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编 山水诗的承续与发展绪
言中国古代山水诗史,内蕴着中国人对于自然美的审美意识的发展过程,应该是不断提高的。但是,文学史的发展也同历史的发展一样,并非仅仅是一个一目了然的逻辑直线,而是有许多因素渗透其中,形成了无比丰富的复杂性。我们只能尊重史的本来面目,而不能随意地去装扮它。
辽、金、元三代,都是由北方游牧民族开创、建立的王朝,时间上互相衔接。辽与五代、北宋相始终,金与南宋并存,元灭金、南宋,统一中华版图,成为第一个少数民族贵族为统治者的一统王朝。本来山水诗的发展到盛唐已臻艺术峰巅,体现了相当成熟的审美意识。从中唐开始到宋产生了新变,人们对山水的描写已不仅是在摹画自然而是融进情思,创造"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严羽《沧浪诗话》)的完整审美境界,而开始以诗人之"意"来驱遣山水,加进了很多主体因素,使山水诗具有了更多的理性成分。辽、金、元的情形又不同了。在整个山水诗史的发展过程中,它真是一个"承续与发展"的环节。一方面,异质文化,不同的审美对象造成了一些特殊的风貌;另一方面,唐诗与宋诗不同的时代风格,使辽、金、元的山水诗有了多元继承的可能性与必然性。
辽代诗作很少,流传下来不足百首(还包括一些僧、道之诗,其实乃是偈语)。作者主要是契丹人,且多为皇室成员。从山水诗史的角度而言,辽实无可述。因其现存篇什中,没有纯粹的山水吟咏。寺公大师的长诗《醉义歌》,虽有局部的山光水色描写,但都"一闪而过",未成片断,遑论以山水名篇。史实就是如此。我们只能实事求是,付之阙如。如欲究其原委,大概可以认为是当时契丹人的审美意识还缺乏以山水自然美作为独立的审美对象的自觉。
金代则不同。金诗的起点颇高,因有"借才异代"之说。金初诗坛活跃的诗人基本上都是由宋入金的文士,如宇文虚中、吴激、高士谈、蔡松年等人。他们都有很深的文化修养,都是往往借吟咏山水来寄托自己的幽怀。而诗艺的成熟、内蕴的深沉,使其山水诗作有着不同于唐、宋山水诗的某种韵味。这种山水景色描摹后面的东西难以明言,难以阐析,却为后来金代中、后期诗人写作山水诗时所承继。元好问作为金代第一大诗人,所作诗篇浩瀚汪茫,气象万千,其山水之作多传世佳篇,如《涌金亭示同游诸君》、《游黄华山》等,都是炉火纯青的七古山水诗。山水诗于金代,以元好问而至峰巅。意境之雄浑,艺术之精熟,是金代山水诗之第一人。
元代的情况更为复杂些。元代诗人很多,存留篇什亦多,山水诗也蔚为大观。元代诗人以汉人为主,当然也有如萨都刺、马祖常等少数民族诗人。但因元朝乃是"一统天下",以"正统"王朝自居,所以南北文化之差异反映在诗中并不明显。元代前、中期之诗,由于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雅正"的审美观念居主导地位,因而其山水诗也多平和之音。(顺便说一句,元代诗人与散曲作家重合于一人的情况很少,这基本是两类士人。所以元散曲中的那种野逸之气、避世之想在诗中少有表现。)从元代山水诗中倒可以看出其受到唐、宋山水诗传统不同影响的痕迹。其实,从金、元山水诗中已见此种倾向,就是:不以向外客观描摹山水世界为归趋,不把注意力放在创造完整浑融的意境之中,而是亦情、亦景、亦理,主客观参杂并且引入一些其他因素。元人的山水诗很多是不够精纯的(尤其是古体),融入了许多诗人的主观的东西。元代山水诗到杨维桢一大变。铁崖以乐府为山水,又加入了一游仙境界,但又并非游仙诗,而还属于山水诗的范畴,其风貌已与传统的山水诗颇不相同。
这里所述的有关诗人,当然并非全依一般诗史的价值判断,而以山水诗为本位进行衡量。从审美的角度来看,便是以自然美的观照作为诗史的线索。
第一章 金代初期:思乡之情与异域之感
对于金诗的分期,并非是文学史界关注的问题,但又是有必要依照金诗自身的发展流变将其分为若干发展阶段的,这样更为有助于将金诗的特色呈现出来。文学史界关于金诗分期的最新观点是"四期"说,即把金诗发展分为:"借才异代"时期、大定明昌时期、南渡时期、金末时期。这种分期以张晶"辽金诗史"为代表,本书同意这种分期。然而,为了论述的方便,我们还是将金代山水诗分为三个发展阶段进行描述。第一个阶段,就是金代初期诗坛的山水诗创作。从时间上看,是从太祖到海陵朝。这个时期的主要诗人,如宇文虚中、吴激、高士谈、蔡松年、张斛等,大都是由宋入金的士大夫作家。清人庄仲方把这个时期称为"借才异代",这个命题非常合适地概括了金初文学乃至文化的特征。
以这些作家为主体的金初诗人群,在心态上有相应的特征。南人到了北方,最突出的就是思乡之情与异域之感。以此种心态观照山水风物,也就带上颇为别致的色彩。北方的自然景物与江南有明显差异,塞北的风雪、荒漠、冰川、寒林,都与江南的锦山绣水、小桥乌船形成了观感上的极大反差。这些由宋入金的诗人,并非都是情愿留在北朝的,而是因出使等原因羁留于金的。北方殊异于南方的自然风物更触动了他们的思乡之情与羁旅之感,于是便发之吟咏。当然,这些诗人的经历并不一样,心态也就呈现出多样化的情形,如张斛本是北人,辽时入宋,金初"理索北归",他的诗作中就多是身在南方、怀想北国山水的篇什。而如蔡松年,在金朝仕至丞相,官高爵显,诗中没有那么多的羁旅愁怀,却在其山水吟咏中寄托了一份超尘出世的遐思幻想。总之,金初的山水诗创作在某种共性之中,又各自有其个性所在。以是分别论之。
第一节抒写故国之思的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是这个时期最为重要的诗人,他的山水诗相当明澈地映现了诗人的内心世界。
一、生平经历与内心矛盾
宇文虚中(079-46),字叔通,别号龙溪居士,成都广陵人。北宋大观三年(09),虚中登进士第,此后历官州县。政和五年(5)人为起居舍人、国史编修官。后因向皇帝切谏勿与女真人结盟而遭贬。南宋建炎二年(28),宋高宗诏求能使绝域、迎还二帝者,朝臣中无人敢于奉使。宇文虚中挺身而出,上表自荐,复资政殿学士,为祈请使出使金国。因其才艺出众,在宋时已名重一时,故被金人羁留不遣,并委以官职,仕为翰林学士承旨。人称"宇文大学"。宇文虚中在女真社会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变中起了重要作用,而在客观上却触犯了一些保守的女真贵族。于是,一些女真贵族捏造罪名,诬其谋反,并指其家中所藏图书为"反具"。后与高士谈一起被女真统治者所杀害。
虚中羁留北朝,身居高位,但其心情却是颇为矛盾痛苦的。他之所以接受金人官职,留于北国,很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他要设法完成朝廷的使命。《宋史》卷三百七十一载:"二年,诏求使绝域者,虚中应诏,复资政殿大学士,为祈请使,杨可辅副之。寻又以刘诲为通问使,王贶为副。明年春,金人并遣归,虚中曰:'奉命北来祈请二帝,二帝未还,虚中不可归。'于是独留。虚中有才艺,金人加以官爵,即受之,与韩畴辈俱掌词命。"可见他是心系南朝,不忘自己使命的。他隐忍负重,想要有所作为。他在诗中时以出使而不辱使命的苏武自比,又在篇什中时时抒写出故国之思,如他所写的这样一些诗句:"穷愁诗满箧,孤愤气填胸。脱身枳棘下,顾我雪窖中。"(《郑下赵光道,与余有十五年家世之旧,......》)"老畏年光短,愁随秋色来。一持旌节出,五见菊花开。强忍玄猿泪,聊浮绿蚁杯。不堪南向望,故国又丛台。"(《又和九日》)如此等等,充满了对故国的思念以及节操自持的意识。
二、南北风光的对照表现
现存的宇文诗作有50余首,见于元好问编《中州集》及郭元钎编《全金务》等文献之中,其诗皆入金后所作,其中以山水风物为主要描写对象的山水诗有20首左右。
宇文虚中的山水诗,极少有专力写景的,多数是为山水景物所触引,兴竣自己内心忧思宦情。从山水诗中,完全可以感受到诗人的心灵搏动。在多挈]之诗中找纯粹的山水诗是很难的,诗人总是在山水描写中投射进或直抒出自己的情感与志节。如《过居庸关》一诗:"奔峭从天坼,悬流赴壑清。路回笺石细,崖裂与藤争。花已从南发,人今又北行。节旄都落尽,奔走愧平生!,宇文诗中的自然景色,有很强的主体投射性。诗人以生动的笔致描写出过居庸关时所见之景。关隘奇险,宛如从天坼裂;山中飞瀑奔赴幽壑,清冽可爱,山中小路宛如羊肠,从乱石中穿过;崖壁峥嵘怒耸,与葛藤相互纠缠。诗人把居庸关的山水景致写得历历在目。再看《晚宿耀武关》一诗:"山与烟云暝,溪兼冰雪流。寒枝啼秸菊,炀室聚咿优。此日征行困,何时丧乱休?尚矜争席好,无复日鸣驺。"这首诗写诗人晚宿耀武关的感怀。前半首主要写所见景物,后半首抒怀寄慨。在山水描写中写出了北方冬季景物的特征。傍晚,烟云缭绕,暮霭沉沉,给山野罩上了神秘的面纱,溪流中漂着冰雪,为山野带来了一派寒意。作为一个"南人",诗人对于北方的冬季山川景物是感到新奇的,他带着审美的敏感来看景物,在诗中突出了北方的寒肃。在这种寒肃的环境中,诗人更感到了征行之困,丧乱之忧。
与对北方山水清寒意境的体验相对的,是诗人对江南春日佳丽风光的忆念。《春日》一诗吟道:"北洹春事休嗟晚,三月尚寒花信风。遥忆东吴此时节,满江鸭绿弄残红。"这里将南北春日加以对比,寥寥四句就将塞北春天之晚、三月尚寒与江南春日的风光旖旎、满江鸭绿这两幅图景并呈在读者面前。但要看到,在这首七绝中,北方山水是实写,是即目所见;而江南风物是回忆中的图景。这种回忆式的图景,拉开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经过了诗人的审美信息处理,加强了情感力度。这种一虚一实描写山水的篇什,是在宇文虚中等人的特殊心态下的产物。这点在下一节谈吴激山水诗时将着重探讨其审美价值。
《和高子文秋兴二首》也是在自然景物的描写中寄寓了寥落之感与节旄之志。诗云:沙碧平犹涨,霜红粉已多。驹年惊过隙,凫影倦随波。散步双扶老,栖身一养和。羞看使者节,甘荷牧人蓑。""摇落山城暮,栖迟客馆幽。葵衰前日雨,菊老异乡秋。自信浮沉数,仍怀顾望愁。蜀江归棹在,浩荡逐春鸥。,这两首五律,都写得深沉而动人。高子文即高士谈,是虚中的好友,也是由宋人金的汉士。诗人在这两首给知己的和诗中掬出了心底的波澜。前者感慨驹年过隙,老境倏至,自己却未及有所作为,大志难酬;第二首则充满羁旅之愁与怀乡之情。在诗人眼中的北国风光,满是衰飒摇落的景象。诗人想象着、回忆着故乡的山水,充满眷恋与向往,恨不能马上飞回巴山蜀水那母亲的怀抱。蜀江、归棹、春鸥,构成了一幅多么温暖明丽的画面,浸透着诗人对于故乡的顾望之情,与前面的摇落衰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而又突出了心中的客愁。
从这些篇什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在其山水之作中投射了深沉而浓厚的主体情怀,使山水意象带有明显的情感亮色。诗人又往往通过对照描写,突现了南北山水风物的不同特色。这在山水诗史上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三、精熟而新颖。细腻而有气象
值得一提的还有宇文虚中的四序回文组诗,这组回文诗分春夏秋冬四部分,每部分包含3首,计2首,其中多有描写山水景物的佳什,这里略举几首,如"翠涟冰绽情,香径晚多花。细笋抽蒲密,长条舞柳斜。"(《春之二》)"翠密围窗竹,青圆贴水荷。睡多嫌昼永,醒少得风和。"(《夏之一》)"草径迷深绿,莲池浴腻红。早蝉鸣树曲,鲜鲤跃潭东。"(《夏之二》)"短苇低残雨,虚舟带晚潮。断鸿归暗浦,疏叶坠寒梢。"(《秋之二》)"戚戚蛩吟苦,茫茫水驿孤。日衔山色暮,霜带菊丛枯。"(《秋之三》)这些五言回文绝句,写得非常精致,所描写的景物,仍是江南山水,也就是说还是回忆性的。诗人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江南四季分明的景色,如同一幅幅工笔扇面,其中融注了他对故国的深挚情感。从回文诗的角度看,这些小诗更显得构思精巧,文字考究,有音节回环之美。
宇文虚中的山水诗,映现着诗人的独特心态。作为一个宋儒,一个"南人",羁留北朝,心里本来就是抑郁苦闷的。到了冰封雪飘的漠北,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都与南国有相当大的反差,使他对塞北的自然景物有了强烈的印象。他的这些篇什,在意象创造、风格等方面都显得精熟而不落俗套,细腻而不失气象。可以视为宋诗的艺术积淀与金源环境变异以及诗人主体情志互相参融的产物。
第二节眷恋故国的吴激、高士谈
在金源前期诗坛上,吴激、高士谈也都是有成就、有个性的诗人。他们都是由宋人金、羁留北朝的士大夫,身在漠北而念念不忘故国和南方故园。对于故国与故园的殷殷之思,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时时流溢而出,其山水诗作也深沉地寄托了这种情愫。吴、高的山水诗,在其景物意象中有着深切的情感内涵。
一、吴激:以审美回忆描绘江南山水
吴激(093以前一42),字彦高,号东山,建州(今福建建瓯)人,系宋宰臣吴械之子,著名书画家米芾之婿。"工诗能文,字画俊逸得芾笔意。"(《金史·文艺传》上)他在宋奉命使金。金人慕其文名,留不返遣,命为翰林待制。皇统二年(42),出知深州,到官三日而卒。
吴激现存诗20余首,诗中多有一种深沉感人的故国之思、故园之恋。诗人羁留在金朝,心中却时时系念着南国,系念着故园山水。这种情感在东山诗中不似宇文诗那样忧愤地表露出来,却是更为深沉、更为泛化地潜藏在意象之中。东山诗的意象是很美的,却又带着浓重的悲凉感,如这样的篇什:"锦里春风遍海棠,别时无计奈红芳。山中桃李浑疑晚,犹有残花断客肠。"(《山中见桃花李花》)"杏山松桧紫坡坨,湖面无风亦自波。绿鬓朱颜嗟老矣,落花啼鸟奈春何!诗人未必皆憔悴,世事从来有折磨。列座流觞能几日,知谁对酒爱新鹅。"(《过南湖偶成》)等等,都通过优美而凄婉的意象,流露出诗人的伤感心境。
东山诗中山水之什颇多,而且写得十分优美。诗人那种浓郁的故国之思、故园之恋,就萦绕在、弥漫在这些山水描画之中。吴激是宋金时期的著名画家,又是有才气的诗人,他善于把画的意境融进诗中,这在其山水诗中尤为明显。元好问在《中州集·甲集》"吴激小传"中选了他多联山水诗中的佳句,都显示了这种特色。如《出散关诗》云:"春风蜀栈青山尽,晓日秦川绿树平。"《愈甫索水墨,以诗寄之》云:"烟拂云梢留淡白,云蒸山腹出深青。"《三衢夜泊》云:"山侵平野高低树,水接晴空上下星。"《游南溪潭》云:"竹院鸣钟疑物外,画桥流水似江南。"《飞瀑岩》云:"数树残花喜春在,一声啼鸟觉山深。"等等,都是山水诗中的上品,又都有着"诗中有画"的特色。诗人勾勒山水,用文字造就一种画的境界,色彩感、层次感都颇为鲜明。这些诗句可以说是继承了王维山水诗的艺术传统而加以发展的。
吴激的山水诗,多有以回忆的方式来写江南风物的。诗人不是写目前的山水景物,而是满怀深情地描绘着江南的锦山绣水,以此寄托对故园的思恋之情。审美回忆在吴激的山水诗中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写进东山诗中的江南山水,自然是经过了诗人审美加工的产物。最典型的如《岁暮江南四忆》:"瘦梅如玉人,一笑江南春。照水影如许,怕寒妆未匀。花中有仙骨,物外见天真。驿使无消息,忆君清泪频。""天南家万里,江上橘千头。梦绕闾门迥,霜飞震泽秋。秋深宜映屋,香远解随舟。怀袖何时献,庭苇底处愁。""吴松潮水平,月上小舟横。旋斫四腮脍,未输千里羹。捣荠香不厌,照箸雪无声。几见秋风起,空悲白发生。""平生把螯手,遮日负垂竿。浩渺渚田熟,青荧渔火寒。忆看霜菊艳,不放酒杯干。此老垂涎处,糟脐个个团。"诗人羁留金朝,滞身塞北,他对江南故园深深眷恋。他对故国的怀念,都寄寓在对江南山水风物的美好回忆之中。《江南四忆》集中地表达了他的这种心态。第一首忆念江南的"瘦梅",在诗人的心目中,她宛如一位高洁脱俗的"玉人"。在江南风物中,诗人对梅花情有独钟,又由此想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名诗,梅花成了江南的象征。在对梅花的忆念之中,充满了对故国的深情。第二首写自己对江南之秋的魂牵梦绕。江干上金橘千头,明丽如火。阊门、震泽,都在诗人的回忆中那样令人动情。第三首回忆秋江皓月、一苇小舟的美好景致。第四首回忆秋日垂钓、把酒赏菊的情景。江南的秋日风光,对诗人来说是如此亲切,它召唤着诗人之梦。在遥远的塞北,南国的山山水水是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在时间和空间的过滤下,进人诗境的江南山水风物是充满了美的诱惑力的。诗人思念江南故园,江南的山水风情那一幅幅图景在其忆念中是如此鲜明,如此动情,饱含着诗人的审美体验。
审美回忆在吴激诗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忆念中的山水风物,饱浸了诗人的情感,同时有着相当的"心理距离",因而,这些东西出现在诗中就有着更为浓厚的审美意味。除上举《江南四忆》外,《秋兴》也是以回忆的方式来表达对江南故园的眷怀,诗云:"后园杂树入云高,万里长风夜怒号。忆向钱塘江上寺,松窗竹阁瞰秋涛。"北方秋夜,长风怒号,诗人身在塞外,却无时不在系念着故园。此刻,他回忆起江南之秋,登临钱塘江上的寺楼,松窗竹阁间观赏秋涛,十分壮伟。通过回忆,诗人打破了空间的域限,将南北之秋并置在一起,而回忆中的钱塘观潮就格外富有韵味。
还有一首是题画之作,但诗人却以此来描绘江南山水,这也是回忆性的。此诗题为《题宗云家初序潇湘图》,诗云:"江南春水碧于酒,客子往来船是家。忽见画图疑是梦,而今鞍马老风沙。"诗中把江南山水写得何等美丽,充满诗情画意。这分明是眼前的画作引起的联想与回忆。也正是因为面对画卷,诗人又从回忆中回到现实,自己仍是转徙于塞北的风沙之中。回忆和现实构成了一种对比,而回忆中的江南水乡,无疑是饱含着诗人的审美体验的。
