如《吕公洞》：

康根豁一门，怪石相撑拄。袷砑自吞呷，白昼亦风雨。阴处泛清泉，积苔荫钟乳。往闻茅山胜，夙慕华阳主。路遐限孤径，倏历十寒暑。经画骋心目，小憩偕道侣。兹洞虽人境，固足托茅宇。惕然忽内咎，我何恋簪组。

具有道教氛围的吕公洞很自然地催发起诗人虬埸然忽内咎，我何恋簪组，的归隐之想，显然是诗人对道教早已倾心。另一些山水诗表现他对道教人物的赞许，如《登天池寺歌》：

庐山绝顶天池寺，铁瓦为堂白石柱。传言周颠劳圣祖，天眼尊者同颠住。险绝下瞰无底壑，屈曲穿缘惟一路。顷属秋晴强攀陟，俯之四海生云雾。岷峨累垂西向我，杳杳长江但东注。君不见，寺东崖石镌竹林，穹碑御制山之岑。周颠胡不留至今，虎啼日暮愁人心。

周颠仙是明初道教中一位传奇性人物，诗人希望他留至今，不难看出他的倾心。由此可见，李梦阳山水诗中的道教情思是其重要组成部分。道教文字与绘画中都富于瑰奇怪诞的想象，李梦阳山水诗的雄伟气魄和瑰奇想象，恐怕与他心中的道教情结是很有关系的。

二、兴象俊逸的何景明

李梦阳首举复古大旗，何景明热烈响应，使他们共同成为前七子复古运动的首领。但是，在如何复古问题上，他们实有一些分歧，产生了著名的"李、何之争"。何景明的性格、文学思想与李梦阳不同，因而山水诗创作的风格也有所差异。

何景明(483--52)，字仲默，号白坡，又号大复山人。信阳(今属河南)人。他幼年十分聪慧。弘治十一年(498)举于乡，年方6岁。弘治十五年(50)考中进士，弘治十七年授中书舍人。他与李梦阳等相互交游，倡言复古，就是从这时开始。正德改元(506)，刘瑾窃权，次年，景明谢病归，郊居著述。刘瑾被诛后，因为李东阳的推荐，值内阁制敕房。正德九年(54)，他曾上奏《应诏陈言治安疏》，针对各种弊端，提出"义子不当畜，边军不当留，番僧不当宠，宦官不当任"，颇有政治识见。后来提升为吏部员外郎，为人伉直，不结交权贵。不久又提升为陕西提学副使，敢于摧折豪强。正德十六年病卒，年仅39岁。著有《大复集》。

何景明才华很高，他的诗意境清新，兴象俊逸，其山水诗创作也是如此，比如下面三首不同类型的诗：

胜地不可多，良游岂在屡。兹山秀灵域，旷望契心许。喜晓碧岩际，缥缈青莲宇。鸣泉泻丹壁，白沙亘回渚。眺心伫冥寂，况有尘外侣。吾当与尔曹，翩翩接高举。

--《游西山二首》之二

徙倚平溪馆，天高秋气清。水萤光不定，山籁响难平。夜火云间戌，寒枫江上城。终霄无梦寐，高枕听滩声。

--《平溪》

菡萏风前花不稀，菖蒲雨后叶初肥。黄鹂白鹭知人意，来往鸬鹚洲上飞。

--《溪上水新至，漫兴四首》之三

第一首是五古，突出表现西山是个"秀灵域"，不管是对"碧岩际"、"青莲宇"的描绘，还是对"鸣泉"、"白沙"的勾画，都与其"冥寂"的心态融为一体，给人以清新俊逸的审美感受。第二首是五律，突出表现的是"天高秋气清"的景象，这景象与"高枕听滩声"的雅兴相互融洽，给人的审美感受自然也是清新俊逸的。第三首是七绝，写得更为欢快，它表现了溪上水新至的情景，可以说俊逸的兴象跃然纸上。这些诗的兴象意境自然和李梦阳气魄雄伟的山水诗迥然有别，难怪有人发出"俊逸终怜何大复"的感叹，他的诗风引起不少人的喜爱和倾心。

在何景明清新俊逸的山水诗中，寄寓着极为丰富的思想感情，其主要表现有如下三个方面：

一、山水既永恒又动荡，而人生却十分脆弱，人们常常被别离、离乡、生死等困扰而有种种的感情波动，这种波动感情在与永恒山水的对照中，显得格外鲜明，在动荡的山水映照下更加拓展和深化。这就是山水为什么能触动这位敏感诗人心灵的深层原因。比如《岳阳》：

楚水滇池经万里，使车重喜过巴邱。千家树色浮山郭，七月涛声入郡楼。寺里亭台多旧主，城中冠盖半同游。明朝又下章华路，江月湖烟绾别愁。

诗人刚开始还是喜悦，到了岳阳城，风景依旧，"千家树色浮山郭，七月涛声入郡楼"，但一想到"明朝又下章华路"，其动荡的江月湖烟就撩拨着离情别绪。其感情显然是山水的催化和孕育。又如《峡中》：

自昔偏安地，于今息战侵。江穿巫峡隘，山凿鬼门深。浊浪鱼龙黑，寒天日月阴。夜猿啼不尽，凄断故乡心。

面对巫峡中的山水景观，耳听"夜猿啼不尽"的声音，不由使他想念起家乡--袒露出一颗"凄断"的"故乡心"。再如《西郊秋兴十首》之七：

寂寞高台畔，空乏故国存。古人不可见，遗迹更堪论!云度孤城夕，天连积水昏。兴亡向来事，无处问乾坤!

这显然是感叹世事沧桑人生迫促。这种感情有时催发他对佛教的向往之情："梵宇频经处，林深入磬声。悬崖攀葛上，曲涧绕松行。花鸟还春日，楼台即化城。亦知身是妄，从此学无生。"(《近寺》)

二、山水相对尘世又是幽静、无争的净土，因此诗人也常常流露向往归隐之情。例如《清溪草堂》的山水就使他留连、艳羡：

草堂临溪上，幽期孰与论。白沙连四举，秋水到闲门。槛外常垂钓，舟中数传樽，风情有如此，不异浣花村。

正是这种"风情"，才使他发出"幽居独羡君"的叹喟。又如《登钓台四首》之一：

岁暮荒台上，孤高望不穷。乱山浮落日，远水抱寒空。野鹭时亲客，江鸿晚避风。终期谢城市，来此伴渔翁。

这里山水表面看起来有些荒凉，但就在荒凉的地方，比起喧嚣的"城市"也有它的幽情，所以诗人十分向往。再如诗人面对"出岭上云霓，入溪下烟岚。高高不可及，杳杳讵能深。朱崖秀夏木，石壁映寒潭。千林览葱蓓，百丈窥澄涵。崩奔谷响赴，隐曜川光含"(《姜子岭至三岔》)的美景，马上就产生"潜渊羡垂伦，越嗽思停骖"的感情，完全被山水吸引住了。这样的感情可以说贯穿诗人短暂的一生。

三、山水是历史的见证，它阅尽人间沧桑，尤其山水中的许多名胜，更增加了人间沧桑的文化内涵，这一切也触发诗人吊古伤今的历史情怀。比如《硒溪》：

丈人昔未遇，垂钓此溪中。不感风云会，谁知八十翁。晚枫渔浦暗，春草猎原空。独令千载下，怀古意无穷。

磴溪，是姜太公未遇时的垂钓处，诗人面对"晚枫渔浦暗，春草猎原空"的景色，不由使他升腾起"怀古意无穷"的遐想。变化引起诗人的沉思。又如《过华清官》：

偶驻华清殿，千秋忆翠华。青山无帝宅，荒草半人家。雪下谒泉树，春回绣岭花。长安望不远，谁见五陵霞?

华清殿，昔日是翠华簇拥的地方，如今却极为凄凉，当然会引起诗人对历史沧桑的深沉思索。再如《华客吊楚宫》：

别馆离宫纷绮罗，细腰争待楚王过。章华日晚春游尽，云梦天寒夜猎多。废殿有基人不到，荒台无主鸟空歌。西江烟月长如旧，只有繁华逐逝波。

在"烟月长如旧"与"繁华逐逝波"的强烈对比中，作者的历史情思得以深化和升华。

三、气逸调高的谢榛

在明代复古主义的文学思潮中，率先提出"后七子"的诗歌理论纲领的谢榛，以其对诗歌虬隋"与"景"辩证关系的完整、系统、深刻的思考，以其句响字稳、法度谨严的五律出色地描绘北方边塞山水风光，在中国古代山水诗的理论探讨和创作实践中作出了独到的贡献。

谢榛(495--575)，字茂秦，号四溟山人，又号脱屣山人，临清(今属山东)人。眇一目。少喜游侠，后折节读书，刻意为诗，遂闻名于时。嘉靖年间挟诗卷游京师，与李攀龙、王世贞结诗社，为明五子、后七子之首。后李攀龙名声大振，与谢榛论诗不合，乃遗书绝交，世贞等皆袒护攀龙，于是将谢榛削名于七子之列。但谢榛游道日广，秦晋诸王，争相延聘，大河南北皆称谢榛先生，终身不仕。今存《四溟山人全集》有24卷，前二十卷为诗，共2300多首，后四卷为诗话《诗家直说》，又称《四溟诗话》。

谢榛论诗宗盛唐诸家，主张熟读之得其神气、声调、精华，而"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又主张诗人应以"顿悟"方式超越前人的创作经验而进入"胸次含弘，神思超越"的境界。他还提出了"诗有四格：日兴，日趣，日意，日理"的"四格"说，对于诗歌创作中的"情"与"景"、"天机"与"触物"、"悟"与"学"、"雅"与"俗"四个方面的关系，都作了辩证的思考。在"情"与"景"关系上，他认为："凡作诗要情景俱工，虽名家亦不易得。""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言，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景是媒，即诗人借以抒情的媒介；情是胚，即诗的胚胎、生命。二者合则"内外如一"，情景交融；分则主次分明。总之，情胚景媒乃是诗之体(本体)与用(作用)的关系，互为依存，相因相生。他将中国古典诗论中的情景交融说，进一步完整、系统和深化，并从中突出了性灵，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复古理论的樊篱，这对于必须处理好情与景关系的山水诗创作的发展，是有指导意义的。

谢榛生于北方，长于北方，长期游历秦、晋、燕、赵广阔的大地，对于北方山水与塞外风光既熟悉又喜爱，并常常收摄于诗中。他的山水诗数量多，各种体裁都有佳作。他有一些七言歌行体山水诗，洋洋大篇，笔力雄健，状景真切，气势驰骋，神采飞动，颇具盛唐浑沦高华气象，如《登盘山绝顶谒黄龙祖师祠》：

蓟北来游第一山，山连七十二禅关。人行巨壑泉声里，马度层崖云气间。石径萧萧松吹冷，万折千回临绝顶。钟响时传下界遥，鸟飞不到诸天迥。无劳汉使泛槎心，挥手银河能几寻?历历边城纷蚁垤，明明沧海一牛涔。老僧笑指烟霞外，此意沉冥谁与会?风生平地本无因，云点太清犹是碍。怀古踟蹰空石堂，黄龙西去杳茫茫。珠林不见菩提影，宝塔长含舍利光。壁尘拂去独留赋，下岭回看迷晓雾。放浪人间那复来?月明梦绕盘山路。

诗人按时间与行踪顺序，次第叙写，层层展开，写景兼及视、听和感觉，写得细致生新，景象鲜明。诗中蕴涵着诗人怀古情思与禅悟体验，可谓兴、趣、意、理四格皆备，写得顿挫盘旋、委宛深沉。诗的语言雄放明快，诗句骈散结合，四句一换韵，平韵与仄韵交错，确有盛唐歌行浑沦高华气象。

他的七绝山水诗也有名篇，如《五岳吟五首》中咏西岳华山的一首：

漠漠秦云望欲迷，好乘鸿鹄过关西。盘空铁索三千丈，玉女峰头日月低。

前二句写华山的总体风貌，突出其远大广阔；后二句专写玉女峰，突出其险峻高耸。四句诗就展现出西岳华山的雄伟风姿与磅礴气势。他的更多七绝山水诗，往往将边塞山水与游牧民族的生活风情习俗结合起来表现，例如《漠北词六首》其一、其三：

大漠萧萧黑水流，胡儿七月换羊裘。骆驼背上吹芦管，日暮长风动地秋。

石头敲火炙黄羊，胡女低歌劝酪浆。醉杀群胡不知夜，鹞儿岭下月如霜。

前首写大漠日暮，黑水长风，胡儿在骆驼背上悠悠吹响芦管，绘声绘色，气象阔大，情调悲凉。后首写石火炙羊，胡女劝饮，群胡大醉，远景是鹞儿岭和如霜的月光。北地风光和胡人风情融为一体，使画面带着鲜明浓烈的地方风味和民族特色，令人耳目一新。

谢榛尤擅五律。他的五律诗有86首，其中有不少山水诗。他在这些五律山水诗中即景寄情，情融景中，或抒写浪迹江湖的孤独寂寞，或关注边防忧心国事。诗中对北方边塞的山水风光感受独到，对自我情思的抒发深沉强烈。如《漳河有感》：

行经百度水，只是一漳河。不畏奔腾急，其如转折多。出山通远脉，兼雨作洪波。偏入曹刘赋，东流邺下过。

诗写渡漳河的情景，引发对邺下文人才情的怀念。语言雄劲朴质，全篇一气呵成，中二联把漳河奔腾转折的特征和雨后洪波汹涌的气势表现得异常鲜明、简炼。又如《渡黄河》：

路出大梁城，关河开晓睛。日翻龙窟动，风扫雁沙平。倚剑嗟身事，张帆快旅情。茫茫不知处，空外棹歌声。

如果说《漳河有感》写漳河纯用白描，那么此首写黄河，则更多地调动了想象。而此首语言的烹炼，更胜于前一首。沈德潜《明诗别裁集》云："翻字扫字，得少陵诗眼法。"确实，诗的颔联分别从杜甫《早发》"涛翻黑蛟跃"与《戏题寄上汉中王》"净扫雁池头"二句脱胎而出，却化用得巧妙。确实，谢榛的五律山水诗有不少篇章，谋篇布局、起承转合、烹炼字句、神气声调都学习、摹仿老杜，写得苍凉慷慨、境界阔大，刻画山水景物形象又新颖生动、精警异常。《榆河晓发》即是典型一例：

朝晖开众山，遥见居庸关。云出三边外，风生万马间。征尘何日静，古戍几人闲?忽忆弃缡者，空惭旅鬓斑。

杜甫有《晚行口号》诗云："三川不可到，归路晚山稠。落雁浮寒水，饥马集戍楼，市朝今日异，裘乱几时休?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头。"谢榛此诗所抒忧患国事、感叹余生的情思与诗的章法结构，神气声调很接近杜诗。但谢诗在学习、摹仿中有自我的创造性。首联"开"与"见"字上下呼应，展现朝晖破雾，众山显露，居庸关雄姿望中可见，空兀而有气势。颔联十个字写出视听、远近、虚实之景，景象辽远空阔，有声色和动感，有象征边地战争风云变幻的意蕴，又流露出诗人对边患的隐忧，包孕深厚，境界不凡，气势雄浑。沈德潜称赞说："'风生万马间'，纸上有声，若衍成二语，气味便薄。"(《明诗别裁集》卷八)

谢榛这些直逼唐人风神的山水诗，尤其是这些句烹字炼气逸调高接近老杜的五律山水诗，在后七子中应推独步。

四、雄浑劲健的李攀龙

再度高举复古大旗、掀起后七子复古主义运动的首领是李攀龙。由于李攀龙对魏晋、盛唐诗雄浑劲健一面特别倾心，因而其山水诗创作也有类似的风格特点。

李攀龙(54-570)，字于鳞，号沧溟。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九岁而孤，因家境贫寒，无力延师，但他自奋好学。稍长后嗜好诗歌，不久更讨厌时师的训诂学，日读古书，里人共目为"狂生"。嘉靖二十三年(544)考中进士。初授刑部主事，后历员外、郎中。在京期间，先后与谢榛、王世贞、宗臣、徐中行、梁有誉、吴国伦结诗社，"诸人多少年，才高气锐，互相标榜，视当世无人，七才子之名播天下"(《明史·李攀龙传》)。嘉靖三十年(553)，出守顺德，饶有政绩。三年后提升为陕西提学副使。不久以病归里，自构一楼于华山、鲍山之间，日白雪楼，读书、吟哦于其问。为人孤傲，不合者就警戒门人终不见之。隆庆改元(567)，荐起浙江副使，二年后迁学政，后又提拔为河南按察使。因母亡故，持丧还家，哀伤过度，不久亦卒。著有《沧溟集》。李攀龙山水诗创作之所以具有雄浑劲健的风格特点，显然与其描写的对象有关。他喜欢选择一些高大险峻的名山加以描绘，比如像泰山、崆峒山、太行山、太华山等等。其中的《崆峒》两首：

风尘问道欲如何，二月崆峒览胜过。返照自悬疏陇树，浮云忽断出泾河。长城雪色当峰尽，大漠春阴入塞多。已负清尊寻窈窕，还将孤剑倚嵯峨。

谁道崆峒不壮游，香炉春雪照凉州。浮云半插孤峰色，落日长窥大壑愁。万乘东还灵气歇，诸天西尽浊泾流。萧关只在藤萝外，客子风尘自白头。

此诗描写的是甘肃平凉西的一座崆峒山。《史记·五帝纪》曾云："(黄帝)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即此山。泾水发源于此山。不难看出，崆峒山本身就具有构成雄浑劲健意境的多种因素，很自然地也催发诗人这方面的想象力：诸如"长城雪色当峰尽，大漠春阴入塞多"，"浮云半插孤峰色，落日长窥大壑愁，等诗句就联翩而至，再加上"还将孤剑倚嵯峨"、"客子风尘自白头"的人物形象的勾勒，就更增加了诗歌雄浑劲健的特点。

李攀龙山水诗创作具有雄浑劲健的风格特点，既与其描写的对象有关，更是作者主体的审美情趣所决定。李攀龙显然倾心崇高美。他的《杪秋登太华绝顶》四首诗之所以放在"杪秋"描写，自然是因为秋天更能显示出太华山的雄伟气势。例如他的第一首：

华顶喜晓四望开，正逢萧瑟气悲哉。黄河忽堕三峰下，秋色遥从万里来。北极风尘还郡国，中原日月自楼台。君王傥问仙人掌，愿上芙蓉露一杯。

正因为诗人登高时处在"正逢萧瑟气悲哉"的时刻，所以"秋色遥从万里来"这样雄浑劲健的诗句才有了落脚点。从中不难看出气节与雄浑气势的密切关系。又如第二首：

缥缈真探白帝宫，三峰此日为谁雄?苍龙半挂秦川雨，石马长嘶汉苑风。地敞中原秋色尽，天开万里夕阳空。平生突兀看人意，容尔深知造化功。

第一首曾描述："黄河忽堕三峰下"，因此第二首一开篇就突出"三峰"，并以反问的口气将其雄伟的气势烘染出来。中间四句更从各个角度，展现其拔地摩天、高峻壮阔的气象。最后惊叹"容尔深知造化功"，表现了作者对造就这雄伟山峰的"造化功"的由衷赞美，也表现了作者对崇高美这种精神境界的由衷赞美。

还应该看到，李攀龙山水诗创作之所以具有雄伟劲健的风格特点，与其选词造象也有紧密的联系。李攀龙显然喜欢选择能表现高、远、大、急、飞等状态的字眼，创构雄伟的意象。我们可从《登黄榆马陵诸山是太行绝顶处》这组诗中说明。这组诗有四首五律、四首七律。五律的第一首这样形容景观："河势中原拆，山形上党来。白云横塞断，寒峡倚天开。"七律的第一首这样形容景观："地坼黄河趋碣石，天回紫气抱长安。悲风大壑飞流折，白日千崖落木寒。"显然景象阔大，很有气势。五律第二首这样形容景观："秋阴生大卤，木叶下滹沱。巨壑藏风雨，飞粱挂薜萝。"七律的第二首这样形容景观："群峰不断浮云色，绝嶂长留落日悬。地险关门衔急峡，山奇削壁挂飞泉。"显然也能给人以雄劲、飞动、奇险的审美感受。但从中也不难发现一个弱点，就是意象与用词屡有重复之处。上面的《杪秋登太华山绝顶》已连用二次"万里"，到了这一组诗，仍然离不开"万里"，这种雄浑劲健是以重复雷同为代价的，难怪钱谦益在《列朝诗小传》里讥讽李攀龙，其"七言分体"，"举其字，则三十余字尽之矣；举其句，则数十句尽之矣。"品评虽然过于苛刻，但不无根据。

李攀龙曾以病归里一段时间，归里后，他选择华山、鲍山之间自构一楼，日白雪楼，从这里也可见他对具有崇高美景观的倾心。因此，他在归里期间吟哦的一些家乡的山水同样具有雄浑劲健的特点，比如下面二首诗：

伏枕空林积雨开，旋因起色一登台。大清河抱孤城转，长白山邀返照回。无那嵇生成懒慢，可知陶令赋归来。何人定解浮云意，片影飘摇落酒杯。

--《白雪楼》

使君千骑入从东，此日登临作赋雄。树杪平湖元在地，檐前叠嶂半浮空。烟霞色借双幡动，牛斗光摇一剑通。自入鹿门常谢客，谁能浊酒过庞公?

--《使君重过山楼分赋得空字》

两首皆是登山楼的作品，前一首是雨后登临，可以说是天高云淡、境界开阔，他想象出"大清河抱孤城转，长白山邀返照回"的那种高远雄浑气势。后一首是陪伴朋友登楼，观察更为细致，表现更富于空间层次感，景物的高低、远近、虚实处理得十分巧妙，但所表现的境界同样雄阔。从李攀龙描绘故乡山水的诗，我们可以进一步体会到他喜爱表现具有雄浑劲健气势景物的审美情趣。

五、风格多样的王世贞

掀起后七子复古主义运动的另一位首领就是王世贞。由于他活的年岁较长，前后文学思想又有所变化，再加上他创作特别繁富，因而其山水诗创作形成了风格多样的特点。

王世贞(526-590)，字元美，号凤洲、弁州山人。太仓(今属江苏)人。少有才华，嘉靖二十六年(547)中进士，初授刑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为官期间能够不避权贵。弹劾权臣的杨继盛下狱，世贞时时进送汤药，并且代杨的妻子草疏。杨死后，世贞又张罗棺材收殓了他。严嵩对王世贞这些行为十分嫉恨，吏部曾两次提名他为提学都未得到批准，后来出为山东副使。在任期间，恰逢他父亲因泺河失事被逮进监狱，他于是解官与其弟世懋天天到严嵩门前请求宽恕，但未能成功。父死后，兄弟二人号泣持丧归。隆庆元年(567)，兄弟伏阙讼父冤，得以恢复他父亲原来官职。王世贞也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后因疾病辞官归里，卒年六十五岁。著作甚丰，有《弁州山人四部稿》、《续稿》、《弁山堂别集》等。

王世贞的山水诗有多种风格。有的雄浑苍劲、气势磅礴，《陪段侍御登灵台绝顶》这首诗就体现这种风格：

径折全疑尽，峰回陡自开。苍然万山色，忽拥岱宗来。碧涧传僧梵，青天落酒杯。雄风别有赋，不羡楚兰台。

此首诗选人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并评论道："'苍然'二语，可匹空同《泰山诗》。"其实，一、三联也都有气势和开阔的境界，像首联的"徒自开"，三联中的"碧涧"远远传出"僧梵"，"青天"高高落下"酒杯"都是如此。因而，全诗给人以苍劲雄浑的审美感受。又如他的《登太白楼》也有同样特色：

昔闻李供奉，长啸独登楼。此地一垂顾，高名百代留。白云海色曙，明月天门秋。欲觅重来者，潺渡济水流。

这首诗同样被沈德潜看重，选人《明诗别裁集》，并评论道："天空海阔，有此眼界笔力，才许作《登太白楼诗》。"给予了极高评价。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具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眼界和雄放劲健的笔力，他的《登岱》六首也是这样风格。作为五岳之尊的泰山本身就能激发人们各种雄奇的想象。其中第五首，笔力尤为矫健：

尚忆秦松帝跸留，至今风雨未全收。天门倒泻银河水，日观翻悬碧海流。欲转千盘迷积气，谁从九点辨齐州?人间处处寰城辙，矫首苍茫迥自愁。

诗人笔挟风雨、银河、碧海，又矫首苍茫，气势豪迈，一泻而下。

王世贞有的山水诗却以秀美飘逸、清新澹荡见长，如《游南高峰》：

从游指点南高胜，蹑屏攀萝兴不赊。画里余杭人卖酒，镜中湖曲棹穿花。千岩半出分秋雨，一径微明逗晚霞。最是夜归幽绝处，疏林灯火傍渔家。

处处是"幽绝"的景致，尤其最后的特写镜头："疏林灯火傍渔家"，将幽绝景致推向了极致。这样的诗自然会给人以秀美飘逸、清新澹荡的审美感受。王世贞有的山水诗既不是秀美飘逸，也不是雄浑劲健，而是典雅庄重，这又是一种风格。例如《盘山》二首七律就体现这样的特点，其中一首写道：千盘历尽更茫然，回首中原瞑色边。峡转琳宫藏汉月，峰排紫剑插胡天。云根桧坼龙鳞起，磴道泉归玉乳悬。深夜不须惊鼓吹，看予箕坐啸风前。

将"峡转"、"峰排"的奇异景色与"箕坐啸风前"的潇洒人物融为一体，铸造诗境，有诗味，也显得典雅庄重。实际上，他的另一首歌行《与高大夫游盘山歌》也有这样典雅庄重的特色：

高侯挟我游盘山，下盘已见凌大荒。一峰长悬辽海色，千涧暗发松花香。寒流触磴挂玉乳，老桧破石垂青裳。虎豹盘挈斗屈强，虬龙甲鬣森开张。芒鞋忱蹑元气度，竹植欲借春云装。行穿香霭径将绝，忽有钟声来上方。排空独创舍利塔，凿壁更筑支公房。我疲足力欲就枕，高侯贾勇不可当。俯看群山一培菝，榆关铁岭横苍茫。建牙吹角浩无际，飞刍转饷遥相望。天门绝顶仅咫尺，安得送侯北斗傍。坐挥如意夺敌胆，万马不敢骄秋霜。野天饱弄兹山色，何似日作尚书郎。

一路上"饱弄兹山色"的情景，都以典雅庄重的笔触来描绘，雄健而不过分铺衍和夸张，收放自如，它们给人们的审美感受显然又是另一种类型。

王世贞风格多样的山水诗，实际上表现了诗人各种不同的心态。有的山水诗适应了诗人闲情逸致的心态，如《冬日憩舟嘉树林小饮》就是这样：仲冬好风日，故山嘉树林。信履触幽赏，改席就清阴。青葱冒霜草，啁哳先候禽。人生贵所适，毋为悬剐心。

诗人在嘉树林中信步缓游，触处是"幽赏"的景致，使"人生贵所适"得到了彻底地满足。有的山水诗则表现了诗人的好奇心理，如《由张公后洞出前洞一首》：

冥搜出天巧，遐尚穷真域。猿饮近相辅，鸟伸骇所获。金膏时自闪，琼乳静还滴。窥天一线杳，察坠千鳞坼。云烹丹灶温，芝耕石田瘠。信足如已穷，俯身忽中辟。浴日万象开，琉璃成五色。芙蕖冠瑶柱，玫瑰填萝席。缔构疑化城，阴森恐蛟宅。张公何为者，自言得灵液。千栽垂空名，其人郁为猎。摄衣云霞颠，矫首三叹息!

这个"缔构疑化城，阴森恐蛟宅"的神奇所在，是诗人"冥搜"的结果，显然满足了他的好奇心理，难怪他要"摄衣云霞颠，矫首三叹息"，对山水自然美丽的奥秘发出无尽的感慨。王世贞有的山水诗则是为了抒写一种心旷神恰的审美感受，如《登金山》(其--)：

青螺潋滟水晶盘，斗削风烟面面看。地涌楼台千蜃结，天回波浪六鳌蟠。山形自挟秋云壮，海日遥将曙日寒。恍忽龙宫吟啸起，何人玉笛倚阑干。

金山在江南名胜地镇江，当时是江中的岛屿，岛上佛殿金碧辉煌，诗人在秋高气爽时刻登临，面对恍若仙境的美好的景致，使他自然写出意象瑰丽的诗句，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注入字里行间。

第三节不为复古主义格调所囿的山水诗人

一、文徵明：疏淡清雅的山水吟唱

就在前七子复古运动大盛之际，江南有一批文人，如唐寅、祝允明、文微明，并不为其牢宠。其中文徵明的山水诗创作最为丰富，并具有疏淡清雅的风格和特点。

文徵明(470一559)，初名壁，以字行，更字征仲，别号衡山，长洲(今江苏苏州)人。他幼年并不聪慧，但稍长后，越来越显示出颖异挺发的才能。他学文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这些方面后来都能取得优异成就。虽然乡试屡屡失败，但名声却越来越大。宁王宸濠慕其名，贻书币聘请他，他辞病未去。正德末，以岁贡生诣吏部试，奏授翰林院待诏。世宗立，预修《武宗实录》，侍经筵。当时专尚科目，他意不自得，连连乞归。三年后终获致仕。其人老寿，主持吴中风雅数十年。四方乞诗文书画者，接踵于道。外国使者过吴门，望里肃拜，以不获见为最大遗憾。著有《甫田集》。

文徵明的山水诗风格同其整个诗风一样，疏淡清雅，其写景常常表现出"雅饬之中，时饶逸韵"的特点，比如下面二首：

落日淹游艇，循山小经迂。避喧欣得寺，择胜旋开厨。偃树斜侵磴，横冈远带湖。过春才十日，碧荫已扶疏。

--《游治平寺》

杨柳阴阴十亩塘，昔人曾此咏沧浪。春风依旧吹芳杜，陈迹无多半夕阳。积雨经时荒渚断，跳鱼一聚晚风凉。渺然诗思江湖近，更欲相携上野航。

--《沧浪池上》

王世贞《艺苑卮言》曾评其诗日："小窗疏阁，位置都雅。"的确如此，他灵活自如地运用疏淡的笔调，描写出一幅幅清雅的景致，即使有淡淡的哀愁，也无伤大雅。他是一个低吟浅唱的优秀山水歌手。

文徵明山水诗之所以能形成疏淡清雅的风格，一个原因是，他主观上喜欢寻觅幽景。比如《钱氏池上芙蓉》：

九月江南花事休，芙蓉宛转在中洲。美人笑隔盈盈水，落日还生渺渺愁。露洗玉盘金殿冷，风吹罗带锦城秋。相看未用伤迟暮，别有池塘一种幽。

诗人在结尾已点明了这里的景致是"别有池塘一种幽"，也就是某种类型幽景的集中体现。由此可见这是诗人自觉地寻找。又如《泊舟泗上看月》写得就更为轻盈欢快，其幽景让人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停舟清泗兴无涯，夜起蓬窗看月华。灏气一函开玉府，镜光千道走金蛇。碧空颠倒山流翠，白石峻岩浪蹙花。酒醒分明天上坐，更从何处觅星槎?

写月夜景色，光华璀璨，色彩鲜丽，幽美迷人。这样的诗境，自然对其诗形成疏淡清雅的风格起着重要作用。

文徵明山水诗之所以能形成疏淡清雅的风格，另一个原因是，他喜欢表现闲情，所谓闲情，就是一种悠然自得、沉浸于幽雅景观中的心境和诗情。比如《同履仁濯足剑池》：

舍舟即嵌崎，探策入窈窕。穷崖擘苍铁，直下千寻表。绝磴悬飞粱，仰首心欲悼。阴壑多长风，六月更幽悄。秋声落井干，翠雨滴深筱。与君富闲怀，竞日恣幽讨。却将双足尘，濯向千年沼。

诗人在这里清楚表明了"与君富闲怀"和"竟日恣幽讨"的有机联系，闲情幽景交融契合，自然生发出疏淡清雅的美学效应。又如《登缥缈峰》：

蕹草遥遵鹿兔踪，飞岚拂袖映疏松。平湖万顷玻璃色，落日千寻缥缈峰。烟树吴都晴上掌，秋风云梦晚填胸。无烦咋指仿韩愈，尽有闲情在短筇。

"尽有闲情在短筇"，以一个柱短筇在水光山色中徜徉的自我彤象，、杼诗人幽雅闲适的情怀和盘托出。苏州的石湖，景色清丽，幽静迷人。文徵明对石湖有着特殊的偏爱，他写石湖的诗，有三四十首之多，都写得清丽温婉，疏淡闲静、惹人喜爱。如《暮春游石湖》的第三首：

茶磨楞伽次第经，淡烟消处五湖明。一樽斜阳湖亭上，闲看西山弄晚晴。

前三句都是淡笔描写斜阳、湖亭等景物，结句点出"闲看"，将"西山弄晚晴"的诗情生发出来。诗人这样的心境与诗情，自然对其山水诗疏淡清雅风格有重要的影响。

文徵明喜欢寻觅幽景，喜欢表现闲情，他所创造的山水诗意境多有如下三种类型：

一是雪中游。雪天会增加情怀的闲雅，景色的幽洁，因而文徵明喜欢雪中游山水自然在情理之中。如《雪夜宿楞伽寺》第二首：

天寒万木僵，月出四山静。积雪缟清夜，幽崖自辉映。上方衣裘单，俯视寒芒正。长风扫纤云，平湖竞天静。倒影落僧窗，横飞湿眼镜。微澜玉塔摇，秀色千岩竞。俄然万象沉，坐觉群翳屏。一鸟不复飞，光华久逾盛。吟怀共朗彻，禅心寄枯茎，只觉尘界卑，忘身在高复。半突击瑶簪，泠然发孤咏。万里吾目中，悠悠一鱼艇。

"只觉尘界卑"的闲情，在月光雪色中"幽崖自辉映"的景致，在全诗中一层层地铺陈和展现。尤其是"万里吾目中，悠悠一鱼艇"的特写更令人难忘。雪中景自有朗彻、清泠、幽静的魅力。

二是夜中游。夜里，月色朦胧，万籁俱寂，是最好展观闲情的场所，更是寻觅幽景的时刻，因而文徵明对夜中游更为钟情，这方面山水诗作特别多。这里举出其中两首：

黄叶萧萧没断踪，风将牢落入穷冬。三更酒醒人何处?千里月明山自重。远水浮村微见火，碧烟藏寺但闻钟。知君逸思难分付，都属寻诗七尺筇。

--《次韵九适山中步月》

月出横塘水漫流，风生别浦暮移舟。回思吊影长安夜，何似开樽茂苑秋。云树微茫青嶂隐，星河颠倒碧空流。清光万顷无人占，颔取年年照白头。

--《中秋石湖玩月》

前者是"山中步月"，后者是"石湖玩月"，二者都激起诗人翩翩想象，表达他那闲情逸致。文徵明描绘月夜中游山水的诗篇，往往充满清寂幽远的气氛。三是雨中游。雨中烟水迷漾，适宜表现诗人的"闲情"，以及轻微的失落感、飘泊感。如《雨宿上方》：

泉石千年秘，松萝十里阴。过湖疑世隔，听雨觉山深。云卧分僧榻，玄言证道心。平生慕真境，此夜宿烟林。

在烟雨中，诗人觉得过了湖就仿佛隔离了尘世，倾听着淅沥雨声，感到山更幽深。这位慕"真境"的诗人，终于在"雨宿上方"中得到了最好的体验和领悟，这也正是雨中游山水诗的情趣。

王世贞《明诗评》中说文徵明诗"如素衣女子，洁白掩映，情致亲人，第亡(只是没有)丈夫气格"。这一评价是中肯的。文徵明的山水诗确实缺乏豪放昂扬的情调，但他对吴中山水风景特别是雪景、夜景、雨景的表现，笔墨清丽疏淡，写得空灵旷逸，饶有韵味，其艺术技巧是值得认真借鉴的。

二、王守仁：感慨多端的山水吟唱

王守仁初从李、何唱和，既而弃去，走自成一格的诗歌创作道路。王守仁的山水诗感慨多端，充分展现了他那丰富的感情世界以及哲人所具有的智慧风采。

王守仁(472--529)，字伯安，自号阳明子、阳明山人，世称阳明先生。余姚(今属浙江)人。成化十八年(482)，祖父携其如京师，随父寓京。弘治元年(488)，迎娶诸氏于江西洪都。弘治五年，举浙江乡试。弘治十二年，考中进士，初授刑部主事。弘治十五年，告病归越城，筑室阳明洞。弘治十七年秋，主考山东乡试。正德元年(506)，宦官刘瑾矫旨将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逮捕入狱，他不畏艰险，抗疏引救，被廷杖四十，贬谪到贵州龙场驿做驿丞。正德三年赴龙场，过了三年苦难生活之后，于正德五年出任江西庐陵县知县，冬升南京刑部主事。次年调任吏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正德十一年，他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先后平定了漳州、大帽山、横水、桶冈等处的民变。正德十三年，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次年平定了朱宸濠的叛乱。因功升任南京兵部尚书，但并未获重用，却准其回家探亲。嘉靖六年(527)，他兼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征广西。后病死在北归的舟中。著有《阳明全书》。

王守仁虽然是哲人，但却富有诗人气质。他生平爱山水，可以说每到一处都要登山临水，因而其诗中山水诗的比例较大。他善于运用不同笔墨描绘不同类型的山水，他描摹家乡山水，笔调就较为轻快清新，比如《游牛峰寺四首》之四：

一卧禅房隔岁心，五峰烟月吸猿吟。飞湍映树悬苍玉，杳粉吹香落细金。翠壁年多霜藓合，石床春尽雨花深。胜游过眼俱陈迹，珍重新题满竹林。

又如《游牛峰寺四绝句》之二：

怪石有千窟，老松多半枝。清风洒岩洞，是我再来时。

不难看出，诗人心情极其愉快，被牛峰山上各种景致所吸引、所感染。他描摹家乡山水之所以运用这种笔调，固然是江南越中的山水就是如此秀美，但也有他主动寻找诗情画意的因素，例如他的《寻春》：

十里湖光放小舟，漫寻春事及西畴。江鸥意到忽飞去，野老情深只自留。日暮草香含雨气，九峰暗色散溪流。吾侪是处皆行乐，何必兰亭说旧游?