在金代诗人中,吴激可说是山水诗的高手。尤以善写江南山水见长。而这些江南山水"画卷",并非诗人即目所得,而是通过回忆呈现出来。回忆中所选择之物,是以往生活中印象最深的,成为诗人心中的审美意象,而这又是与他的故国之思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正由于身滞北地,颇感羁留之忧烦。在触目于北方山水时,诗人所引起的,却是对故园山水的美好回忆。诗人饱蘸了深情来创造这种山水意象,成为吴激山水诗的一个突出特征。二、高士谈:创造雄浑苍凉的意境
高士谈(?--46),字子文,一字季默,其父为宋韩武昭王高琼曾孙,宣仁太后的北宋宣和末年,高士谈任忻州户曹。入金仕为翰林学士。他与宇文虚中是志同道合的好友。皇统六年(46)宇文虚中被告以谋反罪,有司鞫治无状,而"诸贵选被叔通(虚中字)嘲笑,积不平,必欲杀之,乃锻炼所图书为反具。叔通叹曰:'死自吾份,至于图籍,南来士大夫家家有之,高士谈图书尤多于我家,岂亦反邪?'有司承风旨,并置士谈极刑。"(《金史·宇文虚中传》)这样,高士谈被牵连进宇文虚中案而被冤杀。在金初诗坛,高士谈是一位重要作家,他曾有《蒙城集》行于世(今佚),现存诗30首。
高士谈由宋入金,同宇文、吴激一样是被羁留于北方的,其心境十分相近,有很深的矛盾与苦闷。在他的诗作中时时流露出故国之思。去国怀乡的幽愁暗恨贯穿于诗什之中。如这样的一些诗句,深切地道出了诗人的情怀:"不眠披短褐,曳杖出门行。月近中秋白,风从半夜清。乱离惊昨梦,漂泊念平生。泪眼依南斗,难忘故国情。"(《不眠》)"鼓角边城暮,关河古塞秋。渊明方止酒,王粲亦登楼。摇荡伤残岁,栖迟忆故邱。乾坤尚倾仄,吾敢叹淹留。"(《秋兴》)等等,故国之思与漂泊之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高士谈诗歌创作的情感基调。
高士谈并不专力来写山水诗,甚至也很少以山水为描写对象的篇什,而往往是把山水描写与情志抒发十分自然地融为一体。他的诗作笔力苍劲,境界阔大,而又不乏俊逸与灵动。与吴激相比较,可谓别是一路风格。不妨先从两首七律中看其山水诗的特色所在,一是《晚登辽海亭》:"登临酒面洒清风,竞日凭栏兴未穷。残雪楼台山向背,夕阳城郭水西东。客情到处身如寄,别眼他时梦可通。自叹不如华表鹤,故乡常在白云中。"另一首是《风雨宿江上》:"风雨萧萧作暮寒,半晴烟霭有无间。残红一抹沉天日,湿翠千重隔岸山。短发不羞黄叶乱,寸心长羡白鸥闲。涛声午夜喧孤枕,梦入潇湘落木湾。"这两首律诗在艺术上都是很精湛的。诗人下笔颇有豪健之风,却又与"此身如寄"羁旅之怀融而为一,因而给人以豪放俊爽而又不失深沉的感受。诗人描写山水景物,大处落墨,以简洁的笔触、富有表现力的语言,把山光水色的特征呈现出来。像"残红一抹"、"残雪楼台"等联,都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高士谈的五言山水诗,更多地秉承了杜甫五律的苍劲深沉,而且遣词用字精当准确,如这样一首五律:"肃肃霜秋晚,荒荒塞日斜。老松经岁叶,寒菊过时花。天阔愁孤鸟,江流悯断槎。有巢相唤急,独立羡归鸦。"(《秋晚抒怀》)这首诗写秋天塞北的景物,意境苍茫,笔力遒劲雄浑,把塞北深秋的特征写得颇为典型。在"孤鸟"、"断槎"的意象中投射了诗人的孤独之感、羁旅之怀。
高士谈的山水诗很少,但却很有特点。从体裁上看,基本是五、七言律诗,意境雄浑苍凉,语言道健有力,颇有杜甫诗的神韵。
第三节 表现隐逸之志的蔡松年
金初诗坛上还有蔡松年等诗人,他们不像宇文虚中、吴激、高士谈那样是羁留于北朝,也就很难有相同的情感体验,质言之,也可以说就是不会有那种深切的故国之思。但是,同样是由宋入金的士人,自然会有种种的情感波澜。这在他们的山水之作中多有映现。本节主要评述蔡松年山水诗的特色。
一、身居高位。志在山林
蔡松年(07-59),字伯坚,自号"萧闲老人"。他本系杭人,长于汴梁。其父蔡靖,北宋末年守燕山,后降于金朝。蔡松年随父从军,在父亲幕府中掌管文字。入金以后,蔡松年被任为真定府判官,自此遂为真定(今河北正定)人。松年在金仕途畅达,官至丞相,封卫国公,不仅在金初文坛,而且也是在整个金代"文艺中,爵位之最重者"(《金史·文艺传赞》)。
蔡松年虽然出身于宋,却没有正式仕宋的经历,入金后又青云直上,因而,他的诗作里既没有宇文虚中的愤激之气、节旄之志,也没有吴激那种魂牵梦绕的故国之情、故园之恋。然而,他对自己的境遇并无多少志满意得,而是向往一种超尘出世、优游林泉的闲适生活。对于官场宦游,他流露出倦怠之意。一边做着高官,一边力求超越现实生活,神往于陶渊明的挂冠隐居、范蠡的轻烟五湖。他在诗中一再表达这种心愿:"予也一丘壑,野性真难名。......惊鹿便草丰,白鸥愿江清,不堪行作吏,万累方营营。"(《漫成》)"适意在归欤,肉食非我谋。"(《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颖上,对新月独酌》)"归田不早计,岁月易云徂,但要追莲社,何须赐镜湖。"(《闲居漫兴》)隐逸林泉、结庐三径的志趣,在萧闲诗中俯拾皆是。他还曾述及自己的性情志趣说:"仆自幼刻意林壑,不耐俗事。懒慢之癖,殆与性成。每加责厣,而不能自克。志复疏怯。嗜酒好睡,遇乘高履危,动辄有畏。道逢达官稠人,则便欲退缩。其与人交,无贤不肖,往往率情任实,不留机心,自惟至熟,使之久与世接。所谓不有外难,当有内病。故谋为早退闲居之乐,度大以来,遭时多故。一行作吏,从事于簿书鞍马间,违己交病,不堪其忧,求田问舍,遑遑于四方,殊未见会心处。......"(《雨中花序》)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
对于萧闲诗中的这种意向,不能以为诗人果真能够实践,果真能够挂冠而去,这样来理解蔡松年,当然未免过于天真;但也很难说他这些意思全出于矫情的表白,那也未必客观。蔡松年虽然在金代士大夫中官职最显,但未必真是出于女真统治者的重用,而勿宁说是出于政治权谋的需要。时金主完颜亮图谋伐宋,经松年家世仕宋,故亟擢显位以耸南人视听。以便对南人起一个"典型教育"的作用。对此,蔡松年并不以之为荣耀,而是不时泛起一种隐隐的愧疚之感。他在丞相的位置上并无可述的政绩,女真统治者也未必真的信任于他。对于宦海风涛,他确实有些厌倦了,但又不可能真的辞官不做。于是,便把山林隐逸、优游云水,作为自己的一种精神寄托,一种理想境界。因而,蔡松年的山水之作,便成为寄寓其理想的最佳载体。
二、山水意象与归隐情怀的交融
蔡松年的山水诗,最突出的一点是他把山光水影的描写与松菊三径的归隐之想融在一起,在山水刻画中投射了自己的人生态度,使山水意象有了特定的思想内涵。从这个角度来说,七言古诗《晚夏驿骑再之凉陉观猎,山间往来十有五日,因书成诗》一首是颇为典型的,诗云:"兜罗葱郁浮空青,晓日马头双眼明。名山不作世俗态,千里倾盖来相迎。老松阅世几千尺,玉骨冷风战天碧。应笑年年空往来,尘土劳生种陈迹。山回晚宿一川花,剪金裁碧明烟沙。寒乡绝艳自开落,欲慰寂寞无流霞。明日行营猎山麓,古树寒泉更深绿。强临水玉照鬓毛,只恐山灵怪吾俗。陂潮不尽水如天,清波白鸥自在眠,平时朝市手遮日,思把一竿呼钓船。驿骑回时山更好,过雨秋客静如扫。山英知我宦游心,为出清光慰枯槁。可怜岁月易侵夺,惭愧山光知我心。一行作吏岂得已,归意久在西山岑。他年俗累粗能毕,云水一区供老佚。举杯西北酹山川,为道此言吾不食。"这首诗是诗人与山川自然的一次"对话"。诗人把凉陉山写得富有人的性灵,同时把这名山写得气象万千,十分壮美。从早到晚的时间推移是诗的结构线索。山间的景致移步换形,从各个角度展示了奇美的风光。清晨,名山在迎接着诗人。老松阅世,天碧风冷,使人如置身于山峡之间。傍晚,一川山花,剪金裁碧,色彩缤纷,却是自开自落,无人搅扰。山间陂塘,水光如天,白鸥清波,更呼唤着诗人"归去来"。"山英"懂得诗人宦游的厌倦,捧出清光慰籍"枯槁"的身心。诗人久有归意,待俗累粗毕,便要栖隐云水,与"山灵"为伴了。这首诗把山光水态的描绘与诗人心态的抒写,十分自然地融合为一体,山水意象全然是人的"对象化"了。不难看出,此诗结构和意趣上深受韩愈《山石》与苏轼的《游金山寺》的影响,而对山水的刻画更为丰富多姿,同时也更多地体现了与诗人心态的对应性。
三、"有我之境"的精心创造
蔡松年的山水诗,大都是这样将山水意象与诗人心态融合在一起来写的。在这里,创作主体的心灵世界成为山水之魂,这正如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王国维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人间词话》)蔡松年的山水诗所创造的意境,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属"有我之境"。诗人的主体意志、心灵世界在诗中明显出现,而且投射在山水意象之中,使之都著诗人之色彩。这些篇什把对大自然之美的刻画和诗人的归隐理想融而为一。诗人笔下的塞北风物,十分清丽明秀,山水清晖跃然纸上,却又决非单纯的写景,而是在景物风光的描写中凸现了诗人的人生态度与理想境界,诗中有个大大的"我"字在。他的一些近体山水诗也是这样一些篇什,如:"出山风物便清和,森木如云秀霭多。白水临流照疏鬓,青门折柳记柔柯。重游化国惊岁月,有象丰年占麦禾。亦有黄公酒垆在,微官自要阻山河。"(《初至遵化》)"来时绿水稻如针,归日青梢没鹤深。莫忘共山买田约,藕花相间柳阴阴。"(《西京道中》)"晚风高树一襟清,人与缥磁相照明。谢女微吟有深致,海山星月总关情。"(《高丽馆中》其二)从这些近体山水诗中可以看出,蔡松年是以人为中心来写山水的。在他的山水诗中,创作主体总是"在场"。而其情感意向的抒写,又都是投射在山水清晖的描绘之中。人与山水交相辉映,庶几可视为蔡松年山水诗的一个特点。
第二章 金代中期:北国山川与金诗风采
本章主要论述从金世宗到宣宗贞佑南渡这段时期的山水诗创作成就。以年号论,主要是世宗大定、章宗明昌、承安年间。在金代历史上,这是最为安定、稳步发展的时期,被史家视为金朝的黄金时代。世宗与南宋休战,南北划界讲和,致力于内部发展,使人民休养生息。因而,金源社会生产力得以复苏与迅速发展。章宗承乃祖之风,偃武修文,使社会文化臻于鼎盛。世宗、章宗对于文学艺术的发展都相当重视,整个社会形成了一种尚文之风。这当然是有利于文学繁荣的。
由于这样一种文化氛围,金代诗歌在大定、明昌年间得到了长足发展,出现了许多有成就的诗人。诗坛上创作颇为繁荣,而且形成了金诗的整体特色。如果说,前此的"借才异代"时期,其诗更多地带有宋诗移植的痕迹,那么,这个时期逐步形成了"国朝文派",即是指金代文学不同于宋文学的整体特色。
以山水诗而言,由于社会环境的相对稳定,尚文风气的盛行,以山水自然为审美对象的山水诗创作也颇有发展,诗人们对自然美的独立审美价值,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山水审美意识更为成熟。本期的一些重要诗人如蔡珐、刘迎、王庭筠、赵讽、周昂、党怀英等,都创作了许多颇具审美价值的山水诗。当然,在这个时期的山水诗中,已经没有了宇文虚中式的节旄之志的寄寓,也没有了吴激式的故园之忆的缱绻,而更多的是以对塞北山水的描绘,展示了"国朝文派"的风采。
第一节 以山水歌行扬名的蔡畦、任询
在论述山水诗在金源中期的具体创作情况之前,我们不妨先介绍一下有关"国朝文派"的内涵,以便对金诗的发展有一个大略的认识。
一、"国朝文派"概念及其内涵
金代大诗人、诗论家元好问在《中州集》里提出了"国朝文派"的概念: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虚中)、蔡丞相(松年)、吴深州(激)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蔡硅)为正传之宗,党竹溪(英)次之,礼部闲闲公(赵秉文)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倡此论,天下迄无异议云。
这里指出"国朝文派"的概念最初是由金代中叶诗人萧贡提出来的。萧贡所说的"国朝文派"指的是大定、明昌时期活跃于诗坛的一批诗人。他们的创作开始显露出金代的独特性质。元好问在金亡之后为保存一代诗歌文献,为金诗存史而编《中州集》,重申"国朝文派"的概念,有了更加丰富、深刻的内涵。他是以一个文学史家的角度来提出问题的。在一代诗歌终结之后,元好问以一种历史性的反思来重提这个概念,无疑是有更为自觉的理论意识与宏通的文学史眼光的。相比之下,萧贡最初提出这个问题时还是较为笼统的、自发的,并未产生更为深远的影响;元好问重新揭示出"国朝文派"的概念,正是对金诗整体特征的概括。
那么,"国朝文派"这个概念的内涵又是什么呢?从遗山的论述来看,首先,是不是地道的"国朝"人。金初诗坛主将宇文虚中、蔡松年、吴激等都是宋儒,由宋而入金,所以不能称为"国朝文派"。清人顾奎光的说法可佐说明:"宇文虚中叔通、吴激彦高、蔡松年伯坚、高士谈子文辈,楚材晋用,本皆宋人,犹是南渡派别。"(《金诗选例言》)可见这是一个很明确的尺度。然而,这决非"国朝文派"的全部含义。出身与地缘,仅是一个外在的标准,这个标准是易于掌握的。"国朝文派"尚有更重要、更根本的标准,这就是金代诗歌所具有的那种属于自己的风骨、神韵、面目。元好问所说"断自正甫(蔡硅)为正传之宗",并非仅指出身与地缘,而且包含着诗的内在气质。宋人杨万里评论江西诗派时说:"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日江西者何?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这对我们理解"国朝文派"是很有借鉴意义的。"国朝文派"除了人须地道的"国朝"出身外,诗也须有"国朝"味。
元好问的论述中,按萧贡的看法,指出蔡硅是"国朝文派"的开山人物。本节即以此为线索,论述蔡硅等人的山水诗创作。
二、蔡硅:表现北国山川的朴野雄奇
蔡硅(?一74),字正甫,蔡松年的长子。天德三年(5)中进士第,授澄州军事判官,官至礼部郎中,卒于出任潍州道中。蔡琏在金代中叶是一位有成就的学者、有特色的诗人。据载其学术著作有《续欧阳文忠公集录金石遗文》60卷、《古器类编》30卷、《补南北史志书》60卷、《水经补亡》40篇、《晋阳志》2卷等,著述颇丰。他的诗,《中州集》存录46首。这些诗有很鲜明的风格特征,确乎与金初"借才异代"的宋儒诗风迥异。总的说来,是以豪健拗峭之风显示了"国朝文派"与"借才异代"诗人们的差别。
他的山水诗,风格最为鲜明的是七言歌行《医巫闾》,诗云:
幽州北镇高且雄,倚天万仞蟠天东。祖龙力驱不肯去,至今鞭血余殷红。崩崖暗谷森云树,萧寺门横入山路。谁道营丘笔有神,只得峰峦两三处。我方万里来天涯,坡陀缭绕昏风沙。直都眼界增明秀,好在岚光日夕佳。封龙山边生处东,此山之间亦不恶。他年南北两生涯,不妨世有扬州鹤。
医巫闾山系阴山山脉分支松岭山的高峰,是辽西的名山。诗人以雄放的笔力描绘了这座北方名山的壮美景色,更重要的是借山之雄奇抒写了诗人主体世界的高远不凡。诗的意象雄奇而新颖,如"祖龙力驱不肯去,至今鞭血余殷红",想象十分奇崛,写出了医巫闾山雄跨塞外的气势。明代著名诗论家胡应麟评价金诗中的七言歌行体时说:"七言歌行,时有佳什,蔡正甫《医巫闾》,任君谟《观潮》,......皆具节奏,合者不甚出宋、元下。"(《诗薮·杂编》卷六)对此诗评价颇高,以之为金诗七言歌行中的佳作。作为山水诗,《医巫闾》确乎是别具一格的。它充分地展示了北方山川的雄姿与气势,同时也表现出诗人不同寻常的艺术功力与独特风格。诗中除了宏阔笔力的勾勒之外,还以匪夷所思的奇特想象来表现山之神奇。诗人以虚实相兼的手法把医巫闾这座北方名山写得雄峻无比。从艺术表现上看,此诗可以说开创了与金初"借才异代"时期的创作颇为不同的风格特征。金初诗歌以近体为主,没有七言歌行篇什的出现。而七言歌行较为适宜于表现诗人那种豪放不羁的情感,蔡硅正是借这种诗歌体式,开创了"国朝文派"的独特风貌的。
蔡硅还有一些七律山水佳作,如:"城上春阴暗晚空,城头山色有无中。似闻啼鸟来幽树,已有游丝曳好风。流水小桥归未得,落霞孤鹜兴无穷。林花不解东君意,邀勒游人未破红。"(《春阴》)"岭外高槐驿路长,岭头萧寺俯朝阳。定知绝顶有佳处,聊与瘦藤寻上方。千里好风随野色,一轩空翠聚山光。道人底是怜行役,不惜禅床坐午凉。"(《登陶唐山寺》)"荷钿小小半溪香,槐幄阴阴一亩凉。飞絮乱将春色晚,行云闲属暮山长。求田已喜成三径,适意真堪寄一觞。君是山阴换鹅手,可无杰旬傲风光?"(《简王温父昆仲》)这些诗艺术技巧纯熟,而意境清新,把北方山水的特征描绘出来。清人陶玉禾评价蔡硅诗境时说:"正甫辨博,推为金源一代文章正传之宗,诗亦清劲有骨,萧闲父子皆学山谷。"(《金诗选》卷一)对于蔡琏的山水诗来说,"清劲有骨"的评价也是合适的。
最能体现蔡琏山水诗特色的,当然仍推《医巫闾》这类雄奇拗峭之作。它们带着北方大地所赋与的朴野雄豪之气。如果不是从一般诗歌艺术的角度而是从诗歌史的角度来看蔡畦的文学成就:"煎胶续弦复一韩,高古劲欲摩欧苏。不肯蹈袭抵自作,建瓴一派雄燕都。"(《郝文忠公集》卷九《书蔡正甫集后》)赞赏其能摆脱因袭,戛戛独造,开北国雄健一派。他的山水诗,恰在这方面有重要的价值。对于金初的山水诗创作来说,体现了明显的转变,显示着金代诗歌创作的独特风貌。
三、任询:描画浙江潮的万千气象
任询在此期诗坛上也是较有诗名的。任询,字君谟,号南麓,易州军市人。正隆三年(58)年登进士第,历任大名总幕,益都司判官,北京盐使等职,后被贬为泰州节厅。"时无借力者,故连蹇不进。"(《中州集》卷二)六十四岁致仕还乡,优游乡里,年七十而卒。