到处有"行乐"之地，到处有诗情，全凭诗人用一颗敏感的诗心去发现和捕捉。

如果说王守仁描摹家乡山水是运用轻快清新的笔调，那么，他刻画泰山等地景色就是一种浪漫夸张的笔墨：

晓登泰山道，行行入烟霏。阳光散岩壑，秋容淡相辉。云梯挂青壁，仰见蛛丝微。长风吹海色，飘飘送天衣。峰顶动笔乐，青童两相依。振衣将往从，凌云忽高飞。挥手若相待，丹霞闪余晖。凡身无健羽，怅望未能归。

--《登泰山五首》之一

诗人不但传神地描写了泰山的高峻，而且还富有想象力地勾画了峰顶的神话故事。难怪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将此诗选入，并评论日："太白。"这首诗的确有与李白泰山、庐山诗那样神奇瑰丽的想象。再看他的第三首：

尘网苦羁縻，富贵真露草!不如骑白鹿，东游入蓬岛。朝登泰山望，洪涛隔缥缈，阳辉出海云，来作天门晓。遥见碧霞君，翩翩起负峤。玉女紫鸾笙，双吹入晴昊。举首望不及，下拜风浩浩。掷我《玉虚篇》，读之殊未了；傍有长眉翁，一一能指道。从此炼金砂，人间迹如扫。

不但和第一首同具有神奇的气象，而且杂糅进许多道教神话，使诗风更加瑰丽奇谲、扑朔迷离，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王守仁是位有历史使命感的封建官吏，他对山水名胜的各种变迁，总要发出悠悠的怀古情思，寄寓他内心中对历史的无限感慨，如下面两首诗：乍寒乍暖早春天，随意寻芳到水边。树旁茅亭藏小景，竹里石溜引清泉。汀花照日犹合雨，举柳垂阴渐满川。欲把桥名寻野老，凄凉空说建文年。

--《太子桥》

绝顶楼荒旧有名，高皇曾此驻龙旌。险存道德虚天堑，守在蛮夷岂石城?山色古今余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登临授简谁能赋，千古新亭一怆情!

--《登阅江楼》

前一首怀念建文帝，从诗中可看出作者对建文帝充满着同情。后一首感叹明太祖曾在此"驻龙旌"的地方已变成一座荒楼，自然引起诗人发出"千古新亭一怆情"的感慨。诗人借咏山水，抒写出对历史兴亡的各种思索。

王守仁一生颇为坎坷，因抗疏而被捕入狱、流放龙场，后来平定了朱宸濠叛乱，反被宦官挑拨、猜忌，因此他遇到自然山水，常发出生不逢时、希图归隐的各种感慨。写于由贬所龙场驿起任南京太仆寺少卿后的《龙潭夜坐》是其中著名的一首：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呜。草露不辞芒屦湿，松风偏与葛衣轻。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孑子当年鼓琴曲《猗兰操》，感慨生不逢时，今天，诗人静坐龙潭，由山水触兴，又要写《猗兰》意，同样是感慨生不逢时。正因为生不逢时，所以他常常有归隐山林的情绪和欲望："也知世上风波满，还恋山中木石居。"(《舟山除夕》)"常苦人间不尽愁，每拚须是入山林。"(《宿净寺》)"世途浊溢不可居，吾将此地营兰若。"(《游九华道中》)"人间炎暑无逃遁，归向山中卧岁寒。"(《题岁寒赠汪尚和》)"能向尘途蒲轩冕，不妨蓑笠老江滨。"(《送诸山归省》)"相知若问年来意，已傍西湖买钩矶。"(《送刘伯光》)这大量诗句都是无可奈何的嗟叹。王守仁毕竟是个要实现"吾道"的封建官吏，归隐无法实现其抱负，于是他只好是"山人久有归农兴，犹向千峰夜度兵"(《闻日仁买田雷上携同志待予归》之一)，为明王朝的巩固卖力去了。

王守仁是杰出的大哲学家，所以他的感慨，不仅涉及到历史兴亡、个人身世，而且还有哲理的探求。如《重游无相寺次韵四首》之一：

游兴殊未尽，尘寰不可留。山青只依旧，白尽世间头。

结尾两句，颇有理趣，它说明自然永恒、人生易老的哲理非常精练形象。他的《山中懒醒四首》(其四)更有辩证的机智贯穿其中：

人间白日醒犹睡，老子山中睡却醒。醒睡两非还两是，溟溟漠漠水泠泠。

王守仁青年时期有"五溺"，溺于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氏。他的心学理论与禅宗主张从人对自然的感觉、体悟来把握人生的思维方式，有相通之处。因此在他的一些山水诗中，也借山水景色的描绘体悟佛理禅意。上引《龙潭夜坐》一诗，既抒发了诗人生不逢时的感慨，也表现了他在默坐澄心中体悟自然之理的心路历程。七绝《泛海》更是一首饶有佛家禅意的山水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前二句写狂风巨浪中，诗人乘一叶扁舟在大海上漂泊，将眼前的险恶境况视若浮云之过太空，险与夷都不滞留于胸中，一种"心无外物"的禅意令人咀嚼回味。后二句更展现他在明静的月夜里，如同一位游方高僧，执锡杖，乘天风，飞越三万里海涛。"夜静"、"月明"，正是诗人充满禅理的心中所幻化出的光风霁月的世界。在王守仁这些出色的山水诗中，实景与虚景，心学与禅理，诗人洒脱的心胸、豪迈的情怀以及沉毅的个性，都融于一体，创构出情思意蕴极其丰富的诗境。

三、杨慎：拓展山水诗境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杨慎"沉酣六朝，揽采晚唐，创为渊博靡丽之词，其意欲压倒李、何"。由此可见杨慎不愿为前七子复古主义所囿的心态。由于他的特殊身世，因而形成了他的山水诗的最大特点就是大大拓展了山水诗境，把笔触延伸到长江上游和边疆云南。

杨慎(487-559)，字用修，号升庵，新都(今属四川)人。他自幼聪慧，十一岁能诗，十二岁拟《古战场文》、《过秦论》，父辈们看了都大加称赞。后· 随父入京，赋《黄叶诗》，诗坛老将李东阳见了十分欣赏。正德三年(5)，试进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当时武宗微行，刚出居庸关，他就抗疏切谏。世宗接位后，他充任经筵讲官。嘉靖三年(524)由于议"大礼"问题，违背了世宗的意旨，受到廷杖，谪戍云南永昌卫。自此以后，或归蜀，或居云南会城，或留戍所，前后共近三十多年之久，为发展少数民族地区的文化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他著述颇丰，达一百余种，其诗文创作主要收集在后人辑刻的《升庵集》里。 ．正因为杨慎三十多年都生活在云南、四，因而对西南边疆的山水有深切的感受，自然能写出别人无法体验的山水诗境。他大大开拓山水诗境的表现有如下六个方面：

一是他能生动地描写出长江上游和边疆云南山水的新奇境界，比如《兰津桥》：

织铁悬梯飞步惊，独立缥缈青霄平。腾蛇游雾瘴氛恶，孔雀饮江烟濑清。兰津南接哀牢固，蒲塞西连诸葛营。中原回首逾万里，怀古思归何限情!

这是诗人初次人滇时所作。兰津桥就是澜沧江桥。据《滇程记》记载："澜沧江桥，江流介两山之址，两崖壁峙，因为桥基。桥缆铁梯木，悬跨千尺，束马以渡。"杨慎初次见到这奇险景色，怎能不收摄入诗中!他既写了"腾蛇游雾"似的瘴氛，又写了"孔雀饮江"的镜头，使烟雾渺渺江水为之清新，令人神往。又如《昆阳望海》：

昆明波涛南纪雄，金碧混漾银河通。平吞万里象马国，直下千尺蛟龙宫。天外烟峦分点缀，云中海树入空濠。乘槎破浪非吾事，已斩渔竿狎钓翁。

云南滇池自然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犹如内地的一片海水一样。诗人以"平吞万里象马国"等四句诗展现滇池及其周围的神奇景色，犹如一幅金碧山水画。这样的山水诗境显然能开拓人们的眼界。

二是他能沉重地描写出长江上游和边疆云南山水诗的艰险情状。比如《崤关行》：

晨行崤关道，引道一何难。曾陵高不极，修坂回郁盘。季冬十二月，时节正严寒。马蹄践霜雪，车辙带冈峦。凌澌正坚冱，河水无沈澜。通逵结冻溜，改径陟瓒坑。四望少烟火，鸟路俯鸿磐。悲风号古木，响入玄云端。居人尽塞向，行者为椠跚。野狼啸昏侣，饥雁短晚翰。迢迢村郭远，行行未解鞍。凛凛岁方晏，去去程犹宽。劳歌以咏志，释此越乡叹。

诗人于严冬走过"崤关"，在这冰封雪锁的山水间，悲风怒号，野狼哀啸，诗人已无心欣赏景致，只留下酷寒险恶印象。他如"长歌行路难"的《出嘉陵江》，低吟"层冰深雪不可通"的《赤虺河行》都在这方面有出色的描绘。

三是他努力发掘长江上游和边疆云南山水的美，使读者获得丰富多样的美感享受，如《夜泊》：

夜泊中岩下，扁舟对万峰。一星高岸火，几杵上方钟。水落滩声急，云低雨意浓。何人吹铁笛，潭下恼鱼龙。

整首诗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尤其有意思的是尾联，不知道什么人吹铁笛，使潭下的鱼龙都恼恨起来，这又从反面写出此地恬静清旷之美，不许有任何人事扰乱这意境。又如《自江川之路江，赠王钝庵廷表兼柬董西泉云汉三首》，都是对边疆山水美的发现：

通海江川湖水清，与君连日镜中行。孤山一点冲烟小，何羡霞标挂赤城。

激江色似碧醍醐，万顷烟波际绿芜。只少楼台相掩映，天然图画胜西湖。

海螯江蟹四时供，水蓼山花月月江。自是人生不行乐，莼鲈何必羡江东。

这三首诗，以内地"赤城"、"西湖"、"江东"来作为陪衬，分别描绘边疆湖水之澄清、江色之碧绿、风物之丰饶，在诗人看来，"天然图画"之美，胜于人工参与的西湖。

四是他能以同情的笔墨描写生活在这些山水里的人民的困苦生活。比如《白崖》：

仆夫双牵缆，登岭如上滩；下坂亦何险，骏马如流丸。上下两艰阻，行路常苦艰。霖雨贯四时，阴箐不曾干；弱泥岂易蹑，弱枝岂易攀。暮投三家市，暂假一夕安。篁篱既穿漏，荆扉旦无完。东家采樵女，适遭猛虎餐。哭声起邻屋，行者为悲酸。

诗中描写长江上游峡深滩险之景，更表现生活在这种山水环境中的人民，不仅房屋破漏，行路艰难，而且以采樵为生，常被猛虎侵害，生命得不到保障。这些都激起了诗人的"悲酸，'的感情。这一部分山水诗，是对宋代苏轼的《入峡》、《巫山》、《出峡》等诗歌的继承和发扬。

五是他能饶有兴味地描述生活在这些山水里的少数民族的民俗风情。如《嘉陵江》：

嘉陵江水向西流，乱石惊滩夜未休。岩畔苍藤悬日月，崖边瑶草记春秋。板居未变先秦俗，刳木犹疑太古舟。三十六船知远近，试凭高处望刀州。

诗人惊喜地发现，这里的人民仍保留着古朴的风俗。又如《龙关歌》：

双洱烟波似五津，渔火点点水粼粼。月中对影遥传酒，树里闻歌不见人。

在诗人的笔下，少数民族青年男女在月光下、渔火边传酒对歌的情景多么优美迷人!他如《滇海曲》十二首、《海口曲》四首都对少数民族的风俗人情作了富于诗情画意的表现。

六是为了更鲜明地表现长江上游和边疆云南的地方色彩，杨慎还认真学习吸收当地民间歌谣的思想艺术营养。他的一些山水诗就采取了民间歌谣的形式，如《竹枝词》：

神女峰前江水深，襄王此地几沉吟。晔花温玉朝朝态，翠壁丹枫夜夜心。

这首诗以缥缈空灵之笔表现神女峰幽美的景色和神女的故事，吸收了四川民间竹枝词的形式与和谐的音韵，却又适应所写内容，选用典丽的词藻与工稳的对仗。杨慎继唐代白居易、刘禹锡之后，对《竹枝词》作了成功的学习与创新。

由于杨慎长期生活在云南和四川，是不得已的贬谪和流放，其心情当然不会平静，因此他在山水诗中常常抒发思亲怀乡，牢骚怨愤的情绪，如《宿金沙江》：

往年曾向嘉陵宿，驿楼东畔栏干曲，江声彻夜搅离愁，月色中天照幽独。岂意飘零瘴海头，嘉陵回首转悠悠。江声月色那堪说，肠断金沙万里楼!

此诗被沈德潜选人《明诗别裁集》。并评论道："才人远窜，千古恨事。读数诗，令人百端交集。"的确，诗人将昔日嘉陵江驿楼离别情景与现在飘零于瘴海头金沙江的痛苦对比映衬，江声月色凄凉景色贯穿全篇，景物意象鲜明突出，感情真切深沉，二者水乳交融，使诗的意境曲折跌宕，凄婉动人，显示了诗人超诣的艺术才华和功力。

第三章 明后期山水诗

第一节性灵派先驱诗人的山水诗创作

一、徐渭：神奇险怪的山水诗境

在公安派猛烈攻击前后七子复古主义之前，就有一些诗人对前后七子复古主义表示强烈的不满，徐渭就是一位。他的《叶子肃诗序》可以说是反对复古主义的宣言。因此，他的创作富于个性色彩。他的山水诗，就充满着神奇险怪的诗境，这与其怪诞性格和好奇的审美情趣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徐渭(52--593)，字文长(初字文清)，别号田水月、天池道人、青藤道士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自幼聪慧，读书广泛，但在二十岁成秀才后，屡应乡试皆不中。后应浙江总督胡宗宪的邀请，居其幕下为书记。胡宗宪因事下狱，徐渭忧愤成狂，自杀未遂。接着因杀继妻而下狱，全赖状元郎张元忭的奔走而获免罪。以后绝意功名，放情山水，典卖诗文书画为生，抑郁而终。徐渭自己认为："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他的全部文学创作收集在中华书局编纂的《徐渭集》中。

徐渭的山水诗，显然以神奇险怪的诗境最为引人注目，如《涪澹滩》：

黑鳌穴地出，暝沫从天下，春雪跌深潭，警雷迸铁罅。回思身所经，险怪几日夜。老石万片焦，飞湍千里射，药叉窥绿渊，人命轻一诧。或似鼓大冶，青铜沸将泻，女娲撒余砾，顽渣搅不化。念彼既怃然，值兹殊可讶。短桨起沉舟，凸字捩深窳，因之误丝发，长与世人谢。浪怒一何愚，终古不得罢。有时搏阴飙，寒色惨朱夏。借言占梁叟，何时咨闲暇，余虽愧达人，笑对成一吓。

前四句即以奇特怪诞的幻想，形容渲染涪澹滩的环境，字句精悍警动。接着回忆起他"险怪几日夜"的经历，描写了"飞湍千里射"的险急，浪花"或似鼓大冶"的沸腾，"短浆""捩深窳"的惊险，令人读来心惊胆寒。这种神奇险怪的诗境，徐渭创作了很多，如《自浦城进延平》、《泛舟九四》、《丙辰八月十七日，与萧甫侍师季长沙公，阅龛山战地，遂登冈背观潮》、《十八日再观潮於党山》等都具有这样的风格特色。

徐渭写出如此多的神奇险怪的山水诗，并不是因为他经历了特别多的险山恶水，而是他的观察点和兴奋点往往集中在神奇险怪上。有时很平常的山水，他也能洞悉出他的"奇"、"险"来。如《发严州，舍舟登陆，纵步十五里，憩山麓丛榛，远眺江中怪石》：

乘舟坐无聊，遵途岸转杳。急流赴海驰，怪石横江倒。仰睇签崎侧，惟见苍翠矫。覆莽映赭壁，枝弱不胜鸟。悬崖窄可步，聚缆密如筱。舟子勿前征，前路烟生草。

可以说将这里山水中的神奇险怪处全部发掘出来、凸现出来。又如《宿长春祠，夜半朱君扣榻，呼起视月，山缺处露钱塘仅一勺，而夜气瀚之》：

长春明月夜阑干，起视当眉尺五间。千里林光俱侵水，一杯江气亦浮山。似闻隔岫吹长笛，欲唤真官语大还。忽忆广寒清气甚，有人孤佩响珊珊。

从诗中不难看出，他的观察点就在神奇险怪上，因而他能会心地捕捉到它。"千里林光俱侵水，一杯江气亦浮山"与诗的题目融为一体，构成了一个神奇险怪的有趣诗境。

当然，徐渭所以能创造出如此多的神奇险怪的山水诗，与其大胆丰富的想象力有着密切的关联。如下面两首诗：

天目高高八百寻，夜来一榻抱千岑。长萝片月何妨挂?削石寒潭几处深。芋子故烧残叶火，莲花卑视大江心。明朝欲借横空锡，飞度面山再一临。

--《登东天目宿宝珠上人房却赠上人》

中秋咫尺已蹉跎，更值中秋此地过。天上桂轮长苦满，人间酒盏莫嫌多。虹桥一散能追不?海镜孤飞奈堕何。最是虎丘此时节，清歌不住水微波。

--《泊阊门值闰月中秋》

前一首"夜来一榻抱千岑"、"长萝片月何妨挂"，后一首"虹桥一散能追不?海镜孤飞奈堕何"的想象，真是奇特、新颖，这对徐渭创造神奇险怪诗境显然起着重大作用。

徐渭的神奇险怪的山水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喜欢杂糅进一些神话传说、历史传说、民间传说，使山水诗境更为神奇诡谲、迷离扑朔。如《天目狮子岩》：