任询有多方面的艺术造诣,书法为当时第一,其画也名重一时,尤工山水。作为诗人,据说他当时创作了数千首诗,可惜身后都散佚殆尽了。他的诗、书、画、文都知名于世,"评者谓画高于书,书高于诗,诗高于文"(《金史.文艺传》)。赵秉文称许他的艺术才华说"画诗双绝兼书工"(《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四)。正因为任询集诗人、画家于一身,所以他的诗作很自然地显示出诗画相融、"诗中有画"的特色,这在他的山水诗中尤为突出的如描写山光水态的小诗:"孤撑山作碧罗髻,散漫水成苍玉鳞。野寺荒凉人不到,水光山影正横陈。"(《巨然山寺》)"万壑溪流合,千峰木叶黄。郎山五千丈,独立见苍苍。"(《忆郎山》)"西湖环武林,澄澄大圆镜。仰看湖上寺,即是镜中影。湖光与天色,一碧千万顷。堤径截烟来,楼台自昏暝。"(《西湖》)任询的这些山水诗,都是以某个特定的山水景物为审美对象,倾力描绘,而不是明显地将诗人的情感与意志投射进去。因而,他的这些篇什,都是再现性的,宛如一幅幅山水画。诗人正是以画家的眼光来观照景物、创造意境的,所以陶玉禾评价其为"景色既佳,风韵复胜元人,著色画也"(《金诗选》卷一)。陶氏之语对我们欣赏任询的山水诗作是颇有启示意义的。这些诗作有鲜明的色彩感,且又十分灵动,确实是独具风韵的。
任询的《浙江亭观潮》,也是一篇山水佳作,但它是以七言歌行所作的"长卷",别有一番气象,诗云:"海门东向沧溟阔,潮来怒卷千寻雪。浙江亭下击飞霆,蛟蜃争驰奋髯鬣。钜鹿之战百万集,呼声响震坤轴立。昆阳夜出雨悬河,剑戟奔冲溃寻邑。吴侬稚时学弄潮,形色沮懦心胆豪。青旗出没波涛里,一掷性命轻鸿毛。须臾风送潮头息,乱山稠叠伤心碧。西兴浦口又斜晖,相望会稽云半赤。诗家谁有坡仙笔,称与江山作勃敌。援毫三叫句不成,但觉云涛满胸臆。"诗人调动各种比喻、想象把浙江潮写得气象万千,多姿多彩,淋漓尽致。诗中又刻画了一个弄潮的"吴侬"的形象,成为画面的焦点。"须臾风送潮头息"以下数句,陡然一转,写傍晚风静潮息的绮丽平静,与前面怒潮澎湃的描写形成鲜明的反衬。诗人借浙江大潮来抒写自己的峥嵘胸臆,充满了激情。此诗是金代七言歌行中的名篇。胡应麟在评价金代七言歌行时曾举此为例,予以高度评价。
任询的山水诗很能代表本期山水诗创作的一般性特征。诗人以较为纯粹的审美眼光来观照自然,而所抒之情,主要是观赏山水美的豪情胜概。这是与当时比较安定的社会环境和诗人比较平静闲适的心境紧密相联的。
第二节 继承陶谢王孟诗风的王庭筠、党怀英
一、清新空灵的黄华山水诗
王庭筠(5--202),字子端,自号黄华山主,金盖州熊岳(今辽宁盖县熊岳城)人。出身于渤海望族,文学世家。祖父王政,仕至保静军节度使。父王遵,正隆五年(60)进士,曾任翰林直学士,人称"辽东夫子"。王庭筠少时即聪颖过人,"七岁学诗,十一岁赋全题"(《金史·文艺传》)。大定十六年(76)直进士及第,授恩州军判,后调馆陶主簿。庭筠此时已负盛名,但被授任这种风尘小吏,心中颇感抑郁,因而馆陶秩满后,遂隐居于黄华山(在今河南林县境内),前后长达十年之久。明昌三年(92),召为书思局都监,后迁翰林修撰。明昌六年,坐赵秉文上书案下狱。承安二年(97)贬郑州防御判官。泰和二年(20)复为翰林修撰。二年十月卒。
在金代,王庭筠是一位具有多方面成就的学者、艺术家,在诗、文、书、画领域均负盛名。元代画论家汤重曾高度评价王庭筠在画史上的地位:"今人收画,多贵古而贱今。且如山水、花鸟,宋之数人,超越往昔,但取其神妙,勿论世代可也。史如本朝赵子昂、金国王子端,宋南渡十百年间无此作。"(《画鉴》)认为他的绘画成就超越了南宋诸名家。元好问称许他:"郑虔三绝旧知名,付与时人分重轻;辽海东南天一柱,胸中谁比玉峥嵘?"(《王子端内翰山水,同屏山赋二诗》)赵秉文在当时就称他"郑虔三绝画诗书"(《寄学士子端》)。可见,王庭筠在金代文化史上是一位有多方面成就的艺术大师。在诗歌创作上,王庭筠有相当高的地位与成就。元好问推崇他在诗坛的地位时说:"子端诗文有师法,高出时辈之右。"(《中州集》卷三)而近人金毓黻先生更以庭筠为金源文学之峰巅,他说:"金源一代文学之彦,以黄华山主王子端先生为巨擘,诗文书画并称卓绝。同时作家如党承旨怀英,赵滏水秉文,赵黄山讽,李屏山纯甫,冯内翰璧,皆不之及也。"(《黄华山主王庭筠传》)金先生的评价也许失之偏高,但颇能说明王庭筠的文学成就是深受论者推重的。
黄华诗,《中州集》录存28首,金毓黻先生辑录在《黄华集》中的有44首。这其中颇有一些题咏山水的佳作。尤其是诗人隐居黄华山期间所作的一些山水篇什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诗脱略了风尘小吏的奔波苦恼,栖居在景色绝佳的黄华山中,进入诗人笔下的山水意象十分和谐优美。如这样一些诗作:"一派湍流漱石崖,九峰高倚翠屏开。笔头滴下烟岚句,知是栖霞观里来。""道人邂逅一开颜,为借筇杖策我孱。幽鸟留人还小住,晚风吹破水中山。"(《黄华亭》六首选二)"绿李黄梅绕屋疏,秋眠不着鸟相呼。雨声偏向竹间好,山色渐从烟际无。""门前剥啄定佳客,檐外孱颜皆好山。"(《野堂二首》)这些诗作多作于隐居黄华山之际。在尘世社会所感到的抑郁与孤独,被大自然的抚慰所替代了。诗人与自然亲切地晤谈,用审美的态度观照着自己所栖身于其间的山水。烟岚、幽鸟、寒草、湍流,......似乎都有着跃动的生命。诗人于隐居期间"悉力经史,无所不窥,旁及释老。"(金毓黻《黄华山主王庭筠传》)禅家那种"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莫非般若"的泛神精神,与道家哲学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对诗人有着很深刻的影响。这些山水诗写得自然亲切,意象鲜明,流溢出诗人对大自然的一派柔情。他所创作的描写黄华山风光的诗作,充分表现了诗人对大自然的亲近与爱恋。
在艺术传统上,王庭筠山水诗更多地是继承了王、孟山水诗一脉,把山水自然美作为一个独立的世界加以表现,或者说是充分展示山水作为自足的审美对象的价值。诗人笔下的山水图景,所创造的基本上都是宁馨、静谧的境界,偏于优美,与蔡琏《医巫闾》那种充盈着磅礴气势的阳刚之美,形成了很鲜明的映照,在金代山水诗中代表着另外一种范型。
二、雄奇飞动的竹溪山水诗
党怀英(34-2),字世杰,号竹溪,原籍冯翊(今陕西大荔),后其父官于泰安,遂为泰安人。少时颖悟,日授千言。大定十年(70)擢进士甲科,历任莒州军事判官、汝阴县令、国史馆编修官、泰宁军节度使、翰林学士承旨等职。大安三年(2),年七十八,卒于家中,谥日:"文献"。
党怀英少年时与杰出的大词人辛弃疾同学于刘汲门下。后来,辛到南宋,成了著名的爱国词人;党在北方,成为文坛盟主。党怀英诗、文、书法均为世所推重。他的诗文集《竹溪集》,今已亡佚。《中州集》存其诗65首。竹溪诗风格闲远冲淡,更多地继承了陶、谢的艺术传统。但他在诗歌创作上又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个性,即是在陶、谢式的闲远冲淡中蕴含着飞动的意趣。
党怀英从青年时起便钟情于自然,他在科场中并非一帆风顺,曾有困顿落第的经历。然而他"不以世务婴怀,放浪山水间,诗酒自娱。箪瓢屡空,晏如也"(元好问《中州集》卷三《党怀英小传》)。在山水间得到心灵的慰籍与美的陶冶。《竹溪集》中有不少山水佳什,其脍炙人口之作又多为五七言古体。他的诗清新自然而又体物工细,如《穆陵道中》其二:"重山复峻岭,溪路宛盘盘。流水滑无声,暗泻溪石间。岸草凄以碧,鲜葩耀红丹。高云映朝日,流景青林端。我行属朱夏,欲偈不得闲。山中有佳人,风生松桂寒。"从体物精细、刻画生动而言,这首诗深得"大谢"之髓,把山间道中所见景物描绘得十分鲜明生动,而且清丽自然,毫不呆板。但这种景物刻画之中,又抒发了诗人那种萧散幽独的襟抱与孤高的品格。"山中有佳人,风生松桂寒。"正使我们联想到杜甫笔下那位"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佳人》,见《杜诗详注》卷七)。清人陶玉禾评此诗云:"前半只写道中景物,著结语便邈然意远。"(《金诗选》卷一)这两句确是本诗旨归所在。这种诗中有"我"、"邈然意远"可说是竹溪山水诗的一个特点。再如《夜发蔡口》一诗:"落霞堕秋水,浮光照舡明。孤程发晚泊,倦楫摇天星。蔼蔼野烟合,俪俯水风生。远浦浩渺莽,微波澹彭觥。畸鸟有时起,幽虫亦宵征。怀役叹独迈,感物伤旅情。夜久月窥席,慷慨心未平。"也许这算不得一首很纯粹的山水诗,而这又恰恰是典型的竹溪山水诗,即在景物描写中勃动着诗人的灵魂。"有我之境"在竹溪山水诗中是相当普遍的。诗人对于傍晚至夜中的水景写得十分出色。傍晚的落霞染红了水面,船儿就在这落霞的光环中出发了。入夜,似乎倦怠了的船楫缓缓地摇着,把水面上映着的满天星斗搅成了碎片。远处,夜雾蔼蔼;江上,水风俯俯。在弥漫的夜雾中,诗人乘着孤舟远行。听着夜里的畸鸟幽虫,诗人更感到了羁旅行役的孤凄之情。
党怀英诗中又有多首七古山水(或以七言为主的杂言)写得动荡开阖,极有气势。如《和济悴刘公伤秋》一首:"川流为渚巨野阔,水色天容两开豁。山随水远势奔腾,骏马西来衔辔脱。山前云木散不收,坐看木末来归舟。秋容澄明纳万象,画本寂寞横双眸。谪仙曾来钓烟碛,榻见夕阳寒影只。骑鲸去作汗漫游,只有荒台压澄碧。台边昨夜西风来,倦游羁宦心悠哉。岂无琼艘百柁载,春色是中可以忘形骸。官居得秋况不恶,高吟何遽悲摇落。君不见中郎诗翰忆湖山,秋色正满连云阁。"这种七古山水诗在《竹溪集》中尚有多篇,如《金山》、《新泰县环翠亭》等皆是,然这首《伤秋》则相当典型,诗人把山水境界写得雄奇飞动,使之充满动态的美感。尤其是以"骏马西来衔辔脱"的意象来形容山水的动势,令人击节叹赏。再如《黄弥守画吴江新霁图》,虽是题画之作,实则是通过传画境而写山水之壮美。诗中写道:"江云卷宿雨,江风散晨烟。山光烟雨润欲滴,影堕江水空明间。修蛾新妆翠连娟,下拂尘镜窥明蠲。渔舟来何许?触破青茫然。中流水肥鱼逆上,受网应有松鲈鲜。借问张季鹰,西风何时还?鱼郎理网唤不应,但见水碧江涵天。如何尘埃中,眼界有许宽。道人胸次陂万顷,为写此境清而妍。苍崖无尘树影寒,直欲坐我苔矶边。我家竹溪阴,小艇横清涟。异时赤脚踏两舷,不应尚作披图看。,这首题画之什,其实正是意境奇美的山水诗。诗人以非常优美灵动的笔致,将吴江的烟光水色写得千姿百态、气象万千,真可谓是山水诗中的一枝奇葩。
在金代山水诗的发展史中,党怀英是重要的一家,他的山水诗有多种体裁、多种类型的美感。诗人往往在山水刻画之后抒写自己心中的宦游之情,而又以极具开放性的景物意象作结,如《伤秋》诗的结句"秋色正满连云阁",使读者进入一种浩茫无尽、余味无穷的审美境界之中。
第三节发扬李杜山水诗精神的周昂、赵秉文一、周昂:借山水诗抒写浩茫忧怀
周昂(?--2),字德卿,真定(今河北正定)人。二十四岁中进士,历任南和(今属河南)薄、良乡(今北京市房山县)令、监察御史等职。后因好友路铎被贬,周昂"送以诗,语涉谤讪,坐停铨。"(《金史·文艺传》下)谪东海上十数年,"久之,起为隆州都军,以边功复召为三司官"(同上)。他不愿出佐三司,自请从宗室完颜承裕军。大安三年(2),承裕军被蒙古军击溃,周昂与其侄周嗣明同殉国难。
周昂是当时诗坛上著名的诗人和诗论家。他的创作数量颇丰,散佚的不计,《中州集》录存其诗即有一百首之多,《全金诗》又辑补了两首。
在对诗歌创作的理论认识上,周昂有独到的、系统的见解。金代著名诗论家王若虚是周昂的外甥,自幼从他学诗。王若虚的诗学观念,其根本处是得之于周昂的。如王若虚述周昂论诗语云:"文章以意为主,字语为之役。主强而役弱,则无使不从。世人往往骄其所役,至跋扈难制,甚者反役其主。"(《滹南诗话》卷上)这正是周昂诗论的基点。
在创作上,周昂最为心仪杜甫,他的诗作也颇得杜诗真谛。周昂之学杜,是学杜甫之真精神,而不同于江西诗派的学杜门径。对于黄庭坚、陈师道的以学杜为标榜,他是大不以为然的。他曾教诲王若虚说:"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同上书)他一向不喜山谷诗风,认为它尽管"固有过者",其实并非真的继承了杜诗的精神。
在周昂留下的一百多首诗作中,我们不难感受到社会变乱的先潮与时代脉搏的节律。作为一个诗人,他真正继承了老杜那种"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真精神,时刻关注着民族前途与苍生命运。如这样一些诗句:"苍茫尘土眼,恍惚岁时心。"(《晓望》)"远目伤心千里余,凛然真觉近狼须。云边处处是青冢,马上人人皆白须。""忧患年来坐读书,田园抛却任荒芜。"(《即事》)等等,都充满了深沉的忧患意识,诗人自己的失落感是与时代的危机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另如《翠屏口》组诗,则相当深沉地表现了诗人的爱国情怀。诗中有云:"玉帐初鸣鼓,金鞍半偃弓。伤心看寒水,对面隔华风。山去何时断,云来本自通。不须惊异域,曾在版图中。""旌节瞻前帐,风尘识旧坡。眼平青草短,情乱碧山多,晚起方投笔,前驱效执戈。马蹄须爱惜,留渡北流河。"读这些诗作,不难使我们感受到诗人的忧国之情、报国之心。
他的山水诗创作,自觉不自觉地渗透着一种浩茫的忧怀,这种忧怀的内涵,主要是对国家前途、时世纷乱的焦虑之情。且看《水南晚眺》一首五律:"小径通沙稳,清溪带树深。岸危低白屋,云近没青岑。洒落高秋气,飞腾壮士心。赋诗增感激,流水是知音。"这首诗算不上纯粹的山水诗。事实上,周昂集中纯然的山水诗是微乎其微的。此诗前两联以十分简省的笔墨,勾鞍了一幅幽静的溪山图。一条清溪蜿蜒流过,溪边的沙地伸出一条小径。书目丛宛如一条带子保护着清溪。岸边的几座白屋与河岸相比显得很低,愁云迫近,似乎湮没了青黛色的山峦。这幅"溪山图",带有明显的秋天的特征,本来是静谧的山水,诗人眺望之中,却腾起"壮士之心"。这种情怀显然并且仅仅关乎一己的,而是一种报国之心。联系周昂"捐躯赴国难"的行为,就不难理解诗人的壮怀了。
诗人有《山家》组诗七首,虽也不是纯粹的山水诗,但其中描写山水的诗句却是很有特色的。通过这组诗,我们可以领悟到,进入诗人审美视域的自然,都不可能是脱离主体纯粹的客观美,而必然是带着主体印迹的。此处略述几首:"简易军中事,川原入望多。草平铺碧锦,山远出青螺。远愧桃在水,重临杏子河。去年关塞意,萧飒起悲歌。"(其四)"赤涧蟠双阙,青山壮一门。放歌游远目,箕踞得高原。地险劳天设,边戈厌日屯。庙谋新控扼,刀里可雄吞。"(其五)"翡翠长松秀,氍毹细草斑。屡经新渡水,不数旧看山。太华愁登陟,终南费引攀。岂知图画景,长在马蹄间。"(其七)《山家》组诗,显系诗人从军时所作,是写在征途中的。这时,他是以军人的目光来观赏自然山山 的。就山水本身的形态来说,也许与王维、孟浩然所处的山水环境并无多少不同;但王维《辋川绝句》中所描写的山水意象与周昂《山家》组诗所描写的山水意象的美感形态是颇为不同的。体现在周昂山水诗中的不是王维式的幽静、空灵与超然,而是一个戎马关山的"壮士"心目中面对大好山河引起亲切感与崇高感。看到"赤县蟠双阙,青山壮一门"的山川壮景,诗人放歌远目,有"万里雄吞"的壮怀;"翡翠长松秀,氍毹细草斑"的优美景色所触发的,却是"岂知图画景,长在马蹄间"的深沉感叹,这进一步说明了自然的人化的结果。
七律《登绵山上方》是一首颇能体现作者情怀的山水佳什,诗云:"环合青峰插剑长,小平如掌寄禅房。危栏半出云霄上,秘景尽收天地藏。野阔群山惊破碎,云低沧海认微茫。九华籍甚因人显,迥秀可怜天一方!"此系登临绵山绝顶、俯瞰群峰之作。诗中不仅描绘了绵山之雄伟高耸,也不仅摄写视野中的阔大景象,更重要的是,诗人临山之绝顶,俯瞰群山,忽然预感到山河即将破碎的国家命运。这自然使我们联想到杜甫登上慈恩寺塔的所见所感:"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正云愁。......"(《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周昂的这首《登绵山上方》,与杜甫的慈恩塔诗在意境上、心态上都颇相似。而且,两位诗人所处的时代环境也颇相类。杜甫是满怀对国家、民族的隐忧,预感到变乱将起,在俯瞰万象中寄托了这种忧怀;周昂处于金朝由盛转衰之时,山河被蒙古军不断吞并,诗人亦忧心正烈。颈联两句,气象雄阔苍凉而寓意深刻。方志有云:"绵山在昌平州东十五里。元混一,《方舆胜览》载有绵山寺,金真定周昂题诗其上,有云:'野阔群山惊破碎,云低沧海认微茫。'亦警句也。"(《全金诗》附《茅城小志》)可见此诗颇为人们所看重。
周昂的山水诗尽管数量不多,也不那么纯粹,但其山水意象中触处而发的是忧国之怀,浩茫广远,使其有了深沉的思想含容,风格更近于老杜的沉郁顿挫。而且,周昂的山水描写有着深广的时代背景,与当日金源的社会危机息息相关,同时又融人了诗人爱国忧民的殷切的情愫,这都使其山水篇什有了不同以往的深度。
二、赵秉文:雄奇瑰丽的游华山诗
这里要谈的另一位诗人赵秉文,是金代中期的文坛盟主。他在南渡前已名声甚大,南渡后主盟文坛多年,有深远影响。从他的山水诗来看,还是放在南渡前这段时间论述较为适宜。
赵秉文(59-232),字周臣,磁州(今河北磁县)人。"幼颖悟,读书若夙习。"(《金史·赵秉文传》)大定二十五年(85)登进士第。明昌六年(95)人为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贞{;占四年(26)拜翰林侍讲学士。兴定元年(27)拜礼部尚书,兼侍读学士,同修国史,知集贤院事。晚年退职归田,因家有闲闲堂而自号闲闲老人。
赵秉文是金源一代著名学者、文学家,他以其宏富的著述为金源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据史料记载,他曾著有《易丛说》0卷、《中庸说》卷、《扬子发微》卷、《太玄笺赞》卷、《文中子类说》卷、《南华略释》卷、《列子补注》卷,删集论语、孟子解各卷、《资暇录》5卷,其学术研究涉及中国古代经籍的多方面重要内容。不过,这些著述皆已湮没散佚了。他的诗文集《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凡30卷,尚存于世,是我们研究金代文化史、文学史弥足珍贵的资料。
赵秉文的诗歌创作数量甚丰,现存于《滏水文集》的诗作就有六百余首。关于闲闲诗的艺术成就与特色,元好问曾概括性地评价云:"七言长诗,气势纵放,不拘一律。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之。至五言大诗,则沉郁顿挫学阮嗣宗,真淳简淡学陶渊明。以他文较之,或不近也。"(《中州集》卷三)这个评价还是颇为中肯的。