我昔闻真人，言修不死身，选地满天下，与鬼争青城。一岫插天目，宛尔怒猊狞，老释据其口，黄冠复来争。黄冠非他人，云是真人孙。聃昙本上圣，高道超沉冥，说教虽异轨，俱以退让名。区区百尺铁，青江抹秋荣。龙女买色线，一夕绣可成。胡为两龙象，角吻同苍蝇?赋此觉嗤蚩，鉴之慎勿听。

这首诗，徐渭自注云："岩是高峰禅处，相传为张真人所据，师争而有之。张道陵与魔争青城，事见其传。"这说明诗写了两件相争事。徐渭对释、道两家相争并不满意，认为"说教虽异轨，但以退让名"的两家为什么要"角吻同苍蝇，?诗人将这种神话的传说写进诗中，就增加了天目狮子岩的神奇性。类似这样诗很多，像《雨花台》、《灵谷寺》、《洞岩入鳖口，有石坪桥及石池诸景》等都有这样的特点。

徐渭山水诗还有一个饶有兴味的现象，就是常常在游赏山水中夹进一些清苦生活的描写，表现其性格和情趣。如《燕子矶观音阁》：

青山如美人，楼观即奁妆，若无一片镜，妙丽苦不昌。兹石一何幸，值此江中央，上乘巨构技，下集帆与樯。朱碧得水鲜，凫雁拂波光，烟雾不见海，神去万里长。我与三友俱，兼以僮仆双，日西买市饭，半道谢驴缰。五口将十足，蹶然馁且僵，百钱成一游，安得甘旨尝。归来乏灯烛，微雨治我裳，沽酒不成醉，颓然倒方壮，犹梦立阁中，遥观大鱼翔。

诗人首先描写了犹如美人照镜的江山美景，令人如醉如痴。但观赏美景的诗人生活却很清贫，不但"百钱成一游，安得甘旨尝"，而且"归来乏灯烛"，"沽酒不成醉"。尽管如此贫窘，还在梦中想象观音阁中的美丽。将自己的清贫生活夹于江山美景之中，对照描写，鲜明凸现了徐渭狂放不羁的性格和热爱山水的性情。

二、汤显祖：不拘一格的山水诗境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说："自王、李之兴，百有余岁，义仍当雾雾充塞之时，穿穴其间，力为解驳。归太仆之后，一人而已。"可见汤显祖也是反对前后七子复古主义的先驱之一。汤显祖的山水诗不拘一格，根据他的心情和构思，常采用不同的形式，有的是古奥的五古，有的是轻快的七绝，呈现出多彩多姿的风貌。

汤显祖(550一66)，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临川(今属江西)人。他年少即有文名，十三岁已能为古文词，并遍读诸史百家。因他曾拒绝首辅张居正的延揽，从二十岁起他连续四次进京参加会试，皆落选。直到万历十一年(583)，即张居正去世的第二年，才以低名次考中进士。但他仍不愿受内阁大臣申时行、张四维的笼络，因而失去考选庶吉士的机会。次年，他被任命为南京太常寺博士，后升任南京礼部主事。在此期间，他上奏《论辅臣科臣疏》，抨击朝政，认为万历朝"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有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有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因而被贬谪为广东徐闻县典史，后改任为浙江遂昌知县。在任上颇有政绩，但又因不依附权贵而被议免官。从此他就回归乡里，未再出仕。他的全部创作都收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汤显祖集》里。

汤显祖的山水诗创作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作者未入仕之前，主要是描写家乡山水。这时，有的写得清新秀美，例如七律《许湾春泛至北津》：

芳皋骀荡晓春时，暮雨晴添五色芝。玉马层峦高似掌，金鸡一水秀如眉。轻花蝶影飘前路，嫩柳苔阴绿半池。好去长林嬉落照，莫言尘路可栖迟。

笔力轻松，语象清柔，意境优美，给人一种悦目畅快的审美享受。

由于汤显祖家乡是道教传播隆盛的地方，又由于汤显祖本人在祖父影响下年轻时对道教特别感兴趣，因而，其家乡山水往往以道教传说吸引着他，比如五古《登西门城楼望云华诸仙》：

窈窕泛金瑟，逶迤临白门。余慕青裙子，风尚宿弥敦。残峰标落日，照耀红泉奔。同人罢机对，且复咏兰樽。东王扬妙气，西府结金魂。寻师以伊洛，烟驾远相存。玄符方自此，密约采飞根。弟子齐乘云，浮丘不可原。葱茏西北山，桂枝宁得援?恒栖薜荔人，披簪朝上元。而余乏双虬，短翼未飞翻。豫章出丹斧，羊角留清言。莲华紫玄洞，反景成朝暾。恨恨北帝文，检制复何论。生没黄埃中，黑业无朝昏。故是旧城门，但多新冢垣。怅然远心虑，罢醴归南轩。且挹朱源水，往复注龙辕。笺校《汤显祖诗文集》的徐朔方先生认为："题目末一字疑为山字之误。"在我们看来，题目可能不误，因为汤显祖在诗中的确运用不少道教典故，描写了道教的传说，说明他有浓厚的道教情结。这首五古不避繁缛，竭力营造道教的神仙境界。

汤显祖的第二阶段的山水诗创作是在他为官南京时期。这时期他对道教的兴趣更浓。汤显祖在《寄傅太常》信中曾说："神乐观道书，多半弟手点摘。"由此可见他的志趣。所以，他在南京感兴趣的山水，往往是与道教相关的山水，比如《夜月太玄楼》、《太玄楼留客》的太玄楼就在神乐观中。这二首七古以典雅著称。《夜月太玄楼》着重描写了夜景：

芙蕖花发出城游，江光云色映芳洲。下榻萦回金碧影，开灯远动紫华楼。楼前袅袅垂云幄，楼上嘈嘈奏天乐。何如邀佩戏层城，直似吹笙停半岳。轻风拂袖解人醒，急雨能添别院清。高兴明星一回首，琪树苍茫河汉声。

红荷紫楼，金碧月影，江光云色，加之笙声飘荡，结尾处又缀一笔琪树苍茫，河汉有声，真是令人神往的神仙世界。而《太玄楼留客》则全面勾勒出太玄楼的"仙家洞馆能清绝"的动人之处："有亭不高良已清，开虚作牖傍层城。能通月色和烟色，可听风声杂雨声。紫阁流云应可掬，玄楼夜色回明烛。"同样写得声色俱美，可见其眷恋道观的程度，而南京其他许多可供游玩的山水，汤显祖却兴趣不大。

汤显祖山水诗创作的第三阶段是在贬官徐闻时期。他在贬谪的途中，刚开始心情很沮丧，遇到一些美景，往往流露出凄凉的感情，如《谪尉过钱塘，得姜守宴方太守诗，凄然成韵》即是一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也渐渐平稳下来，尤其是到了岭南境内，看到许多他从未见过的新山水，精神为之振奋，写了许多优美的山水诗。这里有似昌黎古奥的五古，如《宿浴亭因出小浪望海》：

为郎傍星纪，江湖常久居。倏忽过南海，扁舟挂扶胥。隐隐岸门青，杳杳天池虚。培蝼澹凌历，气脉流纡徐。潮回小洲渚，龙鳞勒沟渠。于中藏小舟，其外悬日车。云影苍梧来，成池相卷舒。孟冬犹星河，淡月沾人裙。阴汤荡挥霍，精色隐踟躇。濯足章丘余，沐发扶桑初。涛辉临洧盘，若木鲜芙蕖。西顾连崦嵫，东眺极扶余。小浪亦莞尔，大波始愁予。噢舶自吞吐，楼橹成烟墟。飞金出荧火，明珠落鲸鱼。吾生非贾胡，万里握精糈。崦霭罗浮外，传闻仙所庐。玉树如冬青，瑶其若拼榈。阳乌不日浴，昼夜更扶与。丹六亦不炎，好风常相嘘。白水月之津，一饮饥渴除。徐闻汝仙尉，去此将焉如?

不难看出，汤显祖的心情已趋于平静，从"睫霭罗浮外，传闻仙所庐"的诗句看来，他对贬谪徐闻已安之若素。因此才有兴致精心雕琢字句，写出这首在古奥中见雄丽的长篇山水诗。这时期，他写得更多的是笔调活泼的五、七绝：落日从中挂，烟霏生暮寒。幽含濠滚驿，波泻月华滩。

--《子嵩滩》

五色份何异，苍茫白石间。不见骑羊子，手持香穗还。

--《五羊驿》

秋光远送芙蓉驿，乱石还过打头滩。独棹青灯红树里，露华高枕曲江寒。

--《韶阳夜泊》

盘陀石上暗飞霜，吹入香炉作道场。破衲睡来天镜晓，清辉五色在扶桑。

--《盘陀看日出》

贬谪徐闻，看来是坏事，但对诗家却是好事，可以说是大大拓展了汤显祖山水诗的诗境。诗歌形式也多样活泼了。

汤显祖山水诗创作的第四阶段是在他担任浙江遂昌知县时期。由于公务闲散，汤显祖游玩了遂昌以至浙江地区的许多山水，创作了大量的山水诗。这些山水诗，有些继续采用灵动活泼的七绝形式而表现艺术更为成熟，例如《石门泉》：

春虚寒雨石门泉，远似虹娩近若烟。独洗苍苔注云壑，悬飞白鹤逸青田。

诗人变换不同的视角和感觉，连用奇想妙喻，把石门瀑布写得有声有色有气势，并表现出自己内心的孤傲寂寞之感。又如《黄塘庙》：

山空流火乱萤飘，池上风清酒气消。四顾沉林雨初歇，平昌令尹听吹箫。

面对着池上清风、林中飘萤，诗人悠闲自得的神情跃然纸上。除此之外，汤显祖这时期还写了不少清丽工整的七律，如《丽阳十忆》，一气就写了丽阳十处景观。其第一首《翠潭》、第三首《桃源》、第四首《竹屿》、第六首《钓矶》、第八首《响漱》、第十首《崎岩》都给人以优美的审美享受。显示出诗人在山水诗艺术方面的成熟。

第二节公安派的山水诗创作

一、袁宗道的清新自然

公安派反对前后七子复古主义的开创者是袁宗道，正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所说："伯修在词垣，当王、李词章盛行之日，独与同馆黄昭素(辉)，厌薄俗学，力排假借盗窃之失。于唐好香山，于宋好眉山，名其斋日白苏，所以自别于时流也。其才或不逮二仲，而公安一派自伯修发之。"同时，袁宗道也开创了公安派清新自然的文学风格，其山水诗创作也是如此。

袁宗道(560--600)，字伯修，号石浦，公安(今属湖北)人。他早有文名，弱冠即有文集。后因病滋生了神仙思想，遍阅养生家言。万历十四年(586)，会试第一，官翰林院编修。在京期间，渐受佛教影响，他"遍阅大慧、中峰诸录，得参求之诀。久之，稍有所豁，于是研精性命，不复谈长生事矣"(《公安县志·袁宗道传》)。但他同时又"复读孔孟书，乃知至宝乃在家内，何必向外寻求"，并试图"以禅诠儒，使知两家合一之旨"。可见，儒、释、道三家思想对袁宗道均有影响。万历二十一年(593)，他解官归里。在归途中，与其弟袁宏道一起去麻城请教过李贽。万历二十五年(597)八月复入北京，官右庶子，并为皇长子经筵讲官。万历二十八年病逝于北京。著有《白苏斋集》。

袁宗道的山水诗表现出清新自然的艺术风格，给人以较为平易亲切的审美感受，比如《雪后出长安门见西山甚近》：

雪后天街绝点尘，西山一抹白于银。云边磴道层层出，马首峰峦迭迭真。瑶岛分明连绛阙，玉龙夭矫贴青曼。却怜往岁曾游处，十里桃花覆角巾。

这首诗描写西山的雪景可谓历历分明，首先从静态表现"西山一抹白于银"的情状，然后驰骋想象，以动感表现西山雪景："瑶岛分明连绛阙，玉龙天矫贴青曼"，上句说其广，下旬说其高，分别用"瑶岛"与"玉龙"喻状，最后以"十里桃花"的春景与此时的雪景比较，全篇对仗工整、句意流畅，显得清切自然。又如《发遂平》：

遂亭城外少风尘，夏云千层山万层。一片云山不可辨，相错还成绮觳纹。

这首诗犹如一幅线条分明的中国写意山水画，千层夏云与万层山脉，相错交织，形成"绮毅纹"的美丽丝织品，同样运笔清新自然。

袁宗道山水诗之所以具有清新自然的风格，显然与其发抒的情感真率亲切有着密切的关系，如《信阳道中即事》六首就体现着这样的特点。其第三首写道：

山下无人踪，山上无乌语。惟余一片云，见我来游此。

其感情没有一点扭捏作态，就是真率地说明这空荡荡的山问只有我一人来游此，天上的白云可以作证。这样的诗，真如行云流水，有清新自然之致。又如第四首：

云中忽吠呜，岂是刘安宅?近看炊烟青，人家枕山脊。

这首诗发抒的感情有点小小的波澜，当诗人刚闻到"吠鸣"声，感到特别诧异，走近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有人家住在山腰间。这样的感受自然是真率亲切。再如第六首：

桥上山峻岐，桥边石齿齿。益畅游人怀，奈伤驭者趾。

这首诗发抒的感情有点诙谐的成分。"山岐峻"、"石齿齿"的景观的确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受，但伤害了"驭者"的脚趾却不能不说是个遗憾，这种感情的发抒，也特别自然。由此可见，其发抒的感情真率亲切对形成他的诗风有着直接的影响。

袁宗道山水诗之所以形成清新自然的风格，还因为激发诗人的兴奋点和趣味点都比较单纯明了，如《青石桥》第二首：

凫青点水心，云白杜山口。借问山中人，还知此乐否?

一只青青的小凫点缀在水面的当中，片片的白云飘浮在山脉的开V，这样的美景很自然激发人们的兴趣，因而"借问山中人，还知此乐否"的诘问完全在意料之中。又如《三日行山中，山尽有感》：

眼底青山爱颇真，何妨日日对嶙峋。今朝卷幔无山色，惆怅还如别故人。

诗人那么真挚地热爱"眼底青山"，三日的山间行给予他美好的享受。一旦眼底无了"山色"，心情不免惆怅，好像是与"故人"相别一样。引发诗人兴奋的青山也只是略作点染，并不细描，将对青山的眷爱之情直抒而出，这样的诗风当然清新自然。

袁宗道山水诗之所以清新自然，与他运用朴素的诗歌语言也有关系。现举较长的五古《过黄河》为例：

飞盖霁色新，爽气来青嶂。行行见洪河，洪河流汤汤。津吏向我言，夜雨添新涨。一叶凌浩渺，沸波溅其上。鼓棹度中流，东西迷所向。雷车争砰钧，雪屋互排荡。儿女色如土，老夫神犹王。自矢管公诚，岂忧蔡姬荡。篙师若有神，布帆遂无恙。三老顾何能，呵护赖神贶。腐儒一寸心，幸哉天吴谅。刺刺抚儿女，无庸太惆怅。宦海多风涛，绝胜洪河浪。

全篇基本上是白描，语言干净利落、朴素自然，没有古奥晦涩的词句，也无拖泥带水之感。这也是构成其清新自然诗风的重要因素。

袁宗道还有些题山水画的诗作，也可当作山水诗读。如《顾仲方画山水歌》第二首：

吾观仲方画，不从诸家入，亦复不从十指出，真是一片豪性侠气结为块垒，以酒浇之不能止，忽尔迸散落缣素，偶然浓淡分山水。吾不知溪山之貌仲方，仲方之貌溪山，无情有情含裹那可辨，复有袁生失足混其间。数日苦热，对公所作寒江流，百骸泼泼化潺渡，心魂清冷绝尘滓，恰逢投砾始惊还。却笑凡手抛掷胸中活山水，漫从死骨求筋髓，纵然逼真君家顾长康，抵掌虎头徒为尔。噫吁嘻!俗眼赏鉴皆如此，不重真骨重形似。

这首诗在描山画水中表现出对艺术创作的哲理之思，可以分五个层次。首先说明艺术创作要独创，也就是"不从诸家人"；接着说明艺术创作必须是"豪性侠气"的真情迸发，也就是"亦复不从十指出"；第三层次说明创作山水画要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种"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第四层次说明只有这种画才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第五层次从反面批评"漫从死骨求筋髓"那种模拟之作的没有出息。这一些思想，都体现着公安派的敢于创新的文化精神。

总之，袁宗道山水诗在艺术独创性方面不及宏道和中道。他的清新自然风格主要来自对白居易、苏轼这一类型诗歌的学习与继承。其书斋日"白苏"，可见他对白、苏二位前辈的尊崇。

二、袁宏道的趣、谐横溢

袁宏道是公安派反对前后七子复古主义的主将。他不仅攻击的火力猛烈，而且有一个系统的以独抒性灵为核心的文学思想体系，他是一位既有胆又有识的文学革新主义者。袁宏道在《叙小修诗集》中评论其弟袁中道创作之所以成功，就在于："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余则极喜其疵处。"这种只要是从自己胸臆流出的性灵之言的创作，即使是"疵处"也可爱的思想，的确大胆、新颖，在当时文坛引起强烈震动。也正是这种创作思想的指导，袁宏道的山水诗创作多情趣，富诙谐。、

袁宏道(568-60)，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今属湖北)人。自幼就读书广泛，"知程墨之外大有书帙，科名之外大有学问"，十五六岁时所作的诗文，就"有声里中"，已显露出杰出的文学才华。曾师事于李贽，深得李的赞赏，认为其"胆力识力，皆迥绝于世，真英灵男子"。万历二十年(592)考中进士。回乡后，与兄、弟朝夕聚首，以论学为乐。万历二十二年(594)，选为吴县令。在任上，"清额外之征凡百万，吴民大悦"，饶有政绩。但他对县官生涯颇为厌倦，感慨"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两年后解官而去，遍游江南名胜，西湖的孤山、西陵桥、飞来峰等地，皆留下诗人的足迹。游览后客居扬州。万历二十六年(598)，再次入京，授顺天教授，后补礼部仪制主事。此时与一些在京文人结社城西，名日蒲桃社，经常切磋诗艺。万历二十八年(600)八月，返回乡里选择了城南一片低洼地，筑堤种柳，题名柳浪湖。于是他就卜居于此。这期间，他除作过庐山、桃源之游外，基本上在这里过着较为悠闲的参禅吟诗的生活。万历三十四年(606)又人京补仪曹主事。曹务清闲，曾编写过《公安县志》。不久又辞官归里。万历三十六年(608)再次入京，先为吏部主事，后移考功员外郎。万历三十七年(609)，提拔为稽勋郎中，赴秦中主持典试。借此机会，漫游了华、嵩二山，奔赴笔端的西北山川风貌又与江南山水大不相同。万历三十八年(60)，事毕后请假归里。九月，病逝。他著述甚丰，有《敞箧集》、《锦帆集》、《解脱集》、《广陵集》、《瓶花斋集》、《潇碧堂集》、《破砚斋集》、《华嵩游草》等，后均收入《袁中郎全集》里。