赵秉文论诗提倡风格的多样化,主张不窘一格。他教后学为诗文时:"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刘祁《归潜志》卷八)对于诗歌创作,赵秉文强调模仿。在"师心"与"师古"之间,他更强调"师古"。他的五言古诗,确实融合了阮嗣宗的沉郁顿挫与陶渊明的真淳简淡,在含蓄淡远中透出一种英拔不凡之气。而其七古,则写得气势奔放,雄丽高朗。赵秉文的山水之什,尤以七言古体(或以七言为主,兼以杂言)最具特色。如《游华山寄元裕之》便是其中的代表性作品,诗云:
我从秦川来,遍历终南游。暮行华阴道,清快明双眸。东风一夜横作恶,尘埃咫尺迷岩幽。山神戏人亦薄相,一杯未尽阴霾收。但见两崖巨壁插剑戟,流泉夹道鸣琳缪。希夷石室绿萝合,金仙鹤驾空悠悠。石门忽断一峰出,婆娑石上为迟留。上方可望不可到,崖倾路绝令人愁。十盘九折羊角上,青柯平上得少休。三峰壁立五千仞,其下无址傍无俦。巨灵仙掌在霄汉,银河飞下青云头。或云奇胜在高顶,脚力未易供冥搜。苍龙岭瘦苔藓滑,嵌空石磴谁雕锼?每怜风自四山而下不见底,惟闻松声万壑寒飕飕。扪参历井到绝顶,下视尘世区中囚。酒酣苍茫瞰无际,块视五岳芥九州。南望汉中山,碧玉簪乱抽。况复秦宫与汉阙,飘然聚散风中沤。上有明星玉女之洞天,二十八宿环且周;又有千岁之玉莲,花开十丈藕如舟。五鬣不朽之长松,流膏入地盘蛟虬。采根食实可羽化,方瞳绿发三千秋。时闻笙箫明月夜,芝轿羽盖来瀛洲。乾坤不老青山色,日月万古无停李舟。君且为我挽回六龙辔,我亦为君倒却黄河流。终期汗漫游八表,乘风更觅元丹丘。
如果把描写华山的诗翰搜罗起来,相参来读,一定会叹此诗为"观止"。这首歌行体长诗,充分发挥了诗人的才情,把华山的雄奇壮美写得淋漓尽致,不仅当得起元好问所论的"七言长诗笔势纵放,不拘一律",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诗人笔下的华山,写得何等雄奇瑰丽!不仅写出了华山壮美奇特的风光,而且描绘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幻般境界。很显然,这是继承了李白的《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的写法,充满了丰富奇特的想象。陶玉禾评此诗道:"规模青莲尚未可到,而放起得警拔,即在唐人中亦是高调。结处兜裹有法有力。"(《金诗选》卷一)这首诗确实是金源七古中的佼佼者,可以说是"高视阔步",俯瞰众作。
赵秉文的一些山水小诗则写得清丽悠远,意境灵动,如《郎山马耳峰》:"房驷落人间,人石露双碧。月明闻夜嘶,惊落山头石。"这首短小的五古写马耳峰,写得有声有色。诗人充分发挥想象:月明之夜,似乎听到天马嘶鸣,充满了一种神秘之感。这种写法在山水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另如《效王右丞独步幽篁里》:"独坐幽林下,淡玄复观易。西山隐半峰,返照林间石。石上多古苔,山花间红碧。花落人不知,山空水流出。"这类山水之作,更多地有着一种清远冲和的诗风,颇具含蓄蕴藉之致。这也符合他自己的"贵含蓄工夫"(《归潜志》卷八)的审美趣尚,更多地接近王维山水小诗的艺术风格。
赵秉文的山水诗风格较为多样,或如李白那样豪放瑰奇,或如陶谢那样清淡自然,或如王孟那样空灵悠远。这因为他本人便广师博采,"得诸家之长"。因而,对各家风格进行模拟,而颇能得其神韵。但较为遗憾的是,闲闲诗缺少一以贯之的自家的风格,这也表现在他的山水诗中。
第三章 金代后期:从优游林泉到忧念苍生
本章重点论述从金王朝"贞占南渡"到金亡这段历史时期的山水诗创作。
"贞占南渡"在金王朝来说,实出于不得已。章宗谢世后,卫绍王即位,金王朝开始走向衰败。蒙古的进攻在大安年问愈加猛烈。卫绍王被胡沙虎弑杀之后,金宣宗即位,改元贞;占,此时蒙古军不断进攻,金的山东、河北各州郡相继失守,已经腐朽萎弱了的女真军队无法抵御强悍的蒙古骑兵。宣宗深感恢复无望,于是决意南迁。贞祜元年(23)金廷迁至南京汴京府(今开封)。南渡以后,朝政越加腐败,金朝国势每况愈下,蒙古军步步紧逼,使金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朝中权臣术虎高琪擅政,气焰熏天,堵塞言路,打击异己。在这样一种政风之下,诗人们的心态受到很大刺激。他们多是在明昌、承安时期已在政坛、文坛扬声露名了的,现在受到压抑,时常假诗以为不平之鸣。如李纯甫、雷渊等人的诗中就时见怨愤之气。也有一些诗人干脆寄情山水,长啸风烟,如完颜踌等人。本时期的山水诗创作,是与这种时代特征有较为密切的联系的。
南渡以后的诗坛,成就最为突出的,当推元好问。他不仅在金代是首屈一指的诗人,而且在整个中国诗史和文学批评史上也是一位"大家"。他的山水诗,也有很高的艺术成就,折射出金源后期的丧乱迹象,或直接呈现出山河破碎的图景,同时也反映出国破家亡之际诗人那种痛苦茫然的心态。与元好问同时还有一些遗民诗人,也在他们的山水诗中寄托了失却故国的幽愁暗恨。这个时期的山水诗,有着深沉的时代精神底蕴。
第一节 深受佛道影响的杨云翼、完颜琦
本节论述两位深受佛道影响的诗人杨云翼、完颜琦的山水诗创作。
一、杨云翼:与佛寺融合的山水境界
杨云翼(70一228),字之美,平定乐平(今山西昔阳)人。天资颖悟,博通经传,八岁知属对,日诵数千言。明昌五年(94)经义进士第一,官至吏部尚书、翰林学士。正大五年(228)卒,谥日:"文献"。杨云翼在南渡后政坛、文坛上有很高威望。南渡后二十年,与礼部尚书闲闲公赵秉文代掌文柄,时号"杨赵"。《中州集》录存其诗2首。
杨云翼受到佛家、道家的影响很深,他的诗多有明显表现出由佛道思想浸染过的人生观,诸如"人生如梦"、"物我齐一"等佛道观念,经常出现在其诗作之中。目睹金王朝的危难时局与后期的昏昧政坛,诗人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只好借佛道的一些观念来安顿自己的心灵。如他所写:"方寸闲田了万缘,大空物物自俺然。鹤凫长短无余性,鹏鹦高低各一天。身内江湖从溲落,眼前瓦砾尽虚圆。叩门欲问姑山事,聋瞽由来愧叔连。"(《张广文逍遥堂》)"因缘多自成三宿,物我终同付八还。"(《光林寺》)等等,就是以"心生万法"、"万物皆空"等佛学观念和"物我齐一"的相对主义道家思想来观照人生的。而他描写山水,也常常是与题咏寺院结合在一起的。如《上白塔寺》云:"睡饱枝筇彻上方,门前山好更斜阳。苔连碧色龟趺古,松落轻花鹤梦香。身世穷通皆幻影,山林朝市自闲忙。帘幡不动天风静,莫听铃中替戾冈。"《大秦寺》云:"寺废基空在,人归地自闲。绿苔昏碧瓦,白塔映青山。暗谷行云度,苍烟独鸟还。唤回尘土梦,聊此弄澄湾。"这类诗作有《双成寺中登楼》、《光林寺》等。诗人往往是置身于寺院,浸染于一种浓郁的宗教气氛之中,以佛家特有的空明感与道家的同一观看山水自然。呈现在诗人面前、进入诗人的审美视野的,是一种静谧的、空寂的山水灵境。这时,未经人们改造的山水与人类文化的产物--寺院、佛塔等,融合为一个完整的境界。这种境界既有青山碧水的优美,又有宗教意味的反思。它在自然中生发出某种哲思,又将读者引入一个渊深而灵动的妙境之中。在山水诗中呈现为独特的景观。
即便是那些没有明显佛道痕迹的山水题咏,杨云翼也写得优美清和,空灵澄彻,使人恍若置身其境,似与造化相融。如《太一湫》诗云:"四崖环抱镜光平,数亩澄泓水石清。寒入井头千丈雪,净涵岩际一天星。傍人争出鱼依势,衔叶飞来鸟护灵。日日东风送潮出,只应绝顶透沧溟。"再如这样两首七绝"水连深竹竹连沙,村落萧萧已暮鸦。行尽画图三十里,青山影里见人家。"(《蔡村道中》)"云意生阴晚不收,西风疏雨一江秋。画图忽上阑干角,隐隐平湾转钓舟。"(《双成寺中登楼》)由这些山水之什可以看出,杨云翼的山水诗更多地继承了王、孟一派的传统,空灵淡远,意境如画。诗人并不拘于写实,而是创造出写意的、更具有审美价值的艺术境界。
二、完颜踌:兼擅小景与大景的诗人
完颜踌是南渡后的重要诗人,在山水诗创作方面也颇有独到之处。
完颜踌(72-232),本名寿孙,世宗赐名为踌,字仲实,一字子瑜。他是金世宗之孙,越王永功之子,是女真皇室成员,封为密国公,号为樗轩居士。
完颜踌虽然出身皇族,位列公侯,而一生行迹却俨然如一寒儒。他嗜爱文学艺术,长于诗词书法。奉朝请四十年,却"日以讲诵、吟咏为乐"(《归潜志》卷一)。平生所作诗文甚多,晚年自刊其诗300首,乐府00首,号《如庵小稿》。《中州集》录存其诗4首,《全金元词》存其词9首。
完颜琦以"孔颜乐处"为理想境界,他不以"一室萧然"为苦,而在"琴书满案"中获得乐趣。同时他又深受佛、道思想的影响,尤其是佛家那种空无虚幻的世界观,在其诗中屡屡有所表现。佛道的出世态度与前述儒家那种自甘清苦、追求道义的人生态度,统一在完颜踌这里,便是对富贵的鄙弃,对生活的超脱。"贫如囊底一钱无,老党人间万事虚。富贵倘来终作么,勋名便了又何如。"(《漫赋》)"富贵山林争几许?万缘唯要总无心。"(《题纸衣道人图》)"有书贮实腹,无事梗虚臆。谢绝声利徒,尚友古道直。"(《白适》)这些诗句足以表明佛、道的随缘自适与万物齐一的处世哲学同儒家自甘清苦、追求道义的理想人格是如何统一在完颜琦身上的。愈到晚年,完颜琦便更以庄禅为自己的思想坐标,为恬淡闲适的人生况味所环绕。《老境》一诗颇能道出此种心境:"老境唯禅况,幽居似宝坊。酒杯盛砚水,经卷贮诗囊。懒甚书弥少,闲多梦自长。不知何处雨,径作夜来凉。"这正是诗人晚年的心境写照。
这种思想性格,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就流溢出随缘忘机、淡泊自如的意绪。这在他的山水诗中也得到很明显的表现。他的山水诗往往并非广远阔大的景象,而是以一个个小巧的镜头,写出自然的可亲、可爱与自由感。试读这样一些七绝:"轻轻姿质淡娟娟,点缀圆池亦可怜。数点忽飞荷叶雨,暮香分得小江天。"(《池莲》)"飞飞鸥鸟自徜徉,也解新秋受用凉。日暮碧溪微雨过,满风都是藕花香。"(《溪景》)这类山水小诗都是一些小景,如同画家笔下的扇面。诗人把这些小景写得清新灵动,传达出大自然的一派生机。另如七绝《梁台》:"汴水悠悠蔡水来,秋风古道野田开。行人惊起田间雉,飞上梁王鼓吹台。"则是将自然山水与人文景观融成一个有机的完整意境,在对自然山水和人文景观的审美观照中,升腾起怀古的遐思,使人读此有了深远的历史感。这些小诗也表现了诗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和关系。对于自己的境遇,诗人以一种随缘忘机的态度处之;对于山水,诗人则以闲淡自适的心境与之相接。
完颜踌另外一些山水之作,则是境界较为阔大的,给人一种苍凉广远的审美感受。如《北郊晚步》诗云:"陂水荷凋晚,茅檐燕去凉。远林明落景,平麓淡秋光。群牧归村巷,孤禽立野航。自谙闲散乐,园圃意犹长。"再如《秋晚出郭闲游》一诗:"尘中俗事海漫漫,暂出城闺借眼宽。沙麓去边群牧小,野云平处一雕盘。残荷露水秋光晚,衰柳摇风古渡寒。此幅大年横景画,鲁风图上似曾看。"这类山水诗作,与前述小诗相比,意境开阔,层次感强,风格萧散野逸,更多了一些北方山水的苍凉感。在用笔上,可说是类于绘画中淡墨写意的手法。
第二节 尚奇独创的雷渊、李经本节论述金源后期著名诗人雷渊、李经的山水诗创作。南渡以后,事实上诗坛已经形成了以赵秉文和李纯甫为代表的两个诗歌流派。金源后期诗坛,改变了"明昌、承安间,作者尚尖新"、多艳靡、拘声律的风气,诗歌主流转向质朴刚健。从社会因素来看,蒙古铁骑骏驳南下,朝政日益腐败,士大夫的境遇远不如章宗朝。现实的困境,使诗人们置身于焦虑之中,洗褪了怡和浮艳之风,而使诗作带有了更多的矫厉之气。从诗坛自身的情形来看,当时的诗界领袖李纯甫、赵秉文的逆挽之功亦不可没。金末刘祁指出:"南渡后,文风一变,文多学奇古,诗多学风雅,由赵闲闲(秉文)、李屏山(纯甫)倡之。"(《归潜志》卷八)可见,赵、李二人在诗风转变中与力大焉!然而,同样是反对艳靡和拘律,赵、李二人之间有着明显的诗学分歧。在对诗的性质、创作方法、艺术风格等方面,各有自己的认识与见解,争执不下,在诗坛上树起了两面旗帜。各自周围又都有一批志同道合的诗人,形成了不同的诗歌流派。赵秉文一派以赵秉文、王若虚为代表,李纯甫一派则以李纯甫、雷渊为代表。赵秉文一派主张平淡纪实,李纯甫一派力倡主观抒情,奇峭造语;赵秉文主张得诸家之长,转益多师;李纯甫则强调摆脱蹊径,自成一家,"勿随人脚跟"。在李纯甫一派中,尚奇,成为共同的审美倾向。雷渊、李经,都是这派诗人中的主将。因为李纯甫基本上没有山水诗留存下来,故举雷、李(经)二人的山水诗创作以见这一派诗的特征所在。
一、雷渊:"诗杂坡、谷。喜新奇"
雷渊(85-222),字希颜,一字季默,应州浑源(今山西应县)人。其父雷思,是金朝名进士,仕至同知北京转运使。雷渊登至宁元年(23)词赋进士甲科,曾任泾州录事,应奉翰林文字、监察御史等职,卒于兴定末年,年仅48岁。
雷渊刚直豪爽,个性强烈,元好问记述道:"为人躯干雄伟,髯张口哆,颜渥丹,眼如望羊。遇不平,则疾恶之气,见于颜间,或嚼齿大骂不休。虽痛自推折,猝亦不能改也。生平慕田畴、陈元龙之为人,而人亦以古人期之。"(《中州集》卷六)可见性格之亢直。
雷渊在文学创作上深受李纯甫影响,很早就"从李屏山游,遂知名"(《金史·雷渊传》)。他在创作倾向上都以"尚奇"为特征。南渡以后,诗文风格愈加奇特。刘祁评之云:"公博学有雄气,为文章专法韩昌黎,尤长于叙事。诗杂坡、谷,喜新奇。"(《归潜志》卷一)他的诗作,《中州集》录存30首,其中山水诗如《九日登少室绝顶,同裕之分韵,得萝字》:"闲居爱重九,佳人重相过。登高酬节物,少室郁嵯峨。迤逦谢尘土,夷犹出烟萝。碎如据鳌头,万壑俯蜂窝。浩浩跨积风,弥弥渺长河。日车昃红轮,天宇凝苍波。指点数齐州,始觉氛埃多。我无倚天剑,有泪空滂沱!惊鳞盼澳渚,倦翼占危柯。悔不与家来,结茅老岩阿。归途眷老阮,广武意如何?"这首诗是登上少室山绝顶、鸟瞰山川的登临之作,写得极为壮阔雄奇。在鸟瞰中,万壑如同蜂窝,积风浩浩,长河滔滔,红日在群山中涌出,苍波与天宇相接,为诗人荡涤胸怀,使他似乎融身于万物。在如此奇美的境界中,诗人感慨于世事的纷扰,真希望能跳出尘氛,结茅岩阿;而更深层的意绪乃是诗人对于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殷忧。"我无倚天剑"两句,乃是忧愤于自己无力回天,难以挽回金朝覆亡之势。诗人又联想到当年的阮籍,登临广武战场遗址,慨叹"世无英雄"。这其中潜藏着浩茫深重的悲慨之情。前一首是写山,而《济南珍珠泉》则是写水:"大地万宝藏,玄冥不敢私。抉开青玉罅,浑浑流珠玑。轻明疑夜光,洁白真摩尼。风吹忽脱串,日射俄生辉。有时如少靳,臀沸却累累。风色媚一川,老蚌初未知,君看一日间,巧历所不赀。游人随意满,不畀乾没儿。吾谓历下城,繁华富瑰奇。贪夫死专利,帝意怜其痴。故露连城珍,可玩不可几。若日天壤间,所遇皆汝资。何必秘箧笥,自贻伊瑕疵。诗成一大笑,臆说量天机。"这首写济南珍珠泉的诗,不仅意象奇崛不凡,而且颇具深意,多有发挥。这也是雷渊写山水的特点,就是不拘于物象,而是生发议论,开掘深刻。
雷渊也有山水小诗,如七绝《济南泛舟,水底见山,有感而作》:"南山已在风尘外,更恐飞埃流碧巅。一棹晚凉波底看,浴沂面目是天然。"通过"水底见山",诗人感慨于此中一派天然纯净,不受污染,与尘俗世界是迥然有别的。在描写山水中生发一种些理趣,近于苏轼的那些理趣小诗。
二、李经:清奇冷峭。自成一家
李经,字天英,锦州(今辽宁锦州市)人。少有异才,入太学读书。李纯甫见其诗大加称赏,说他是"真今世太白也",盛称诸公间,由是名大震.(见《归潜志》卷--)。他两次科考不第,拂衣北归。"南渡后,其乡帅有表至朝廷,士大夫识之,日:'此天英笔也。'朝议以武功就命其州,后不知所终。"(同上)李经无科第功名,留下来的诗文也很少,但他在南渡诗人群中却颇享盛誉。关于他的诗歌创作,刘祁称他"为诗刻苦,喜出奇语,不蹈袭前人,妙处人莫能及"(同上)。元好问也评价说:"作诗极刻苦,好欲绝去翰墨蹊径者,李、赵诸人颇称道之。"(《中州集》卷四)由这些记载可见,李经的创作态度十分认真,主张出奇而绝俗,尤其是要杜绝模拟前人、泥古不化的痕迹,而要戛戛独造,自创一格。
李经诗作散佚甚多,留传至今的完整篇什,只有《中州集》所存《杂诗》5首与小传中的一首。《杂诗》五首中可称为山水诗的有其一、其四、其五,不妨录此:"长河老秋冻,马怯冰未牢。河山冷鞭底,日暮风更号。"(其一)"岩椒郁云,日夕生阴。雨雪缟夜,秋黄老林。人烟墨突,樵径云深。"(其四)"造物开岩地,岩帐掩剑壁。苔花张古锦,霜古老秋碧。日夕云窦阴,风鼓泉涌石。马蹄忌硗确,樵道生枳棘。盘盘出井底,回首怅若失。长老不耐事,底事挂尘迹。披云出山椒,白鸟哀林隙。"(其五)这几首山水之作生新独创,不履前人陈迹,给人以清奇冷峭的审美感受。李经的这些诗作,染着塞外的风霜,有着北方诗人的独特风貌。诗人以深切真实的艺术感受,刻画了塞北大地秋冬之际的特殊景象。其中"河山冷鞭底"一句,意象甚奇,五字之内,涵盖甚广,将广漠河山的寒冷尽收"鞭底",有"咫尺应须论万里"之势。第四首四言,第五首五言,都是古诗,写景细腻真切。使人如置身深秋时节的北方山野之中。而诗人黜落还乡后那种怅惘寒苦的心情,即流溢在山水物象之中。
李经将这五首《杂诗》从家乡寄给了在京城的文坛盟主赵秉文,赵读后写了一封回信,这就是著名的《答李天英书》。赵秉文对杂诗5首如是评价:"所寄杂诗,疾读数过,击节屡叹。足下天才英逸,不假绳削,岂复老夫所可拟议,然似受之于天而不受之于人。"这里明是褒扬,实则颇有微词,批评李经虽有自家面目,而未能规摹古人。赵秉文又认为李经之诗是"不过长吉、卢仝合而为一,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非所望于吾友也"(同上)。责备之意,溢于言表。说李经之诗有李贺、卢仝的影子,这是很有眼光的。李经为诗,确乎在中晚唐李贺、卢仝一派以奇险著称的诗人创作中汲取了很多艺术营养,以天英本人的禀赋而言,也近于这派诗人。但赵秉文对他的批评,其立论标准在于模仿古人,这就未免过于拘执了,其诗学观念是趋于保守的。李经恰恰是"摆脱翰墨间畦径",自铸奇语,独为一家。他的几首山水诗也体现出独创的特点,而不以模仿哪位古人为能事!
第三节元好问:金代山水诗的巍峨主峰本节专论金代大诗人元好问的山水诗成就。
一、生平简历与创作成就
元好问(90一257)字裕之,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县)人,自号遗山山人。遗山祖系出于北魏拓跋氏,是鲜卑族的后裔。其父元德明,也有诗名于当世。好问生七月,出继叔父元格。七岁能诗,太原王汤臣称其为"神童"。兴定五年(22),遗山入京赴考,登进士第。正大元年(224),又中宏词科。曾任国史院编修官,时问不长,便出为镇平、内乡、南阳等县县令。后又人京任职,在朝中任左司都事。金亡后回到故乡忻州,建野史亭,编纂金诗总集《中州集》和金末史料书籍《壬辰杂编》。蒙古宪宗七年(257)秋,元好问卒于真定,归葬于秀容县系舟山下。
元好问是金代最杰出的诗人、诗论家。他的《论诗绝句三十首》,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广泛影响、重要地位。他一生创作宏富,现存诗400余首,词近380首。不仅数量最多,而且成就也最高。他一生亲历金末元初的战乱,目睹了蒙古军队攻城掠地、烧杀抢掠的暴行,本人也饱经流离忧患。这些都在他的创作中得到了深刻反映。他的"丧乱诗",成为金、元之际社会变乱的"诗史"。
二、雄肆豪放、跌宕多姿的古体山水诗
遗山诗集中,有很多山水之什。在其他诗中,也往往是山水意象与人文意象交融在一起。这里以评价其山水诗为主,也涉及一些其他诗作中山水描写的特点。
遗山的山水诗的诸体悉备,各有特色,而且映现出诗人的心路历程,在艺术上有很高的造诣。
遗山的七古山水诗写得气势雄浑,意境奇伟。如《南溪》、《云岩》、《天涯山》、《游黄华山》等,都有这种特色。遗山七古素来为论者所推重。如清人沈德潜所说:"元裕之七言古诗,气王神行,平芜一望时常得峰峦高插、涛澜动地之概,又东坡后一能手也。"(《说诗啐语》卷下)用很形象的语言道出了遗山七古的特点,评价甚高,将其与东坡的七古相提并论。清人翁方纲称:"遗山七言歌行,真有牢笼百代之意。"(《石洲诗话》卷五)在遗山的七古山水诗中,也充分体现出诗人那种"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郝经《遗山先生墓铭》)的特点。我们先看《游黄华山》一首:
黄华水帘天下绝,我初闻之雪溪翁。丹霞翠壁高欢宫,银河下濯青芙蓉。昨朝一游亦偶尔,更觉摹写难为功。是时气节已三月,山木赤立无春容。湍声汹汹转绝壑,雪气凛凛随阴风。悬流千丈忽当眼,芥蒂一洗平生胸。雷公怒击散飞雹,日脚倒射垂长虹。骊珠百斛供一泻,海藏翻倒愁龙公。轻明圆转不相碍,变见融结谁为雄?归来心魄为动荡,晓梦月落春山空。手中仙人九节杖,每恨胜景不得穷。携壶重来岩下宿,道人已约山樱红。
入元之后,遗山写了许多山水诗,他把对故国的思念,都融人了对祖国大好山河的咏赞之中。此诗大约作于蒙古太宗九年。黄华山即隆虑山,又名林虑山,在今河南林县西北二十五里处。刘祁称之为"太行之秀"、"皆绝壑濒洞,树木蓊郁,水声潺潺,使人耳目俺然"(《游林虑西山记》,见《归潜志》卷十三)。黄华山尤以瀑布闻名于世。遗山此诗侧重描绘黄华飞瀑的壮丽景色,想象奇特,气势磅礴。在艺术风格上明显受到韩愈的《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等诗的影响。
遗山杂言体风格类于七古,而更见参差顿挫之美。在其杂言体山水诗中,《涌金亭示同游诸君》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诗中写道:
太行元气老不死,上与左界分山河。有如巨鳌昂头西入海,突兀已过余坡陀。我从汾晋来,山之面目腹背皆经过。济源盘古非不佳,烟景独觉苏门多。涌金亭下百泉水,海眼万古留山阿。痔沸泺水源,渊沦晋溪波。云雷涵鬼物,窟宅深蛟鼍。水妃簸弄明月玑,地藏发泄天不诃。平湖油油碧于酒,云锦十里翻风荷。我来适与风雨会,世界三日漫兜罗。山行不得山,北望空长哦。今朝一扫众峰出,千鬟万髻高峨峨。空青断石壁,微茫散烟萝。山阳十月未摇落,翠蕤云石相荡摩。云烟故为出浓淡,鱼鸟似欲留婆娑。石间仙人迹,石烂迹不磨。仙人去不返,六龙忽蹉跎。江山如此不一醉,拊掌笑煞孙公和。长安城头乌尾讹,并州少年夜枕戈。举杯为问谢安石,苍生今亦如卿何?元子乐矣今其歌。这首诗亦作于人元之后。涌金亭在河南省辉县西北处,其地有苏门山,又名百门山,山下流泉无数,因名百门泉。涌金亭即在百泉附近。《彰德府志》载:"涌金亭在百泉亭上,亭在泉侧,泉从地涌出,日照如金。"因以得名。涌金亭有苏轼手书"苏门山涌金亭"六个大字。这首诗以游记的笔法将涌金亭的山水风光迤逦写来,元气淋漓,气象万千。诗在思想内涵和艺术结构上都深受苏轼的影响,尤有《游金山寺》的痕迹,而奔放瑰奇有过之无不及。诗中旬式以七言为主,杂以五言、九言,更显得变化多端,奇崛不平。它又打破了有唐以来那种运律人古、骈句丛生的模式,以单行散句为之,却绝不枯槁,更为奔放流美。陶玉禾评此诗谓:"横豪奇放中时出劲特之句,不致一泻无余地。"(《金诗选》卷三)指出该诗虽然雄肆豪放,却并非一泻无余,而是回环曲折,跌宕生姿。诗人在尽情渲染山河奇景之后,在结尾处又表达了自己大济苍生的意愿,使诗的立意升华,超出了《游金山寺》的高度。三、笔力苍劲、蕴含深厚的律体山水诗
遗山五律、七律中有许多山水之作,五律如《太室同希颜赋》、《少室南原》、《同冀丈明秀山行》等;七律如《春日半山亭游眺》、《十日登丰山》、《石门》、《望嵩少两首》、《怀州子城晚望少室》、《赤石谷》、《玉溪》、《华不注山》、《游济源》、《神山古刹》、《横山寺》等什。他的五律山水笔力苍劲,诗律严整,深得杜诗之神髓。兹举两首为例,一为《太室同希颜赋》:
壮矣嵩维岳,盘盘上窈冥。中天瞻巨镇,元气有遗形。雨入秦川黑,云开楚岫青。鳌掀一柱在,万古压坤灵。
此诗写太室山的雄奇高峻,意象峥嵘,笔墨苍劲,把太室山的气势渲染得神完气足,也充分表现了诗人的高远胸次。
另一首《同冀丈明秀山行》:
暮景披横幅,山间二老同。云如愁戍苦,雪亦笑诗穷。古木冻欲折,断崖行复通。从今胡谷梦,时到水声中。
此诗亦作于入元以后,诗人的整体心境是很潦落的。在描写山间冬季暮景时,流露出迟暮的心态。从艺术上来说,诗写得浑成自然而顿挫多姿。如"古木"一联,便内蕴曲折盘郁之致。
遗山七律在律诗发展史上是有很高地位的,受到论者的高度赞赏。如清人赵翼就这样评价其七律成就:"七言律则更沉挚悲凉,自成声调。唐以来律诗之可歌可泣者,少陵十数联外,绝无嗣响,遗山则往往有之。如《车驾遁入归德》之'白骨又多兵死鬼,青山原有地行仙'。'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虱空悲地上臣,《出京》之'只知灞上真儿戏,谁识神州竞陆沉';《送徐威卿》之'荡荡青天非向阳,萧萧春色是他乡'。《镇州》之'只知终老归唐土,忽漫相看是楚囚;日月尽随天北转,古今谁见海西流'。《还冠氏》之'千里关河高骨马,四更风雪短檠灯,;《座主闲闲公讳日》之'赠宫不暇如平日,草诏空传似奉天。此等感时触事,声泪俱下,千载后犹使读者低徊不能置。"(《瓯北诗话》卷八)是很能揭示遗山七律特点的。他的七律山水诗,尽管不如"丧乱诗"那样具有极为深重的历史容量,但在山水刻画中处处流溢了对时局的忧怀,有较深的思想蕴含。举名作《怀州子城晚望少室》为例:
河外青山展卧屏,并州孤客倚高城。十年旧隐抛何处?一片伤心画不成。谷口暮云知郑重,林梢残照故分明。洛阳见说兵犹满,半夜悲歌意未平。
此诗在写少室景物中融进了浓重的伤时忧世之情,很明显是写于金亡前后之时。在山水景色的描绘中,诗人自觉不自觉地投射了对国家、对时局的"一片伤心"。颔联两句在遗山诗中几度重出,正是诗人忧国忧民、心情极度伤感的表现。
元好问的山水诗,无疑是金代山水诗思想与艺术的峰巅。它们不仅数量众多,而且艺术精熟,又有着深刻的时代烙印。诗人通过山水意象的描绘,映现了金亡前后的时代景象,也展露了他眷恋故国、忧念苍生的怀抱,这在山水诗史上是继承了杜甫、陆游等人的优良传统的。
第四章 元代前期:多种流派与风格争奇斗妍
以蒙古贵族为统治核心的元王朝,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都有着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征。元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其独到的成就与地位。杂剧和散曲创作的巨大成就标志着近古时期文学变革时代的到来。属于雅文学范畴的传统诗文,其原来的主导地位逐渐弱化;同时诗文领域自身也出现了新变。
就元代诗歌而言,在中国诗史上是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关于元诗的研究,是相当薄弱的。不用说与唐诗、宋词、明清小说的研究盛况相比,显得颇为沉寂,就是与同样不景气的金诗研究相比,也还是更逊一筹。但实际上,元诗的创作是很有研究价值的。不仅篇什浩繁(仅清人顾嗣立所编《元诗选》就录元诗三万余首),而且,也有着不同于其他时代诗史的成就。元代的山水诗创作,也同样呈现出丰富的色彩与壮观的局面。
关于元诗发展的分期,一般以元仁宗延占年间为界,划为前后两期,而我们从文学发展的自身规律及客观变化出发,分为前、中、后三期。前期主要指从大蒙古国建立到世祖忽必烈去世这段时间(正式建国号为"大元"是世祖至元八年即公元27年,但习惯上把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就看作元朝的开端。元朝前期作家的文学活动多有在成吉思汗时代者);中期以仁宗期为核心;后期则从泰定帝到元亡。这只是个大略的划分。然而,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来看,这几个时期的诗坛是有着不同风貌的。我们叙述元代山水诗的发展。也以这几个时期为断限,这样,便于更加清晰地认识其发展变化的脉络。
元代前期诗坛,是一个众派汇流的阶段。这个时期诗人成分较为复杂,因而形成了诗坛上异彩纷呈的局面。元前期诗人大致有这样三部分:一部分是参与元蒙王朝创建的士人,如耶律楚材、刘秉忠、郝经等,他们在心理上是认同于元王朝的;另一部分是由金入元的诗人,如元好问、李俊民等;再一部分是由宋入元的诗人,如戴表元、黄庚、方回等。由于来源不一,因而心态各异,诗风也就不同。元代前期的山水创作也是多姿多彩的。
第一节开创者的雄丽境界
在蒙古王朝及忽必烈建立元朝的过程中,有几位诗人是元朝开创期的元臣,如耶律楚材、刘秉忠、郝经等人。在元朝的开拓创立中,他们以其杰出的政治能力与对元蒙统治者的忠悃,受到元蒙统治者的倚重。他们的诗作,多有一种建功立业的雄心,匡济苍生的襟抱。他们的人生价值取向,都是以儒家传统的"修齐治平"为旨归。他们笔下的山水吟卷,不是遁世者的精神逃薮,而是开创者的雄丽世界。
一、耶律楚材:雄奇与清丽的山水歌吟
耶律楚材(90一244),字晋卿,号湛然居士,契丹族,是辽东丹王耶律倍的八世孙。乃父耶律履仕金为尚书右丞。楚材"三岁而孤,比长,博极群书,兼旁通天文、地理、衍数及释老、医卜之说"(《元诗选·乙集》)。金章宗时曾任开同知,宣宗时任左右司员外郎。元太祖十八年(28),成吉思汗召耶律楚材到漠北,次年随成吉思汗西征,受到成吉思汗的信任。窝阔台即位后,任楚材为中书令。耶律楚材在蒙古国及元朝前期的政治生活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对于蒙古国家政治制度的建立,有卓越的贡献。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都提出了一系列有利于中原封建经济的恢复和发展的政策与措施。
耶律楚材既是一位儒者,也是一位居士,因而,他的诗歌创作中流露出的思想倾向,最为突出的是儒释交融。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以儒治国,以佛治心"(《寄万松老人书》,见《湛然居士文集》卷十三)。而更为根本的还是以儒家那种积极进取、"兼济天下"的人生态度来参与蒙古王朝的开创事业。在元蒙初期,元蒙贵族东征西战,以征服天下为宏业。耶律楚材把自己的宏大抱负依托于元蒙统治者身上。他出身契丹族,因而没有"夷夏之防"的正统观念,而以元蒙为一统中国、安定天下的政治力量。他要辅佐君主,完成一统四海的大业,然后"大济苍生",这无疑是儒家"修齐治平"的人生理想。楚材在诗中时时抒发的政治抱负,可以归为一句话,便是"致主泽民"。如说"致主泽民元素志,东书自荐我无由"(《感事四首》)。"曩时凿破藩垣重,泽民济世学英雄!风云未会我何往,天地大否途难通。"(《用前韵感事二首》其二)"泽民致主本予志,素愿未酬予恐惶"(同上,其一),这种思想倾向是贯穿于诗人一生的,也是其诗歌创作的主调。
耶律楚材不仅是元初一位卓越的政治家,而且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正如清人顾嗣立评价其诗时所说:"雄篇秀句,散落人间,为一代词臣倡始,非偶然也。"(《元诗选》乙集)他的诗文集为《湛然居士文集》,收其诗作720余首。诗人在戎马倥偬之中,仍然不废翰墨,很多篇什都写于扈从成吉思汗西征的途中。他的山水诗创作,多是在这个时期。军旅生活的壮怀,异域风光的奇丽,使这位诗人大开眼界。当他在戎马生活的闲暇中把审美的目光投向这边塞风光和异域景色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惊喜。对于扈从大汗西征,诗人是引以为自豪的。这种心态一再泛溢在他的诗中,如他曾写道:"一圣扬天兵,万国皆来臣。......河表背盟约,羽檄飞边尘。圣驾亲徂征,将安亿逃人。湛然陪扈从,书剑犹随身。翠华次平水,草木成生春。冰岩上新句,文质能彬彬。"(《和平阳王仲祥韵》)等等。这里所袒露的情感不是虚假的,而是他在扈从西征过程中的典型心态。
以这种心态观照自然山水,楚材写在西征途中的山水诗,呈现着雄奇瑰丽的亮色。那些与中土风貌迥异的山川,激发着诗人的灵感。虽在征战的马背之上,诗人仍然写下了许多描绘西域山河壮景的篇什。尤以写在途经阴山时的作品最有代表性。先看七律《阴山》:
八月阴山雪满沙,清光凝目眩生花。插天绝壁喷睛月。擎海层峦吸翠霞。松桧丛中流畎亩,藤萝深处有人家。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
律诗是形式约束最大的诗体,尤以七律为难。形式的整饬往往造成一种装饰感。能将律诗写到炉火纯青、不见绳削之痕的诗人(如杜甫)并不多见。律诗在对仗上的严格要求使它更多地具备了形式美感,对仗的工稳考究往往造成了诗人的刻意追求与读者的突出感受。而楚材这首描写阴山风光的七律,则脱略了贯常的语式,使阴山的特有雄姿跃然纸上。在这里,七律那种形式感消融到自然意象之中,诗人以凝炼的笔触将阴山雄姿凸现出来。
如果说《阴山》一诗囿于格律难以酣畅淋漓表达诗人对阴山所秉赋的自然美的感受,那么,《过阴山和人韵》、《再用前韵》这两首七言长歌使诗人一吐为快。《过阴山和人韵》云:
阴山千里横东西,秋声浩浩鸣秋溪。猿猱鸿鹄不能过,天兵百万驰霜蹄。万顷松风落松子,郁郁苍苍映流水。天丁何事夸神威,天台罗浮移至此。云霞掩翳山重重,峰峦突兀何雄雄。古来天险阻西域,人烟不与中原通。细路萦纡斜复直,山角摩天不盈尺。溪风萧萧溪水寒,花落空山人影寂。四十八桥雁横行,胜游奇观真非常。临高俯视千万仞,令人凛凛生恐惶。百里镜湖山顶上,旦暮云烟浮气象。山南山北多幽绝,几派飞泉练千丈。大河西注波无穷。千溪万壑皆会同。君成绮语壮奇诞,造物缩手天无功。山高四更才吐月,八月山峰半埋雪。遥思山外屯边兵,西风冷彻征衣铁。
不惟在元代,可以说在整个山水诗史上,这首诗也是一篇令人击节称叹的佳作。很明显,这首诗很有李白《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等歌行名篇的遗韵,也用神奇的想象来渲染阴山的宏壮气势,但更多的是以彩笔直接描写阴山的雄奇风姿,淋漓尽致地刻画了阴山的特征。诗不仅写了阴山的磅礴雄伟,也写了阴山的深远古奥;不仅写了阴山之形,而且写了阴山之神;不仅写了阴山的大观,而且写了阴山的细曲。似乎可以这样说,这是描写阴山风光的"第一诗"!
在这两首阴山的七言长歌中,不仅是山光水色的描写,而且也有相当突出的社会内容。诗人在渲染阴山的崇高雄峻之美的同时,又表现了西征军的高昂斗志,也表达了他的内心世界。《再用前韵》在描绘了阴山的峥嵘雄峻之后又吟道:"西望月窟九泽重,嗟乎自古无英雄。出关未盈十万里,荒陬不得车书通。天兵饮马西河上,欲使西戎献驯象。旌旗蔽空尘涨天,壮士如虹气千丈。秦皇汉武称兵穷,拍手一笑儿戏同。堑山陵海匪难事,剪斯群丑何无功。骚人羞对阴山月,壮岁星星发如雪,穹庐展转清不眠,霜匣闲杀锟吾铁。"在这些诗句中,诗人展现了蒙古军的雄壮军威,使自然景色的雄奇与军威的雄壮相映成趣。人与自然成为和谐的整体。在此诗的内在结构中,诗人的内心世界是最深层次。举首遥望阴山峰巅的一轮冷月,诗人想到自己已值壮岁,鬓发已经花白,却未能施展雄大的抱负,不过是作为一个谋士扈从于大汗身边,心中不免峥嵘不平,在穹庐辗转难眠。这些抒情化的文字,并不与山水景物的描写相游离,而是浑然一体的。
楚材的山水诗以雄奇为主要的审美风貌,上举的这几首诗作都突出地体现了这种特点。但他的山水诗还有另一种与此迥然有异的风貌,如他的《过济源登裴公亭用闲闲老人韵四绝》:
山接睛霄水浸空,山光滟滟水溶溶。风回一镜揉蓝浅,雨过千峰泼黛浓。
侍中庵底春山色,裴老亭边秋水声。修竹茂林真隐地,但期天下早休兵。
再如《过金山和人韵》:
金山前畔水西流,一片晴山万里秋。萝月团团上东嶂,翠屏高挂水晶球。
金山万壑斗声清,山色空漾弄晚晴。我爱长天汉家月,照人依旧一轮明。
这些山水小诗,写出了西域山水的另一面:静谧、优美,如同一幅幅色彩明丽的水彩画。这些诗中的描写,其实也体现了诗人思想中的又一侧面,渴望早日休兵,恢复和平生活。楚材的思想是儒、释掺融的复杂构成。他一方面是以儒家"兼济天下"的思想来人世,辅佐帝王建功立业;另一方面,他又信仰佛教,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大乘思想来使自己得到一种安顿与解脱。楚材是著名禅宗大师万松行秀的高足弟子,曾"受显诀于万松"(《元诗选》乙集)这些恬淡宁静、神韵悠然的山水诗句,不无佛光禅影在其中。
二、刘秉忠:饶有韵外之致的山水小幅
刘秉忠是元初的开国之臣,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诗人,他的诗文集中不乏优秀的山水篇什。
刘秉忠(26--274),初名侃,字仲晦,顺德邢台(今属河北)人。在世祖忽必烈朝,秉忠受到世祖重视,官至光禄大夫太保,参领中书省事,在元朝前期的封建化过程中,有着突出的贡献。史载:"世祖继位,问以天下之大经、养民之良法,秉忠采祖宗旧典,参以古制之宜于今者,条列以闻。于是下诏建元纪岁,立中书省、宣抚司。朝廷旧臣、山林遗逸之士,咸见录用,文物粲然一新。"(《元史·刘秉忠传》)秉忠早年曾为邢台节度府令史,后投笔归隐,后又入佛门,为天宁虚照禅师招致为僧,因而多有虚无空幻的佛教思想倾向,其性格颇为恬淡怡和。他虽"位极人臣,而斋居蔬食,终日澹然,不异平昔,自号藏春散人。"(同上)而他的诗歌风格也以萧散闲淡为特征。清人顾嗣立评价说:"至于裁云镂月之章,白雪阳春之曲,在公乃为余事,史称其诗萧散闲淡,类其为人,盖以佐命元臣,寄情吟咏,其风致殊可想也。"(《元诗选·乙集》)其诗文集为《藏春集》。
《藏春集》中纯粹的山水诗并不多,却写得富有韵味。如这样几首山水绝句:
小溪流水碧如油,终日忘机羡白鸥。两岸桃花春色里,可能容个钓鱼舟?
--《小溪》
楼头凝眺倚晴晖,山势长看水附堤。燕子双双衔不遍,凤凰城嚅落花泥。
--《睛望》
芦花晚望钓舟行,渔笛时闻三两声。一阵西风吹雨散,夕阳还在水边明。
--《溪上》
这些山水小诗,颇能体现所谓"萧散闲淡"的风格特征。诗的境界清美明丽,且流溢出大自然所赋与的生命力。诗人"凝眺"山水美景,在春色中油然而生"忘机"之想。摆脱了政务的烦恼,使自己的心浸染于自然之美中。
刘秉忠还有一些诗作,并非纯粹的山水景物描写,而是将山水风光与社会内容结合在一起,如《江边晚望》:
沙白江青落照红,沧波老树动秋风。天光与水浑相似,山面如人了不同。千古周郎余事业,一时曹孟谩英雄。东南几许繁华地,长在元戎指画中。
再如《岭北道中》:
雨霁轻烟销翠岚。五更残月照征骖。王戈定指何方去,天意仍教我辈参。霸气堂堂在西北,长庚朗朗照东南。江山如旧年年换,谁把功名入笑谈?