袁宏道山水诗的最大特点就是富有情趣，这是他提倡性灵诗、反对前后七子复古主义的最显著的标志。袁宏道富有情趣的山水诗的表现首先是他善于捕捉富有生机的景物，如《湖上》：

流莺舌倦语初歇，画峦微点梨花雪。茶叶白抽四五旗，竹孙斑裹两三节。芬草如绵陷归辙，花气熏人醒不得。落江雨过更愁人，六桥十里猩猩血。

整首诗写得艳丽、缠绵、喧闹，非常有生气，与其表现的江南旖旎风光和繁盛景象相适应，尤其以"猩猩血"的喻象写落红，表现的情趣可谓不同凡响。又如《盘山顶》：

摩天抽碧篆，俯不见鸟背。西日照塔轮，影落重边外。峨髻瘦仙人，玉冠苍水佩。貌古骨奇清，见者肃而拜。浮空日嬲云，足底呈光怪。或聚或披丝，或舞或澎湃，千里听风铃，飞花落撞塞。一萍一青山，一点一人界。

盘山是北方山脉，袁宏道写得清丽一些，但同样富有生机。袁宏道在《游盘山记》曾说："盘顶如初抽笋，锐而规。"其诗首句"摩天抽碧篓"就将此特点生动而传神地表现出来。整首诗都是从动态角度来展现盘山风貌。从整体看，盘山变成了一个"貌古骨奇清"的瘦仙人，而山中白云，更是变化多端，总的说来是"浮空日嬲云，足底呈光怪"，具体说来是"或聚或披丝，或舞或澎湃"，可谓一派生气。由此可见，袁宏道富有情趣的山水诗并非虚无缥缈，而是建立在对客体山水中的生机、灵气、动态发掘与捕捉的基础上。

袁宏道富有情趣的山水诗善于袒露生动活泼的个人情感，并使情趣得以层层深化和拓展，如《抑浪馆》第二首：

一春博得几开颜，欲买湖居先买闲。鹤有累心犹被斥，梅无高韵也遭删。凿窗每欲当流水，咏物长如画远山。客雾屯烟青箧里，不知僧在那溪湾。

任何"有累心"、"无高韵"的东西都要荡涤干净，诗人生动活泼的情趣从中油然而生。又如《登啸台》：

青峰如面洗溪纹，石上鸾音久不闻。欲向先生供一匕，嵩山烟雨华山云。

这首诗末尾有一注："时予从华嵩来。"因而头二句写青峰和石上鸾音，已将热爱山水的活泼情感生动表现出来。"欲向先生供一，嵩山烟雨华山云。"结尾二句更使全诗情趣盎然。再如《湖上赠钱塘汤令》四首，表现生动活泼的个人感情更加具体化，因为钱塘汤令是一位山水环境的努力保护者："着意怜花紧护持，不曾残杀一枝枝"，所以花神要感谢这位"廉明宰"，吩咐袁郎好好作诗，来颂扬这位坐在"白石滩头"的"使君"。热爱山水的"汤令"在袁宏道奔放的诗情中跃然纸上。

袁宏道富有情趣的山水诗又善于裸露他那自由潇洒的心境，使情趣得以升华。如果说，生动活泼的个人情感属于感性形态，是一种自然抒发；那么，自由潇洒的心境则属于理性形态，是诗人自觉的追求。如其《登华岳》第一首：

山荪亭上挂头巾，便作参云礼石人。流水有方能出世，名山如药可轻身。眼中华岳千寻壁，衣上成阳一寸尘。逢着棋枰且休去，等闲看换野花春。

诗人一到"山荪亭上"，马上就挂上头巾，急于去做一个"参云礼石人"。"流水有方能出世，名山如药可轻身"使诗人获得一个自由潇洒的心境。最后选取"逢着棋枰且休去，等闲看换野花春"一个镜头，使自由心境形象化、具体化。又如《山居》：

山居只索任天真，无作无营自在身。青叶髻呼雏弟子，白莲湖老惰耕人。偶逢上座学观骨，免与东方难腐唇。一笑蒙城门下士，几归沧海几飞尘。

由于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因而"天真"的性情得以发泄，自由潇洒的心境也得以体现。所谓"雏弟子"、"惰耕人"就是这自由潇洒心境的外化，所谓"偶逢"、"免与"、"一笑"，也是自由潇洒心境的具体表现。由此可见，诗人无论是游山，无论是山居，正因为他理性地追求自由潇洒的心态，因而产生了富有情趣的诗境。

袁宏道富有情趣的山水诗，还善于突出他个人的性格风貌，这使其情趣诗更富于个性化的色彩。如《千尺幢至百尺峡》：

千仞云中缀一丝，势危那免堕枯枝。算来白石清泉死，差胜儿啼女唤时。

《华山记》曾记载着袁宏道游幢、峡的危险情景："壁不尽罅，时为悬道巨峦，折折相逼，若故为亘以尝者。横亘者缀腹倚绝调行，足垂磴外，如面壁，如临渊，如属垣，撮心于粒，焉知鬼之不及夕也。长亘者搦其背，匍匐进，危磴削立千余仞，广不盈背，左右顾皆绝壑，唯见深黑，吾形垒垒然如负瓮，自视甚赘。然微风至，摇摇欲落，第恐身之不如石矣。"但就在这危境中，袁宏道却豪迈地表示："算来白石清泉死，差胜儿啼女唤时。"将其挚爱山水、不畏艰险的性格特征表现得何等鲜明。又如《苍龙岭》：

瑟瑟秋涛谷底鸣，扶摇风里一毛轻。半生始得惊人事，撒手苍龙岭上行。

"苍龙岭上行"也是惊险之事，袁宏道《华山后记》有记载："至苍龙岭，千仞一脊，仄仄如蜕龙之骨，四匝峰峦映带，秀不可状，游者至此，如以片板浮颠浪中，不复谋目，然其奇可值一死也。"表现出与上一首诗同样的性格风貌。通过以上三点论述，不难看出，袁宏道富有情趣的山水诗固然得之于他的客体山水的发掘和捕捉，但主要来源于主体方面，就是善于和勇于袒露自己的情感、心态和性格。如果说，以前许多山水诗人爱写无我之境，袁宏道的山水诗则爱写有我之境。诗人的自我形象在诗境中非常鲜明突出。

袁宏道之所以能写出如此多富有情趣的山水诗，不仅在于他热爱山水，更重要的是他能与山水的精神会通，恰如他在《叙陈正甫会心集》中所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袁宏道就是这样的"会心者"。他游江螺峻，很快就发现此峻变化的情趣所在："从葫芦棚而上，磴始危，天始夹。从云会门而进，山始巧始纤，水始怒，卷石皆跃。至铁锁湾，险始酷。从湾至观音洞，仄而旋，奇始尽。山皆纯锷，划其中为二壁，行百余步，则日东西变；数十步，则岭背面变；数步则石态貌变矣。壁郛立而阴故不树；瘦而态，故不肤，亦不顽。蛟龙之所洗涤，霜雪之所磨镂，不工而刻，其趣乃极。"(《游江螺睑记》)于是，他才能写出《初入江螺峻》的情趣山水诗："凿天出古空，意匠穷刻露。赎取长吉魂，幻作鬼工赋。霜岩透斑锷，石骨竦清怒。历劫至于今，雕镂不曾住。无石不巧心，转眄殊态度。一种老健中，自发嫣媚趣。"这是诗人和石山精神交感会通的结果。

袁宏道的山水诗除了富情趣外，还多诙谐，这是一种智慧的表现，也是一种高姿态的轻松态度。如他的《香山》：

真人天眼更绝伦，翠色香山此语真。八十老僧牢记取，一时三遍语游人。

不断地喋喋不休地向游人宣传"翠色香山此语真"，其八十老僧的诙谐形象也就呼之欲出。如果说，八十老僧是现实中的形象，那么《严滩》塑造的则是历史中的诙谐形象，诗人在描写"溪深六七寻，山高四五里。纵有百尺钩，岂能到潭底"的严滩之后，在结尾写道："或言严本庄，蒙庄之后者。或言汉梅福，君之妻父也。"这完全是一种滑稽之谈，也使全诗充满着诙谐气氛。有时诗人为了使智慧的诙谐充分体现，运用一种大胆的想象，如《湖上别，同方子公赋》的第四首：

......雷峰变为糟，西湖化为酒。藉花作美人，一歌了一口。三万六千回，一回三百斗。

这种想象和夸张显然运用诙谐笔法，却使全诗充满情趣。"诙谐"与"情趣"这二种美学品质在袁宏道的诗中其实是息息相通的。二者均源于"独抒性灵"。

当然，袁宏道的独抒性灵的山水诗也有不足之处。他自己就承认"余诗多刻露之病"。这是大实话。他的诗在艺术上锤炼不足，往往浅露率易，缺乏含蓄蕴藉之致，有时更失于油滑粗俗。

三、袁中道的善审美、多寄寓

袁中道是公安派的终结者。由于他去世较晚，能看到某些人效法公安派所产生的"为俚俗，为纤巧，为莽荡"的弊病，因此他反对那种"冲口而出，不复检点"的俚易之作，想以既重性灵又重格调的方法来纠正当时的偏向。尽管袁中道是公安派文学思想的修正者，但强调抒写性灵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正因为如此，他的山水诗也善审美，多寄寓。

袁中道(570--626)，字小修，晚年号凫隐居士、柴紫居士等，公安(今属湖北)人。他同二位兄长一样，少年时就显露出文学的才能，十多岁写出的《黄山赋》、《雪赋》，竞长达五千多言。和他二兄不同的是，他长期未能考中进士，壮年时候到处漫游，"泛舟西陵，走马塞上，穷览燕、赵、齐、鲁、吴、越之地，足迹几半天下"。直到万历四十四年(66)才考中进士，时年已四十七。先授徽州教授，历任国子监博士、南京礼部仪制司主事，后官至南京吏部郎中。不久，他请求退休，侨寓南京，钻研佛典，建石头庵。天启六年八月三十日去世。著有《珂雪斋集》。

由于他到处漫游，所以集中多山水诗。这些山水诗，善于审美，正如他自己在《珂雪斋前集自序》里所说，其诗多"模写山容水态之语"。例如《山中晓行》：

秀壁牵人住，途崎步转轻。初曦千叶影，浩露一山声。颇厌桃花俗，偏怜石骨清。风柯与谷鸟，相对话无生。

此诗突出了清丽的一面，首先映人眼帘的是"秀壁"，这秀壁使他的山行为之轻松愉快；接着展现的是山中既有"初曦千叶影"的色，又有"浩露一山声"的声，使清丽的山景更富有实感。置身在这样的境界中，诗人抑不住发抒主观情思，"颇厌桃花俗，偏怜石骨清"，表明诗人偏爱清丽而厌弃尘俗的审美情趣。最后，诗人推出一个特写镜头，更为完整烘染出清丽的意境，并使这意境带着禅意。如果说，《山中晓行》描写清丽，表现一个"行"的过程，那么《雪中望诸山》描写清丽，就集中在"望"的一刹那之间：

青莲花间白莲开，万簇千攒入眼来。别有销魂清艳处，水边雪里看红梅。

正当"青莲花"间杂"白莲花"盛开好似"万簇千攒"扑入眼帘的时候，他却发现一个更为销魂的"清艳"之处，这表明诗人很善于发现和捕捉自然美，他赋予"水边雪里看红梅"这一景观以浓浓的诗情和画意。

袁中道在到处游历中，积累了对山水审美的丰富经验，因此他善于精细地分辨出不同的美的类型，并用不同的笔墨将它们表现出来。与《山中晓行》、《雪中望诸山》表现清丽不同，他描写岱宗、黄山就显示出雄伟的气魄。例如他的《登岱宗十首》的第一首：

岳势同云气，天然秀冶稀。冰狞添瀑韵，树蜕盖山威。地轴孤峰尽，羲轮午夜辉，层棱骨理别，不必较芳菲。

写出了"瀑韵"、"山威"，也就显示出其雄伟气势。又第三首：

不远蓬玄路，攀跻莫厌劳。剪峰成蕊叶，插汉尽波涛。大海环三界，中原仅一毛。由来天下小，况复此山高。

将岱宗高耸人云的气派完全渲染出来，当然给人以"崇高"的审美感受。又如写水，袁中道写趵突泉就突出了它奇异的美：

按牒寻流枝几穿，鹊华原畔见灵渊。只疑伏地烹砂火，能作腾空沸雪泉。龙女捧珠同日月，天孙飞乳润山川。无端出没呈奇变，画手犹难吴道玄。

--《趵突泉，兼呈大中丞李梦白、直指毕东郊先生四首》之一

用龙女捧珠、天孙飞乳形容趵突泉，显然突出它的"奇变"。而他写百泉水就突出它的清澈： 偏爱青岩下，潆洄湛碧波。峰峦添秀媚，花鸟倍灵和。藻鬣涵冰镜，石玑隔雾罗。近泉三百亩，到处玉山禾。

--《游百泉》其三

诗人着意表现百泉的澄碧、秀媚、灵和。善于描绘泉水的袁中道，还写了一首脍炙人口的《夜泉》：

山白乌忽呜，石冷霜欲结。流泉得月光，化为一溪雪。

这首小诗突出了夜泉幽静、洁白的特色，创造了一个新颖独至的审美境界。从以上比较不难看出，袁中道是一位审美意识十分强烈、审美感受极其敏锐细腻的山水诗人。

袁中道的山水诗多有象征寄托。有的山水诗寄寓着诗人对历史的无限感慨，如《邺城道中》第一首：

天网罗奇士，云台集胜游。才人千羽盖，鼓吏一岑牟。水咽铜驼月，风喧石马秋。南皮无俗韵，漳浦有清流。

这首诗是诗人袁中道万历三十八年入京应试落选后南归途中作。邺城，为三国魏都城。在"水咽铜驼月，风喧石马秋"的景观中，诗人想起名流集会的情景，想起"鼓吏一岑牟"的弥衡，夸称弥衡是"南皮无俗韵，漳浦有清流"，流露出对他的深深同情、惋惜与怀念之情。又如《初至甘露夜坐》：

夜深绝顶也顺攀，水月相遭第一关。带雪寒流争赴海，横江薄雾不遮山。空门风物何辞澹，病后心情且是闲。颠史已归香国去，海天墨戏在人间。

甘露寺在镇江的北固山，北固山曾被梁武帝称为"天下第一江山"。诗人深夜游此，眺望带雪寒流、横江薄雾，不禁联想到北宋著名书画家米芾。斯人已逝，而他的"墨戏"，仿佛还在海天间展现。全篇借景寄慨，感慨无穷。由于袁中道长期不第，因而他常在游山玩水中寄寓自己凄凉的身世之感。如《阻风登晴川阁，予两度游此，皆以不第归》：

苦向白头浪里行，青山也识旧书生。相逢谁胜黄江夏，不死差强弥正平。天外云山金口驿，雨中杨柳武昌城。汉滨父老今安在?只合依他隐姓名。

两度不第后游晴山 阁，自然生发隐居自然山水的愿望。又如《赤壁》二首，第一首描写"浩浩长江接远空，帆飞犹自饱东风"的赤壁景致后，在第二首生发感慨：

半生寥落暗悲伤，百病相侵守一床。事业于今那敢问，只祈年寿胜周郎。

一种感叹半生寥落的凄苦之情奔迸纸上。再如《风雨舟中示李谪星、崔晦之，时方下第》将这种情结渲染得更为强烈，其第二首写道：

云黑暮飞征，霜天惨不明。功名三见逐，事业百无成。永夜彷徨坐，前村恸哭声。尘沙多苦趣，第一是书生。

由于"红叶遮乡路"、困顿在秋风秋雨舟中，因而更加凄苦彷徨，竟认为尝尽人生苦趣的第一是书生，寄寓在山水行旅诗中的人生感慨，多么沉重!