这类诗作与前面所举的山水小诗相比,在景物刻画上更为雄浑壮阔,具有一种崇高的美感。而且,在山水景物中融进了诗人对历史的反思以及自己的胸襟、意志。
刘秉忠从年轻时便信仰佛教,曾皈依空门,法名子聪,早年又曾弃吏职而隐居武安山中。因此,他一方面辅佐君主,创制一代王朝规模;一方面又时发"出世"之想。这种情形是与耶律楚材非常相似的。联系他的思想历程,可知在他来说是很自然的。
三、郝经:奇崛壮浪的山水歌行
郝经(223-274),字伯常,泽州凌川(今山西晋城)人。他出身于世代业儒之家。祖父郝天挺是大文学家元好问的老师,而他自己又师从于元好问。郝经的思想特点是积极有为,坚定进取,"为人尚气节,为学务有用"(《元史·郝经传》)。他由忽必烈招至王府,深得忽必烈信任。忽必烈即位大统之后,"以经为翰林侍读学士,佩金虎符,充国信使,赍书入宋通好"。当时南宋正是奸臣贾似道当权,他深恐郝经的到来会败露自己在宋元交往中的一些丑事,于是把郝经拘在真州。郝经被拘十六年,忠贞不渝,到至元十一年(274),伯颜南伐,方将郝经迎回。回朝后,元人非常敬重郝经的气节,比之于汉苏武。
郝经是元代前期的著名文学家,诗文俱佳,有《陵山 集》传世。史称"其文丰蔚豪宕,善议论,诗多奇崛"(《元史·郝经传》)。在元代前期,郝经是诗坛上的重要角色。在元诗从前期过渡到大德、延山 右年间的鼎盛时期,郝经起了重要作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他"其文雄深雅健,无宋末肤廓之句,其诗亦神思深秀,天骨秀拔,与其师元好问可以雁行,不但以忠义著者也。"这是较为允当的评价。对其文的评价,其实也适于其诗,后来元诗那种光英朗练、明秀流畅的特点,在郝经这里已经形成,不过他的诗更为幽愤深沉而已。郝经在诗歌创作上得元好问之真传,奇崛宏肆,笔力健劲。被拘真州期间的篇什,如《听角行》、《后听角行》等,尤为沉郁感荡,动人肺腑。
《陵川集》中多有山水篇什,而且多是雄浑奇肆的歌行之作。在这些诗篇中,诗人不仅以健雄的笔触描绘了祖国山水的壮丽风光,而且就中表现了诗人那种高朗坚毅的胸怀。写山的名作如《华不注行》:
昆仑山巅半峰碧,海风吹落犹带湿。意气不欲随群山,独倚青空迥然立。平地拔起惊孱颜,剑气劲插青云间。济南名泉七十二,会为一水来浸山。我来方作鲸川游,玉台公子邀同舟。君山浮岚洞庭晚,小孤滴翠清江秋。酒酣兴极烟霏昏,鱼龙惨淡回山根。少陵不来谪仙死,举杯更欲招其魂。魂兮不来天亦老,元气崔嵬山自好。超越绝顶凌长风,注目东溟望蓬岛。
此诗写华不注山的雄伟,意象十分奇崛,突兀不凡,而且在山的意象中,投入了诗人的人格精神。"意气不欲随群山,独倚青空迥然立",贯注了诗人独立不倚的品格。读此诗,使人感到一种堂堂正气。诗的开篇用人声韵,给人以奇突不平之感。
再如这样两首山水歌行。其一是写湖水的:
枯风怒遏长川回,两湖五月生黄埃。水晶宫碎洲渚出,昆明老火飞狂灰。鱼龙错落半生死,乾坤枯槁无云雷。海鲸怒挟海眼破,涛头一箭湖水来。新声汩汩入黑壤,寒虹矫矫收苍霾。鸥鸟静尽波不起,澄清无瑕玉镜开。浮光四动青云第,倒影半浸黄金台。何当乘兴呼太白,棹歌长入琉璃堆,满船明月露花冷,翠绡银管飞琼杯。
--《湖水来》
再有《江声行》:
雁啼月落扬子城,东风送潮江有声。乾坤汹汹欲浮动,窗户凛凛阴寒生。昆阳百万力一蹴,齐呼合噪接短兵。铁骑突出触不同,金山无根小孤倾。起来看雨天星稀,疑有万壑霜松鸣。又如暴雷郁未发,喑鸣水底号鲲鲸。只应灵均与子胥,沉恨郁怒犹难平。更有万古战死骨,衔冤饮泣秋涛惊。虚廷徙倚夜向晨,重门击柝无人行。三年江边不见江,听此感激大伤情!须臾上江帆欲举,舟子喧逐闹挝鼓。江声渐小听鸡声,惨淡芙蓉落疏雨。
这两首山水之作,很能代表郝经的风格。对一种自然景物进行穷形尽相的描写,以多种意象进行比喻。风格壮浪豪肆,意象丰富而奇特,并且在自然风光的刻画之中,渗透了深刻的社会内容,同时也表现了诗人那种深沉而刚毅的性格。在山水意象中充分展示主体的情志与历史的内涵,这可以说是郝经山水诗的一个明显的特征。如《江声行》中联想到屈原、伍子胥的"沉恨郁怒"和"万古战死骨"的"衔冤饮泣",这就不止于山水壮景的刻画了,而给人以深厚的历史感。
郝经山水诗多用歌行体,调动各种超越现实的意象,颇有太白歌行之风,但又看得出李贺对他有相当的影响。往上追溯,郝经的这些山水歌行,似乎多受楚骚的沾溉。
第二节理学家的山水吟咏
在中国思想史上,元代并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时代。元承宋后,理学盛行,程朱之学逐渐成为元代统治者所尊崇的官方意识形态。理学之兴盛,对元代的文化有着深刻的影响。
元代理学家,尤以元代初期的许衡、刘因、吴澄最为著名。他们对理学的传播及理学正统地位的确立,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的。他们又都能诗,而且在诗坛上颇有地位。在他们的理学思想与诗歌创作之间有着或明或暗的瓜葛。他们的山水吟咏,也不无理学思想的印迹。
一、许衡:得陶诗冲淡深隽神昧
许衡(209--28),元代著名理学家。字仲平,时人称为鲁斋先生。元怀庆路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县)人。许衡从小便聪颖过人,好学不倦。稍长便决意求学,专心研究儒学经典。中统元年(260)忽必烈即位于开平,召许衡北上。次年,授国子祭酒。时国子学未立,只是空名,不久便辞职还乡。至元二年(265),忽必烈下诏再召,许衡奉命人中书省议事。三年,上《时务五事》疏,提出行汉法、重农桑、兴学校等主张。六年,召与徐世隆共立朝仪,与刘秉忠议定官制。七年,授中书左丞,劾阿合马专权,忽必烈不听,遂辞职。八年,改授集贤大学士兼国子祭酒,创立国子学,以《小学》、《四书》及其所著《大学直解》、《中庸直解》等教材,亲自讲授,以儒学六艺教授蒙古弟子。许衡作为元代的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对元代文化作出a大贡献。他的主要业绩是奠定元朝国子学基础与阐扬程朱学说,使之普及,终于定于一尊。《宋元学案》中为其专立《鲁斋学案》。
许衡也是一位诗人,其诗收入《鲁斋集》中。许诗多为一般的人生感慨,用以抒写自己的怀抱。诗很少把注意力放在对外间事物的关注上,而主要是写自己的内心体验,诗风较为质朴深沉。《元诗选》的编者顾嗣立评价其诗云:"先生开国大儒,不借以文章名世。然其古诗亦自成一家,近体时有秀句。"(《元诗选·初集》)《鲁斋集》中有若干首山水之作,如《游黄华》、《别西山二首》、《晚步西溪》等篇什。这些诗作都在山水名区的景色描写中表现了诗人热爱自然、息心林泉的精神追求。我们先看《游黄华》一诗:
我生爱林泉,俗事常鞅掌。十年苦烦剧,一念愈倾仰。峰峦看画图,云烟入想象。久成心上癖,欲忍不可强。荷有敬斋公,恒以善相长。携我游黄华,一洗尘虑爽。行行叹奇绝,举目皆胜赏。镜台耸百尺,瀑布落千丈。石苔积重痕,溪风动幽响。使我躁竞息,使我心志广。恍如梦中身,翱翔千古上。回首声利场,谁能脱尘网。我老得仁心,动作皆可象。还家拟邻居,求田冀接壤。便许朴钝质,于此静中养。
黄华山,也称林虑山,即《别西山》诗中的"西山"。此山风景优美,远离市嚣,是个隐居的好去处。金代大文学家王庭筠曾隐居多年,因号"黄华山主"。许衡写此诗时"寻居吴门,与(姚)枢及窦默相讲习。凡经传、子史、礼乐、名物、星历、兵刑、食货、水利之类,无所不讲,而慨然以道自任"(《元史·许衡传》)。这首诗以质朴冲淡的语言描绘了黄华山幽深而宁静的景致,袒露了自己对远离尘嚣的自然之美的向往之情。诗人在俗事鞅掌的烦恼之中,寻找着精神的绿洲与心灵的栖息之地,在黄华山的幽静林泉中,诗人重返了自然的故里。另外两首《别西山》所表达的思想情致与此非常一致。这几首五言之作,颇似陶渊明的五古,冲淡夷和,景物如画,而又闪烁着理性的光彩。再看他的两首七律山水诗:
拉友西溪往步联,西溪佳景丽秋天。日回林影苍烟外,风转滩声白鸟前。迅走双轮机磨巧,连安独木小桥偏。老年活计寻幽隐,须拟冈头置一廛。
--《晚步西溪》
闻道黄华山水好,我来一览气增豪。镜台对耸千峰起,瀑水惊喷万仞高。晓色云烟生洞府,霁天霏霭散林皋。凭谁早遂终焉计,日月登临不惮劳。
--《游黄华宫》
这些七律之作,格律工稳而自然流畅,把西溪及黄华山的特色勾勒出来。许衡是著名的理学家,他的理学思想在中国思想史上是有重要地位的,但他的山水诗却不像某些理学家那样"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而是充满审美情韵的。也许不仅是在许衡诗中,元代其他理学家也多有这种特征。
二、吴澄:气象壮阔,道通天地
吴澄(249-333),字幼清,晚年改字伯清,号草庐,抚州崇仁(今江西临川县西南)人,是元代著名理学家、教育家。吴澄的学术地位与许衡相颉颃,故有"南吴北许"之称。他受程巨夫的荐举入京,曾任国子司业、国史院编修、集贤直学士等职。他"官止于师儒,职止于文学",然都"旋进旋退",时间很短。其大半的岁月是偏居乡曲,孜孜于理学。人合其所有文字为《草庐吴文正公全集》。《宋元学案》中为其专立《草庐学案》。
在学术思想上,他遵循"合会朱陆"之旨而加以光大。一方面,他在经学上以接续朱熹为己任,完成《五经纂言》,尤其是其中的三礼,是完成朱氏的未竞之业。另一方面,在心性学说上,他又更多地继承了陆九渊的思想,主张以直觉的方法先返之吾心。其说"多不同于朱子"。在元代理学"合会朱陆"的倾向中,吴澄是一位代表性人物。
吴澄也以诗著称,有诗四卷,名《草庐集》。顾嗣立评其诗云:"先生雅好邵子书,故其诗多近之。"(《元诗选·乙集》)这是说吴诗多少有邵康节诗的风味。邵雍是北宋时期的著名理学家,同时也以能诗著称,有诗集《伊川击壤集》。康节诗明白晓畅,但多有义理演绎,较少余韵,故而被人讥为"语录讲义之押韵者"。吴澄《草庐集》中有些诗与康节诗有某种相似之处,然而从整体来看,并非是在诗中大谈义理,没有那么多"方巾气"。《革庐集》中山水诗不多,却清新可喜,很有艺术感染力。如七律《泗河》:
泗堤四望尽平原,丛苇荒茅十室烟。淮北更无生草地,江南已是落花天。阴风汹汹浮孤艇,春雨蒙蒙冥一川。中有渔翁犹世业,长蓑短笠浅滩前。
这首诗写泗河及其两岸风物,境界开阔,诗笔老到,并无道学先生的酸气,使人感到这种景物描写后面,有着更深一层的意味,在意象之中,透露出诗人远离尘嚣、热爱自然的思想倾向。再看《湖口阻风登江矶山观诗》一首歌行体山水之作:
狂风吹人浑欲倒,瑟瑟塞声动秋草。扪萝径上矶头山,万顷江湖波浩渺。怒鳞云深奔腾来,眩目快心千样好。向曾观海为观山,回首匡庐青未了。玄云作帽深蒙头,五老昂藏元不老。何时日夜水镜净,漭荡澄虚纳苍昊。著我峰尖伴老人,坐看海东红日果。
应该说,这是山水诗中上乘之作。诗人登上矶头,俯观万顷湖波,胸次极为壮阔。诗中文气充沛,气象壮大,充满一种昂扬的生命力。从字面看,似全在描写景物,细味却使人感其意兴不仅在于山水之间,却是有着与造物"道通为一"的深刻感受。
吴澄在元朝虽有短暂的出仕经历,但他一生中大半时间居于乡野,"研经籍之微,玩天人之妙"。吴澄的理学实际上渗透了很浓的庄学思想,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更深刻地受到邵雍的影响。优游林泉、隐逸出尘的人生价值观在其诗文中是多有表现的。如这样一些诗句:"客里秋光好,归心不厌迟。墙低孤塔见,院静一帘垂。隔纸闻风怒,临阶看轻移。宛然似三径,未负菊花期。"(《豫章贡院即事奉和云林题晚春闲居旧韵》)"谓余将有适,暂此辍弦歌。城市嚣尘远,山林遗响多。树膏苏隰稻,凉意到庭柯。为问躬耕者,忧饥思若何?"(《送唐教导往见乡先达》)等等篇什,都透露出诗人遗世独立的人生价值取向。因此,草庐还在山水诗和题写山水画卷的诗中,歌吟大自然的清美纯净,反衬官场与市井的尘污,就中也显示了诗人的独立人格价值。如这样一些篇什:
长江远壑几飙回,雪屋银山巨浪摧。最喜此中澄一镜,微风不动月常来。
--《寄题无波亭》
远树疏林映晚霞,江心雁影度平沙。谁人写我村居乐?付与岩前处士家。
--《题山水图》
这些山水之作或山水画卷的题吟,都为自然山水的意象赋与了十分高洁的品格,与官场及市井的尘嚣污秽形成了对比,而且诗人的自我意识在诗中得到了深刻的体现。
三、刘因:"老笔纵横"的山水歌行
刘因(249--293),字梦吉,号静修,保定容城(今河北徐水)人,元代著名理学家、文学家。他出身于世代业儒之家,其父刘述便"刻意问学,邃性理之说"(《元史·刘因传》)。刘因天资过人,幼时读书即过目成诵,六岁能诗,七岁能属文。弱冠便师从国子司业砚弥坚。而砚弥坚所传授者为章句训诂之学,刘因颇为不满,慨叹道:"圣人精义,殆不止此。"待得到宋代理学大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吕祖谦等人著作,"一见能发其微,日:我固谓当如是也"。可见其对宋代理学大师的服膺推崇。
刘因在元代思想界地位颇高,为元代三大理学家之一。清初黄百家指出:"有元之学者,鲁斋(许衡)、静修、草庐(吴澄)耳。草庐后至,鲁斋、静修,盖元之所借以立国者也。"(《宋元学案·静修学案》)刘因一生未尝仕元,世祖至元十六、二十八年,元廷两次征召,刘因"固辞不就",被世祖称为"不召之臣"。那么,他又何以称为"元之所借以立国者"呢?盖指其在元代思想界所起到的作用而言。他从南方大儒赵复受朱学,又加以变化,倡主静,不动心,将朱学与陆学加以参融。同是理学家,他的政治态度与许衡颇异。许氏对元蒙统治者积极支持,仕元并建议实行"汉法";刘因却基本上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据说中统元年,许衡应召赴朝,"道过静修,静修谓之日:'公一聘而起,无乃太速乎?,文正(许衡)日:'不如此,则道不行。'及静修不就集贤之命,人或问之,乃日:'不如此,则道不尊。'(《元诗选·甲集》)
刘因又是元代前期的重要诗人与诗论家。他论诗,于《诗经》以下尊曹、刘、陶、谢;于唐宋尊李、杜、韩和欧、苏、黄。提倡诗要有风骨,要高古,要富有沉郁悲壮和清刚劲健之气。他本人的诗歌创作,亦"多豪迈不羁之气"
(《元诗选·甲集》)。现存于《静修先生文集》中。
刘因集中,山水吟咏之作比重不小,且多佳作。他的山水诗多是古体之作,其所创造的山水境界气势昂然,奇崛苍劲,给人以壁立千仞之感,如《龙潭》、《登荆轲山》、《西山》、《游天城》等作。清人王灏评其诗为"气骨超迈,意境深远。"(《静修先生文集跋》),在这类诗中表现得颇为突出,如:
盘磴脱交荫,平坛得高岑。高岑不可攀,哀湍激幽音。穷源岂不得,爽气来骚骚。灵润发山骨,沮沼下崖阴。为问石上苔,妙理谁曾寻?乾坤有干溢,此水无古今。下有灵物栖,倒影毛发森。东州旱连岁,呼龙动云林,顾此百丈潭,岂无三日霖,为霜此虽能,鞭策由天心。日暮碧云合,空山深复深。
--《龙潭》
径远涧随曲,崖深山渐少。居然翠一城,四壁立如扫。天设限仙凡,云生失昏晓。平生万事懒,登临即轻矫。山灵知信息,风烟久倾倒。顾瞻困能仰,泛应习称好。端居得萧寂,远眈碍孤峭。乃知方寸间,别有万物表。未须凌绝顶,胸次青未了。
--《游天城》
这些篇什,笔力苍劲,意象高迈奇崛,既表现了大自然的造化之奇,又吐露出诗人的高远胸次。《静修集》中的五古山水,多是此类。
《静修集》中又有七古山水诗,除有上述五古的特点之外,这些篇什又都气势磅礴,奇丽雄峭,兼得韩昌黎"其力大,其思雄"(叶燮评韩诗语)的特质。如写西山之雄峻:"西山龙蟠几千里,力尽西风吹不起。夜来赤脚踏苍鳞,一著神鞭上箕尾。"(《西山》)把西山的形势写得十分奇崛不凡。杂言《游郎山》则是又一番面目,诗云:
昨日山东州,马耳索御凌风嘶。今日军市中,不觉已落山之西。山之面背一无异,不待风烟变化神已迷。危关度雪岭,乱石通荒蹊。林间小草不识风日自太古,我行终日仰羡木杪幽禽啼。但见雨色来,云物飒以凄。忽然长啸得石顶,痛快如御骏马蹄。万里来长风,五色开晴霓。长剑倚天立,皎洁莹鹛鹈。平地拔起不倾倒,物外想有神物提。诗家旧品嵩少同,画图省见巫山低。谁令九华名,独与八桂齐?千态万状天不知,敢以两目穷端倪。骞腾谁避若鹰隼,侧瞰何屈如怒睨。千年落穷边,烟草寒萋萋。若非郦亭书生此乡国,物色谁省曾分题。乾坤至宝会有待,岂有江山如此不著幽人栖!颇闻山中人,云中时闻犬与鸡。只疑名山别有灵境在,不许尘世穷攀跻。不是先生南游有成约,径欲共把白云犁。九疑窥衡汀,禹穴探会稽。玉井烂赏金芙蓉,日观倒挂青玻璃。风烟回首莫潇洒,南游准拟相招携。
这首杂言长歌,颇能代表刘因歌行体山水诗的风格。胡应麟称其歌行体诗"老笔纵横"(《诗薮》),确能得其仿佛。虽是长篇诗作,却毫不呆板,而是元气淋漓,豪逸奔放。诗人把郎山之景刻画得气象万千,又就中寄托了诗人的人格。在这大自然的雄奇"杰作"之中,诗人似乎感到了宇宙的回声,人与自然道通为一。这是理学中人的高致。
元代这几位理学家的诗歌创作,有着较为特殊的意义。与宋代理学家比较,他们没有重道轻文的意识,而都兼擅诗歌创作。宋代理学家程颐把诗看作"闲言语",邵雍也把不少诗写成了"语录讲义之押韵者",朱熹的诗在理学家中是最高明的,但他的一些山水诗,其哲理也是明显可见的。而元代这几位理学家都极少在诗中故弄玄理,也不"以议论为诗"。他们的山水理趣诗尽管总的艺术成就不及朱熹,甚至不一定比得上邵雍、刘子晕等人,但他们吸取了宋代理学家诗人的教训,使哲理在山水的意象与境界中自然地流溢出来,而避免了诗的"头巾气"与道学气。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第三节 由宋人元的几位诗人
元代前期有若干由宋入元的诗人,他们的创作与诗论,都在当日诗坛发生着重要的影响。成为元诗的主要源头之一。由宋入元的诗人主要有方回、戴表元、赵孟颊、黄庚等,于山水诗较有可述者为戴、赵二人。
一、诗律雅秀的戴表元
戴表元(244-30),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今属浙江)人。聪明早慧,"五岁知读书,六岁知为诗,七岁知习古文"(《元史·戴表元传》)。宋度宗咸淳七年(27)中进士,任建康府教授。入元后隐居家乡,徜徉于浙东山水,并游历杭州、宣州、湖州、严州一带,交结文坛名士,谈诗论艺。元大德三年(304)被推荐为信州教授,时已6岁,再调婺州,终以疾辞。至大三年卒于家中。
戴表元是元代前期的重要诗人与诗论家,有诗文集《剡源集》。他不愿为元廷服务,遂以栖隐山水为乐。《元诗选》称他"性好山水,每策杖游眺,远不十里,近才数百步,不求甚劳,意倦辄止。忘怀委分。或自然称'质野翁,、'充安老人'云"。这种野老情怀使其诗集中多有山水吟咏之作。
戴表元对山水诗的创作有独到的审美观念。他主张山水诗的创作,应是诗人游历的自然产物,而决不应是向壁虚构。戴氏提出"游益广,诗益肆"的观点,在《刘仲宽诗序》中,他指出:
余少时喜学诗,每见山林江湖中有能者,则以问之,其法人人不同。有一老生云:"子欲学诗乎?则先学游。游成,诗自当异于时。"方在父兄旁,游何可得!但时时取出陆放翁《入蜀记》、范至能《吴船录》之类,张诸坐间,想象上下,计其往来,何止日行数千万里之为快。已而得应科目出,交接天下士大夫,谙其乡土风俗,已而得宦学江淮间,航浮洪流,车走巍坂,风驰雨奔,往往经见古今战争兴废处所,虽未能尽平生之大观,要自潇潇然无复前时意态矣。身又展转更涉世故,一时同学诗人,眼前略无在者,后生辈复推余能诗。余故知其何如也。然有从余问诗,余不敢劝之以游。及徐而老其诗,大抵其人之未游者,不如已游者之畅;游之狭者,不如游之广者之肆也。呜呼,信有是哉!......如此则游益广,诗益肆。
戴氏这里并非专论山水诗的创作,但无疑的,其中的主要命题"游益广,诗益肆",对于山水创作有更为深刻的意义。"游"即漫游、游历。诗人能够多游山水风物,饱览大自然的雄姿,登临怀古,倾听历史的呼唤,以博胸次,以广见闻,对于诗歌创作尤其是山水诗的创作是大有得益的。这与江西派的"无一字无来处",在书本中撷取诗料和做法是判为二途的。这一点,宋代一些突破了江西家数的诗人已从创作实践中有所悟人。如陆游所说:"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题庐陵萧彦秀才诗卷后》)"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予使江西时以诗投政府丐湖汀一麾会召还不果偶读旧稿有感》)杨万里也在诗中说"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望金华山》)其实,这些都是对江西诗派"闭门觅句"所下的针砭。强调诗人在与大自然的"亲切交谈"中获得诗思。戴表元则进一步把这种诗学思想提炼成"游益肆"的命题,更具有理论上的概括性。
戴表元还非常重视诗歌创作中的亲历体验,认为只有诗人的亲历才能真正表现对象的独特个性所在,这在山水诗的创作中是有更重要意义的。他在《赵子昂诗文集序》中谈道:
就吾二人之今所历者,请以杭喻。浙东西之山水,莫关于杭,虽儿童妇女未尝至杭者,知其美也。使之言杭,亦不敢不以为也,而不如吾二人之能言,何者?吾二人身历而知之,而彼未尝至故也,他日试以其说问居杭之人,则言之不能以皆一,彼所取以其说问居杭之人,则言之不能以皆一,彼所取于杭者异也。今人之于诗,之于文,未尝身历而知之,而欲言者皆是也。幸尝历而知之,而之同者亦未之有也。
戴氏在这里用了很浅显、很生动的比喻,说明了深刻的美学问题。杭州山水之美,人所共知,即便是未尝亲至,也都称其为美,但这只是一般性的判断,是一种间接知识,用佛教因明学的术语来说就是"比量"。再问居住在杭州的人,其所言杭州之美便不一样了,因为他们在亲身的深切体验中对杭州所取不一。这说明什么呢?对于诗歌创作而言,创作主体对其描写的事物,如果没有亲身的经历、体验,只是通过传闻等间接知识,得出的只能是一般性的判断,那么,在诗歌创作之中所表现的便为"皆是"而雷同。反之,从亲身的体验中所得到的则是没有相同的,体现的作品中便形成艺术个性。这对山水创作的独创性来说,是有深刻意义的。
戴表元的山水诗,如《苕溪》一诗:
六月苕溪路,人言似若耶。渔罾挂棕树,酒舫出荷花。碧水千塍共,青山一道斜。人间无限事,不厌是桑麻。
此诗颇类孟浩然《过故人庄》的风味,于用韵都差近之。诗人把六月苕溪写得宁静优美,如同一幅色调分明的水彩画。然而诗的最后两句所透露的,乃是一种对世事纷扰的厌倦感,而欲在"桑麻"中寄托自己的情怀,很有一点"弦外之音"。这类诗在其近体中还有一些,如《社日城南山作》、《同诸子行上畈山》、《四明山中逢晴》、《送旨上人西湖并寄邓善之》等五、七律诗,都在山水吟赏中别有怀抱。七律《四明山中逢晴》云:
一冈一涧一萦隈,新岁新晴始此回。莎坂南风寅蛤出,茅檐西是乙禽来。人迷白路羊群石,水卷青天雪里雷。犹是深山有寒食,梨花无树绕岩开。
此诗写四明山中的晴日,在对山中景物的吟赏刻画中,表达了他对山野的深爱。在山中,诗人才感到真有"寒食"的气氛。无数梨花之间,有着诗人的宁静自适。顾嗣立称戴表元之诗为:"剡源诗律雅秀,力变宋季余习。"(《元诗选·甲集》)这个特点在其山水之作中也是体现得很鲜明的。
二、融画入诗、境界清远的赵孟频
赵孟频(254--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湖州人,是宋朝宗室。先祖即秦王赵德芳。宋亡之后,家居湖州。侍御史程巨夫奉诏搜访遗逸,以孟频入见,受到元世祖忽必烈的赏爱,授兵部郎中、集贤直学士。延佑中,累拜翰林学士承旨。至治初年卒,年69,追封魏国公,谥"文敏"。
赵孟频是元代著名的书法家、画家,在诗文创作上也是元代的大家。作为诗人,他的地位也是显赫的,深受时人推重。他之所以受到论者重视,主要是因其"始倡元音",昭示了元诗的成熟。他一反时风,直接上承南北朝诗人的清丽而高古,又融之以唐诗的圆浑流畅,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开启了延佑诗风。戴表元评其诗云"古诗沉潜鲍谢,自余诸作,犹傲睨高适、李翱云。"(《剡源集》)袁桷也谓:"松雪诗法高踵魏晋,为律诗则专守唐法,故虽造次酬答,必守典则。"(《清容居士集》)这种特点,也表现在他的山水诗创作之中,而且更为典型。他的山水篇什,境界清远,意韵悠长,而且融进了绘画的意境。读其《桐庐道中》诗:
历历山水郡,行行襟抱清。两崖束苍江,扁舟此宵征。卧闻滩声壮,起见渚烟横。西风林木净,落日沙水明。高曼众星出,东岭素月生,舟子棹歌发,含词感人情。人情苦不远,东山有遗声。岂不怀燕居?简书趣期程。优游恐不免,驱驰竞何成。我生悠悠者,何日遂归耕!