总起来看，袁中道的山水诗虽不像袁宗道那样以清新自然为特色，也不如袁宏道那样趣谐横溢、个性鲜明，但似更显出才气，有韵味，而无浅俗浮滑之病，五绝小诗尤为出色，所以甚得后人的称赏。清人朱炎在《论诗》中云："欲向公安问诗派，小修差比白眉良。"(见《笠亭诗集》)

第三节 追求幽深孤峭的竞陵派

一、识趣幽微的山水文学创作论

明代后期，与公安派同时稍后，在江汉平原上崛起了一个文学流派--竞陵派。这个流派的代表人物钟惺和谭元春都是沔阳州景陵县(今湖北天门市)人。景陵在汉时称竟陵，此名自汉沿用至五代后晋时始被改为景陵，因而明末的人们仍称钟、谭为竞陵人，称他们所创诗文体为"竞陵体"，后来文学史家遂称他们为竟陵派。

钟惺、谭元春都很推崇袁中郎，他们继承了公安派独抒性灵、反对复古主义的文学主张，大力提倡开拓创新精神。同时，他们又针对公安派在反复古上流于俚俗肤浅、浮泛粗率的弊病，提出了一系列富于独创性的文学见解。在诗歌创作方面，他们首先强调"真诗"："真诗者，精神所为也。"(钟惺《诗归序》)"真可以开诗家气运。"(钟、谭合编《唐诗归》卷二)"情辞到极真处，虽不深亦妙。"(同上书，卷三十三)"诗取性情真。"(钟惺《寄吴康虞》)"一情独往，万象俱开。"(谭元春《汪子戊巳诗序》)在此基础上，他们又强调："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钟惺《诗归序》)所谓"取异于途径"，就是主张走自己的道路。钟惺说："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同上)谭元春说："人有孤怀，有孤诣，其名必孤行于古今之间。"(谭《诗归序》)这就是要求诗人对于大自然和社会生活有不同流俗的独特感受和新鲜见解。为了纠正公安派末流的俚俗、浅率、平庸、雷同之病，他们还提出一种"深幽孤峭"(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评钟惺)的艺术风格。这种"深幽孤峭"的艺术风格，曾经遭到钱谦益和当时一些著名的正统文士、学者的攻击，讥为"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人鼠穴，如幻而之鬼国"(同上)。实际上，这种艺术风格的提出，正体现着竟陵派与晚明黑暗社会现实的对立情绪，也体现着他们表现自我、追寻精神纯净无瑕、迥出流俗的创新意识，集中反映了当时在政治上深受压抑而"有志不获骋"的中下层知识分子的思想苦闷和悲愤心情。

竟陵派针对公安派一味强调"趣"的偏颇，还提出了"厚"。钟惺说："冥心放怀，期在深厚。"(钟《诗归序》)谭元春说："用意深厚，有美有规。"(《唐诗归》卷十七)要求诗歌思想充实，内容丰富。钟惺说："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矣。"(《与高孩之观察》)可见这是他们追求的诗歌最高境界。钟惺还辩证地论述了"厚"与"灵"的关系。他说："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即能厚。弟尝谓古人诗有两派难人手处：有如元气大化，声臭已绝，此以平而厚者也......有如高岩峻壑，岸壁无阶，此以险而厚者也......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钟惺、谭元春还在一些序文中反复强调诗人应有"经世救世之才"，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和深厚的学识，还要有"困顿不偶"的"抑郁不平之气"与"感慨忧时之情"，才能写出内蕴深厚的好诗。可见，过去的一些文学史家说竟陵派的诗歌理论和创作"对现实淡漠"、"脱离现实生活内容"是偏颇不实的。此外，钟惺、谭元春还在其合著《诗归》的大量评语中，提出了许多诗歌美学标准，对诗歌艺术作了颇为精深细致的研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钱锺书先生说："以作诗论，竟陵不如公安"；"然以说诗论，则钟、谭识趣幽微，非若中郎之叫嚣浅卤。"(《谈艺录》)评价是公允正确的。

钟惺、谭元春二人仕途失意，不满现实，内心苦闷，都酷爱旅游，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寻求精神寄托。钟惺"所至名山川必游，游必足目渊渺，极升降萦缭之美。使巴蜀，历三峡；入东鲁，观日出；较闽土，陟武夷。东南之久客如家，吴越之一游忘返"(谭友夏《退谷先生墓志铭》)。谭元春曾夫子自道："予之好游山水也，其天资固然。"对郦道元的"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的生涯非常神往(《刻水经注批点序》)。他一生除游览名山大川外，还游览了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小水。钟、谭二人在漫游中不仅创作了数量丰富的山水诗文，还发表了自成体系的山水欣赏论和山水文学的创作观。他们认为，对山水美的欣赏能力的培养和提高，既依赖于读万卷书，更离不开行万里路。对山水的感性体验多了，就会产生一种"山山若遇"的感觉。谭元春还主张游览山水要选择典型，反对走马观花。他说："不至岳而山，不至洞庭而水"，就像"不读五经而先之以子史，无笃论，无正眼矣。""湖岳详而后他山水之美可以无溢，他山水之幽可以不劳而闻也。"又说："天下山水多矣，老子之身不足以了其半。而辄于耳目步履中得一石一湫，徘徊难去。入西山恍然，入雷山恍然，入洪山恍然，入九峰山恍然。何恍然之多耶?然则予胸中或本有一恍然以来，而山山若遇也。"(《题秋寻草》)这种"山山若遇"的亲切感与熟悉感，是山水审美不可缺少的，但山水审美又不能停留于此，还须进而领略山水之真趣。钟惺说："游山水人，要自具--游山水心眼，方能领略山水真趣。不然，虽日与山水为缘，漠如也。"(《明诗归》卷六)又云："诗人凡于登眺，必胸中眼中深有领会，而后所题咏方有一段真至情景动人感慨。若胸无所得，眼无所触，而徒以字句凑补成诗，则不如不作。"(《明诗归》卷三)谭元春亦十分强调"领要"二字。他说："杜诗中频用'领要'二字"，"必具此意，乃可以作山水间记。不然，到一处写数句，竟是路程本子矣。"(《唐诗归》卷二十)他们在品评山水中，都很注意发现与领略此山此水之真趣。如谭元春云，"九峰之胜，其一在松，其一在茶，其一在笋"(《题退寻诗三十二章记》)；"西湖之美在里湖"；"苕詈之美在二漾"(《题湖霜草》)；"德山之游在竹，竹与木同为一山，山水与竹木同涵一碧"；"梁山之游在霜红，霜红之妙，乱苍翠而映黄紫，足目升降，失厥端倪"(《武陵三游诗引》)。钟、谭还指出，要领略山水真趣，不能巨细无遗，兼观并览，要有所舍方能有所得。因为"纵观费目，分观费用。参差观看,目俱费。费必将有所遭"(谭元春《游玄岳记》)。而要领略山水的特色，五官和四肢应移步换形，不断地调整观察角度，不应只顾观览一隅。谭元春说："像在水声者，常失足。视在水声者，常失听。心视听俱在水声者常失山。"(同上)"善游岳者先望，善望岳者，逐步所移而望之。雨望于渌口，月望于山门"；"善辞岳者，亦逐步回首而望之"。他还有一个妙论，认为，"凡山之妙，不在游而在住"，因为"游则客，住则主人。主人则安焉"(《题退寻诗三十二章记》)。他游山，少则住五六天，多则西月，从不作走马观花之游。唯其如此，才能发现和感受到别人不曾见不曾感的山水绝妙之处。钟、谭为了发现新奇的山水境界，甚至在游览上也不肯雷同。彭士望说："昔谭友夏游泰山，钟伯敬即去南岳，不肯雷同，归各出其所见以相益。"(《树庐文钞》卷二)他们游览名山胜水，也每每避熟就生，如谭元春游武当山时，有感于"天下人咸来此山，如省所亲。足足相蹑，目目相因"，因此他要"更其足目以幻吾，"，在选择上鎏顶的道路时，不走一般游客所走的由磴道经三天门而达寥顶的走法，而走樵人野径。同行僧以谭未睹"三天门"为恨，他却说这样走"非避奇险，避其杂也。他谈山中事，独不知三天门何在，亦奇矣!"(《游玄岳记》)再如白门玩水，他就嫌燕子矶太远，玄武湖、莫愁湖在城外只有静而没有闹，秦淮河又是随时都可去的地方，所以他别出心,裁，于闹中取静，选中了乌龙潭。因为潭在城内，"举舁即造，士女非实有事于其地者不至，故三患免焉"(《初游乌龙潭记》)。游览时间，一般人选春天，他却选秋天，说："秋天草木疏而不积，山川淡而不媚，结束凉而不燥。比之春，如舍佳人而侣高僧于绽衣洗钵也；比之夏，如辞贵游而侣韵士于清泉白石也；比之冬，又如耻孤寒而露英雄于夜雨疏灯也。天于此时新其位置，洗其烦秽，待游人之至。"(《秋寻草自序》)这都是为了别开蹊径，见人所未见，感人所未感。

钟惺、谭元春还认为，奇杰之士的遗风余韵和文人墨客歌咏山水的诗文，可以给山水之美添色增辉。钟惺说："山水者，有待而名胜者也。日事，日诗，日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他进而提出欣赏与创作山水文学的原则："要以吾与古人之精神俱化为山水之精神，使山水文字，不作两事，好之者，不作两人。"(《蜀中名胜记序》)钟氏所提出的这一人和山水融合无间精神俱化的主张，揭示了欣赏山水和创作山水诗文的最高境界，这也就是他在《岱游告成示康虞、茂之》诗中所说："灏气自然归-卡,，虚怀随处见群灵。"

钟、谭极为重视实践经验在欣赏古人山水文学作品时的价值。如钟惺评王融《渌水曲》"风泉动华烛"句云："五字有一种幽灵之气，使人心神竦肃。尝深夜与友夏寻荆门蒙、惠二泉，想此语之妙。"(《古诗归》卷十三)谭元春评陈子昂《度峡口山》"丛石何纷纠，赤山复翕艴。远望多众容，逼之无异色"四句云："尝言远山作青色、碧色、水墨色，驱车其上，直是一土堆石块耳。思其色所由诚不得，诵子昂诗知其同想。"(《唐诗归》卷二)

在关于山水文学创作的见解中，钟、谭也贯彻了"尚真"的基本观点。他们认为山水诗文要做到境真、情真、理真。所谓境真，就是作品中所描写的景象，应"恰与其地风景酷似"，能"使未至其地者，览诗而知其风土有差异，羡慕愿游，方不愧君子历览观风之意。若泛举山水通套以炫游草，则不如勿作"(《明诗归》卷六)。所谓"理真"，即是要求作家对所写山水中蕴含的哲理要有准确的把握。钟惺认为，"洞壑诗不难于幽奇，而难于浑沦，须有一片理气行于其间"(《唐诗归》卷二十七)。又云："山水何尝无理?"并指出只有与自然冥契的人才能悟出山水的哲理。他在评杜甫《又观打鱼》诗时，赞赏杜甫胸中有"一段深心至理"(《唐诗归》卷二十)。评卢纶《同吉中孚梦桃源》云："境、趣、理俱在内而皆指不出，妙至如此。"(《唐诗归》卷二十六)强调山水诗中要表现出自然的与人生的哲理，既是对中国山水诗思想艺术传统的发扬，又是使山水诗摆脱当时浅率浮泛之弊的一剂良药。

钟、谭还深入一步地指出，理想的山水文学作品，必须做到"真"与"幻"的统一。钟惺在《唐诗归》中评杜甫的一些山水诗时，赞赏杜诗写景既能"奇险在目"、"佳境如画"，"以精切胜"，又能"幻妙尽情"，"以灵幻胜"。所谓"幻"，其内涵颇丰富，当是指诗人借助于想象、幻想、移情、拟人、夸张、变形乃至炼字等艺术手法，对真实景物作诗意化的、传神的、离形得似的表现。钟、谭标出这一个"幻"字，正是为了纠公安派末流信笔涂抹、不重神韵的病症。他们还针对公安派末流的俚俗肤浅之病，为山水诗文的意境提出一个"幽"字。这个"幽"字，有时和"奇"字、"深"字、"冷"字相连带而言，指"幽奇"、"幽深"、"幽冷"之境。而要创造幽境，就必须细致观察，小处落笔。钟惺评韦应物《游开元精舍》诗之"绿阴生昼静，孤花表春余"旬日："最深，最细，细极则幽。，评杜甫《秋风》诗"幽细有骨"(均见《唐诗归》)。针对复古派山水诗好为大言豪语、偏重音响声调气势的毛病，他说："豪则泛，细则真。"(《唐诗归》卷四)但他们也并非一味地提倡幽细的诗境，对大而幽的诗境也很欣赏。他们比较杜甫《晨雨》诗中的"檐鹊晨光起"，"小雨晨光内"和《滚西寒望》中的"水色含群动，朝光切太虚"两联，认为前者是"晓景之细而幽且幻者"，后者是"晓景之大而幽且幻者"(《唐诗归》卷二十一)。钟惺在评论刘禹锡《华山歌》等诗时说："大山水，景事气象，俱少不得。然专写景事则纤，专写气象亦泛。"又说："山水诗，语有极壮幻惊人，而不免为后人开一蹊径者，如'日月照其上，风雷走于内'等语是也。意以为不如'百音以繁会，、'遥光泛物色'，虽无声迹可寻，而实境所触，偶然得之，移动不去，久而更新耳。"(《唐诗归》卷二十八)他们对大景与小景，壮景与幽景，实景与虚景，景事与气象的看法，可谓陈义全面，识趣幽微。

要创造完整、浑融的山水诗意境，必须正确、辩证地处理好诗中景与情的关系。钟惺、谭元春在这方面也发表了许多精辟的见解。钟惺在《明诗归》中说："诗妙无他，在得情得景耳。""景逼情生，情为景乱。""只写景了不及情，绝不言感，而读一过，字字是情，字字是感，始知诗之写景，正诗之言情言感也。""写景悠然处，正是写情悠然处。作诗而分情景两项者，浅人也。"例如，他们在《古诗归》中评谢觥《游东田》"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说："说得花鸟相关有情。"评乐府民歌《西洲曲》"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说："情中境语。"评谢惠连《捣衣》说："此诗之拙，在景与情分为两截，不能作景中情语。"这些真知灼见，显然对后来王夫之《姜斋诗话》和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关于诗词情与景的理论概括有很大的启示作用。

以上的简略介绍，已可见出竞陵派的代表人物钟惺、谭元春关于山水的欣赏和山水文学创作的理论相当全面、系统、丰富、深细。他们继苏轼以后，在这方面深入探讨、总结，取得了丰硕理论成果。他们是中国山水文学史上卓越的理论家。

二、钟惺：白描山水的幽峭、壮险、淡逸

钟惺(574-625)，字伯敬，号退谷，又称止公居士，一日晚知居士，临终受戒，自起法名断残。其父钟一贯，为秀才，曾任江苏武进县训导，人称训导公。生母冯氏，生钟惺兄弟五人，惺居长，立给伯父钟一理为嗣。他聪颖多资，体弱多病，自幼即刻苦攻读。万历十九年(59)，十八岁，补诸生，娶妻黄氏。困于诸生十二年，直到万历三十一年(603)才乡试中式。次年十月，比他小十二岁的谭元春登门过访，二人由此缔交。随后，钟惺经历了嗣父母与生母之丧，尤其是唯一的爱子肆夏在十六岁天亡，更给了他沉重打击。他"狂走白门"，以排解忧闷。在南京，他结识了不少新朋友。次年秋返回家乡，准备再次北上应试。万历三十八年(60)，三十七岁的钟惺中差戌韩敬榜进士，授行人司，任职八年，其间出使四川、山东，典试贵州。在口十一二岁这两年与谭元春一起选评《诗归》。四十七岁在南京任礼部郎时，在秦淮水阁闭门读书，著《史怀》十七卷。天启元年(62)冬，升迁福雯提学佥事，仅考校福州、延平、兴化三府后就丁父艰去职，随之即遭参劾。复居三年，研究佛经，直至病逝。

钟惺性格内向，素好静修，不苟言笑，中燠外冷，一生勤奋好学，潜心；述，不与世俗人来往，却喜奖掖后学，推挽才隽。他身处黑暗腐败的末世，日对国事衰颓、世态炎凉，他内心郁积着怀才不遇的愤懑，在无可奈何中仍堕持着狷洁清介的节操，超然物外，故其思想和人生态度深受佛家禅宗哲学自深刻影响。著有诗文集《隐秀轩集》等。

钟惺的山水诗数量既多，在艺术上也有鲜明的特色。

他的一些吟咏自然景物的诗，运用象征寄托的手法借景抒怀，托物志，例如《省鹤》诗借鹤的形象表达自己的"孤远"情怀与落落"秉尚"；《灵彳看梅》赞颂寒梅的幽香和素魄，曲折地抒写自己傲世脱俗的襟怀；《桃花涧藤歌》歌咏古藤不附旁物自生为树，隐喻自己不依附权贵、不改初志、受命歹迁的傲骨；而《红叶》诗中那在薄暮寒霜中火焰般的幽艳红叶，也正是诗人标傲世品格的象征。钟惺的山水诗中，也有类似咏物诗那样借助于冷峻峭的象征性意象来抒写孤傲拔俗情怀的作品，例如下面两首写山的诗：一柱何其幻?分形应众岩。身经千正侧，峰只此峻岩。但自离谷，皆能睹石函。居中人笏立，忽断鬼斤划。山以浮而渡，樯如动欲搀蜿蜒龙作缆，瞻顾屡回帆。

--《樯山》

是峰瘦而特，名日小孤宜。石笋何曾蒂，盆莲只一枝。禽鱼殊，视，形影共为疑。水与之周始，烟无可蔽亏。登焉堪四面，过者不多时流峙相持处，舟航未敢迟。

--《小孤山》

比起咏物诗来，钟惺山水诗的象征意味更自然、含蓄，寄托在似有似无之间从而也更耐人寻味。钟惺在《唐诗归》中评云："读王(维)、储(光羲)偶然作见清士高人胸中似有一段垒块不平处，特寄托高远，意思深厚，人不能觉。"他自己的山水诗，也是努力追求这种"寄托高远，意思深厚，人不能觉"的思想艺术境界的。

钟惺在《简远堂近诗序》中说："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澹，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这是以他自己的生活情趣来描状他的诗歌创作中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正因为他厌恶现实环境中的"秽"和"杂"，不甘受其拘束，所以他在山水诗中，有意创造出他所神往的逸静、幽旷的境界。请读《舟晚》：

舟栖频易处，水宿偶依岑。岸暝江逾远，天寒谷自深。隔墟烟似晓，近峡气先阴。初月离离雾，疏灯稍著林。渔樵昏后语，山水静中音。莫数归鸦翼，徒惊倦客心。

诗中的境界是朦胧迷离、凄寒幽旷的，流露出诗人对这种境界的神往、沉迷之情，但篇末又透露出诗人旅途中的倦怠、寂寞与悲凉之感。钟惺笔下的山水自然景象，往往在幽旷冷寂中蕴含着丰富复杂的情感，既反映出他的审美趣味，又带着时局和身世在他心中的阴影。《摄山归过灵谷》诗中的"涧回流水邃，野净夕阳宽"，《泛吴兴碧浪湖夹山草荡漾》诗中的"烟宽鸥失侣，天静雁留音"，所表现的也都是这种清冷、寂寥、幽旷的意境。

前面说过，钟惺认为山水中有哲理。他在诗中也喜欢追求一种有如"禅家妙悟"(《唐诗归》卷十一钟惺评语)的理趣、禅意。例如，在《飞云岩》诗中，诗人描绘了"石飞云或住，动定理难诘，草树过泉声，寻之莫可觌"的奇异景色，并蕴含着对大自然动与定之理的深思。又如以下两诗：

洞岩但如此，今来较不同。泉石稍差次，遽觉心目通。峰气值残霁，往往变苍红。曲屈失故径，层深翻得穷。向者攀援处，乃在俯视中。安知所蹈历，其下非嵌空?何心觅前源，径尽忽以逢。水木发秋籁，而非谷中风。悯默观因应，帆焉如发蒙。

--《经观音岩》

静者夜居高，睹闻自孤远。奇光被形神，所照皆如瀚。草树与溪山，共此烟霜晚。立身仙掌上，接笋峰初偃。天月如逝波，悠然何时返?春残夜复深，万象戎戎短。笛声起一隅，千山万山满。虚衷忆忘一，遭物偶兴感。

--《月宿天游观》

这两首诗都写幽寂之景，读之，不难感受到有一片理气流贯于字里行间。诗人的哲理思索都用疑问句出之，却不写出答案。这种由寂悟而生与自然冥合的哲理意境，尽管与诗人所标榜的"境、趣、理俱在内而皆指不出"仍有一些距离，但已值得再三咀嚼，反复寻味。