诗中写桐庐道的所见所感,景物历历,风格颇似大小谢及孟浩然的山水诗,在清远的景物描写中表达了诗人的情愫。
赵孟频还有一些山水小诗,超轶绝尘,淡远空明,近于王维的辋川绝句。我们且读他的《天冠山题咏》:
峭石立四壁,寒泉飞两龙。人间苦炎热,仙境已秋风。
--《龙口岩》
修岩如长郎,下有流泉注。山中古仙人,步月自来去。
--《长廊岩》
攀萝缘石磴,步上金沙岭。露下色荧荧,月生光炯炯。
--《金沙岭》
飞泉如玉帘,直下数千尺。新月横帘钩,遥遥挂空碧。
--《玉帘泉》
赵孟颊是画家又是诗人,因而他的这些山水小诗也就有着如同王维那种"诗中有画"的特色。运画境入诗境,清新淡远,创造了一个远离尘氛的山水境界。徐复观先生评价赵孟频的绘画艺术时说:"赵松雪之所以有上述的成就,在他的心灵上,是得力于一个'清'字;由心灵之清,而把握自然世界的清,这便形成他作品之清。清便远,所以他的作品,可以用"清远"两字加以概括。在清中主客恢复了均衡。"(《中国艺术精神》)此语很准确地概括了赵孟频的艺术精神,他的山水诗,正可以作如是观。
第五章 元代中期:升平气象与避世倾向
元代社会进入中期,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都得到了较大的发展,尤以仁宗朝延祜年间为元代社会的巅峰。延占二年(35)元朝首次进行科举考试,重新开启了士大夫进入仕途的大门。以此为契机,大大促进了元代文化的繁荣。以往人们对元代文化的成就颇为忽略,也许是出于对少数民族统治政权的某种偏见。其实,元代社会在科技、文化方面的成就是颇为突出的。以文学艺术而言,杂剧、散曲的创作实绩,足以使元代在中国文学史占有非常独特的重要地位。而诗歌,也同样是元代文学宝库中不可忽略的瑰宝。延韦占时期是元诗的鼎盛时期。在这个阶段,诗坛上最为活跃的"元四家"(即虞集、杨载、范椁、揭侯斯),还有柳贯、黄活、欧阳玄等诗人。他们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元诗区别于其他时代诗歌创作的特有本色。从诗所反映的内容与思想倾向来看,升平气象的描写是此期诗作的主流,"雅正"成为当日诗坛最为突出的美学倾向。山水诗的写作也染上了这种色彩。在另一方面,元代文学中经常流露出来的士大夫的避世心态,在这时期的山水诗也同样有很集中的表现。因此,元代中期的山水诗,在山水景物的描写中是有很复杂的内蕴的。
第一节元诗四大家的山水吟讴
"元诗四大家"指元代中期的四位著名诗人,他们是虞集、杨载、范柠、揭侯斯。"四大家"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结束了元代前期诗坛沿袭宋、金余习的情形,开创了元诗的新局面,代表了元代中期诗风的走向。
一、诗风清和淡远的虞集
虞集(272--348),字伯生、道园,祖籍蜀郡,是宋丞相虞允文的五世孙。虞集也是元代著名的理学家。大德初年,到京城大都任国子助教博士,累迁秘书少监。翰林直学士兼国子祭酒。至正八年卒,年78。
道园诗文皆负盛名,"一时宗庙朝廷之典册,公卿士大夫碑板咸出其手。粹然成一家之言。"(《元诗选·道园学古录》)诗文集有《道园学古录》50卷。虞集在文学创作上有很大成就,在当日文坛上声名甚著。其诗以平和淡雅为其风格特征。他的诗还以句律精严著称。诗人自谓其诗如"汉廷老吏",并说这是"天下之通论也"(同上)。就是说,这既是诗人的自我评价,也是符合当时的客观舆论。那么,"汉廷老吏"所比喻的意思是什么呢?胡应麟为之阐释道:"'汉法令师'(同一比喻的不同说法)刻而深也。"又对虞集作了这样的评价:"七言律,虞伯生为冠。"胡氏又转引了杨文贞语云:"虞自拟汉廷老吏,盖深于律者。"(均见《诗薮》)清人陶玉禾的说法实际上是对"汉廷老吏"之说的最为明白准确的阐释:"道园法度谨严,词章典贵,敛才就范,不屑纵横,汉廷老吏,放非自负。"(《元诗选》)可见,所谓"汉廷老吏"的说法,主要是指虞诗深于诗律,谨严而浑融。
道园集中的山水之作多为五七言近体,这些篇什以谨严的诗律与淡雅的语言传写了淡远清和的山水意境。试读以下诗什:
冰泮溪流碧,云生岛屿红。轻阴残梦里,远树乱愁中。鸥外兼晴絮,莺边共晚风。地偏山气近,霏霭湿房栊。
露冷天光逼,溪澄夜影圆。水花含窈窕,山吹纵清绵。为觅洪崖侣,重寻赤壁船。翻愁孤鹤外,回互万山连。
--《次韵叶宾月山居十首》选二
何处清江拥玉华,手题名榜寄仙家。光凝石殿千年雪,影动云河八月槎。藏药宝函腾玉气,说诗瑶席散天葩。奎章阁吏无能赋,得似新官蔡少霞。
--《玉华山》
这些五、七言律诗,都以精严的韵律、典丽的语言,把山水景物写得气象纷呈。另外一些短章,则体现了道园山水诗的另一种风貌。如《李老谷》云:
十转山崦交,九度沙碛溜。始辞平漠旷,稍接山木秀。老病畏行役,慰藉得良觏。秋岭晚更妍,寒花昼如绣。故园夫如何?朝阳眩霜袖。
这首五古,用白描手法写景物,意象清丽,从中又抒写了思乡之情,其风格是平和淡远的。
再看《题李溉之学士湖上诸亭》中的几首五言绝句:
金沙滩上日,潭底见云行。只有琴高鲤,时时或作群。
--《金潭云日》
春水如天上,秋潭见月中。如何列御寇,犹欲待泠风。
--《漏舟》
三周华不注,水影浸青天。不上银河去,空明击棹还。
--《无倪舟》
这些山水小诗,写得玲珑晶莹,意境十分优美,使人如置身于其中。这些诗表现出道园诗在艺术上的圆熟。在诗风上,这类诗作承续王、孟一脉,以清和淡远见长。清人王士祯倡"神韵"说,于唐代最推王、孟,而在元代诗人中首推虞集,可见其间在艺术风格、审美取向上的一致性。
二、擅长以律诗写山水的杨载
杨载(27-323),字仲弘,建宁浦城(今属福建)人,后徙家于杭州。四十岁以后以布衣召为国史院编修官,延{;占二年登进士第,授饶州路同知浮梁州事,迁宁国路总管府推官,卒于至治三年。杨载是元代中期的著名诗人、诗论家,也是有名的古文家。杨载诗文成就受到赵孟烦的称赏推重。"初,吴兴赵孟频在翰林,得载所为文,极推重之。由是载之文名,隐然动京师,凡所撰述,人多传诵之。其文章一以气为主。博而敏,直而不肆,自成一家言。"(《元史·杨载传》)可见其文名倾动当时。
杨载的诗话著作《诗法家数》是一部有相当的理论价值的诗论著作。谚书侧重论述诗歌的创作,就中贯彻了风雅传统。杨载的诗歌创作,被虞集称为"百战健儿"。诗语健劲,富有变化腾挪之势,雄浑横放,长于议论。范枵为其诗作序云:"仲弘天禀旷达,气象宏朗。开V论议,直视千古,每大众广集,占纸命辞,傲睨横放,尽意所止。众方拘拘,己独坦坦。众方纡徐,独驰骏马之长坂而无留行,要一代之杰作也。"(《元诗选·仲弘集》)可见杨载为诗的那种脱略束缚、横放杰出的艺术气质。
杨载以律诗见长,其山水之作也基本上都是用律诗形式来写的,如《望海》:
海门东望浩漫漫,风飓无时纵恶湍。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波衔日晓光寒。岂无方士求灵药,亦有幽人把钓竿。摇荡星槎如可驭,别离尘土有何难!
再如《东海四景为大尹本斋王侯赋四首》:
夏月湖中爽气多,南风叠叠卷长波。渔人舟楫衡萍藻,游女衣裳揽芰荷。脍切银丝尝美味,腔传金缕换新歌。使君用意仍深远,即此光华岂灭磨?
--其二
暂停麾盖拥轻舟,此日湖山属暮秋。采采黄花登几案,离离红树散汀洲。倾壶浮蚁杯频竭,下箸鲜鳞网乍收。莫向钱塘夸往事,白苏未许擅风流。
--其三
这些诗篇体现了杨载山水诗的基本特点,他善于用较有色彩的辞语来表现山水景物,意境富有层次感与动态感,较为严整的律诗形式与山水境界的刻画浑融地结合在一起。
杨载还善于借题画诗来传写山水意境,通过对画家笔下画面的生发与联想,进行艺术的再创造,如《云山图为茅山刘宗师作》:
长江千万里,奔浪薄高云。龙现谁能睹?猿啼不可闻。迂回园地势,昭晰应天文。剑气秋如洗,珠光夜欲焚。连峰俄笋迸,断岸复瓜分。句曲临东极,岩头有隐君。
再如《题赵千里山水扇面歌》:
公子丹青艺绝伦,喜画江山上纨扇。只今好事购千金,四幅相连成一卷。春流漠漠如江湖,飞烟著树相有无。岚光注射翻长虚,白玉盘浸青珊瑚。追随流俗转萧疏,对此便欲山林居。旗亭花发酒须沽,舟行为致双提壶。抱琴之子来相须,醉归不省何人扶。旁有飞泉出岩隙,掣电飞霜相荡激。蛟龙不爱鲵桓食,但见垂纶古盘石。人生万事无根柢,出处行藏须早计。......
这类诗作在《仲弘集》中还有很多。都以较为自由的古体形式对画中的山水意境加以发挥,进行再创造,使题画诗中的山水展现了更为鲜活的风貌。诗人在其山水刻画中又抒写了自己的思想情感,对自然的热爱与对庸俗人生的厌倦渗透在其山水吟咏之中。
三、风格多样的范椁
范柠(272--330),字亨父,一字德机,临江清江(今属江西)人。家贫早孤,却天资颖悟,又刻苦为学,尤精诗文,用力精深。36岁始游京师,受人推荐,为左卫教授,迁翰林院编修官、福建闽海道知事等,人称文白先生。晚年辞归,徙家新喻(今江西新余)百丈峰下。范柠为人清正,史称:"椁持身廉正,居官不可干以私,疏食饮水,泊如也。吴澄以道学自任,少许可,尝曰:'若亨父,可谓特立独行之士矣。'为文志其墓,以东汉诸君子拟之。"(《元史·范柠传》)颇受时人称誉。
范柠是元代中期著名的诗人、诗论家、古文家,有《德机集》行世。范椁论诗有《木天禁语》、《诗学禁脔》等著。范氏论诗,倡诗法、诗格之说,这是对唐代诗学的一种回复与规慕。
德机诗风格较为多样。虞集尝喻之为"唐临晋帖",对此,揭侯斯提出不同看法,他说:"余独谓范德机诗以唐临晋帖终未逼真,今故改评之曰:范德机诗如秋空行云,晴雷卷雨,纵横变化,出入无朕;又如空山道者辟谷学仙,瘦骨峻增,神气自若;又如豪鹰掠马,独鹤叫群,四顾无人,一碧万里,差可仿佛耳。"(《范先生诗序》)指出了范诗风格的富于变化。
德机诗各体兼具,且多有佳作。其中的山水篇什散见于各体之中,五古如《秋江钓月》:
秋江明似镜,月色静更好。之子罢琴来,萝径初尚早。众峰更灭没,横笛隔幽鸟。我船尔棹歌,丝纶荡浮藻。潜鱼却寒饵,宿雁起夜缟。离离不可招,白露下烟草。高风桐庐士,俊业渭川老。同是钓鱼人,那应不同道?把酒酌清辉,如何答穹昊。
这首五言古诗,把月夜秋江之景写得十分生动,如梦如画,使人恍如在此填之中。笔触细致却又十分省净,将秋江之景的特征表现得非常传神。此诗颇有古风,这也是范柠五古的特点所在。再看《小孤行》:
小孤有石如虎蹲,西望屹作长江门。洪涛万古就绳墨,虽有劲势不敢奔。大哉禹功悉经理,何必有志今能存。大者为纲小者纪,不徒百谷知王尊。灵祠正在石壁下,我来适值秋风昏。明朝东行吊碣石,更与寻河问九源。
此诗写长江中的小孤山,奔放豪宕而颇有顿挫之势。范柠集中的歌行,很媚见到单纯的山水吟咏,而往往都是间以述怀写志,这种述怀写志却与写景副为一体,很难剥离,故而不觉其生硬牵合。其他如《赠李山人》、《奉酬段御史登岳阳楼之作》等诗,都在描写山水中间以述怀言志。
范椁的若干山水短章,写得颇为洗炼而有情致,如《春月西郊》:
东风千里福州城,绿水青山老相迎。惟有垂杨偏待客,数株残雨蒂流莺。
再如《发湖口》:
已过匡庐却向西,片帆犹逐暮云迷。路长正是思亲节,取次惊猿荚浪啼。
《湖面》:
湖面春深暖气匀,青芜未陨已知春。沙湾散驻张渔客,苇室时惊舟雁人。
这些山水小诗意境清新,词语洗炼,而且在景物刻画中暗寓了诗人的情愫,是山水诗中的佳构。《诗家一指》称许范柠的"洗炼"为"如矿出金"(见《元诗纪事》卷十三),很能说明其山水诗的内在特质。
四、"神骨秀削,寄托自深"的揭侯斯
揭侯斯(274-344),字曼硕,龙兴富州(今江西丰城)人。幼时家贫,然读书十分刻苦。延占初年荐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官至翰林侍讲学士。揭侯斯是元代著名诗人,诗集为《秋宜集》。揭氏有诗论《诗家正法眼藏》,集中体现了他的诗学观点。在其中,他侧重发挥了以"雅正"为核心的诗歌审美标准。宋人严羽论诗曾以"优游不迫"和"沉着痛快"为两种主要风格,揭氏则以"优游不迫"为诗的标准。
虞集曾以"三日新妇"评曼硕之诗,也就是说他的诗以艳丽见长。《尧山堂外纪》等书记载说揭侯斯听了此评之后十分不满,曾星夜造虞府质之,"一言不合,挥袂遽去。"从揭氏的作品来看,喻之为"三日新妇",的确是不妥当的。他的诗虽然时有艳丽之作,但往往艳而新,不给人以涂抹堆砌之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其诗"清丽婉转,别饶风韵","神骨秀削,寄托自深,要非嫣红姹紫徒矜姿媚者所可比也。"倒是较能道出其艺术个性的。
曼硕诗中的山水篇什较多,这些诗篇表现了诗人对大自然的热爱。较有名的如《夏五月武昌舟中触目》:
两髯背立鸣双橹,短蓑开合沧江雨。青山如龙入云去,白发何人并沙语。船头放歌船尾和,篷上雨鸣篷下坐。推篷不省是何乡,但见双飞白鸥过。
这首诗把江岸上的青山写得呼之欲出,清新生动。诗人不是一般性地模山范水,而是赋山水以灵性。诗的意象新奇而飞动。在山水诗中,可以说是别开生面的佳作。
再如《云锦溪棹歌》组诗,选录两首:
才过浮石是兰溪,溪上青山高复低。山中泉是溪中水,寻源直到华山西。
溪上层层云锦山,垂杨尽处是龙滩。不是孤舟来逆上,何人知道世途难。
这类绝句也是颇具神韵的,而且景物刻画的后面,还蕴含着对自然之理的领悟和对人生的慨叹,耐人寻味。
曼硕诗以五言古诗见长,他的五古中便有一些山水题咏。诗人用五古形式所作的山水篇什,有着一种幽淡深邃的风调,读之进人一种超逸朦胧的境界。如《自盱之临川晓发》:
扁舟催早发,隔浦暗连山,江波乱飞雾。初辞梁安峡,稍见石门树。杳杳一声钟,如朝复如暮。
这里在行旅中写出山水游历的审美感受,又在山水之中流露出行旅的淡淡哀愁,发而为一种"飞雾"似的幽淡境界。诗境之中又更有一种深潜却又难以言喻的感触,这类诗在《秋宜集》中是很多的。
虞、杨、范、揭被称为"元诗四大家",足见其在元诗发展中的重要地位。其山水诗创作,也颇有一些佳什,其山水描写,也都与他们的其他诗作一样,有着冲和雅正的特点,体现了元诗发展中期的主导倾向。
第二节 同郡齐名的黄滔与柳贯
元代中期的诗坛,除"四大家"外,还有一些颇有声望的诗人。他们共同创造了元中期的文学繁荣景象。在山水诗领域中,尤以黄潘、柳贯最有成就。
一、黄浯:"二谢"山水诗的回归
黄潘(277-357),字晋卿,婺州义乌(今属浙江)人。"生而俊异,学为文,顷刻数百言。"(《元诗选》)壮岁隐居不仕,从隐者方凤学,作歌诗可唱和。延桔二年,县吏强迫其参加考试,中了进士,授宁海县丞,后升为侍讲学士,应奉翰林文字。至正七年(347)起翰林直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至正十年辞官还乡,年8而卒。
黄潘是当日诗坛的著名诗人、诗论家。他的诗文集有《日损斋稿》。黄滔于山水诗尤多佳作。黄潘乐于隐居和游历,在山水徜徉中获致心灵的清新与安恬的感受。杨维桢为黄浯所作的《墓志铭》中说他"遇佳山水,竞日忘去,多冲淡简远之情"。这的确道出了其山水篇什的主要风格特征。
黄潘的山水题咏往往是与纪行结合在一起的,诗人的足迹遍及江浙山水,触得辄诗,将山水之美与纪行之感融在一处。他的山水诗什多为五古之作,清丽细致,曲尽物态,而又颇有淡远之风,得"大小谢"之神气。略举一些篇目,如《晓行湖上》、《西岘峰》、《晚泊钓台下》、《龙湾夜泊》、《敬亭山》、《宿云黄山作》、《重登云黄山》、《登钱山望菰城慨然而赋》、《金华北山纪游八首》、《龙山九日》、《石台分韵得字》、《游西山,同项可立宿灵隐西庵》等数十篇。下面摘录几首,以见其山水诗之风貌。
晓行重湖上,旭日青林半。雾露寒未除,凫翳静初散,寅缘际余景,闪倏多遗玩。会心乍有得,抚己还成叹。夙予丹霞约,久兹芳洲畔。独往愿易违,离居岁方换。沙暄芷芽动,春远川华乱。存期乃寂寞,取适岂烂漫。小隐倘见招,渔樵共昏旦。
--《晓行湖上》
昔窥谢公作,今陟敬亭寺。征素忻始游,赏胜资深诣。倚倚缘水木,宛宛交蹊术。绿缛涧草丰,幽飓松飙驶,微钟响香障,高阁浮花气。聿熏旃檀妙,岂爱岑壑媚。凭生实内惕,即事多冥契。息阴倦扮横,蹇芳怀芝桂。海岳期屡迁,石林路深阂。经营乖道要,道窄余物累。稽首调御尊,尚饮无生蕙。
--《敬亭山》
薄游厌人境,振策穷幽躅。理公所开凿,遗迹在岩麓。秋杪霜叶丹,石面寒泉涤。仰窥条上猿,攀萝去相逐。物情一何适,人事有羁束。却过猊峰回,遥望松林曲。前山夜来雨,湿云涨崖谷。缥缈辨朱甍,禅房带修竹。故人丹丘彦,抱被能同宿。名篇聊一咏,异书欣共读。蹉跎未闻道,黾勉尚干禄。夙有丘壑期,吾居几时卜。
--《游西山,同项可立宿灵隐西庵》
以上全文抄录的这几首五古山水诗,已能充分地说明了黄潘山水诗的特点:无论是写山光,还是写水色,有着古淡而清新的作风。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黄浯的山水诗是对"二谢"山水诗的回归,体物的细腻,感觉的清新,使之带有大、小谢山水诗什的韵味。