钟惺是一位具有敏锐、细腻的形象感受力和丰富的艺术欣赏经验的诗人，他对山水自然美的诗意的表现确有独到之处。他在许多山水诗中，用一支锋利的硬笔，着力刻画那些奇险壮美的山水景物的突出特征，使山水景物意象非常鲜明、显豁。如《西陵峡》：

过此即大江，峡亦终于此。前途岂不夷?未迭一间耳。辟入大都城，而门不容轨。虎方错其牙，黄牛喘未已。舟进却湍中，如狼定其尾。当其险夷交，跳伏正相踌。回首黄陵没，此身才出匦。不知何心魂，禁此七百里。梦者入铁围，醒犹忘在几。赖兹历奇奥，得悟垂堂理。

尖新奇警的比喻，跌宕跳脱的笔势，生硬奥涩的语言，十分契合诗人所要表现的西陵峡的壮险形势，使这首诗具有崇高美，有一种孤峰峻壑之气。又如《瞿塘》诗，诗人以岸与江的龃龉、江势的往还、峰峦的茹吐、两崖相争而终古相距，以及水石磨戛、无触而怒，立石如墙、中劈一缕等生动细节，把瞿塘峡的险恶渲染得有声有色，令人惊心动魄。

钟惺在《明诗归》中评一位诗人的《渔舟》时说："不用一山水、烟月、芦鸟等字，而渔家之情摹写逼真，洵白描高手。""白描"作为一种表现手法，在这里被钟惺明确地提了出来，很值得注意。钟惺本人也称得上是白描高手。他不仅擅长运用刀劈斧削般的奇峭之笔写山水壮景，也善于以清新、自然、平易、流畅的语言，把各种不同的山水景色白描得非常生动逼真。例如他的《江行俳体》十二首七言律诗，是他将舟发鄂渚迄于金陵沿途所见所闻的自然风景和风俗人情融为一体的组诗。这卷山水、风俗画运用白描手法写景叙事，语言清畅，"体诨而响切，事杂而词整，气诙而法严"(《江行俳体》序)，琪称杰作。再看下面两首：

人语翠微闻启门，离离残露湿初暾。行经绝涧数花落，坐见半山孤鸟翻。月去寒潭林影换，云依闲砌草头温。与君莫厌频移榻，晨爽秋阴非一村。

--《碧云寺早起》

渔艇官舟晓泊同，蜀江愁雾不愁风。烟生野聚汀寒外，云满山城水气中。曲岸川迥翻似尽，遥天峰没却如空。依稀往日丹枫路，稍见霜前远近红。

--《忠州雾泊》

二诗分别描绘金陵碧云寺和巴蜀忠州的山水风光，既有细致微妙的体察，又有总体的大笔勾勒；既有景物，又有气象，而诗人纯用白描，真是"恰与其地风景酷似"(《明诗归》卷六，钟惺评语)的佳构。

当然，钟惺尤为擅长并最能显示其"幽深孤峭"风格的，是描写那种极幽极细的景色和境界。请读《秋晓》：

清秋但觉晓尤清，起趁空明绕砌行。在竹露沾星下影，出林鸦带夜来声。烟随历乱孤光去，人语稀微众动生。高枕倒衣皆此际，纷然喧静各为情。

诗中描写秋晓景色，竹叶的露珠上反射出残星的光影，惊飞出林的乌鸦带着嘶哑的嘎嘎声。诗人观察和描写的幽细，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钟惺亦擅绘画。恽南田《瓯香馆集》卷十二评其画："绝似宋、元人一派，笔致清逸，有云西天游之风。真能脱落町畦，超于象外。"因此，他的一些山水诗将画意画技融人诗中，创造出亦真亦画的独特境界，如：

山雨兼既暮，千峰化一云。谁知中历历，界画皆有纹。惜哉米高后，云山日纷纭。冥濠残渖外，远近未遑分。下马追所见，落笔欲云云。稍近岩峦出，已复似朝曛。

--《武夷道中暮雨几于无山而高低浓淡层层不乱恨元章一派开后人藏拙之路小憩山署聊写其意》更妙的是，他还有意识地把自己所喜爱的笔简意远、饶有神韵的文人画意和画技运用到山水诗的意境创造之中：他在《秋日舟中题胡彭举秋江卷》诗的序文中说，他于舟中阅读友人胡彭举的《秋江》图卷，特别赞赏其画中"于空青遥碧之间，隐见灭没，初不见水。觉纸上笔墨所不到处，无非水者，使人常作水想"。当"舟过三山"，见到"天末积水，残屿如烟"、"空潆远净"的山水景色时，他便把画家这种计白当黑，以无为有的画技和空灵淡远的画意融入诗中，诗云：

澹远写秋江，秋意无起止。何曾见寸波，竞纸皆秋水。烟中过寒山，江净翻如纸。空色有无间，身在秋江里。

此诗写秋江，落笔空灵，一片神行，有含蓄不尽的余韵，正是文人画的逸品。而诗人竟把真山真水和画中山水融为一体，既是题画诗，又是写实境的山水诗，真是绝妙的创造。

三、谭元春：彩笔绘幽细之景

谭元春(586--637)，字友夏，号鹄湾，别号蓑翁。自幼攻书，十六岁始学作诗，十九岁时与钟惺合著《诗归》，系统地提出了别具手眼的诗文理论，形成了以他们二人为代表的竟陵派。二十多岁时刊行《简远》、《虎井》等诗集。他在三十岁以前颇热心于功名前途，但因屡试失利，逐渐心灰意懒，对八股考试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或故意交白卷，或在场卷中讥刺时政，直到四十二岁才中举，为第一名，人称谭解元。五十二岁赴京应试，病死逆旅。有《谭友夏合集》，存诗近900首、文50余篇。

谭元春的山水诗数量亦多，同钟惺一样，喜爱描写月景、雪景、雨景，诗境凄清幽冷，往往带着一种迷惘、朦胧、神秘的气氛，借以表现人生失意、沽身自好的幽情孤诣。如《月夜坐法相寺门》、《过张文寺园看月》、《月中舟趁刘子不觉遂至黄州》、《青溪春雪引》、《青溪寺雪中作》、《京日雨过》、《湘雨叹》、《将到青溪同周汝瑾雨宿山家》等篇章，都不同程度地具有此种审美惰趣。他的才力不及钟惺，诗中也缺少钟惺笔下那些壮美的境界，总的艺术成就逊于钟惺，但他在追求"深幽孤峭"风格方面比钟惺更热衷，也走得更远试读以下两首：

明日涵壹期．湘巾岛雁呼霜气．结乱声，能使明月孤。明月平海水，水明光未已。奇寒欲作冰，冰成寒不止。

--《南湖十一月二十四夜月》

静人真可偕，高趣晚无逆。人家残涨后，初干沙纹迹。软步过秋草，寂寂林下宅。宅边如有径，谅为兹山辟。微茫犬吠巅，向下人声积。高处天地灵，长江动空碧。一灯磬杳然，岭为溪所隔。不必诣其所，惆怅亦有获。

--《夜次阳逻同夏平寻山》

诗境幽寂冷僻，令人凄神寒骨。特别是隔溪所见所闻的岭上佛灯磬声，隐约渺茫，更把读者带入神秘的氛围之中。

钟惺在诗文中喜欢创造一种无人之境，谭元春却更多追求有人之境，而且往往把山水景物描绘和高人隐士的形象刻画结合起来。例如《清凉寺访谢少连》：

久雨丧春光，微曦勤跻攀。偕二三子，寻幽千万端。朝因看山往，暮因穿竹还。稍窥竹外竹，忽睹山上山。中有枯寂人，著书岁月阑。叩户久不应，开门知春寒。榻设钟磬里，苔侵窗棂间。流莺语初滑，台峻飞未安。送迎心意懒，分手门旋关。

《逢终南老僧歌》、《与李长蘅舟寓诗二首》、《趁月早行》、《吴圣初许以园林见借读书同茂之先往观之因题壁》、《冬月可爱将赴伯敬招与孟和茂之彦先诸子赏焉》、《夜泛》等篇章，都是把高人隐士和诗人自我形象置于幽静山水景色之中一起表现的作品。

钟惺的山水诗注重白描，善于用疏笔，着淡色，对山水景物略加勾勒，便呈现出生动、鲜明、富于立体感的形象来。相比之下，谭元春却更多用工细之笔，尤注重对山水景物的色彩与光影的表现，例如：

来兹已浃旬，一塔伴幽独。舍利放窗纱，倒影涵林木。我侣异常情，导以幽人躅。历历穿僧房，头与檐牙触。园穷窥伏石，简质踞空谷。红旭乱峻壁，朱霞栖崖足。弱蓣覆小溪，碧波细细曲。......

--《胡昌昱来永庆登塔......作诗志愧》

夜夜潭光不尽然，即今流止已非前。云霞落水红生浪，草树依冈绿到天。遥散渔灯先照阁，未残荷叶尚留船。风凉月好俱朋侣，莫道良俦只坐边。

--《七月十二夜宋献孺招泛乌龙潭》

前首写塔影涵林、红旭朱霞、小溪碧波。后首写乌龙潭映着云霞的红浪，山冈上绿到青天的草树，闪烁明灭的渔灯潭光，色彩更浓丽，与其写乌龙潭的三篇游记同一机杼。谭元春同钟惺一样，五七言古近体兼擅，各体都有山水佳作。但钟惺仅有六言绝句山水诗《雨后滁州道中》一首，谭元春却有十来首，如《山还》其一、其二云：

青嶂秋江影倒，黄州夜渡声齐。潦源人住峰顶，送罢僧投涧西。僮仆皆宜客里，形神尽在山中。孤庵坐处秋色，野艇移时晚风。其七言绝句《舟闻》云：

杨柳不遮明月愁，尽将江色与轻舟。远钟渡水如将湿，来到耳边天已秋。

明月、江色、钟声相融合，构成了一幅秋夜泛舟图，寄托着诗人的闲情逸致。钟惺评此诗："大有巧思，却浑融不露，直逼盛唐。"(《明诗归》)钟惺主张诗歌要通体皆灵，说："选诗如相人，如取其眼耳之灵而手足各体皆为枯槁弃物，可乎?，(《钟伯敬先生遗稿·答袁未央》)谭元春不同意钟惺这一见解，主张朴与灵的统一，认为"朴者无味，灵者有痕。......必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运；一篇之朴，能养一句之神，乃为善作。"又说："予进而求诸灵异者十年，退而求诸朴者七八年，于所谓灵与朴者，终隔而不合。"(《题简远堂诗》)谭元春的山水散文，大多达到了灵与朴统一的境界，而他的诗达到这一境界的较少，《舟闻》一诗是灵与朴统一的佳作。

竞陵派的代表人物钟惺、谭元春以具有鲜明个性特色的诗笔，描绘出一幅幅奇山异水的动人图画。他们的山水诗风格幽深孤峭，在中国古代山水诗歌的发展史上独树一帜，占有重要地位。当然，他们对于山水诗艺术的探索并不都是成功的。钟惺曾说：''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便是机锋。"(《答同年尹孔昭》)他们追求幽深孤峭，有时过分到了幽冷、枯寂的地步，反映出对现实的淡漠、消极情绪。因为要力矫公安末流的浅率、俚俗之失，他们在一些作品中不惜使用怪字、押险韵，造成估屈聱牙，如潭元春的诗句"老僧仰天水，憩我山阿眼"(《泛召水至夹山漾回舟》)，"鱼出声中立，花开影外穿"(《太和庵前坐泉》)，确实给人似通非通的生涩怪诞之感。清人钱谦益在攻击钟惺诗时所说"以僻涩为幽峭"(《列朝诗集小传》)，可以说击中要害。钱锺书先生《谈艺录》批评钟惺诗有"欲为简远，每成促窘"的毛病，也是中肯的①。第四节 明末："满目山川极望哀"

明清之际，是一个历史大动荡，社会大变动的时期。甲申(644)三月，农民军攻克北京，明崇祯帝自杀。接着是清兵入关，李自成战败，建立不久的大顺政权迅速瓦解。清兵南下时，江南各地义师纷纷兴起，许多爱国志士奋勇参加抗清斗争。先后以身殉国的黄道周、陈子龙、夏完淳、瞿式耜、张煌言等爱国诗人，创作了大量忧心国家人民安危、表现崇高民族气节的慷慨悲歌，以自然山水为描写对象的山水诗数量不多。这些山水诗也大都浸透了诗人痛心祖国河山被外敌践踏、蹂躏的深沉愤激，也有极少数从审美角度咏唱雄山秀水的作品。其中，成就最大的是陈子龙和夏完淳。

一、陈子龙：沉雄瑰丽的山水诗

陈子龙(608--647)，字卧子，一字懋中，又字人中，号轶符，晚号大樽，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市松江县)人。崇祯十年(637)进士，初仕绍兴推官，官至兵科给事中。甲申六月，事福王於南都，连上谏疏，为权奸所嫉，乞终养去。清兵攻占南京后，他在家乡起兵抗清，失败后又联络太湖义军举事，事败被俘。于明永历元年(清顺治四年，647)五月十三日在被械送途中赴水殉国。清乾隆间诏褒明末殉节诸臣，谥忠裕。

陈子龙才学富健，尤长于诗。崇祯初，他参加以张溥、张采为首的复社，又与夏允彝、徐孚远等结为几社，与复社相呼应。他认为诗贵沉壮，又须神明。早期诗歌曾受前后七子影响，倾向复古，多摹拟古人之作。在崇祯年间的作品多关心边事时政、民生疾苦。亡国以后，更多忧愤国事、抒写抗清复明壮志之作。吴伟业《梅村诗话》称他的诗"高华雄深，睥睨一世"，后来又有人誉其为明诗殿军。嘉庆间王昶刻《陈忠裕公全集》行世。集中收诗近800首，其中山水诗约300首。

陈子龙擅长七言歌行和七律，其中不乏登临山川的题材，然而诗中写山川景色的笔墨较少，多是怀古咏史、寄寓沧桑之感、兴亡之恨。七言歌行出入盛唐诸家，兼李白、杜甫、高适、岑参、李颀之风轨，亦受到中唐李贺的影响。朱笠亭说："七言古诗杜诗出以沉郁，故善为顿挫；李诗出以飘逸，故善为纵横。卧子兼而有之，其章法意境似杜，其色泽才气似李。"(《明诗钞》)这个评价准确。请读陈子龙的七古山水诗《清明登越州门楼》：

高楼四望春风晓，落花已满江南道。黛色横天照白云，碧川绕郭连芳草。芳草湖分屏障中，千岩倒映金芙蓉。尽日红妆明镜里，几处青山忆谢公。

从诗中所抒写的闲情逸致和纯审美态度来看，此诗当是陈子龙于崇祯十三四年间任绍兴推官时作。此时，他的七古诗歌尚未形成沉雄悲壮风格，摹拟唐人仍显痕迹。诗中"黛色横天"、"金芙蓉"、"红妆明镜"、"青山忆谢公"等意象，分明是从杜甫的《古柏行》、李白的《登庐山五老峰》、《庐山谣》、《秋登宣城谢胱北楼》等诗中化出。

再看《仲冬十二日湖上方暖夜二鼓呼小艇循两堤并南山环湖而归抵岸则鸡三唱矣同游者为彭燕又张幼青诸君》：

吴天冬夜无风烟，寒湖千顷月可怜。群峰黯霭眉黛老，一泓睡醒明镜前。山馆沉沉遥暗碧，呼艇乘流竞安适。袅窕空淳恣所如，清光白露凭虚客。四坐无言酒不辞，灯移岸转穿云石。已惊凫雁起寒洲，岂有鱼龙动深宅。此时滟潋月正明，长庚舒芒云汉横。高林灯火南屏寺，戍楼鼓角钱塘城。夜久天深静莫测，星辰历落随人行。花港柳堤皆寂寞，水远山长动魂魄。鄂君湖上影融融，帝女湘中飞绰绰。二客酣歌如有神，烛龙已驾排银阁。城乌咿喔栖寒枝，人生哀乐各有期。何年不见越溪女，携手西陵明月时。

此诗描写与复社同仁张岑、彭宾冬夜游杭州西湖的情景，抒发人生哀乐之感，当作于更早的天启五年(625)。诗中表现月下西湖景色，清旷空漾，静中有动，秀丽如画。诗人又运用瑰丽奇幻的想象和比喻等手法，把群峰比为美人深黛色的眉毛，把月光照耀的西湖比作一面明镜，又想象镜中荡漾着峰影，犹如美人睡醒，在镜前搔首弄姿。诗中还由西湖联想到湘水女神在飞舞，人面龙身的烛龙已驾临排银阁上，白昼即将来临。全篇富于浪漫的奇姿壮采，有飞动之势，英爽之气；章法严整，句法骈散结合，韵脚平仄交错，是意象美与音乐美结合的佳作。

我们再看晚期作的七古《九日虎丘大风雨》：

吴阊门西风雨秋，泽鸨沙雁呜河洲。黑云夜卷亭皋木，片片飞过鸳鸯楼。野夫吞声揽衣袂，惊雷掣电无时休。忆昔良辰日潇洒，青翰之舟赭白马。季伦宾客多英豪，谢家儿郎本妖冶。迎将西曲莱萸女，共醉东邻杨柳下。酒酣据地歌未央，繁英锦石金风凉。红树萧萧鸟归急，青天漠漠神飞扬。蝎来朝市无遗迹，万事苍茫动魂魄。昔日金闺彦，半作泉台客。而我独何为，伤心对朝夕。曜灵流光不相照，霜飞鬼哭乌头白。君不见龙山置酒桓宣武，参佐风流映千古。又不见宋公秉钺真奇才，横槊赋诗戏马台。江左英雄安在哉!彭城南郡生蒿莱。呜呜麝篥坎坎鼓，口口啸风浑脱舞。黄昏骑马醉射生，有客相对泪如雨。

此诗作于隆武二年(646)，当时陈子龙策划的松江起义与太湖起义相继失败，苏、松、杭、嘉一带全部沦陷，战友沈犹龙、夏允彝等人或战死或自杀。诗人内心中充满了悲愤。诗中所写的虎丘急风大雨、黑云夜卷、惊雷掣电，正是当时险恶形势的象征，又是诗人悲怆心境的折射。但山水景色的描绘只是全诗发兴，诗中主要篇幅是忆昔慨今、怀古咏史，用昔日的富贵繁华反衬今日的衰败荒凉，以古代的英雄豪杰激发"江左英雄安在哉"的迸血长叹。诗人在艰难困苦中坚持斗争的精神洋溢纸上。诗写得沉雄悲壮、淋漓酣畅。陈子龙晚年所写以登临山山 名胜为题材的七古诗，多数是这种借景抒怀寄慨的作品。