山水诗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崛起,标志着当日诗人们的审美趣味更多地转向了自然。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的"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美学散步》)。对于山水自然之美的关注是这一时期诗坛上的突出之点。陶渊明、谢灵运、谢胱是山水诗发展的关键性人物。陶诗更多的是以自己的审美感受来溶化山水意象,在其山水诗中有着较为虚灵化的色彩;而大、小谢(尤其是谢灵运)则以更为细腻的刻画山水景物也即"体物"为其特征的。当然,大谢山水诗也很明显地抒写自己的感慨和理念,但他的写景与抒情、议论是分开的。谢灵运山水之作在结构上有一个基本的模式,这就是先叙述游览过程:游览缘起,接以景色描写,最后是感慨或议论。黄滔的山水诗,在体物这方面是颇为相近于大、小谢山水诗的。黄潘的山水诗,不同于盛唐王、孟山水诗"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审美境界,亦不以追求这种完整空灵的境界为目标,而在对山水风物特征的刻画中,随机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怀,或者就是以一种特有的理性化意念去观照山容水态,因而其诗中往往将一些抒情、达意的成分与山水意象掺杂在一起。然而,黄活的山水诗毕竟是经过了盛唐山水诗传统滋育的,尽管不以完整的审美境界取胜,但其山水描写,仍然有着悠然淡远的韵味。在元代中期的诗人中,黄酒是山水诗创作数量较大、成就较高的一位。
二、柳贯:以奇拗之笔写江河壮景
柳贯(270-342),字道传,婺州浦江(今属浙江)人。少从金履祥学习性理之学,后从方凤、谢翱等学习诗文。"自幼之老,好学不倦。凡六经、百氏、兵刑、律历、数术、方技、异老教外书,靡所不通。"(《元史》本传)大德四年(300)出任江山县教谕,晚年官至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终年73岁。柳贯是理学中人,与虞集、黄滔、揭侯斯号称"儒林四杰",又与同郡黄潘齐名,有"黄、柳"之称。其诗文集为《待制集》。
柳诗各体都有佳作,而尤以五古、七律更见特色。与黄活相比,柳诗则是另一种风格。其诗更多梗概恢宏之气,古硬奇险,深受江西诗派的影响。现存有五百多首,略知散佚的有九百余首。柳诗中亦多有山水篇什。五古中的《过大野泽》、《晚渡扬子江未至甘露寺城下潮退阁舟风雨竞夕》、《龙门》、《旦发渔浦夕宿大浪滩上》、《晚泊贵溪游象山昭真观》、《渡河宿麻子港口》等山水题咏就有数十首之多。例如:
鼓杜凌涛江,江光晚来薄。相望铁瓮城,正值沙水落。滩长洲渚出,月黑风雨作。技眠听春浪,梦枕生新愕。起吟不成魇,但怯体中恶。金焦两浮萍,天堑何限著。意令制溟渤,帖帖就疏瀹。奈何潮汐舟,咫尺恨前却。方冬百泉缩,潦净海为壑。乘流俟满魄,明夕异今昨。快呼北府酒,暖客慰离索。庶因行路难,幸识还山乐。
--《晚渡扬子江未至甘露寺城下潮退阁舟风雨竞夕》
这首诗写风雨中的扬子江,排弄不平,极见气势。全诗以入声为韵,更在语调上增添了奇拗峥嵘之感。诗中所写的意境,阔大雄奇,怒耸突兀,给人以崇高的美感。这是很能体现柳诗的独特之处的。再看《龙门》一诗:
一溪瓜蔓流,渡者云可乱。屡涉途已穷,前临波始漫。严严龙门峡,石破两崖半。沙浪深尺余,湾回触垠岸。他山或澍雨,湍涨辄廉悍。顷刻漂车轮,羁络不能绊。其源想非远,众水自兹滥。济浅抑何艰,虑盈疑及惠。峰阴转亭午,出险马蹄散。草路且勿驱,烟开望前馆。
翻阅柳贯的诗集,发现他的山水诗多是以波翻浪卷的江河壮景为描写对象的。这恐怕不是偶然现象,大概是由于诗人的气质、审美习惯而形成的。他喜欢这种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的景致,在其中可以寄寓诗人的胸臆。他多用上、入声为韵,使诗造成一种突兀不平之势。有时用一些较为奇僻的字辞,把诗的意象写得矫然不群。读其山水篇什,有些近于韩退之的"横空盘硬语",这在元代中期的诗人中,是较为特出的,有着鲜明的个性色彩。
元代中期的山水诗创作,与这一时期的其他诗作有着颇为一致的共同倾向,那就是体现了"雅正"的文学观念。在山水描写中透露出的诗人心境,是相对平和的,所创造的山水意境,也是较为淡雅的。但也有的诗人在山水名区的刻画中抒写了避世的心态,这种心态在元代士人中是较为普遍的,于山水诗中就更为容易得以展露。
第六章 元代后期:突破"雅正",追求新奇
从诗歌的发展来看,元代后期诗坛与中期相比,是有明显的转折的。所谓"后期",主要是指泰定帝以后的元朝历史。而从文学上来说,时间断限也许并不一定那么明确,但是文学思潮与文坛风会的变异则是有迹可寻的。在延占之后,元代诗坛开始改变了以"雅正"的审美观念为"一统天下"的格局,产生了更加多样化的风格,在诗的风貌上也与中期迥然有异。山水诗的创作自然也带着这种新变的痕迹。尤其是像杨维桢、萨都刺等杰出的诗人,都通过山水篇什表现了新的创作态势。
第一节 萨都刺等少数民族诗人
一、萨都剌:流丽清婉。寄托深沉
萨都剌(272一?),字天锡,号直斋,回族人(也有人认为他是维吾尔族人),其祖先是答失蛮氏,祖父以勋留镇云代,遂为雁门人。萨都刺虽是色目人,在元代地位高于汉人,但到他这一代时,家境已经中落,至于"家无田,囊无储"(《溪行中秋玩月》)。后来到吴、楚等地经商谋生。泰定四年(327)中进士,授镇江录事司达鲁花赤(掌印正官,有实权,是只有蒙古人或色目人才能做的官职),后任河北廉访经历等职。晚居武林(今杭州),流连于山水之间。
萨都刺创作勤奋,在诗歌方面建树尤为卓异。其《雁门集》收诗近800首。他的诗作在元代诗人中别具一格,不再囿于"雅正"的诗学观念,而一任感情的流泻。虞集评其诗说:"进士萨天锡最长于情,流丽清婉,作者皆爱之。"(《清江集序》)指出其诗以情见长的特点。作为元代的大诗人,萨都刺的诗歌成就是多方面的,非一隅所限。礼部尚书干文传序其诗时说:"其豪放若天风海涛,鱼龙出没;险劲如泰华云开,苍翠孤耸;其刚劲清丽,则如淮阴出师,百战不折;而洛神凌波,春花霁月之婵娟也。"可见,萨都刺的诗是多方熔冶,众彩纷呈的。
萨都刺一生喜爱游历,遍览名山大川。《雁门集》中多有山水篇什,刻画了山川景物,同时也表现了诗人在其中兴发的某种感怀。其中有不少是以近体律绝的形式来写山水清晖,意境幽远,而又能在短小的篇制中蕴深沉顿挫之致。如这样一些山水小诗:
千里长江浦月明,星河半入石头城。棹歌未断西风起,两岸菰蒲杂雨声。
--《江浦夜泊》
船头夜静天如水,渡口潮平月在江。灯影摇波风不定,老龙吹浪湿篷窗。
--《夜发龙潭》其二
春水满湖芦苇青,鲤鱼吹浪水风腥。舟行未见初更月,一点渔灯落远汀。
--《夜过白马湖》
这些山水小诗,意境并不狭窄。对山水景物的描写,有声色、光影、动静、气味,极真切,并给人以颇为深沉的感觉,语言富有一种力度感。
另有一些作品,虽也刻画山水形胜,但于其中寄托了较深的感慨。如七律《游钟山遇雨》:
虎踞龙蟠翠作堆,竹与高下路萦回。潮声万壑松风过,云气满楼山雨来。梁武庙前芳草合,荆公墓下野花开。百年感慨成何事?且尽生前酒一杯。
金陵的钟山,不仅是自然美的所在,而且有极为丰厚的历史文化意蕴。作为一个审美对象,钟山的自然属性与其历史文化意蕴是融合在一起的。钟山作为金陵的象征,是历史上许多王朝兴衰的见证者。但他没有直接抒写,而是将其化作了苍茫雄阔的意象。诗的颔联"潮声万壑松风过,云气满楼来",极有气势,雄浑而不流于粗厉,而颈联的"梁武庙前芳草合,荆公墓下野花开",则寓含了深沉的吊古伤今的情思。
萨都刺还有一些篇什用歌行体的形式来写山川形胜,形成了一种奇崛雄放的意境特征。如《过居庸关》:
居庸关,山苍苍,关南暑多关北凉。天门晓开虎豹卧,石鼓昼击云雷张。关门铸铁半空倚,古来几多壮士死,草根白骨弃不收,冷雨阴风哭山鬼。道傍老翁八十余,短衣白发扶犁锄。路人立马问前事,犹能历历言丘墟。夜来芟豆得戈铁,雨蚀风吹半棱折。色消唯带土花腥,犹是将军战时血。前年又复铁作门,貔貅万灶如云屯。生者有功挂六印,死者谁复招孤魂?居庸关,何峥嵘。上天胡不呼六丁,驱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
这首诗把居庸关的险要形势与对历代战争的反思密切联系在一起,对居庸关的描写,多有想象夸张之辞,却把其山形的险峻写得十分突出。诗人借居庸关在战争中的重要地位写出了历史的兴亡之感,表达了自己企盼和平生活的愿望。这类诗作是与其山水小诗有着不同风格的。如果说"流丽清婉"是萨都刺诗的一个重要特点,但却不是唯一的特点,《过居庸关》这样的诗作则表现出其雄奇深刻的一面。
二、马祖常、余阙等人的山水诗
除萨都剌外,元代后期还有一些较有名的少数民族诗人,如马祖常、泰不华、乃贤、余阙、丁鹤年等。他们的创作,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元代诗风由中期到后期的变迁。其诗集中山水诗也许数量并不很多,但也还是有着相当特色的。马祖常(279--338),字伯庸,世为雍古部,延事占二年廷试第二,累迁至礼部尚书,诗文集为《石田集》。其山水诗如《淮安路池山》:"淮蒲蒲花秋渺渺,淮岸杨花春袅袅。白鱼初下渔船来,十里风烟隔飞鸟。吾生欲向淮南居,更闻池山好田庐。濯足沧浪箕踞坐,不问朝家求聘车。"这种诗什,可以说更多地逸出了盛唐诗的笼罩,而吸收了李贺、温庭筠等诗人的风格,又加以自己的熔冶创造,别具一格。余阙,字廷心,人称"青阳先生"。元统二年(333)进士,至正年间出任淮东都元帅,与红巾军战;廷败自刎,被视为元朝的忠烈之臣,诗文集为《青阳集》。余阙工于近体,元末戴良序其诗云:"注意之深,用工之至,尤在五七言近体。"其中五律《竹屿》:"秋水镜台隍,孤洲人渺茫。地如方丈好,山接会稽长。紫蔓林中合,红莲叶底香。何人酒船里?似是贺知章。"宁静阔远,意味悠长,颇似盛唐王孟一派的某些篇什。
元代后期少数民族诗人群体在元诗发展中起了重要作用:"要而论之,有元之兴,西北子弟,尽为横经,涵养既深,异才并出,云石海涯,马伯庸绮丽清新之派振于前,而天锡继之,清而不佻,丽而不缛,真能于袁、赵、虞、杨之外,别开生面者也,各逞才华,标奇竞秀。亦可谓极一时之盛者欤。"这段话概括地揭示了元代后期少数民族诗人在元诗史上的地位。在山水诗史上,萨都刺等少数民族诗人也体现了某种转折作用。
第二节 以乐府写山水的杨维桢
元代后期诗坛,最有影响、成就最大的,无疑是杨维桢。他所开创的诗风"铁崖体",代表着元诗从中期到后期的转捩。
一、生平经历与"铁崖体"特征
杨维桢(296--370),字廉夫,号铁崖、东维子,又号铁笛道人,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登泰定四年(327)进士第,与萨都刺为同年。初任天台县尹,改钱清盐场司令,迁江西等处儒学提举。元末遇兵乱,隐居于富春山、钱塘、松江等地。元亡以后,明洪武二年(369),明太祖召他修礼乐书志。他辞谢说:"岂有八十岁老妇,就木不远,而再理嫁者邪!"并作《老客妇谣》一首以进,以明自己不仕两朝之意。太祖成其志,仍给安车还山,卒年七十五。杨维桢所作诗篇,集为《铁崖古乐府》、《铁崖复古诗》、《铁崖集》、《铁龙诗集》、《铁笛诗》、《草云阁集》、《东维子集》等,其中尤以《铁崖古乐府》影响最巨。清人顾嗣立曾站在诗史的高度评价杨维桢的地位,他说:"元诗之兴,始自遗山。中统、至元而后,时际承平,尽洗宋金余习,则松雪(赵盂频)为之倡。延韦占、天历间,文章鼎盛,希踪大家,则虞、杨、范、揭为之最。至元改元,人材辈出,标新领异,则廉夫为之雄,而元诗之变极矣。"(《元诗选·辛集》)由此可见,杨维桢的"铁崖体"是领诗坛一代风骚的新诗风。
"铁崖体"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诗风?这需要具体的说明。前人曾有这样的议论,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铁崖体"的风貌。"杨聘君廉夫,才高情旷,词隽而丽,调凄而婉,特优于古乐府。"(见《元诗选》)明人胡应麟也认为:"杨廉夫胜国末领袖一时,其才纵横豪丽,堪比作者,而耽嗜瑰奇,虽复含筠吐贺,要非全盛典型,至他乐府小诗,香奁近体,俊逸清爽,如有神助。"都在相当的程度上说明了"铁崖体"的某些特征。我认为"铁崖体"可以作出这样的概括说明:"铁崖体"在体裁形式上以"古乐府"为主,力求打破古典主义的规范,走出元代中期模拟盛唐、圆熟平滑、缺少个性的模式,而追求构思的奇特、意象的奇崛,造语藻绘而狠重,在诗的整体审美效应上具有"陌生化"的特征与力度美。而这些,都是出自诗人的情性,从而使作品富有相当的个性色彩。二、神奇迷离的乐府山水诗
铁崖诗集中,山水篇什比例很小,较为纯粹的山水诗,大概不过二三十首,但却颇具特色。他用乐府体写山水,即使从题目和体式上不像乐府,但观其诗的语气、神韵,都颇具乐府之风。他的山水诗往往与游仙、梦境掺和在一起,带有一种神奇迷离的风貌。如《香山篇》:"放舟脂塘曲,盘游湖上雷。雷鸣湖雨作,还泊香山隈。美人斗香草,上有九畹栽。美人在何所,搴芳招归来。露下荆棘草,鹿上姑苏台。"在铁崖集里要说山水诗,这算是较为好。纯,的了,但其实这种诗基本上都非"写境",而是"造境"。诗人并未描摹山容水态,却是通过想象,创造了一种幻境,给人以似仙似俗、半真半幻的感觉。其他像《虎篇》、《尧市山》、《戏弁峰七十二》、《骊山曲》等,都与之相类,倒是像《送客洞庭西》,还更多地接近一些山水的自然形态,诗云:
送客洞庭西,雷堆青两两。陈殿出空明,吴城连苍莽。春深湖色深,风将潮声涨。杨柳读书堂,芙蓉采菱桨。怀人故未休,望望欲成往。此诗写洞庭湖的景象,笔墨省净,意境脱俗,在近于平淡的语气中,仍蕴奇气。而像《弁峰七十二》之类的诗作,则有更多的奇幻色彩。诗云:
弁峰七十二,菡萏开青冥。穷探最绝顶,龙舌呀岩扃。海眼涵明星,毒龙戏珠玉,残唾吹余腥。胡僧洗神钵,密咒收风霆。洞庭水如蓝,溟濠连沧溟。下观人间世,九点烟中青。
此诗以游仙式的笔法写弁峰所见,所写景物都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诗人的描绘,使我们如同到了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仙境,其实这不过是登临绝顶、鸟瞰万象的视界。诗思的奇妙,都是一般山水诗中很少见到的。
更能体现其山水诗的乐府特色的,是《望洞庭》、《苕山水歌》、《石桥篇》、《庐山瀑布谣》等一类作品。试举一二在此。如《望洞庭》:
琼田三万六千顷,七十二朵青莲开。道人铁精持在手,啸引紫凤朝蓬莱。龙子卧抱明月胎,须臾化作桃花腮。嗟尔云槎子,何处忽飞来?蓬莱之浅今几尺?黄河之清今几回?云槎子云是江上来。但知东方生,卖药五湖上;不知张使者,北犯七斗魁。云槎子,吾与尔何哉?任公钓竿在东海,潮压桐江江上云。
《苕山水歌》诗云:
苕山如画云,苕水如篆文。使君画船山水里,荡漾朝晖与夕曛。中流棹歌惊水鸭,捷如竞渡千人军。渡头刘阮郎,清唱烟中闻。为设胡麻饭,招手越罗蚧。既到车山口,还过靛水渍。东盛蚪前折杨柳,西庄漾下纫香芹。东村击鼓送将归,西村吹笛迎余醺。三日新妇拜使君,野花山叶斑斓裙。使君本是龙门客,宫衫脱锦披黄芹。愿住吴侬山水国,不入中朝鸾鹄群。酒酣更呼酒,挽衣劝使君。游丝蜻蜓日款款,野花蛱蝶春纷纷。君不见城南风起寒食近,老农火耕陈帝坟!
铁崖集中的这样一些乐府山水诗,其风格、意境的确不同于元代中期的那些山水篇什,体现了元代后期山水诗的某些特点。如果说《望洞庭》一诗的意境有更多的超现实特色,诗人勾勒了高蹈超俗的景致,以游仙笔法来写现实中的山水,而后者则以更为异彩纷呈的诗笔,创造了更有风俗意韵的场景。这些诗作,都充分体现了乐府诗的韵味,尤其是近于中、晚唐时期李贺、温庭筠的乐府诗风。
三、"铁崖体"山水诗的创新
杨维桢的山水诗,以乐府诗的笔法、韵味,使山水景物的描写更为虚灵化。诗人很少用体物写貌的方式来描摹山水的客观外形,而常常是以比拟或形容的方式来摄写山水之神。这就体现了山水诗在金、元时期的新变。
诗人以参差错落的形式,运以乐府的情味,造成一种独特的风貌。诗人不再以描绘完整的山水画面为鹊的,而是在山水题材中融进了更多的东西,使山水诗的内在审美信息量大为增加。同时,诗中有很多迷离惝恍的情景,无疑是来自诗人的想象,它们又与山水形貌的刻画糅为一体,重新构成了新的山水之境。
娃五月口以上这一编,主要论述了金元时期山水诗的创作状况与发展脉络。这里的论述当然是很不完整的,但从中大致可以窥见金元时期山水诗的一斑。从整个山水诗史来看,金元时期并不重要,却有着承上启下的意义。山水诗发展到金、元,积累的艺术经验已是多种多样,艺术风格也屡以变迁,因此金元山水诗在其艺术继承上是体现了多元化的态势的。金元时期山水诗的传世名篇远不及魏晋南北朝与唐、宋那么多,与唐代相比,更是相形见绌,但金元山水诗仍展示了独特的风貌。其中不无清新的成分,不无北方文化的某种影响。有些诗作所反映的山水状貌,本来就不同于传统的山水诗,而有些北方诗人在山水诗中所勃郁的雄浑刚健之气,又为山水诗史灌注了生机。这又是金元山水诗的文学史价值所在。金元山水诗的这些艺术特征,也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完全消泯,而是积淀在明代及以后的山水吟咏之中。总之,金元时期的山水诗创作,有着其他时代所缺少的特殊价值与文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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