如果说陈子龙的七古仍有取藻于六朝、四杰，出入于李杜昌谷的痕迹，并且有铺叙华缛、时杂粗豪的毛病，那么他的七律就显得成熟、深厚，有独创性。朱笠亭《明诗钞》评云："卧子七言律，秀绝寰区。乃其天姿清妙，故落墨高华，非翡翠兰苕可比。"王士稹更赞扬其七言律"沉雄瑰丽，近代作者未见其比"(《香祖笔记》)。陈子龙早期写了一些属于审美型的七律山水诗，如《同祁世培侍御泛镜湖》云："越溪千折绕山流，黛色横分晓荡舟。五月阴晴天漠漠，一川风露草悠悠。鸣榔空翠烟中市，卷幔轻红水上楼。十二云鬟飞不定，独留明镜照人愁。"此诗想象瑰丽，词采优美，对仗工整，境界开阔，确有"天姿清妙"、"落墨高华"的特色，但意蕴尚末深厚，尚未显示出作者独特的艺术个性。我们再看作于崇祯十四年(64)绍兴推官任上的《钱塘东望有感》：

清溪东下大江回，立马层崖极望哀。晓日四明霞气重，春潮三浙浪云开。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依旧谢公携伎处，红泉碧树待人来。

当时明室内忧外患，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诗人立马东望，想起禹会诸侯、越灭强吴的故事，对照当下国势，不禁哀从中来。但眼底旭日早霞、春湖云浪、红泉碧树迎人的美景，又激发起对祖国山川的热爱、欣悦感情。这首山水诗仍然是属于审美型的，但已在颈联插入了怀古咏史的内容，增加了诗的思想感情的深度。钱锺书先生《谈艺录》评此联"比类人地，为撑拄开阖"，是很精当的。

陈子龙晚期创作了不少七律体的感怀组诗，多是直抒孤愤，沉雄悲壮。其中也有极少数篇章主要描绘山川景色，寓忧国伤时之情于景中，典型的例子是《秋日杂感》(客吴中作十首)之一：

满目山川极望哀，周原禾黍重徘徊。丹枫锦树三秋雨，白雁黄云万里来。夜雨荆榛连茂苑，夕阳麋鹿下胥台。振衣独上要离墓，痛哭新亭一举杯。

此诗约作于南明唐王隆武二年(646)，时南京弘光政权覆亡，作者抗清兵败，避居吴中，面对惨遭蹂躏的山川，诗人怀念故国，无限悲怆。诗中表达了他不甘屈服、谋求恢复的坚定信念以及力单势孤的哀痛。诗中写景，虚实结合，有兴象又有喻象。一联色彩艳丽，一联凄凉暗淡，形成了鲜明对照。这种雄丽顿挫、酣畅淋漓、蕴含丰厚的风格显示出诗人思想艺术已趋成熟。这些组诗明显地学习借鉴了杜甫晚年所写的七律组诗《咏怀古迹》、《秋兴八首》等作品，摆脱了摹拟，而得其神韵。

陈子龙的五言律诗总的成就不如七律和七古，但在五言律诗中，审美型的山水诗所占比例最大，使我们能够充分地领略到他诗意地再现山水自然美的艺术功力，并且充分地感受到他热爱祖国壮丽河山的情怀。请看：幽径人间近，微行适晚情。红泉明夜壑，碧树隐春城。铁凤荒祠古，金凫暮草平。又当游女散，玉佩迥无声。

--《暮春月夜游虎丘寺》其一

《明诗综》引朱云子语，说陈子龙"五律清婉"，此诗即是清婉之作。再看：

孤舟投暝色，倚槛薄寒生。古木昏云气，微香入暮情。繁星摇极浦，斜汉转严城。纵饮不能寐，秋风北雁声。

--《夜泊鹿城》

平楚微茫尽，繁云黯淡愁。川光浮树杪，山雨逼帘钩。白鸟孤烟暮，丹枫万井秋。神州空极目，萧瑟赋《登楼》。

--《登辰维阁》

二诗所写景象不同，但情调是萧瑟、悲凉的。又如：

秋水下龙门，黄河九曲浑。西来浮日月，南徙划乾坤。群燕盘涡掠，千帆折溜奔。茫然思禹迹，何处是昆仑?

扬舱浊浪起，挂席晚风多。气压清淮水，沙横沧浪波。秋阴沉大野，落日荡长河。繁吹生遥夜，中流发棹歌。

--《秋归涉黄河》其一、其二

写黄河秋日景色，气象境界开阔壮丽。这些五律山水诗语言精炼，格律严整，意脉自然灵动，尤其是描状景物意态的动词，诸如"昏"、"入"、"摇"、"转"、"浮"、"逼"、"划"、"压"、"横"、"沉"、"荡"，提炼得极生动、传神、有力度，显示出诗人才大思健驾驭诗歌语言的高超艺术造诣。陈子龙在勤劳国事，戎马倥偬之际奔走四方，用五律形式创作了不少描绘各地山川景色、民俗风情以及历史遗迹的诗，如《浦日观潮》、《舟发金陵宿仪真》、《宿迁》、《雨后发下邳》、《将至峄县》、《兖州》、《汶上》、《东平》等诗，都能在四十个字中准确地捕捉住当地的突出特征，使人读之恍若身临其境，例如：

烟火传深谷，何年聚邑成?悬崖开小市，垒石置疑城。草木云中见，溪山雨后明。仙都青霭断，回首欲忘情。

--《缙云》

策马溪流驶，篮舆小径通。乱泉穿石底，飞瀑挂云中。纂纂枣垂雨，离离苗向风。问途荷萘子，掉臂入墙东。

--《过酥溪水深不可涉从间道至上流十里渡》寥寥几笔，已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没有敏锐的观察力和准确的艺术表现力，是不可能创作出这么多各具风情的山水写生画的。

陈子龙的七绝山水诗，构思精巧，意象清丽，想象瑰奇，风流旖旎，含蓄蕴藉，如：

独起凭栏对晓风，满溪春水小桥东。始知昨夜红楼梦，身在桃花万树中。

--《春日早起二首》其一

愁心渺渺冻云开，柔橹轻桡独夜回。凫雁满湖寒不起，碧天明月有人来。

--《仲冬之望泛月西湖得三绝句》其一

陈子龙曾在诗中说："神姿出尘自潇洒，笔底空漾见雄阔。"(《题杨龙友仿襄阳云山卷歌》)"颇厌人间枯槁句，裁云剪月画三秋。"(《遇桐城方密之于湖上归复相访赠之》)又在自撰年谱中云："予时为文，颇尚玮丽横决。"他以300首具有浓厚时代气息、闪耀着爱国思想和民族气节的光辉、以雄丽悲壮为主调而又多彩多姿的山水诗实践了他的创作主张，结束了明三百年之诗局，而与开一代风气之高启先后辉映。他是明代最后一个大诗人，也是明代山水诗一大家。

二、夏完淳：由拟古到创新的山水诗

夏完淳(63-647)，原名复，字存古，别号小隐、灵首，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其父夏允彝、其师陈子龙皆抗清志士。完淳自幼聪慧，有"神童"之誉。五、六岁即能诗文。十五岁就随同父亲与老师起兵抗清。其父兵败殉国后，又与师陈子龙起兵太湖，尽以家产饷军，鲁王授中书舍人。子龙战败，夏完淳去太湖吴易军为参谋。吴易败，他仍为抗清而奔走。清顺治四年(647)六、七月间在松江(一说浙江嘉善)被捕，并押解到南京。完淳痛斥审讯官汉奸洪承畴，愿杀身报国，不肯投降。终被害，年仅十七岁。有《南冠草》等传世。今有白坚《夏完淳集笺校》。

夏完淳的诗，今存304首，其中山水诗约有70首。他的诗歌创作，可以崇祯十七年(644)为界，划分前后。前期所作，大多是摹拟汉、魏六朝古诗，不仅拟其诗体、诗风，而且拟其情事，直为代古人吟咏，有些写得酷肖而乱真。这些"假古董"式的作品没有多少思想艺术价值，但完淳却藉以培养锻炼了诗歌创作的基本功。早期也有一些描写亲情、友谊、抒怀、记游之作，写实景、记实事、抒真情，初步显示出这位早慧诗人和少年英杰的超卓胸襟、抱负与才情。福建《长乐县志》记载他九岁时所作的诗两首。其一为四言古诗《首石山永丰寺》，前二章云：

嵯峨首石，岩势峥嵘。洲岛回合，圻岸奔惊。清池碧涧，飞溜纵横。灵神发响，思皇以征。

赫赫炎炎，旱魃为殃。上帝不平，司失厥常。圭璧既卒，皮币既亡。饥馑将臻，元元用伤。

此诗由写景物联系天气干旱，埋怨苍天，并为百姓饥馑而担忧，可见诗人幼年便关心民生疾苦。写景的三联，语言生动精炼，化用谢灵运的山水诗句颇为自然。其二为五言古诗《题五贤祠》，诗云：

安昌千嶂合，绵亘复嵯峨。高峰隐云际，日照洞生波。驾言往东隅，祠宇倚山阿。清池映绿草，峭阁响呜珂。肃肃瞻遗像，徘徊起啸歌。巍兹五君子，讲学潜幽波。依师被谗逐，亮节不改初。菇芬永怀报，济济士民和。山川自今古，大道长不磨。

此诗描写五贤祠环境景色，表现诗人在儿童时代就对先贤深深仰慕崇敬。形式上虽有模拟痕迹，但写景状物与叙事抒情真实自然，不事雕饰。崇祯十五年(642)，完淳十三岁时，他的政治见解和文学才能愈益显露。写于这年冬天他随父亲自福建长乐任所回原籍松江途中的《自浦城入越》，是一首长达四十五韵九十句的五古长篇山水行旅诗，诗中描写旅途上所见所闻的山水景物，从云雾弥漫、鬼啼虎啸写到阳光璀璨、群山如锦，从荒凉古寺又写到村野桑麦，继而写山中急雨、流泉飞瀑，再写在寒岭上所见的云海奇观，最后写攀登仙霞岭的艰险。诗中状景，有白描，有彩绘，有比喻，有夸张，忽静忽动，绘声绘色，观察准确，描绘细致，想象丰富，语言精炼，都令人惊叹。全诗押仄声险韵，一韵到底，因难见巧，也颇见功力。

夏完淳的后期诗歌创作，主要内容是表现抗清复国心志，抒写兴亡之恨、山河之泪，歌颂英烈，哀悼师友等，充溢着慷慨悲壮的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其中写于647年七月被捕至九月就义的《南冠草》，表现了诗人义无反顾地为国献身的大无畏气魄，更是血泪交融、情文兼至的杰作。千百年后，还使人读之震悼，闻之饮泣。这时期的诗歌，已经摆脱了拟古的写法，纯属自家本色，真情至性，洋溢于字里行间。其中的山水登临之作，有极少数基本上是属于审美型的，如：

连天芳草青，极浦独扬舱。归雁舟前落，愁人梦里听。花光明晓雾，波影乱春星。欲访灵威穴，孤帆入洞庭。

--《宝带桥二首》其二

鹫岭富晓谷水阴，昆山迢递快登临。始知灵运寻山意，犹是昙摩泛海心。古寺松声清磬远，寒潭雁影碧云深。青丝天棘风流在，如见当年祗树林。

--《题昆山水月殿》

诗中或抒旅中愁绪，或写登临快感，但主要表现山水景色之美，语言精炼，风格清丽或清幽。诗人这时已纯熟自如地借景抒情，融情人景，创造出浑整的意境。更多的山水诗，则在写景中或隐或显地表现了诗人的沧桑之感、兴亡之恨、复国之志。请看：

不系扁舟久，登临泪满缨。暮云山外断，春水月中平。蔓草云间戍，轻烟海上城。佳期空冉冉，迟暮若为情!--《晚眺有忆》

暮雨洒空林，黄鹂自好音。未申归国意，徒有报君心。战伐青山在，风尘白发侵。曲江如有意，仿佛翠微岑。

--《重过曹溪》

两诗皆乙酉国难后作。前一首字面上似写飘泊中悬念远人，盼望佳音，却寄寓着对福州的南明抗清政权的向往、期望之情。诗境气象寥廓而又寓意深隐。后一首于颔联直抒空怀忠君爱国之心，欲奔赴福州投效隆武帝而尚未实现，风格清新明朗。两诗意蕴有曲直之别，但都属对工切，语言凝炼又自然流丽。

完淳后期那些浸透了国破家亡之恨的山水诗作，还有七古七绝等，多运用比兴象征手法，意境深婉，耐人咀嚼寻味。先看七古《过横云山》：

东郊桃李飞如雪，春风荡漾江花发。翠阁红楼水一方，黄鹂紫燕春三月。犹想烟花昔日游，谁知罗绮今年歇!披衣露下月欲斜，肠断枝头杜鹃血。

横云山在松江华亭西北，为松江九峰之一。诗作于清顺治三年(646)三月。全篇写横云山上的烂熳春色，并借宴游兴替寄寓兴亡之恨，词采华美夺目，富于想象，闪耀出瑰奇的浪漫色彩，正是他的七古诗歌的鲜明特色。篇末所写的那只肠断枝头的啼血杜鹃，正是为抗清复国大业呕心沥血的诗人自我形象的化身，沉痛而感人。七绝佳作如《绝句四首》其二：

扁舟明月两峰间，千顷芦花人未还。缥缈苍茫不可接，白云空翠洞庭山。

此诗通篇描写月夜太湖的空漾缥缈景色，寄托着诗人对黄道周的怀念。黄道周是完淳之父夏允彝和陈子龙的老师，是完淳向往崇敬的抗清前辈。诗情渗透在景色画面之中，含而不露，可谓兴象玲珑之作。

夏完淳被捕押解南京途中和在南京狱中作的诗，也有借山水景物抒发以身殉国的壮烈情怀的，如下面两诗：

万里河山拱旧京，楚囚西去泪如倾。斜风衰柳丹阳郭，细雨孤帆白下城。残梦忽惊三殿报，新愁翻觉一身轻。从军未遂平生志，遗恨千秋愧请缨。

--《由丹阳入京》

城上钟山色，松杉落翠微。朝光群鸟散，暝色二龙飞。璧月沉银海，金风剪玉衣。孤臣瞻拜近，泉路奉恩辉。

--《御用监被鞫拜瞻孝陵恭纪》

前首实写途经丹阳所见之斜风衰柳、细雨孤帆之景，后首写狱中所见钟山与明孝陵景色，多用象征笔法。情景交融，造成深远的意境，诗人为国献身的耿耿丹心、铮铮铁骨跃然纸上。这是少年英烈用生命谱写的壮美史诗。与宋末文天祥的《过零丁洋》、《金陵驿》等诗前后映照，都是喷薄着爱国激情的山水诗绝唱。

限于年龄和经历，夏完淳的诗歌包括山水诗，在思想感情的力度和深度、艺术功力都逊于陈子龙，但其诗的悲壮激昂之气，清新开朗之风，瑰奇浪漫之色，亦足以睥睨一代，辉耀千秋，屹立于古今爱国诗人之林，在山水诗史上亦占一席地位。

三、张煌言：气兼刚柔的山水诗

张煌言(620--664)，字玄箸，号苍水，鄞县(今属浙江)人。崇祯十五年(642)举人。明亡后，于弘光元年(645)与钱肃乐、董志宁等在宁波起兵抗清，他到台州迎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官至权兵部尚书，据守浙东沿海。后与郑成功并肩作战，并与荆襄李自成义军余部十三家军联系共同抗清。他曾率军到芜湖，攻下四府、三州、二十四县。终因郑成功病故，桂王、鲁王相继死亡，恢复无望，乃于清康熙三年(664)解散义师，隐居南田悬岙岛(今浙江象山南)，伺机再起。不久，被叛徒出卖，慷慨就义于杭州。

张煌言与陈子龙、夏完淳一样，不仅是民族英雄，也是杰出诗人。他在坚持抗清斗争十九年中，创作了大量反映抗清复明战斗生活、抒发忧国爱民之情的诗歌，堪称诗史。但他的诗散佚甚多，今存由作者亲手编集的《奇零草》和《采薇吟》共400多首，其中山水诗有50多首。

在张煌言的山水诗中，有一些是他统率义军在长江大海中英勇进军时的歌唱，例如：

敕水鞭潮势自雄，此身原不畏蛟龙。明朝鹚首还东指，禁得谁抟万里风。

--《舟行阻风口号二首》其二

长江如练绕南垂，古树平沙天堑奇。六代山川愁锁钥，十年父老见旌旗。阵寒虎落黄云净，帆映虹梁赤日移。夹岸壶浆相笑语，将毋侯后怨王师。

--《师次圈山》

横江楼橹自雄飞，霜仗云麾尽国威。夹岸火轮排叠阵，中流铁锁斗重围。战余落日鲛人窟，春到长风燕子矶。指点兴亡倍感慨，当年此地是王畿。

--《师次燕子矾》

清顺治十六年(659)六月，张煌言与郑成功合师北伐，他于六月二十八日率水师一支直逼南京燕子矶，声势浩大，大江南北，纷纷响应。以上三首诗，当为进军途中所赋。诗或直抒胸臆，或借景寄慨，格调豪迈，意境雄壮，表现出诗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从山水诗的角度看，也是题材新颖的杰作。

张煌言也写了一些审美型的山水诗，或抒写在抗清斗争间隙中游览山水的勃勃兴致，或表现他晚年隐居海岛上的复杂心境。各体都有佳作，显示出诗人才气横溢，对自然山水美有独到的观察和表现。先看七律《春江花月夜值微雨限韵》：

春光何处不迷离，江月江花带雨时。玉晕浮波千万里，檀痕浸水两三枝。人行濠濮清辉湿，天入沧浪翠霭奇。若使扁舟乘夜去，暗香疏影更相宜。

八句诗，展现了一个微雨中春江花月夜的奇丽迷离境界，令人神往。再看七绝《溪行二首》其二：

小立寒林意独醒，清泉石窦自泠泠。拔云更望前溪去，树底飞来一片青。

作于顺治四年(647)舟山岛上。诗人沿着岛上的山泉漫步。寒林、清泉、石窦中的泠泠水声，已使诗人耳目身心怡悦。而从树底奔腾而来的前溪，使诗人仿佛感到一片青葱飞掠而来。一条平常的山溪，被诗人写得如此有声有色、飞动活泼，从而透露出诗人对祖国锦绣河山的深挚感情。再看五绝《山居即景四首》其四：

朝光来窥床，树影缀罗帐。推枕一摩挲，天然淡墨幛。

此诗描写悬岙岛山居的晨景。晨曦射进窗户，被诗人视为"来窥床"，树影落在罗帐上，诗人觉得它们宛若人工缝缀，而在推枕、摩挲之后，诗人惊喜地发现这缀着树影的罗帐，犹似一幅天然而奇妙的淡墨画幛。诗虽短小，却富有景趣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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